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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演員哈格雷夫

喜劇演員哈格雷夫

莫斯大叔搬過一張椅子,小心地將帽子放在椅旁的地板上。
少校本來氣得臉色煞白,可是,當著莉迪亞小姐的面,他的老規矩起了作用,使他一下子恢復了平靜。
「我偶而想到,」少校會說——他總是客客氣氣的——「你或許會覺得你在——你的職務不勝勞累,因而你就會,哈格雷夫先生,就會欣賞那位詩人在寫下面的詩行時心裏所想到的:『疲乏的心靈的甜蜜的複原劑』——也就是我們南方的冰鎮薄荷酒。」
莉迪亞小姐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敢瞧父親一眼。有時候她抬起靠近她父親的那隻手貼著下巴,似乎用來遮掩她抑制不住的微笑,儘管她心裏不贊成哈格雷夫的表演。
在華盛頓住了約摸四個月,莉迪亞小姐一天早晨覺察到他們的錢幾乎用光了。《軼事與回憶錄》已經完成,可是出版商並沒有欣然接受這部反映阿拉巴馬州的精神與智慧的珍貴著作。他們在莫比爾市保留著的小屋已拖欠了兩個月的租金,在華盛頓的膳宿費再有三天就要到期。因此莉迪亞小姐來同父親商量。
「莉迪亞,這是辛迪大嬸家的莫斯,」少校解釋道,「他離開陽光牧場到西部去的時候你才兩歲。」
「我聽了很高興,」少校由衷地說,「聽了很高興。」
解救來自一個完全意料不到的方面。
「問題不在這裏,」少校堅持說,毫不讓步,「那是對個人的諷刺畫,我無論如何不會視而不見的,先生。」
少校走到門口叫道:「莉迪亞,親愛的,你來一下好嗎?」
塔爾博特的眼裡噙著淚水。他握住莫斯的手,另一隻手按住他的肩頭。
「我好像不記得什麼騾崽子,」少校說,「你知道戰爭的頭一年我就結了婚,住到伏林斯比去了。不過,坐下,坐下吧,我很高興見到你,莫斯大叔。我希望你發了財了。」
獵狐;負鼠晚餐;黑人居住區喧鬧的舞會和民歌;莊園宅第大廳里的宴會,方圓五十英里的客人受到邀請;同鄰近的鄉紳偶然的糾紛;為了基蒂·查默斯同拉思朋·卡伯特森舉行的決鬥,基蒂後來嫁給了南卡羅萊納州一個姓思韋茨的人;在莫比爾海灣舉行的有巨額賭金的私家划艇比賽;老一代的奴隸的奇特的信念、只顧眼前利益的習慣和忠心耿耿的美德:諸如此類的話題讓少校同哈格雷夫每一次都能津津有味地談上幾個小時。
「《莫比爾時報》來了,」她立即回答道,「在你書房的桌上。」
「這事我做得或許欠考慮,」他溫和地說,「不過票價實在微不足道,所以我就買了兩張今夜的戲票。那是一出新編的戰爭劇,莉迪亞。我想你會高興地看到它在華盛頓首演。人家告訴我,戲里對南方人有出色的表演。我承認我自己很想看看這齣戲。」
「沒錢了?」少校不免一驚,「經常為這些區區小數來找我真夠煩人。真是!我——」
「嗬,瞧!」莉迪亞小姐碰碰他的胳膊,指著她手裡的節目單叫道。
「我這段描寫不是沒有根據的,演說時必須容許適度的誇張——適度的自由。」
「可能不是。少校,我的記性很不錯,讓我從你的書里引用幾行文字吧。在——在米勒奇維拉,我相信——在那兒舉行的一次宴會上,你回答別人的祝酒時說了一段話,並且打算讓它印出來:
「等一等,」少校說,用指尖擦擦額頭。他喜歡回憶同那可愛的歲月有關的一切。「辛迪家的莫斯,」他回憶道,「你是在馬群里工作,馴服馬駒子。對啦,現在我記得了。投降以後,你取了個名字——哦,別提醒我——名叫米切爾,到西部去了——到了內布拉斯加州。」
正像幾乎所有老年人談往事那樣,少校喜歡在細節上喋喋不休。當他描繪老莊園主的光輝的、簡直是至高無上的往事時,他往往會沉吟片刻,終於回憶出替他牽馬的黑人的姓名,還有某些小事發生的準確日期,每年read.99csw•com收穫的棉花的包數。可是哈格雷夫從來沒有不感興趣或者現出不耐煩的神色。恰恰相反,他還在跟那時的生活有關的各色各樣問題上提出進一步的問題,而每一次都能得到及時的回答。
