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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亮的燈

擦亮的燈

南希生平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面前畏縮了。她伸出微顫的手抓住丹的衣袖。
「喔,我根本不會模仿她。對我來說那姿勢太時髦了。手舉得這麼高,是為了亮出鑽石戒指。等著瞧吧,等我哪天也有了鑽石戒指再學她的樣。」
盧伊對她的密友也沒有一點不忠誠。她們有個規矩,她同丹不管到哪裡去,一定要南希陪著。丹也心情愉快地承受這額外的負擔。可以這樣說:在這尋歡作樂的三人小組裡,盧伊提供的是色彩,南希提供的是情調,而丹提供的是分量。丹這個隨員穿著整潔的現成服裝,系著活扣領帶,始終帶著溫和的、現成的智慧,從不大驚小怪,也不發生衝突。他是這樣一個好人,當這三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會忘記他,而他們走了以後你會清清楚楚地記起他。
百貨商店的課程表開的課門類很多。或許再也找不到別的大學更能符合她的需要來實現她一生的雄心——在婚姻獎中抽得個頭彩。
三個月後南希和盧伊重逢了。
棕色的、黑色的、淡黃色的、紅色的和黃色的腦袋此起彼落。答案已經得到,防衛策略也已決定,可以供各人以後用來同共同的敵人——男人——交鋒了。
「這件背心怎麼啦!」盧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無憤慨地說,「我出了十六塊買這件背心,它值二十五。一個女人拿它來洗,後來沒有來取,老闆就賣給我了。看看這上面有多少碼的花邊。倒不如評評你穿的這件又難看又普通的東西。」
在黃昏暗淡的光線中南希沿著一個靜悄悄的小公園急匆匆回家去。她聽到有人喊她,轉過身正好抱住奔過來的盧伊。
至於南希,她的情況是萬中挑一。絲綢、珠寶、花邊、飾物、香水和音樂——這一切代表優秀的教養與趣味的事物,都是為女人生產出來的,她理應得到她的那一份。如果這些東西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她願意的話,就讓她接近這些東西吧。她不願像以掃那樣背叛自己,她要保留她的遺產繼承權,儘管她掙得的那份菜湯常常是很稀薄的。
「我以為我並不高傲,盧伊,」南希說,「不過我寧可吃個半飽而留在現在的地方,我想我已養成了習慣。這是我需要的機會,我並不指望永遠站櫃檯。我每天都能學到一點新的東西。我無時無刻不面對著文雅的和富有的人,雖然我不過是在侍候他們。我也不會錯過從我面前經過的任何目標。」
南希在那雙淺淺的黑眼睛的逼視下感到臉上有點發燒。
丹瞧著她,牙床緊閉,一眨不眨的灰色眼珠射出鋼鐵般的光。他說:「在作坊里她們告訴我,昨天她們看見她乘著汽車經過,是同一個百萬富翁在一起,就是你和盧伊一直動腦筋的那種百萬富翁,我想。」
「你怎麼穿這樣一件背心,盧伊?」南希說,她的濃密的睫毛下的眼睛笑眯眯地瞧著那件不討喜歡的東西。「你的審美力太差勁。」
「這不完全是錢的問題,卡麗。」她解釋道,「那天夜晚在餐桌上他的朋友拆穿了他的彌天大謊。那是關於一位姑娘的,他說他沒有同她上過劇院。我看不慣說謊的人。總而言之,我不喜歡他,這不就結了?再說,我待價而沽,決不會挑個日子大拍賣。我想要的總該是坐在椅子上像個人樣的。對啦,我正在東張西望想捉住一個,可那該是有點能耐的,而不是丁當響的錢罐子。」
