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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品

紀念品

「我存下了兩百塊錢,所以一到夏天我就脫離舞台,到了長島,找到一個非常可愛的小村莊,叫做桑德港,就在海邊。我要在那裡過夏,研究發聲法,想在秋天辦一個訓練班。那裡有一個寡居的老嫗,靠近海邊有一座房屋,她有時出租一兩間屋,圖有個伴。她那裡還有另一個房客——阿瑟·萊爾牧師。
「我租了上兩層的過道盡頭的房間,」羅莎莉說,「可是我直接來看你,還沒有上去。是他們告訴我,才知道你在這兒。」
在演出季結束時,雷小姐突然向她的好友達曼德小姐宣布,她要到長島北岸一個古老的村莊里避暑,舞台上將再也見不到她了。
「『你為什麼不同她見面?』我問。『是因為你的身份同她很不同?』
「哦,我跟你說,林恩,那段時間我很快活。我在合唱隊唱歌,參加縫紉協會,吟誦《安妮·勞里》一類作品,還加上美妙的口哨。每周一期的村報上稱之為『接近專業水平』。阿瑟同我去划船,在林子里散步,在海灘上撿蛤蜊,這個小村莊對我來說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我願意一直住在那裡,要不是——
「當天下午四點鐘光景有人來找阿瑟,要他去看教區里的一個病人。格利老太太躺在榻上打呼嚕,剩下我一人不免有些寂寞。
「『總是從相當遠的地方,』他說。
「『是從她那裡得來的,』他說。
「『是我珍藏的紀念品。』
「當我打開抽屜時我猜想那紀念品會是什麼。說不定是一朵乾癟的玫瑰花|蕾,是她從陽台上丟給他的;也說不定是她的圖片,是他從雜誌封面上剪下來的——她在社會上地位很高。
毫無疑問來的正是羅莎莉·雷,她聽到房內高聲的招呼走進門來,由於走乏了而顯得有些心緒不寧,將一隻沉甸甸的手提包丟在地板上。我發誓,她正是羅莎莉。她身穿一件風塵僕僕的寬鬆大衣,一幅棕色面紗緊緊地箍著臉,還垂下尺把長像飄帶;一套灰色的便裝,棕色的牛津便鞋上有淡紫色的鞋套。
羅莎莉屁股一扭登上萊內特的衣箱,頭靠著糊著牆紙的板壁坐定。由於長期養成的習慣,巡迴劇團的女主角同她們的姊妹慣於採取這樣的姿勢交談,就像坐在扶手椅里那麼舒坦。
「於是我趕上四點三十八分的火車,滿身煤灰,來到這裏。」
「對了,這使我比以前更尊重阿瑟。我不會忌妒他過去崇拜的遙遠的女神,因為不久他就要成為我的親人。我開始將他視為人間的聖賢,跟格利老太太的看法一樣。
「啊,把酒瓶遞給我,酒杯就免了。多謝!酒能提神解乏,對你也一樣。這是我三個月來頭一回喝酒。
「我倒想知道這時候李在哪裡。」達曼德小姐自言自語。
「『而你鎖著的那件紀念品,你不時對著它呆看的,是她送給你的吧?』
「我不跟你談細節了,只想告訴你,不到九_九_藏_書一個月阿瑟和我就訂婚了。他在一個衛理公會教堂傳教。等我們結婚了,就會有一座餐車大小的牧師住宅,有母雞和金銀花。阿瑟常常向我宣講天堂的一切,可是他沒法抹掉我心裏對金銀花和母雞的思念。
當她補襪跟的時候,她對其中的一幅照片看了又看,臉上現出友誼的微笑。
「『你常常見到她嗎?』我問。
「我對他一見傾心,林恩。他才說出一句話,就抓住了我的心。他同那些觀眾席上的人不同,他個兒高而瘦,你還沒有聽見他走進來,就感覺到他來了。他的臉像圖畫中的一名圓桌騎士的臉,說話的聲音像大提琴獨奏。而他的風度啊——
可是,當那以花朵裝飾的鞦韆架從舞台高處垂下來,羅莎莉小姐含笑跳上鞦韆座,金黃色的襪帶在大腿上非常醒目,馬上就要從大腿上滑脫,成為眾人覬覦的獎品從高處飛來——就在這時候觀眾不約而同地從座位上刷地站起——或者跟著別人一齊站起——讚賞她的絕技,這就使雷小姐的芳名成為票房裡最吃香的名字。
「我要告訴你,林恩,」她年輕的臉上帶著譏諷而又堅決的奇怪的表情說,「明天我又要踏上百老匯的老路,去同代理商磨蹭。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到今天下午四點鐘為止,不管什麼人在任何時候告訴我說,我得聽別人的廢話,什麼『留下你的姓名和地址』,我會對他們像菲斯克夫人似地笑笑。借塊手帕給我用用,林恩。哎唷,那些長島的火車真夠受。我臉上全是煤灰,正好去扮演托普西,也用不著軟木炭去化妝。提到軟木,你有什麼喝的嗎?」