塔爾博特少校和莉迪亞小姐形勢危急。少校反覆考慮,在華盛頓沒有任何人他能啟齒貸款。莉迪亞小姐寫了封信給拉爾夫叔叔,不過這位親屬手頭也緊,不知道能否允許他提供幫助。少校不得不為過期未付膳宿費向瓦德曼太太道歉,含混不清地說什麼「人家拖欠他的房租」和「匯款還沒有收到」。
少校問這位老人老遠從家鄉跑來幹什麼。
一天下午天色已晚,看門的女傭上樓來通報,說有一個黑人求見塔爾博特少校。少校關照她將來人帶到書房。一會兒,一個黑人出現在走廊上,帽子拿在手裡,笨拙的左腳向後退一步鞠了一躬。來人穿著一套相當體面的寬大的黑西裝。他那雙大大的粗皮鞋發出金屬的光澤,大概是在暖房裡擦亮的。濃密的頭髮已經灰白——幾乎全白。一個黑人到了中年以後,是很難估量他的實際年齡的,此人大概閱歷了塔爾博特少校同樣的歲月了。
「親愛的、忠誠的老僕,」他聲音抖抖地說,「我不妨告訴你,彭德爾頓老爺一星期之前用光了他在世上的最後一塊錢。我們會接受這筆錢,莫斯大叔,一方面,算是還債,同時也是忠於舊政權,奉獻給舊政權的一個紀念品。莉迪亞親愛的,把錢拿去,你比我更配處理它的開銷。」
「有一個黑人在我下榻的旅館里當差,他是從莫比爾來的。他告訴我有一天早上他看見彭德爾頓老爺從這屋裡出去吃早餐。
獨白以如何調製冰鎮薄荷酒的一場奇妙而機智的演講告終,同時作了示範動作。這當兒塔爾博特的巧妙的但帶點炫耀色彩的專門技巧給表演得不差毫釐——從一開始他怎樣靈巧地調理薄荷這種香草——「只要你擠壓得重了千分之一克,先生們,你從這天賜的植物中提煉出來的就不是香味而是苦味了」——一直到最後極其考究地挑選燕麥桿。
「對於一個夜場首次登台的演員來說,你覺得他說得怎樣?」
「『他對往昔南方上校的理解和表現,通過他的滑稽的誇張、古怪的外套、離奇的詞語、被蟲蛀了的對家族的自豪感、以及可愛的單純,成為當前舞台上對這個角色的最出色的描繪。卡爾霍恩上校所穿的外套就是無與倫比的。哈格雷夫先生已經俘獲了公眾。』
莉迪亞凄然一笑,瞧著少校扣好他的「筍瓜神父」裝離開,像往常那樣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深深地一鞠躬。
票既然買了,當然只好用掉。因此當他們坐到劇院里聽節奏明快的前奏曲時,連莉迪亞小姐也存心讓他們的困難暫時退居次要地位。再說少校,穿著潔白的襯衫,那件不比尋常的外套扣得緊緊的只露出領口,一頭銀髮向兩邊分梳得光光滑滑,看上去確實高貴。大幕升起,《一朵木蘭花》的第一幕背景是典型的南方種植園。塔爾博特對此頗感興趣。
「『北方人毫無情感或熱情,除非是這種感情會帶給他自己的商業利潤。對於加之於本人或其親人的任何誣衊,只要不會產生經濟損失的後果,他會無怨無悔地承受下來。在慈善事業上,他出手很慷慨,但必須有人替他吹喇叭捧場,而且把名字刻在銅牌上代代相傳。』
「後來我開了爿鐵匠鋪,不多時賺了些錢,買了一些地。我同老婆生了七個孩子,除了兩個死了,其餘的都幹得很好。四年以前一家鐵路公司來到那裡,要在我的地皮上建一個市鎮,因此,彭德爾頓老爺,莫斯大叔賺了他們一千塊錢,有現錢,有產業,還有土地。」
哈格雷夫一言不發離開了書房。同一天他也離開了公寓,如瓦德曼太太在晚餐桌上所解釋,搬到城裡戲院附近去了。《一朵木蘭花》要在戲院上演一個星期。
「是的先生——三百塊錢。」他遞給少校一卷鈔票。「當年我走的時候老老爺說:『把那兩隻騾崽子帶走,莫西,要是你幾時有了能力,你再read.99csw.com還我錢。』是的先生,這是他當時的話。戰爭結束了,我離開了老老爺,老老爺也過世多年了。這筆債傳給彭德爾頓老爺。三百塊錢,莫斯大叔現在有足夠的錢還債了。鐵路公司買我的地時我就提出那筆錢放在一邊。把錢點一點吧,彭德爾頓老爺,這是我還的賣騾子的錢。」
