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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陀螺

生活的陀螺

「你這就去你埃德弟弟家嗎?」蘭西似乎漫不經心地問。
「我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那兒。我不是說自己如何受歡迎,怕給他們添麻煩,而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段路遠著呢,我想還是趕緊動身好。我該說再見了,蘭西——我的意思是,要是你還樂意說聲再見的話。」
大路上傳來車軸的轉動聲,隨後慢慢揚起一陣塵土,接著便出現了蘭西·比爾布羅夫婦的牛車。車子在辦公室門前停下,兩人下了車。蘭西是個六英尺高的瘦長漢子,黃頭髮,黝黑皮膚,大山一般的冷峻猶如一副盔甲籠罩著他。他妻子穿一身花布衣裳,身材瘦削,打扮入時,但莫名的苦惱使她顯得憔悴。透過這一切,流露出來的是青春不再的淡淡的哀怨。
「要我跟你一起坐車回去給你上發條嗎,蘭西?」
「我想你就要趕著牛車回到山上的小屋裡去了。」她說,「架子上的那隻鐵盒子里有麵包,鹹肉被我藏在燒開水的大鍋里了——這樣獵狗就拖不走。晚上別忘了給鍾上發條。」
「我再也拿不出錢來了,」蘭西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我的錢全都給你了。」
「他是個沒出息的窩囊廢,」女人說,並不特別激動,「成天跟在一幫地痞流氓、私酒販子屁股後頭轉,喝了燒酒躺倒就睡。還養了一群不中用的餓狗要人喂,就知道煩人。」
「沒人說過想留。我最好還是現在就動身去埃德弟弟家。」
「如若不給,」法官狠狠地從眼鏡上面盯著他說,「你就是藐視法庭。」
法官正準備遞一份文件給蘭西,被埃麗娜的聲音攔了下來。兩個男人一齊望著她,遲鈍的男性特性使他們對面前的這位女人感到突然和意外。
「要離婚,」蘭西嚴肅地點頭重申道,「我們https://read.99csw.com倆沒法一起過了。一男一女廝守著住在山裡已經夠寂寞的了,更何況她在屋裡不是像只野貓盯著你嘟囔,就是像只貓頭鷹朝你陰沉著臉。男人沒理由守著她過這種日子。」
這是張脆生生的新鈔票。法官手指頭雖笨拙,又在顫抖,但沒覺得費難便將它捲成管狀,然後(稍微用了點力氣)塞進了槍口。
「沒人會給那老鍾上發條了。」
治安法官不慌不忙地開始履行職責。他將僅有的一張椅子和一張木凳並排放好給兩位原告坐,自己翻開桌上的法典大全查看索引目錄。不一會兒,他拿起眼鏡擦了擦,並挪動了一下墨水台。
治安法官貝納傑·威德普坐到門口脫下鞋。他又一次把手伸進背心口袋,摸摸那張拳曲著的鈔票。他又一次抽起他那接骨木煙斗,那隻蘆花母雞又一次大搖大擺走在「居民點」大街上咯咯地傻叫。
法官貝納傑·威德普在他們丟下他往門口走的時候,突然提出異議。
「依我看,」女人答道,「鞋呀什麼的合起來得要五塊錢。這點贍養費不算多,不過我想,夠我去埃德弟弟家走一趟了。」
埃麗娜從他的話里看到一線希望。她立即將手伸進懷裡,那張五元的鈔票像一隻飛鴿拍打著翅膀徑自落在法官的桌上。她和蘭西手拉手站著聽到使他們重歸和好的話語時,她那蠟黃的面頰上泛起了紅暈。
「埃麗娜·比爾布羅,」他打起官腔問,「依你看本庭為了結此案,判多少贍養費會恰當又夠用呢?」