「『她彷彿是我理想中的美麗和幽雅的化身——是我理想的心靈,』阿瑟說。
當萊內特·達曼德小姐表示她想了解老朋友的下落之後才十七分鐘,就有人砰砰地敲門。
「對啦,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知道,林恩。我一下子就把一切統統告訴你。這隻是個獨幕劇。
「我把錢交給她。
「『她很美,』阿瑟說。
「差不多還有一品脫曼哈頓雞尾酒。那酒杯里有一簇康乃馨,可是——」
「『在你來以前,』他瞧著我的眼睛坦率地說,『我有過一段愛情——而且很熱烈。既然你知道這回事,我要對你絕對坦白。』
「可是我最恨的還是人——隔著桌子斜著眼瞟你跟你胡說八道的那些傢伙,按照他估計的你的身價,要給你買維爾茨堡葡萄酒或帶甜味香檳。還有觀眾席上的那些人,有的鼓掌,有的喊叫,有的擠成一團,有的扭扭歪歪,有的幸災樂禍——就像一群野獸,全都眼睜睜盯住你,只要你落到他們的爪子里他們就會將你一口吞下去——啊,我真恨死他們。九_九_藏_書
「我從四月底就住在這裏了。」萊內特說,「我要同『大成功』劇團上路,下星期在伊莉莎白演出。我以為你已經告別了舞台,李。跟我談談你的情況。」
「『而你愛她?』我問。
「確實如此,林恩——如果你能理解的話。這種理想的愛情是我從來沒有領會到的,我覺得這是聞所未聞的最美麗最光榮的事。你想想看,一個男人愛一個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女子,對於他心目中的形象忠誠不渝,我聽了真覺得了不起。我過去認識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帶著鑽石,帶著廉價的耳墜來找你的。或者答應提高你的薪水——而他們的理想——算了,不說他們了。
「『親愛的艾達(當然我在桑德港的時候用的是真名),』阿瑟說,『這前一回愛情完全是精神上的。雖說那位女士喚起了我最深刻的感情,而且我以為她是我理想中的女子,我卻從來沒有同她見過面,也從來沒有跟她講過話。那是一種理想中的愛情。我對你的愛,雖說同樣很理想,可是有區別。你不會讓那件事在我們兩人之間產生芥蒂。』
「『別煨豬頭了,』我說,『起來聽我說。快發工資了。我就要離開這裏,還欠你八塊錢。運輸公司的人會來取我的箱子。』
「『我有好幾次,』她說,『在夜裡看見他悶悶不樂地朝匣子里看,假如有人走進他房間,他總是立即將它鎖起來。』
「如果有誰想流淚,讓他為在一場蹩腳表演中擔任女主角的演員流吧,她每周的薪水是三十元到四十五元。她知道她決不會再有什麼長進,可是她在舞台上已經泡了好幾年,希望碰到什麼機遇,其實那是永遠無望的。
無論你朝哪個角落走去,不是碰到穿著睡衣的人就是碰到死胡同。你會碰到危言聳聽的悲劇演員,身穿浴衣,去找不知在何處的浴室。從成百間的房間里傳出嗡嗡的談話聲,新老歌曲的片斷,和聚在一起的演員們隨時隨地發出的笑聲。
塔利亞旅館生活產生的模模糊糊的嗡嗡聲,到了適當的時間就會被開啤酒瓶塞的劈啪聲打斷,從而顯得有了生氣。如果有誰將這令人愉快的旅館里一天的生活打上標點符號,逗號是大家喜歡的符號,分號叫人皺眉蹙額,而句號則沒人想用。
「而在表演結束之後我們得去會見的是其中最壞的人。守在後台口的傢伙,還有經理的三朋四友,要帶我們去吃飯,賣弄他們的鑽石,跟他們談他們見到丹呀、戴夫呀、查理呀。他們都是禽獸,我恨他們。
「『不能算做親手送的,』他說,『但是來得相當直九*九*藏*書接。』
「有一天上午,我幫那老寡婦格利太太在後廊上串豆莢,她的話多了起來,說長道短,一般房東太太往往是這樣的。萊爾先生是她的世界里的理想的聖賢之徒——其實在我心目中也一樣。她滔滔不絕地談到他所有的美德和風度,最後轉彎抹角地告訴我,不久以前阿瑟有過一場極其浪漫的風流韻事,結果並不美滿。她似乎並不知道詳情,不過她知道他受到很大的打擊。她說,他比以前更蒼白,更瘦,他還保存著那位女士的什麼紀念品或信物,鎖在他書桌抽屜里一個花梨木小木匣里。