確實要找一個哲學家才能裁決這兩個朋友各自觀點的價值。有些姑娘自尊心強,又愛挑剔,心甘情願待在商店和寫字間工作,勉強糊口;盧伊不是這副性格,她在又嘈雜又氣悶的洗衣作坊里拿著熨斗快活地走來走去。她的工資使她生活得舒服寬裕,因此她的服飾https://read.99csw.com越來越時髦,乃至於她有時斜著眼不耐煩地瞥一下丹所穿的整潔有餘而瀟洒不足的服裝。丹是始終如一,屬於那種永遠不變、不離正道的人。
有時候他向盧伊的越來越花哨但式樣卻沒有什麼改變的衣裳瞧上一眼,眼神里不無惶惑。但這決不是不忠誠。在街上他對過路人對她的注視有反感。
「他嗎?」南希帶著最冷淡又最甜蜜、最超脫的范·阿爾斯丹·費希爾的笑容說,「我看不怎樣。我看見他乘車過來,一輛十二馬力的車子,愛爾蘭人司機!你再看他買的什麼樣的手帕——綢的!而且他有灰指甲。對不起,寧缺毋濫。」
盧伊瞧著她朋友的樸素的深橄欖色的外衣說:「嗯,我不覺得——不過,同你身上穿的那件褪了色的衣裳一比,似乎嫌鮮亮些。」
「精神病院在等著你!」棕發女郎說著走開了。
「你倒說說,你究竟要什麼?」她問道。由於沒有口香糖嚼,嗓音有點粗糙。「那你還嫌不夠嗎?難不成你要當一個摩門教信徒,要嫁給洛克菲勒和格拉德斯通·道維和西班牙國王以及整個這一夥?一年兩萬塊你還不滿意?」
「還沒有選擇定當,」南希回答,「我一直在觀察他們。」
盧伊瞧著瞧著,終於從南希身上看到比幸福更勝一籌的東西。她的眼睛比寶石更光亮,臉頰比玫瑰更紅潤,還有在舌尖上跳躍著像電流一樣急於放射的什麼。
「如果是的,你就可以放心模仿她。」南希說。
「如果一個百萬富翁來跟我講話,」盧伊笑道,「我準會嚇得手足無措。」
盧伊是一家手工洗衣作坊的熨燙工,計件付酬的。她穿一身很不合體的紫色衣裳,帽子上的羽毛裝飾長了四英寸;可是她的貂皮手筒和披巾值二十五元,而在冬季快結束時,同樣的貂皮手筒在商店櫥窗里的標價是七元九角八分。她的兩頰紅艷艷的,淡藍色的眼珠熠熠生輝。她全身散發出心滿意足的氣息。
在這種軍事會議中,她們互相傳送武器,交流各人從生活的策略中籌劃和形成的戰略。
「已經抓住了你的百萬富翁了嗎?」盧伊開玩笑地問。
南希就這樣學會了防禦的本領;對女人而言,成功的防禦意味著勝利。
丹伸出手來說,「我極其高興見到你,丹福斯小姐。我時常聽盧伊談到你。」
「丹總是要我馬上同他結婚,」有一次盧伊告訴她,「可是我為什麼要馬上結婚?我不依靠誰。我拿我掙的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他決不同意我結婚以後繼續工作。再說,南希,你幹嗎要死釘在那老店裡,吃不飽穿不暖的?如果你願意來,我可以立即在洗衣作坊里給你找到位置。我似乎認為,如果你能多掙一點錢,你就決不會這麼高傲了。」
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南希在店裡下了班,穿過第六大道向西走,來到洗衣作坊。盧伊曾經邀她和丹一起去看一場音樂劇。
「我的朋友歐文斯先生——同丹福斯小姐握手吧。」盧伊說。
可是她又學到另外一課,可能是無意中學到的。她的價值標準開始變動,有時候那美元符號($)在她心目中模糊起來,變成一串字母,拼成「真實」,「榮譽」,有時候乾脆是「善良」。我們拿一個在無邊無際的大森林里打獵的人打個比方,他要獵的是麋鹿,她來到一個苔蘚滿目林陰掩映的小山谷,一道小溪汩汩地勸他休息一下,舒舒心。在這種時候,連寧錄的長矛都會變鈍的。