這個山裡人臉上看不出任何激動的神情,但他伸出一隻大手,將埃麗娜又瘦又黑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埃麗娜內心的喜悅一下子從臉上流露出來,那張沒有表情的面read.99csw.com孔頓時有了神采。
「法官,這張紙您別忙給他,事情還沒有全部了結。該我的權利得先給我,我一定要拿到贍養費。做丈夫的不給妻子一分錢就要離婚,這可不行。我打算去霍格巴克山埃德弟弟家臨時住幾天,總得買雙鞋,還要買點鼻煙什麼的。蘭西給得起離婚費,就得給我贍養費。」
治安法官貝納傑·威德普又抽起他那接骨木煙斗。傍晚時,他取來一份周報,一直看到暮色昏沉,辨不清字跡。然後他點亮桌上的蠟燭,又一直看到月亮升起,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他住在山坡上兩間一色的小木屋裡,旁邊有一棵剝了皮的白楊樹。他回家吃晚飯,在穿過一條被密匝匝的月桂遮得黑糊糊的小岔道時,一個人影從樹叢中竄了出來,舉起一支長槍對著他的胸口。來人帽子拉得低低的,大半個臉用什麼東西矇著。
「本案暫停審理。」貝納傑·威德普說,「你倆明天一起來執行本庭裁決,隨後頒發離婚證書。」他走到門口坐下,開始解鞋帶。
蘭西·比爾布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放煙葉的小布袋,往桌子上抖出一張五元的鈔票。「這是一張熊皮和兩張狐皮賣來的錢,」他說,「我們總共只有這麼多。」
「我的心掉在那小屋裡了,蘭西,」她小聲說,「跟你在一起。往後我也不鬧了。我們走吧,蘭西,還能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家。」
「這個數目,」法官說,「不能說不合理。蘭西·比爾布羅你聽著,你如數付給原告五元錢以後本庭再發給離婚證書。」
法官撒腿就跑,一刻也沒有停留。
治安法官為了表示莊嚴將腳伸進鞋子里,起身讓他們進屋。
但從他接下去說的一句話——順著他的思路考慮——既可將九*九*藏*書他看作是這世界上眾多的有同情心的人當中的一個,又可看作是少數幾個金融巨頭中的一員,因為他說:
「本庭辦理離婚的規定價格,」法官說,「也就是五元。」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隨手把鈔票塞進土布做的背心口袋,然後,經過一番冥思苦索,憋足了勁,在半張大頁公文紙上寫下了判決詞,並用另外的半張抄寫了一份。蘭西·比爾布羅夫婦聽他宣讀了這份給他們以自由的公文:
田納西州皮德蒙縣治安法官貝納傑·威德普曉諭眾百姓:
「我以田納西州政府的名義,」他說,「警告你們倆別干違犯本州法律和法令的事。本庭樂意而且十分高興地看到不和與誤會的陰雲從兩顆相愛的心頭消散,但維護本州的社會道德與風尚也是本庭的職責。本庭提醒你們注意,你們已不再是夫妻,已正式判決離了婚,像你們這樣已無權享受夫妻關係的各種權益。」
「那幾條獵狗不再惹你生氣了,」蘭西說,「你罵我沒出息,惡棍,我也認了。你給鍾上發條吧,埃麗娜。」
「我想你現在可以走了,」搶錢的人說道。
「把它捲起來,」來人命令道,「塞進我這枝槍的槍口。」
「我想,你要是答應我推遲到明天,」這位做丈夫的請求道,「我想想辦法,或許能在什麼地方弄到這筆錢。沒料到還要付什麼贍養費!」
「他成天在外面逃稅抗稅,是山裡遠近聞名的惡棍,誰夜裡還睡得著覺?」
「今晚在那老木屋裡有點孤單了,蘭西。」
「沒人說過不想留。」
「又不是一個人要離婚,」埃麗娜說,眼睛望著木凳,「再說,誰想留誰了?」
蘭西·比爾布羅睜大眼睛向外望望坎伯蘭山脈,此時的大山https://read.99csw.com在陽光下一片青綠。他沒看埃麗娜。
