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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小憩

桃源小憩

蓮花旅館歡迎的正是像博蒙夫人這樣的客人。她一副高貴的氣派,舉止卻親切而優雅迷人,使旅館里的僱員們樂於效勞。她一打鈴,侍者爭先恐後為她服務;要不是有個所有權問題,旅館里的職員們簡直要把旅館和其中的一切都立下契約轉讓到她的名下。旅館里的其他客人也將她看成獨一無二的女性美的化身,使整個環境為之生輝。
「整整一年我從工資中節省下一筆錢專為這個假期之用。我要像一位夫人那樣過上一星期,雖說我當不成夫人。我要憑我高興什麼時候起床就起床,而不像平時每天早晨七點鐘就得爬起來;我要住最好的地方,要有人伺候,有什麼事就打鈴叫人,和那些富人們一個樣。現在我做到了,我過了幾天自己所希望的最愉快的時光。我要回去上班,回到我那走廊盡頭的小房間,心滿意足,等待來年。我要告訴你這一切,法林頓先生,因為我——我以為你有點兒喜歡我,而我——我喜歡你。可是,哦,我不得不瞞著你直到現在,因為對我來說這簡直像個童話。因此我同你談到歐洲,還有我在書里讀到的國家的事情,使你認為我是個貴婦。
這樣,在這住客七零八落的小旅館里,只有一小股行家裡手在酷熱的季節不聲不響地藏身於此,享受高山與海濱的無上的快樂,那是藝術和技巧聯合起來提供給他們的。
或許蓮花旅館的性情各異的旅客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同病相憐的感情;或許他們覺得,在百老匯的一家旅館找到避暑勝地是交了同樣的好運,因而彼此之間都感到親近。出於禮貌,這兩人說了幾句得體的應酬話,待要分手時又說了些試探性的話。再則,可能是由於避暑勝地的合宜的氣氛,他們之間的友誼當即成長了,開花了,結果了,就像魔術師的那株神秘的植物那樣。他們在走廊盡頭的涼台上站了一會兒,一來一往,像打羽毛球般輕飄飄地交談著。
「我聽說巴登巴登和戛納在這個季節里簡直空無一人。」法林頓說,「年復一年,那些老去處聲名狼藉。說不定有許多人像我們一樣,正在尋找為大多數人所忽視的安靜的角落。」九_九_藏_書
可是晚餐時分夫人容光煥發。她身穿一件晚禮服,既美觀又形若無物,彷彿山谷中隱藏的瀑布掀起的水霧。這種禮服的名目連新聞記者都猜不出來。在胸前的飾帶上總綴著幾朵紅玫瑰。侍者領班恭敬地瞧著這件禮服並且在門口恭迎。看到這禮服你會想到巴黎,也許會想到那些女伯爵,一定會想到凡爾賽宮、決鬥、菲斯克夫人《紅與黑》。蓮花旅館里有一個無稽的謠言說這位夫人是一位世界主義者,她那雙纖纖玉手在好幾個國家為俄羅斯牽線。由於她是在世界各處通行無阻的女公民,難怪她一眼就認出這座漂亮的蓮花旅館是她在仲夏的炎熱中在美國小住的最理想的場所。
「我答應自己再享受三天這種愉快的休息,」博蒙夫人說,「到星期一塞德里克號就要啟航了。」
「我穿這身衣服——這是我唯一穿著合適的——是我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從奧多德-萊文斯基公司買的。