「有沒有人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她?」南希問。
「南希,范·阿爾斯丹·費希爾夫人是這樣跟你握手的嗎?」她問道。
她會向這個人模仿一種舉動或姿勢,向另一個人模仿眉梢怎樣悠然一揚,向別人模仿怎樣九九藏書舉步,怎樣挎錢包,怎樣微笑,怎樣招呼朋友,怎樣搭理地位較低的人。她從最敬愛的楷模範·阿爾斯丹·費希爾夫人那裡學會了最優越的東西:一種軟綿綿的、輕輕的、銀鈴一般的聲音和畫眉鳥一樣完美的發音方法。沉浸在這種高層社會的雅緻和良好教養的氣氛中,她不可能逃避那深刻的影響。正如人們所說的,好習慣勝似好原則,因此或許也可以說,好風度勝似好習慣。你的父母的教誨或許不能使你的新英格蘭人的良知歷久不衰,可是,假如你端坐在一張高背椅上,反覆地念「稜鏡和香客」四十遍,魔鬼就會從你身邊遁跡;而當南希用范·阿爾斯丹·費希爾的調子講話的時候,她就會從骨子裡感到一陣「貴人深孚眾望」的喜悅。
對南希的比較高尚的趣味而言,這些現成的娛樂有時候味道帶一點苦澀。可是她年輕,而青年總是貪嘴的,雖然不一定是美食家。
因此她一直把她的燈擦得亮亮的,並且點著火,以便到時候迎接她的新郎。
「你不冷嗎,南希?」盧伊說,「我說你可真傻,在那家老店裡打工,一星期只拿八塊錢。我上星期做了十八塊五毛。當然燙衣裳不像站櫃檯賣花邊那麼輕鬆,不過能掙得更多。我們燙衣裳的沒有做不到十塊錢的。我也不認為這活兒不如別的活兒體面。」
「我不是這意思。」丹說,聲音軟了下來。他在背心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別的姑娘不久就了解了南希的雄心。「你的百萬富翁來了,南希。」每逢一個看上去像個角色的男子走近南希的櫃檯的時候,她們都會這麼招呼她。這本來是男子的習慣,當他們的太太在買東西的時候,他們會慢慢踱到手帕櫃檯,看看麻紗手帕消磨時間。南希模仿高貴出身的氣派和她的天生麗質確實有吸引力,許多男子就這樣走過來在她面前賣弄自己的派頭。其中有幾個可能真是百萬富翁,其他的肯定不過是猴子學人樣。南希學會了如何加以區分。手帕櫃的一頭有一扇窗子,她可以看到下面街道上一排排車子靜候購物的人。她看得出汽車之間的區別正如車主之間的區別。
「你這個小傻瓜!」盧伊親熱地高聲叫道。「我看出你還在那店裡打工,而且同以前一樣襤褸。你想捕獵的那個大獵物怎麼樣了——還沒有下手吧,我想。」
她所伺候的顧客多半是女人,她們的衣著、姿態以及社會地位說來都是夠標準的。南希按照自己的眼光從各人吸取最好的東西,因而獲益匪淺。
「噢,行了,」盧伊好心腸地說,「如果你要一邊挨餓一邊裝氣派,你干你的吧。不過我要干我的活計,拿一份不菲的工資,過一些時候量力而行買件又時髦又迷人的衣服穿穿。」
有一次一位風度翩翩的先生買了四打手帕,擺著科弗圖亞王的架勢隔著櫃檯向她求婚。等他走了以後一個姑娘說:「你怎麼啦,南希,你怎麼不對這個人熱情點?他看上去是個了不起的傢伙,我看不錯。」
南希卻機靈地說,「先學這樣子,你就多半會得到戒指。」
一天的勞作結束后,丹在外面等著她。不論她站在怎樣的光線下,他總是她的忠實的影子。
她在商店裡的位置對她有利。音樂部離她不遠,她能聽到並逐漸熟悉最優秀的作曲家的作品,使她能在她希望涉足的社會裡至少能冒充有音樂欣賞的才能。她吸收了藝術品的教育影響,名貴的衣料的影響,裝飾品的影響——那些都屬於女人的教養。
因此南希有時不免懷疑,在穿著波斯羔羊裘的人的心目中,這羊裘是否一直是市場上標明的價格?