「『總是遠遠地見到嗎?』我問。
「『不是她親手送的?』我問。
「嗯,你能想象得出過了多久我才挽著阿瑟的手腕帶他走下講台,在他耳邊小聲咕唧。
到了下午的這個時刻,到處追逐經理人員的活動已經結束。當你心不在焉地穿過長著青苔的過道時,你會碰到明眸皓齒、戴著面紗的妖艷的美女同你擦身而過,她們步履輕盈,綢衣裙瑟瑟作響,信手拋棄一些廢物,使沉悶的過道里平添了歡樂的氣味,使人想到杏仁奶油餅的滋味。一本正經的年輕的喜劇演員們,喉結上下滾動不停,聚集在門道里談論布思。從遠處什麼地方飄來火腿和紅捲心菜的味道,以及杯盤的磕碰聲。
在這光線暗淡而式樣過時的塔利亞旅館的古怪的過道里走來走去,你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坐在大船上或大篷車裡,準備起航或隨著滾滾的車輪離開這裏。這旅館里瀰漫著惴惴不安的感覺,抑或是期待或者來去匆匆的感覺,甚至是焦慮和恐懼。旅館的許多過道是迷宮,如果沒有嚮導,你會像遊魂似地在裏面彷徨。
「『哎呀,克羅斯比小姐!』她說,『出了什麼岔子?我一向以為你住在這裏很愉快。哎呀,年輕的姑娘太難理解了,跟你指望的大不相同。』
「林恩,如果你將約翰·德魯在起居室的那場最精彩的戲同阿瑟·萊爾牧師相比較,你就寧願約翰因擾亂治安罪而遭逮捕了。
「『阿瑟,』我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你對別人有過愛情。可是格利太太告訴我了,』我繼續說下去,讓他明白我知道他的事。我恨一個男人說謊。
「還要演那些沒出息的戲!在一場音樂劇中表演『手推車雙人舞』,讓另一個女孩子拎著你兩條小腿滿台兜圈子,這比起我在三十個大城市不得不表演的白痴似的玩意兒,倒可算是個正經的戲劇了。
「一隻黃色襪帶,就是我表演那場盪鞦韆從腿上踢到觀眾中去的。還有點雞尾酒嗎,林恩?」
「『是她送https://read.99csw.com給你的?』
「當然,我沒有告訴他我當過演員。我恨這個行當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我要永遠同它一刀兩斷,我覺得把事情攪渾沒有好處。我一直是個好姑娘,我也沒有什麼事好懺悔的,除非說我是一個發聲法教師。我這樣說良心上沒有什麼不安。
「『你說得太棒了,』我說,『有些女人確實這樣。不過男人就不同了。你只要認識了一個男人,你就認識了所有的男人!人就是這麼回事。』
「我個人的事,我還沒有跟你談多少,是不是,林恩?
等她將面紗同帽子都扯掉,你看到一張相當漂亮的面孔,臉色因有非比尋常的感情在困擾而發紅,那對惶惶不安的大眼睛由於什麼不如意的事而損害了其光輝。滿頭暗紅褐色的頭髮,原先只是匆匆忙忙梳攏起來的,現在卻掙脫梳子和髮夾,鬈曲著成綹地披下來。
「走過阿瑟的書房時我朝裏面看看,看見他那串鑰匙掛在書桌的抽屜上,忘了取下來。嗯,我想我們有時候都像是藍鬍子的太太,心懷鬼胎,不是嗎,林恩?我決定要看一看他秘而不宣的紀念品,倒不是想弄個水落石出,不過是為了好奇。
你還可以看到,在這些主要是男性的職業階層的雜耍觀眾中,上百隻手舉了起來,希望奪得從空中飛過來的漂亮的紀念品。
這兩人聚會有別於她們同社會上非同行的姊妹們的聚會,沒有滔滔不絕的話,沒有熱烈的擁抱和親吻,沒有你問我答。她們只不過淡淡地擁一下,嘴唇輕輕地碰了兩下,她倆的關係跟往常一樣沒有變。兩個巡迴演員在十字路口碰到時,很像士兵們或者在外國荒野里旅遊的人,只是簡短地招呼一下。
「『妒忌!』我說,『真是,你說到哪裡去了!比起我知道這件事以前,這使我十倍地尊重你。』
「『大概有十來次,』他說。
「當天下午我們在海邊上駕一隻小船,在睡蓮中間蕩來蕩去。
「『她漂亮嗎?』我問。
萊內特·達曼德小姐的窗子正好俯瞰百老匯,她卻把椅背朝著它,坐下來趁手補黑色長統絲|襪的後跟。窗下光閃閃鬧嘈嘈的百老匯對她毫無吸引力,她渴望的是這條仙境似的街上一間化妝室里的悶人的空氣,以及那變幻莫測的劇場里觀眾的喧囂。再說,對那些長統襪可不能疏忽大意。絲|襪的確不耐穿。可是——不|穿絲|襪又穿什麼呢?