這個青年——姑不論他的登記是否屬實——名叫哈羅德·法林頓。蓮花旅館里的生活是一道平靜的水流,他不聲不響地漂進來竟沒有激起半絲漣漪,read.99csw•com對那些追求靜息的旅客沒有一點驚動。他同別的幸福的水手一道,沉緬在平靜的生活之中。他吃喝都在蓮花旅館,一下子有了餐桌,有人伺候,只是總還有點擔心,怕的是那群你追我趕、使百老匯顯得熙熙攘攘的人會氣喘吁吁地撲過來,破壞了這個貼近的然而隱蔽的安樂窩。
哈羅德·法林頓神色冷淡地聽著蓮花旅館里最可愛的客人的敘述。等她說完了,他從上裝口袋裡抽出一本支票簿似的小本本,用一段鉛筆頭在一頁空白的表格上寫了些什麼,撕下來丟給他的伴侶,撿起了鈔票。
哈羅德·法林頓的眼色透露出惋惜之情。他說:「星期一我也得走了,不過我不是到國外去。」
星期天晚上,也就是在三天之後,這兩人坐在同一處涼台的一張小桌前。小心翼翼的侍者端來冰塊和紅葡萄酒。
「晚安,吉米。」夫人說。
在百老匯有一家旅館,兜攬避暑勝地旅客生意的經紀人一直沒有發現它。這旅館開間既深且廣,而且陰涼。房間都用暗色的涼絲絲的橡木板裝修。人造的微風和深色的灌木叢使人感到愉快,而不像到阿迪朗達克山避暑那樣不方便。你可以緩步登上旅館寬闊的樓梯,或者乘電梯像在夢中那樣滑上去,有身穿銅鈕扣制服的侍者侍候你,你能享受到寧靜的快樂,連阿爾卑斯山的登山者都沒有享受過。廚房裡的大師傅給你做的鮭魚連「白山」飯店的廚師也做不出,做的海鮮連老字號的「極樂世界」的名師都驚呼「天哪」——忌妒得臉色發青,做的九*九*藏*書緬因州的鹿肉會使獵場看守人因垂涎而欲放棄職守。
這位特別出色的客人很少離旅館外出。她的習慣同蓮花旅館里別的出眾的客人一致。為了充分享受這令人愉快的旅館生活,你必須摒棄這座城市,彷彿它是在幾十英里以外。在夜裡到附近的地方溜達溜達是正常情況,可是在酷熱的白天,大家都藏身在旅館的多蔭的城堡里,像鮭魚浮遊在它心愛的池塘的清澄的聖堂里。
在七月份的曼哈頓沙漠里發現了這一片綠洲的人為數不多。在這個月份里,旅館里的客人比平時少得多,他們稀稀落落、悠然自得地坐在高大的、光線暗淡的餐廳里,穿過一片鋪著雪白檯布的空餐桌,彼此瞧瞧,互道無聲的祝賀。
在涼台外面,熱得發昏的城市在七月的夜裡嗡嗡嚶嚶地響著,而在蓮花旅館里籠罩著溫和、陰涼的影子,對客人極其關心的侍者站在低低的窗旁,只等點頭招呼就上前伺候夫人和她的隨從。
過多的小心翼翼的侍者游來盪去地走近客人身邊,不等客人招呼就給你端上你需要的一切。氣溫永遠是四月份的。天花上塗著水彩,摹仿著夏日的天空,優美的雲朵飄浮,遺憾的是它不像天然的雲朵那樣會消逝。
百老匯的愉快的喧囂從遠處傳來,在那些幸福的客人的想象之中幻化成高山的瀑布,使山林中充滿幽靜的聲音。客人們每聽到陌生的腳步聲都會側耳傾聽,惟恐他們的隱身之處被外人發現,受到那些不安生的尋歡作樂的人的侵擾,他們會一直騷擾到大自然的最深遠的角落。
博蒙夫人用外國人的姿態聳了聳圓滾滾的一隻肩膀。
「哦,跟你打賭我一定去,法林頓先生。星期六商店十二點鐘關門。我猜想同那些時髦人物哪怕在科尼待上一星期都行。」
在博蒙夫人住進旅館的第三天,一位青年也登記住進了這家旅館。他的服裝——從好處說——不算太入時;他面目端莊,表情沉著,老到。他告訴櫃檯的職員九*九*藏*書說他打算住三四天,還打聽到歐洲去的船期,然後就像一個旅遊者找到一個心愛的旅館一般,心滿意足地沉浸到這個無與倫比的旅館幸福而寧靜的氣氛中。
博蒙夫人雖然孤身一人住在蓮花旅館里,她依然保持著王后般的神態,她的孤獨不過是因為場所變了。她在十點鐘進早餐,那時候她冷若冰霜,悠然自在,優雅無比,宛如一簇茉莉花在晨曦中淡淡地閃光。