在第一次擁抱以後,她倆仰起頭,就像兩條蛇那樣準備互相攻擊或親熱。成千的問題在她們的快嘴上https://read.99csw.com顫動。於是南希注意到盧伊已經發了,貴重的裘皮、閃光的珠寶和裁縫師傅的藝術創造都是證明。
棕發姑娘走近她眯著眼說:
「哦,好吧,」盧伊輕鬆地說,「我以為這件衣服不會讓一個百萬富翁上鉤。不管怎樣,如果我比你先找到一個,你可別覺得奇怪。」
正在這時丹來了。他是個規規矩矩的年輕人,沒有惹上城市裡的輕佻勁兒,系著活扣領帶。他是一名電工,每周掙三十元。他用羅密歐般憂鬱的眼光瞧著盧伊,直覺得她的刺繡背心是一張蛛網,所有蒼蠅都樂於被它網羅其中。
「謝謝,」南希回答,用她的冰冷的手指尖碰碰他的手指。「我聽見她提到過你——有幾次。」
我並不認為有許多人將百貨商店當作一個教育機構,可是南希工作的商店對她來說有這種意味。她處在漂亮東西的包圍中,呼吸著高尚精緻的空氣。如果你生活在奢華的氛圍中,你就得到了奢華,不管是你付了錢還是別人付錢。
「我想我該過來問問他們還有沒有她的消息,」他說。
「天哪!想在他們當中挑選!南希,你有沒有不知不覺讓一個人滑了過去,即使他比百萬富翁少了幾文。不過,你當然是在開玩笑。百萬富翁不會看中我們這種打工的姑娘。」
南希習慣於這種環境;她懷著堅定而滿意的心情吃著節儉的伙食,盤算著價廉物美的衣著,她在這種環境中成長。她已經了解了女人,她正在研究男人這種動物,研究其習性也研究其入選條件。有朝一日她會擒獲她需要的獵物,不過她自信那該是最大最好的,小一點的都不行。
當她到達的時候正好碰到丹從裡邊出來,丹的臉上是一副古怪而緊張的神色。
南希就是你稱之為商店女郎的了——這是你的習慣稱呼呀!商店女郎本來談不上什麼典型,可是頭腦頑固的人總是要追求典型,那麼南希也可算作一個典型。她將頭髮蓬蓬鬆鬆地往上梳攏成龐巴杜式,前額卻留著筆直的劉海。她的裙子質料雖差,但下擺的式樣很合時。她上身沒有裘皮來抵擋料峭的春寒,可是她穿一件絨面短呢襖,就像穿的是波斯羔羊皮一樣時髦。無情的追求典型的人啊,她的臉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來的,正是典型的商店女郎的表情。那是對芳華虛度的無聲的、蔑視的抗議,並鬱郁地預示來日必將報復。當她放聲大笑的時候,她的神情也沒有改變。這種神情我們也能從俄羅斯的農民的眼睛里看到。總有一天當加百列吹響最後審判的號角時,我們中間還活著的人也會在加百列的臉上看到。這種神情該使男子漢自慚形穢,可是還會帶著假笑獻上一束鮮花。
南希和盧伊站在街角等候丹。丹一直跟盧伊形影不離。是不是忠誠可靠?當瑪麗要雇十來個人替她找羊羔時,丹總是隨叫隨到。
「你沒有權利對我說這種話,丹——好像我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似的。」
「要是他們看中我們,這對他們倒有點好處,」南希表現了她的冷靜的智慧,「我們當中總有人會教他們怎樣留心自己的錢財。」
「是嗎?」南希說,「我沒有答應他,是嗎?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值得你注意的確確實實的百萬富翁。他的家庭只許他一年花兩萬塊。昨天晚餐時分那禿頂傢伙還為此取笑他。」
「我對他說,」薩迪道,「你可別太放肆!九九藏書你以為我是誰,要受你這樣的指責?你們猜他怎樣回我?」