「我好像不認得你,」他和氣地說,「除非你幫助我回憶一下。」
要不了多久,這一老一少就像是老朋友了。每天下午,少校都劃出一些時間向他讀書稿;在聽軼事的時候,哈格雷夫總是在該笑的時候就笑出聲來。少校對此頗受感動,有一天對莉迪亞小姐說,年輕的哈格雷夫具有非凡的理解力以及對舊政權的尊重,委實可喜。而每當談到往事時——如果塔爾博特少校樂意談——哈格雷夫更是聽得入迷。
那些服裝肯定不是五十年內縫製的。少校的個子很高,可是每當他行他稱之為鞠躬的屈膝禮時,他的長軍大衣的下擺總會掃著地板。他的長外套即使在華盛頓仍引人注目,儘管首都的人早已不再嘲弄來自南方的眾議員的束腰長外衣和寬邊禮帽了。公寓里的一個房客為之命名「筍瓜神父」,因為那件外套確實是高腰寬下擺。
「我們得弄點錢來,」莉迪亞小姐說,鼻端上露出一絲皺紋。「把那兩塊錢給我,夜裡我去打電報給拉爾夫叔叔借點錢。」
親愛的塔爾博特小姐: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那老人的面孔高興地笑開了,「就是他,就是那裡——內布拉斯加。那就是我,莫斯·米切爾老叔——他們現在這樣叫我。當我離開的時候,老老爺,就是你爸爸,給我一對騾崽子,叫我帶走。你還記得那騾崽子嗎,老爺?」
「我真抱歉讓你生氣了,」他悔恨地說,「我們這裏對事物的看法跟你們那裡不同。我知道有些人會捨出一半家產,好讓他的為人表現在舞台上,讓公眾認識它。」
瓦德曼太太的大部分房客白天都不在公寓里,因為他們差不多都是百貨商店的營業員或者生意人。然而有一個房客從早到晚大部分時間都在公寓里。那是一個年輕人,名叫亨利·霍甫金斯·哈格雷夫——公寓里人人都用全名稱呼他。他是一家頗有名氣的輕歌舞劇院的演員。最近幾年輕歌舞劇的聲譽鵲起,而哈格雷夫先生又是一個謙恭有禮的人,瓦德曼太太當然不會拒絕將他列入房客名單。
「就是我們那個哈格雷夫,」莉迪亞小姐說,「這準是他在他稱之為『正統的喜劇』中的首次表演。我真替他高興。」
莉迪亞小姐終於轉過身瞧著少校。他的薄薄的鼻翅兒像魚腮一樣地扇動,兩隻顫抖的手按住椅把子想站起來。
陸軍上校韋伯斯特·卡爾霍恩……亨·霍甫金斯·哈格雷夫。
那位演員好像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似乎也沒有完全明白這位老紳士的話。
你的誠摯的朋友
「塔爾博特少校,」哈格雷夫露出一點勝利的微笑說,「我希望你會理解我。你要知道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要侮辱你。在我的這行職業中,各色各樣的生活都屬於我,我汲取我所需要的以及我能做到的,然後在舞台的燈光中交還給觀眾。好吧,如果你願意,這件事我們就此為止。我來看你是為了別的事。我們交朋友已經好幾個月了,一向相處得很好,可我現在又要冒得罪你的危險了。我知道你手頭很緊——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這類事在公寓里根本無法保密——我希望你讓我幫助你擺脫這個困難。我自己也常陷入困境。整整一個季度我拿到很不錯的薪水,因此有了點積蓄。我願意借給你二百元或者更多些——等到你得到……」
「還有你的那個小寶貝,彭德爾頓老爺,就是你叫她莉迪亞小姐的,我想那小姑娘一定出落得沒有人認得她了。」
「哎呀!我跟你怎麼說來著?我知道這孩子完全長大成人了。你不記得莫斯大叔了吧,孩子?」
塔爾博特少校經過走廊,看見莉迪亞小姐的房門開著九*九*藏*書,就停下來問道:「今天上午有我們的信件嗎,親愛的莉迪亞?」
哈格雷夫不免倉皇失措。