「我也不會,」法林頓小聲說,「我永遠不會原諒那塞德里克號。」
「有人對那些老避暑勝地感到厭倦,」博蒙夫人說,微笑淡淡的然而甜美。「為了逃避喧囂和煙塵飛到山區或海濱去,那又有什麼用呢?那些製造喧囂和煙塵的人不是跟著我們去了嗎?」
「不管怎麼樣,我希望我們的秘密能保持一個星期,」夫人帶笑嘆息道,「如果大家都屈尊來到可愛的蓮花旅館,我可不知道該到何處去了。我只曉得有一個地方夏天最迷人,那就是波林斯基伯爵的城堡,在烏拉爾山。」
在電梯門前法林頓告別,而博蒙夫人將最後一次登梯上樓。可是當他們走近無聲無息的電梯廂時,法林頓說:「忘掉那個『哈羅德·法林頓』好不好?我的名字是麥克馬納斯——詹姆士·麥克馬納斯。有些人叫我吉米。」
這一年的七月,旅館里來了一位女士,她交給接待員登記姓名的卡片上寫的是「海洛依斯·達爾西·博蒙夫人」。
哈羅頓·法林頓住進旅館的第二天,晚餐之後,博蒙夫人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掉下了一塊手帕,法林頓先生撿了起來交還給夫人,並沒有顯出要急於結識她的熱情。
博蒙夫人仍舊穿著她每天晚餐時穿的同一件漂亮的晚禮服。她看來若有所思。她手邊的桌上放著一隻大公館女主人才用的小提包。等她吃過冰點之後,她打開提包,取出一張一元的鈔票。
「價格是七十五元,它是量著身材定做的。我當時先付十元,以後他們每星期收一元,直到付清為止九_九_藏_書。我要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法林頓先生,再就是我的名字是瑪米·西維特而不是博蒙夫人。感謝你耐心聽我說完了這番話。這塊錢是我準備明天付衣款的。我想此刻我要上樓到我房間去了。」
「即使在海洋上,」法林頓喪氣地說,「那些不學無術的庸人總放不過你。最高級的郵船比渡輪也好不了多少。憑老天爺幫忙,找夏季避暑地的人居然發現了蓮花旅館,它離百老匯好像比千島群島或者麥基諾水道還要遠些。」
「明天上午我也得上班了,」他說,「我不如現在就開始。這是一塊錢分期付款的收據。我在奧多德-萊文斯基公司當收帳員已經三年了。真有趣,你說是不是,我們兩個對怎樣度假竟有相同的主意。我一直想要住進一家出色的旅館,因此從每星期二十元的工資中積蓄了錢,居然辦成了。喂,夫人,本星期六晚上坐船到科尼去玩玩,怎麼樣?」
「法林頓先生,」她帶著贏得了整個蓮花旅館的微笑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明天早晨早餐前我就要離開了,因為我不得不回去工作。我是凱西·曼莫斯百貨公司男襪櫃站櫃檯的,而我的假期明晨八點鐘結束。這張鈔票是我在下個星期六晚上領到八塊錢的工資之前的最後一元錢了。你是一位正人君子,這些天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在臨走之前告訴你。
「一個人不能永遠躲在這裏,不管這裏多麼迷人。公館里已經為我準備了一個月。許多家庭宴會不得不舉行——真是討厭的事!不過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蓮花旅館度過的一星期。」
假海洛依斯·達爾西·博蒙夫人臉上放出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