這位忠誠的侍從在人行道上沿著馬路走,盧伊挨著他,因為穿著漂亮衣服而有點洋洋自得;南希走在內側,身材苗條,衣著樸素像只麻雀,可是步態活像范·阿爾斯丹·費希爾——他們就這樣出發去作夜晚的花錢不多的消遣。
這店裡的兩位最講究的女人——一位女領班和一名出納——有幾個「真正出色的男朋友」,不時同她們一起上館子。有一次她們把南希也邀上了。去的是一家富麗堂皇的餐館,除夕的席位要預訂。有兩位「有派頭的男朋友」:一位頭頂全禿,奢侈的生活使毛髮脫|光——對此我們可以證明;另一位是年輕人,他的為人和世故在兩個方面給你深刻的印象——他發誓說所有的酒都帶軟木塞味;他別著鑽石袖扣。這位年輕人覺得南希具有不可抗拒的優點。他對商店女郎們都有好感,而唯獨這一位,在她本階層的質樸的魅力之外,還有上層社會的音容舉止。因此,第二天他就來到店裡,伏在一盒抽絲綉邊的漂白愛爾蘭亞麻手帕上,鄭重地向她求婚,南希拒絕了。在十英尺之外,一位棕色頭髮梳成龐巴杜式的姑娘耳聞目睹了這一幕。當那位碰了壁的求婚者走了以後,她將整壇整罐的責怪潑在南希的身上。
南希卻心平氣和地說,「這件又難看又普通的東西是仿照范·阿爾斯丹·費希爾夫人穿的一件衣服的樣子做的。店裡的姑娘們說,去年一年她在店裡的帳單是一萬二千元。我的這件是親手縫製的,只花了一塊五。站在十英尺開外你分不清是我的還是她的。」
「對,我還在店鋪里,」南希說,「不過下星期我準備離開了。我已經捕捉到了,是世界上最大的獵物。你現在不會介意了,是嗎?我要嫁給丹——嫁給丹——他現在是我的丹了,是嗎,盧伊!」
「你做你的得了,」南希翹起鼻子說,「我要拿我的一星期八塊,睡走廊盡頭的小房間。我喜歡身邊儘是漂亮東西和時髦人士。你瞧瞧我的機會多好!對啦,我們當中一個賣手套的姑娘前些時嫁給了一個匹茨堡人——一個鍊鋼的或者鐵匠什麼的,以前的家產就有一百萬。我幾時也要找一個闊佬。我不是自誇我的容貌什麼的,可是,只要哪裡提供大獎,我就會抓住機會。在一家洗衣作坊里一個姑娘能出什麼風頭呢?」
南希自鳴得意地說,「這件外衣是完全照范·阿爾斯丹·費希爾那天穿的那件的式樣做的。衣料花了我三塊九毛八。我估計她的那件大概要花一百多。」
「我陪你去,丹。」她說。
盧伊哧哧地笑。
「怎麼,我就是在那裡遇見丹的,」盧伊不無得意地說,「他來取禮拜天穿的襯衫和硬領,而在第一排熨衣板上見到我正在熨著哩。我們都想在第一排熨衣板上幹活。那天埃拉·馬金尼斯生病沒來,我就代替了她的位置。他說他第一眼注意到我的手臂,又圓又白。我是把袖子捲起來幹活的。也有一些上等人來到洗衣作坊,你能認得出他們,因為他們總用手提箱裝衣服來,而且突如其來地就進了門。」
「那是因為你一個也不認得。這些人物同普通人的唯一區別是,你得對他看管得嚴一些——你不覺得這件外套的紅綢襯裡顏色太鮮了一點,盧伊?」
現在你可以舉一舉帽子走開了。盧伊已經愉快地道了「再見」,而南希帶譏諷意味的甜蜜微笑卻不知怎麼搞的同你擦身而過,像一隻白蛾掠過屋頂,直上九霄。
「我已買了今天夜場的票,」他說,顯出輕鬆大方的樣子,「如果你——」
「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丹說。「她從星期一起就沒有來過這裏,也不在她住的小屋子裡。她將所有的東西都從那裡搬空了。她曾經告訴過洗衣作坊里的一個姑娘,她或許要到歐洲去。」
「誰的消息?」南希問。「盧伊不在這裏嗎?」