第二天,小紅牛又來了,把車拉到辦公室門口。法官貝納傑·威德普已經穿好鞋等著他們。當著法官的面,蘭西·比爾布羅將一張五元的鈔票交給妻子。法官睜大眼睛注視著,發現鈔票呈拳曲狀,看上去好像被捲起來塞進過槍口似的。但他忍著沒吭聲。是啊,別的鈔票卷過後邊上也會起翹的。他遞給每人一份離婚證書。兩人局促不安地站著沒說話,慢慢折起那張給自由以保障的公文。女人禁不住羞怯地瞟了蘭西一眼。
「但本庭已做好準備,」法官接著說,「隨時撤銷這份使你們喪失夫妻權益的離婚判決。本庭現在就可以舉行莊嚴的結婚儀式,圓滿解決爭端,恢複本案雙方所渴望的光榮而高尚的夫妻關係。要舉行上述儀式,本案收費也就是五元。」
「法律與法令在本庭的司法許可權內未提及離婚問題。」他說,「但根據衡平法、憲法和推己及人的金箴,買賣不能兩便就不是公平交易。治安法官既然能批准結婚,自然就能批准離婚。本庭可以發給你們離婚證書,並遵照最高法院決定認為判決有效。」
「我不知道誰會跟獵狗一樣,」蘭西說,聽口氣像個殉道者似的,「連聲再見都不說就——除非你急著要走,不想聽我說聲再見。」
「我知道會孤單的,」他說,「可是人家橫豎要鬧離婚,你就留不住。」
埃麗娜一時語塞。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五元的鈔票和判決書折好,揣進懷裡。貝納傑·威德普眼睜睜地瞧著那鈔票不見了,眼鏡里透露出悲哀。
「她動不動就摔鍋蓋,」蘭西還擊道,「滾開的水就往坎伯蘭山裡最好的獵狗身上澆。她橫豎不給男人做飯,還罵罵咧咧數落人,鬧得人整夜睡不著覺。」九_九_藏_書
茲有蘭西·比爾布羅偕妻子埃麗娜·比爾布羅於今日親自來到本法官面前,兩人在身心健康的情況下許下諾言,保證今後無論境遇好壞既不相敬相愛也不相互依從,並接受離婚判決以維護本州治安和尊嚴。上帝作證,永不反悔。
「我只有五——五——五元錢,」法官說著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
「把你的錢拿出來,」來人說,「別多話。我很緊張,我這摳扳機的手指頭在發抖。」
蘭西困惑不解地愣在那裡出不了聲。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什麼贍養費。女人總是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叫人感到吃驚。
埃麗娜一把拉住蘭西的胳膊。聽法官這話的意思,難道他們剛剛接受了生活教訓以後,她現在又非得離開他不可?
法官貝納傑·威德普覺得這個要求應該依法裁決。法典里對贍養費也沒有明文規定。但這女人光著一雙腳,而去霍格巴克山,得走又陡又硬的石子路。
「我們倆,」那女人說,聲音像一陣風吹過粗大的松樹枝,「要離婚。」她望著蘭西,生怕自己沒把他倆的來意說清楚,被他挑出毛病或找到借口,說自己偏心,袒護自己。
治安法官貝納傑·威德魯坐在辦公室門口抽著他那接骨木煙斗。高聳入雲的坎伯蘭山脈在午後的薄霧裡隱隱現出青灰色的峰巒。一隻蘆花母雞一搖一擺地走在「居民點」的大街上咯咯地傻叫。
「我們去山下的齊阿大叔家,」蘭西打定主意說,「只好在那兒過夜了。」他從一邊爬上車,埃麗娜從另一邊爬上車。小紅牛隨著他手中的韁繩慢慢掉轉了方向,牛車在車輪滾起的灰塵里緩緩駛去。
蘭西扶她上了車,自己也爬上去坐在她身旁。小紅牛重新掉轉頭,他倆手握著手出發往山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