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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萊姆區的悲劇

哈萊姆區的悲劇

吃過晚飯,他收拾了報紙來看。他坐在那裡,單穿著襪子。
「馬蒂同瑪吉吵架?」卡西迪先生猜測。「想不到他們也來這一手。我要不要跑上去,看他們要不要紗布捲兒?」
起來吧,新時代的但丁,為我歌唱地獄里最安生的角落,好讓那光穿襪子坐在屋內的先生有個好去處。耐心的姊妹們由於親屬關係或者責任心通通忍受下來了,不管他的襪子是絲的,棉紗的,萊爾線的還是羊毛的——難道還不能寫出新的一章?
芬克太太到下一層樓卡西迪太太家串門。
芬克太太開了熱水龍頭,將搓衣板插|進洗衣槽。從下面那層套房裡送上來卡西迪太太歡樂的笑聲。這笑聲像是一種嘲弄,是向樓上從未挨過揍的新娘當面賣弄自己的幸福。現在輪到芬克太太了。
芬克先生跳了起來——瑪吉另一隻手猛地一揮擊中他的下巴。在這可怕而又幸福的時刻她閉上了雙眼,等候他的回擊——她對自己小聲兒喊著他的名字——他向盼望中的一擊迎過去,為這一擊餓得慌。
「芬克先生回到家確實要看看報,」芬克太太點頭承認,「不過他從沒有打我一下,只圖自己快活——這事不假。」
妒火在芬克太太的心中高陞,而升得更高的是一個大胆的決定。如果她的先生不想揍她——如果他一直不想表明自己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有他的特權,不想表明對夫妻關係的興趣,她就得刺|激他盡他的本分。
芬克太太回到她上面一層套房時不由得妒火中燒。啊,瑪米是幸福的,即使傷痕纍纍,隨即也就得到補償。這種幸福能讓瑪米一人獨享嗎?馬丁·芬克同傑克·卡西迪肯定不相上下,難道他妻子就永遠不挨揍也得不到愛撫嗎?芬克太太突然想到一個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好主意。她要讓瑪米瞧瞧,別人的丈夫也會動拳頭,事後說不定比任何傑克更為情意綿綿。
芬克太太甘拜下風。九九藏書她目光軟和下來,對卡西迪太太既忌妒又欽佩。一年以前她同卡西迪太太都沒有結婚,她倆是城裡一家紙箱廠的一對要好的朋友。現在她同她的先生正好住在瑪米同她的先生的頭頂上一層套房,因此她不好跟瑪米裝模作樣。
過道里突然一陣響動,卡西迪先生一腳蹬開了門。他兩隻胳膊都夾著包裹。瑪米飛身向前吊住他的脖子。她那隻沒有傷著的眼睛里閃爍著愛情的光芒,就像那個被追求她的人打昏並拖到茅屋裡來的毛利女郎醒過來時眼中閃爍的光一樣。
第二天是勞動節,卡西迪先生和芬克先生一整天不要上班。工人們得意洋洋地參加遊行,或者尋歡作樂。
「唔——唔——唔——好吃。」芬克先生咕嚕了一聲。
她快步登樓。她的腳才踏上上一層樓房的過道,芬克太太就從廚房門口猛地奔了過來。
「傻瓜!」卡西迪太太疼愛地說,「你說為什麼,因為他喝醉了酒。通常是星期六夜裡。」
芬克太太奔過來,臉貼著好友的肩膀,傷心地哭泣。
芬克太太夢中的船停航了。她的船長的活動範圍介乎葡萄乾布丁和吊床之間。他要是時不時走過來拍拍船幫或者在後甲板上頓頓腳該多好!她曾經嚮往一次愉快的航行,在快樂島的幾處港口逗留。而現在,她要改變主意,準備認輸。她同她的練拳對手平平淡淡的若干回合中,沒留下一處傷痕可以給人看,她厭煩透了。有一陣子她幾乎惱恨起瑪米來了——看那瑪米,時時帶著傷口和青腫,禮物和接吻是她的止痛藥膏,同她那好鬥的、粗暴的、可愛的伴侶在大風大浪中航行。
芬克太太的臉又一次失望地埋到她好友的懷裡。