當然,這問題有兩個方面九_九_藏_書。我們且來瞧瞧另一方面。我們時常聽人提起「商店女郎」,其實,這種人並不存在,有的是在商店裡售貨的女郎,她們以此謀生。可是,為什麼將她們的職業名稱轉為形容詞呢?這不公平。因為我們並不將生活在第五大道的姑娘們稱為「結婚女郎」。
「好了,別再爭論了。」丹帶著愉快的微笑說,「我提個建議,由於我無法請你們兩個都到蒂法尼珠寶店去盡我的本分,我們到一家小歌舞劇場如何?我這裡有票。既然我們無緣同真正戴鑽石戒指的人握手,我們去看看舞台上閃爍的鑽石如何?」
「你真是個可怕的小傻瓜!那傢伙是一位百萬富翁——他就是老范·司基脫斯的親侄子,他向你求婚也是實心實意的。你發瘋了嗎,南希?」
盧伊和南希是一對密友。她們在家鄉衣食不周,所以來到大城市找工作。南希十九歲,盧伊二十。她倆都是漂亮而勤快的農村姑娘,可並沒有雄心壯志去當演員。
盧伊在洗衣作坊里倒很興旺。她從每周十八元五毛的工資里取出六元付房租和伙食,其餘的主要置服裝。同南希相比,她很少有機會提高自己的志趣和風度。在熱氣騰騰的洗衣間里,除了不停地工作和夜間娛樂的念頭以外,別的什麼也沒有。許多昂貴而漂亮的衣裳在她的熨斗下熨過,她對服裝的愛好大概就是通過有傳導作用的金屬傳遞給她的。
在公園一角,一個面孔光滑的年輕警察在巡邏。那是一批新招募的警察中的一員,為的是使這支力量更持久——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他看到一個女子身穿昂貴的裘皮外衣,戴著鑽石戒指的手彎下來抓住公園的鐵欄杆,大聲地啜泣著,而旁邊靠著一個穿著樸素的苗條的打工女郎,在竭力安慰她。可是這個吉布森筆下的警察,由於屬於新的一代,裝做沒有看見走開了,因為他很聰明,知道這類事就他所代表的權力而論是無能為力的,雖說他用巡夜的警棍敲擊著人行道,敲得那響聲直衝雲霄。
高據云天的小天使引導她倆找到租金便宜而可靠的公寓。兩人都找到工作,成為靠工資為生的人。她倆依舊是極要好的朋友。愛管閑事的讀者:我要過六個月才請你跨上一步,將她們向你介紹:我的女友,南希小姐和盧伊小姐。你同她們握手的時候請謹慎小心地留意她們的裝束。對,要謹慎小心;因為她們最恨被人盯著瞧,就像賽馬場里坐在包廂里的太太一樣。
南希靠每周八元的工資繼續培養這些高尚的思想——如果說得上是理想。她為追蹤未可知的「獵物」而風餐露宿,日復一日束緊腰帶啃乾麵包。她的臉上總帶著註定要交好運的獵人的那種英勇而甜蜜的、淡淡的獰笑。商店就是她的森林。有好幾次她舉起槍來瞄準像是有寬大鹿角的肥大的獵物,可是總是出於深刻無誤的本能——可能是獵手的本能,也可能是女人的本能——她沒有扣扳機,而繼續追蹤下去。
南希對於勇氣總是欣賞的。
在這百貨商店的大學里還有另一種學問的源泉。當你看見三四個商店女郎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她們的手鐲丁當作響宛如為閑言碎語伴奏,你可別以為她們是在那裡批評埃塞爾的髮型。這種聚會或者不如男子們的審議會議那麼莊重,可也非常重要,就如夏娃同她的大女兒第一次商量如何使亞當明白他在家庭中應有的地位一樣重要。那是「婦女界共同防禦及攻守戰略交流大會」,其目標是反抗世界和男人。須知世界是一個舞台,而男人則是一直向台上擲花束來捧場的觀眾。而女人卻是所有小動物中最孤立無助的一群。她有小鹿的優雅而缺乏它的迅捷;她有禽鳥的美麗而缺乏飛翔的能力;她有蜜蜂的蜜囊而缺乏——噢,別打這個比方了,也許有人會被刺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