韋伯斯特·卡爾霍恩上校到第二幕才出場。他一上場,塔爾博特倒吸了一口氣,定睛看著他,好像凍僵了。莉迪亞小姐莫名其妙地低叫了一聲,將節目單在手裡揉成一團,因為卡爾霍恩上校打扮得活像塔爾博特少校。長長的稀疏的銀髮在發梢鬈起,鷹鉤鼻,寬闊打褶的襯衫胸部,蝶形領結幾乎貼近一隻耳朵的下端——這模樣簡直成了少校的複製品。再有,為了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也穿著一件和少校的無與倫比的外套一模一樣的外套:高領口、寬下擺、束腰、前身比後身低一英尺。這件外套完全是照少校的式樣做的,從這刻兒起,少校和莉迪亞小姐如坐針氈,瞧著那個冒牌的高傲的塔爾博特「在墮落的舞台的污穢的泥淖里拖著步子走來走去」,如少校後來所表述的。
哈格雷夫準是為他的成功興奮得徹夜難眠,因為不論是早餐還是午餐桌上都沒有見著他。
「莫斯大叔是個虔誠的教徒,」他解釋道,「來參加這個城市的浸禮會大會。我不會向任何人傳道,但在教堂里是個長老,而且能支付自己的開銷,因此他們派我來。」
「你去看了?我不知道你曾經——我不知道你會上戲院。哦,我是說,塔爾博特少校,」他坦白地說,「真對不起。我承認我確實從你那兒得到許多啟發,幫助我出色地演好角色。不過,那角色是個典型人物,而不是哪個人,觀眾那樣歡迎就說明了這一點。這家戲院的觀眾半數是南方人,他們賞識這個角色。」
最初一段時間,少校表現出不喜歡這個「戲子」(少校私下這麼稱呼他)套近乎的態度。可是,不久以後這個年輕人和顏悅色的風度以及對這位老紳士講的故事由衷的欣賞贏得了他的歡心。
少校戴上他的老光眼鏡,看著她指著的演員表中的一行。
「我得馬上料理這件事,莉迪亞,」他說。「請把雨傘拿給我,我要立刻進城。我們地區選出的眾議員富勒姆將軍前些日子答應我,要運用他的影響讓我的書早日問世。我要立刻到他的旅館去看看他是怎麼安排的。」
「我到這裏來,」莫斯大叔摸摸口袋說,「一是看看家鄉人,還要還我欠彭德爾頓的錢。」
「哦,」莉迪亞小姐說,「那就莫怪我記不得你了,莫斯大叔。正如你所說,我『完全長大成人了』,而好久好久以前我是一個幸福的人。不過,即使我記不得你,我還是高興見到你。」
哈格雷夫的大胆模仿在第三幕達到了高潮。這一幕表演了卡爾霍恩上校在他的「窩」(其實是舒適的小書齋)里款待幾個種植園主鄰居。
莉迪亞小姐從她的房間里出來了,由於心神不定而顯得老氣了。
莫斯大叔走了以後,莉迪亞小姐大哭了一場——那是為了喜悅;而少校的臉轉向牆角,猛烈地抽著他的陶制煙斗。
少校還沒有完全站起來,莉迪亞又把他拉回座位。
「我昨天夜裡大大地成功了,」他興高采烈地說。「我勝了一局,而且我想,得了分。你看《郵報》這樣說:
瞧著少校調酒也使哈格雷夫著迷。他有條不紊,那手法不亞於藝術家。他細心地舂碎薄荷葉,精心地估量各種成分,一絲不苟地最後加上鮮紅色的水果,同深綠色的酒交相輝映。待到他將挑選好的燕麥桿插|進酒杯的深處,才以優雅的姿勢恭恭敬敬地捧給客人。
「是的先生,近來我可漸漸出名了。我剛到內布拉斯加的時候,那裡的人都趕來看我的騾崽子。他們在內布拉斯加看不到那樣的騾子。我賣掉騾崽子得了三百塊錢。是的先生——三百塊。
下午約摸三點鐘光景,他敲了塔爾博特書房的門。少校打開門,哈格雷夫走了進來,兩手捧滿當天的日報,滿腹勝算,竟沒有注意到少校的臉色不同尋常。
「住嘴!」少校命令道,伸出一隻胳膊,「看來我的書畢竟沒有說謊。你以為你的錢是一種藥膏,能醫治榮譽上所受的創傷,無論如何我決不會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手裡接受貸款。至於你,先生,我寧https://read.99csw.com可挨餓,也不會考慮你這種侮辱性的建議,你休想用錢財來緩和我們剛才發生的矛盾。我再一次提出請求,希望你能離開這間屋子。」