「『她比我高多了,』阿瑟說。『你聽我說,艾達,』他接著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為此妒忌吧?』
如果你有幸看一看這幅她如此鍾情的照片,你一看就會想到,那像是一朵被大風吹開的白色花朵的圖片。可是這幅照片同花的王國不相干。
達曼德小姐的房間是很小的一間。如果將搖椅同梳妝台、臉盆架排成一行,正好放得下。梳妝台上除了應有的用品,還放著前任女主角收集的一些紀念品,包括巡迴演出的聘約、她的最要好的同行朋友們的照片。
夏季已到九_九_藏_書,他們的劇團已經解散,演員們就在他們喜歡的旅館里休息,一方面包圍著那些經理,爭取訂下一個季度的演出合同。
每兩年一次,最好的巡迴演出的四十個星期中,這個節目是羅莎莉·雷小姐的保留節目。她在十二分鐘的節目中還有別的表演——一小段歌舞;模仿兩三個男演員的傳統表演節目;一手拿著活梯一手拿著雞毛帚走鋼絲。
「我告訴你,林恩,我們這些舞台上的姑娘真可憐。她們都是好家庭出身,有志向,兢兢業業,想在藝術上提高,可是永遠達不到目的。你聽到過對那些合唱隊的姑娘們表示同情的話,她們一個星期才掙十五塊錢!還說什麼合唱隊的悲哀,一隻龍蝦就能治好。屁話!
「我打開抽屜,看到了一隻男子硬領匣大小的花梨木匣。我在鑰匙串上找到那把鑰匙,把蓋子打開。
塔利亞俯瞰百老匯正如馬拉松俯瞰大海。它像一座陰暗的懸崖矗立在旋渦之上,兩條通衢大道的潮流在此擊撞。那些演出隊在巡迴演出之後聚集到這裏,脫掉半高筒皮靴,拍拍襪子上的塵土。在這一帶的街上多的是售票處、劇院、代理商行、學校以及那些消愁解悶的大眾娛樂場所。
「你還沒有告訴我匣子里究竟是什麼東西,李。」達曼德小姐性急地問。
「我對那紀念品只瞧了一眼,立刻回到我的房間里打點行裝。我把幾件東西塞進手提包,梳攏了頭髮,戴上帽子,走過去朝那老太太的腳上踢了一下。當時我想儘力保持說話有禮貌而得體,給阿瑟留點面子,而且這也是我向來的習慣,可就是辦不到。
達曼德小姐打開臉盆架下的小門,拿出一瓶酒。
「對了,林恩,我在上一個季度末了離開了舞台。離開它是由於我對這種生活厭倦了。尤其是由於我的心靈對那些人感到厭煩——都是些我們當演員的不得不伺候的人。你知道這對我們是怎麼回事。我們得對付所有的人,上至要我們去試坐他的新汽車的經理,下至對我們直呼其名的張貼海報的人。
你看到的實際上是羅莎莉·雷小姐表演時飄揚的薄紗短裙。她正在紫藤束上盪鞦韆,一個滾翻遠遠地飄出舞台的範圍,高高地飄揚在觀眾頭頂上。照相機並沒有充分表現出她優美而有力的踢腿的姿勢,在這激動人心的瞬間,從她靈活的肢體上彈出一隻黃色襪帶,飛得又高又遠,最後降落在下面興高采烈的人群中。每晚的表演都有這動人的一幕。
萊內特·達曼德小姐不再理睬百老匯。這是一報還一報,因為百老匯曾有好幾次不理睬達曼德小姐。不過好像還是百老匯佔上風,因為《惡有惡報》劇組的前任女主角事事得求百老匯,而相反的情況卻從來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