有時候,哈格雷夫半夜演完了戲回來,登上樓梯回他的房間時,少校會出現在他書房門口,帶著狡黠的笑招呼他進來坐坐。哈格雷夫會看到一張小桌上已擺好一瓶酒,糖缸,水果,還有一大束青翠欲滴的薄荷葉。
隨後的幾天塔爾博特恢復了平靜,莉迪亞的臉上消失了憂慮。少校穿上了一身新的長禮服軍裝,看上去像是一尊緬懷他的黃金時代的蠟像。讀過他的《軼事與回憶錄》的另一個出版商認為,只要稍加修改,將過於突出的部分的調子調低些,他能使它成為一本真正出色而有銷路的書。總而言之,形勢令人寬心,而且不無希望比已經獲得的幸福更美好。
哈格雷夫站在舞台中心的一張桌子旁,他的朋友們三三兩兩圍著他,聽他發表舉世無雙的、閑聊式的獨白(在《一朵木蘭花》里這段獨白極其有名),他一邊講一邊為朋友們調製冰鎮薄荷酒。
莫比爾市的退役少校彭德爾登·塔爾博特先生帶著他的女兒莉迪亞小姐來到華盛頓小住。他們挑了離最僻靜的大道五十碼遠近的一家公寓住下。這是一座老式的磚木結構的房子,有高高的白色圓柱門廊。院子里有頗有氣派的刺槐和榆樹遮蔭,還有一株梓樹,到了季節向草地灑下粉紅和白色的花瓣。沿著籬笆和通道是高高的黃楊樹叢。正是這地方的南方格調和風貌讓塔爾博特父女賞心悅目。
這一場結束時,觀眾中歡聲雷動。對這個典型人物的塑造是如此準確,如此深刻,如此令人信服,乃至於這齣戲里的主角們都被遺忘了。在一次復一次的謝幕時,哈格雷夫走到幕前鞠躬致謝,他的帶點孩子氣的面孔由於演出成功而容光煥發。
「你還記得辛迪家的莫斯嗎,彭德爾頓老爺?戰爭剛開始時移民過來的。」
在他們的好運光臨以後一個星期光景,有一天一個女僕來到莉迪亞的房間交給她一封信。從郵戳看,信是從紐約寄來的。莉迪亞小姐在紐約沒有一個熟人,有點心神不定。她在桌旁坐下來,用剪刀剪開信封。下面就是她讀到的內容:
黃昏時分,天色已黑,少校回來了。似乎眾議員富勒姆已見到閱讀過少校書稿的出版商。他說如果把軼事之類仔細刪掉一半,以消除這本書里從頭到尾過度宣揚的區域的和階級的偏見,他可以考慮出版。
「你一定不認得我了,彭德爾頓老爺,」這就是來人說的第一句話。
少校從馬夾口袋裡抽出一個小封套丟在桌上。
「收下吧,親愛的,」莫斯說,「這錢屬於你。這是塔爾博特家的錢。」
莉迪亞小姐是個矮矮胖胖的老姑娘,三十五歲了,梳得光光滑滑貼得緊緊的鬈髮使她看起來更老相。她也是老式人品,不過不像少校那樣流露出昔時的榮耀。她倒保持著節儉之風,她料理這個家庭的財務,接待所有拿著帳單來收帳的人。少校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把帳單積存著,等到方便的時候一總付帳呢?比方說,等到《軼事與回憶錄》出版了,拿到了稿費。莉迪亞小姐則一邊縫紉一邊說,「只要我們還有錢我們就付帳,等錢用光了或許就得一總算了。」
塔爾博特少校屬於古老的南方,在他的眼裡,當今的世事了無興趣且一無是處。他的心思留在南北戰爭以前的時期,那時候塔爾博特家有幾千英畝上好的棉田,由奴隸去耕種;他的府第不時舉行富麗堂皇的招待會,賓客全屬南方的上層人物。也正是那個時代,給他帶來了往日的尊嚴、一絲不苟的態度、古板的禮節,以及(你不妨想象)當時的全部服飾。
我料想你會樂於知道我的好運。紐約一家股票公司邀我在《一朵木蘭花》里演卡爾霍恩上校,周薪二百元。我已接受了邀請。
亨·霍甫金斯·哈格雷夫九-九-藏-書
「那麼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華盛頓?」莉迪亞小姐問。
「哈格雷夫先生,」少校說,他還一直站著,「你對我施加了無法原諒的侮辱。你譏諷了我本人,完全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踐踏了我的誠意。我認為假如你還有一點起碼的認識,知道一個紳士的尊嚴是什麼,或者應有的尊嚴是什麼,先生,即使我已老態龍鍾,我也會向你挑戰。我會請你離開這個房間,先生。」
塔爾博特靜靜地坐著,臉氣得煞白,聽那位角色複述他最精彩的故事,他得意的理論和怪癖,而且還有所發揮;他的《軼事與回憶錄》中所反映的美夢有的和盤端出,有的被篡改。他最得意的那段敘述——同拉思朋·卡伯特森的決鬥那一段——也沒有被忽略,而且表現得比少校本人所講的更為火爆,更為熱情,更顯得唯我獨尊。
「昨天我有幸目睹你的非常出色的表演,先生。」少校的聲音出奇地冷淡。
少校站起身,向著行這種熟悉的老式鞠躬禮的人走去。來人毫無疑問是從前種植園裡的一個老黑人,不過那時他們住得分散,他也記不得他的面孔和聲音。
這個年輕人好像特別喜歡塔爾博特少校。不論什麼時候少校先生開始講南方的回憶,或者翻來覆去地講最生動的軼事,你總可以看到哈格雷夫,而且他是聽眾中最為專心的人。
莉迪亞小姐將信塞到衣褶里。
她很高興,少校也很高興。出現了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事物將他們同幸福的往日連結起來了。這三個人坐在一塊,暢談往昔的時光,少校同莫斯大叔在回憶種植園的時日和光景時,既互相糾正,又互相提醒。
「欠我的錢?」少校驚訝地問。
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知道,你最好不要告訴塔爾博特少校。由於在研究我的角色方面他對我幫助極大,以及為這件事而引起他發脾氣,我急於對此作些補償。他拒絕我的好意,而我無論如何非辦到不可。我可以毫不費事省下三百元。
「我們要留到最後走,」她宣稱,「你要展覽你原來的外套,給他的複製品做廣告嗎?」因此他們一直堅持到觀眾散盡。
這位少校穿著古怪的服裝,寬闊的打褶的襯衣胸部,小小的黑色蝴蝶領結老是歪在一邊,在瓦德曼太太的這座愛挑剔的公寓里,連人帶服裝既惹人笑又討人歡喜。房客中有些在百貨商店當僱員的年輕人常常同他「尋開心」,讓他講他最心愛的話題——可愛的南方的歷史和傳統。他談話中隨時引用《軼事與回憶錄》中的材料。可是那些年輕人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他看出他們的意圖,因為儘管他已是六十八歲高齡,要是他的灰眼珠死死地盯住你,哪怕是膽子最大的人也會坐立不安。
哈格雷夫先生出色地利用了他的機會。他已經掌握住少校的語言特色和抑揚頓挫的音調,以及自負的高傲神色,並模仿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再加上一點舞台演出所需要的誇張。當他表演那奇妙的鞠躬時——少校一向認為那種行禮的姿勢是十全十美的——觀眾間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喝彩聲。
他們在這座僻靜而舒適的公寓里租下幾間房,其中包括一間作為塔爾博特少校的書房,好讓他來完成他的著作的最後幾章。那本書名為《亞拉巴馬軍隊、法官與律師的軼事與回憶錄》。
又及:我扮演的莫斯大叔你覺得如何?
「我們走,莉迪亞,」他悶聲悶氣地說,「這是一場可恥的褻瀆。」
少校摸了摸口袋,他只找到一張二元的鈔票,就放回馬夾口袋。
「那些人決不會是阿拉巴馬人,先生。」少校高傲地說。
「你不覺得這副形象比你昨夜看到的卡爾霍恩上校的形象更為公平合理嗎?」
「在演出時也一樣。」哈格雷夫回答道。
莉迪亞失望地攤開兩手。
哈格雷夫在戲院里是有名的能操多國語言的喜劇演員,有一大批德語的、愛爾蘭語的、瑞典語的以及黑色人種語言的保留節目。可是他雄心勃勃時常提起,他想在一出正統的喜劇中一顯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