「哦,說得好聽,瑪吉,」卡西迪太太一邊搽金縷梅止痛水,一邊笑著說,「你這是忌妒。你那老伴兒過於冷冰冰,慢吞吞,決不會揍你。他回到家裡只會在一旁坐著,手裡拿著份報紙做體操https://read•99csw.com——這是不是真的?」
對芬克一家來說,勞動節過得同平時的假日一樣正常。廚房裡的洗衣槽里兩個星期的臟衣服已經浸泡了一夜。芬克先生單穿著襪子坐著看報。看來勞動節就要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她得意洋洋地轉過臉來讓芬克太太瞧。她一隻眼幾乎是閉著的,周圍一大圈青紫;嘴唇開了個口子,還有點淌血;頸項兩邊都有紅紅的手指印。
哈萊姆區
「他很好,卡西迪先生——多謝。」芬克太太說,「我得上樓去了,馬蒂快回來吃晚飯了。明天我將你要的花樣帶下來給你,瑪米。」
「我的丈夫從來不會想到這樣對待我,」芬克太太說,不讓羡慕之情外露。
「我該希望,」芬克太太裝著得意地說,「芬克先生是一個十足的好好先生,決不會抬起手來打我。」
芬克先生丟下報紙,驚訝得不知所措。她怕他不會打他,因為還沒有惹得他上火,就跳上前去,朝他臉上狠狠地一拳,同時對他感到一陣熱愛,那是她好些時日都沒有感到的。你站起來,馬丁·芬克,擺出你的威風吧!啊,她想就要感到他拳頭的分量啦——只為了表示他關心她——只為了表示他關心她。
芬克先生點著煙斗,用穿著襪的腳趾輕輕地擦著另上一隻腳的腳踝。他棲息在美滿姻緣之中,就像一塊未溶化的羊油嵌在布丁裏面。這就是他的平穩的極樂世界——舒舒服服地坐著,從報紙上神遊世界,耳聽妻子洗衣服時肥皂水的濺潑聲,嗅著已收拾進去的早餐的和即將擺出來的午餐的美味。他心裏什麼都不想,更不會想到什麼時候要打老婆。
「告訴我,瑪吉,」瑪米求她,「讓我進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打你了嗎?——他幹了些什麼?」
「你看美不美?」卡西迪太太說。
卡西迪太太伸出一隻胳膊抱住她的好朋友。
「晚飯可口嗎,馬蒂?https://read.99csw.com」忙過一陣子的芬克太太問。
「他揍你的時候你疼嗎?」芬克太太好奇地問。
「啊,瑪吉,」卡西迪太太壓低嗓音愉快地叫道,「他動手了?啊,他動手了?」
「哦——哦,」卡西迪太太突如其來地含含糊糊地低叫著。「我看——看來——等一下,傑克,讓我先上去看看。」
「怎麼,我不是同他結婚了嗎?傑克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而我又在家裡,不是嗎?他還有權利打別人嗎?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打別人!有時候是因為晚飯還沒有準備好,有時候是因為晚飯早已準備好。什麼原因傑克並不在乎。他只不過是喝醉了,後來他記起他是結了婚的人,就跑回家來,揍我一頓。每到星期六晚上,我得把傢具搬動一下,不讓尖角當路,這樣子,當他動手的時候我不會磕破腦袋。他會一記左手拳打得你跌倒在地!有時候我倒地不起,他就不會再打;不過,要是我覺得這個星期想到哪裡去玩玩,或者需要件把新衣服,我就跳起來讓他再打。昨天夜裡的情況就是這樣。傑克知道我想要一件黑色綢襯衫,想了一個月了,我以為單是一隻眼給打腫了不一定就能到手。你等著瞧,瑪吉,我跟你打賭一塊冰淇淋,他今天夜裡準會將襯衫帶回來。」
芬克太太嘆了口氣。
「可是他為什麼打你?」芬克太太眼睛睜得大大的問道。
卡西迪太太笑得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幸福的主婦。她帶著科尼莉亞現寶的神情,拉開和服式晨衣的領口,顯示出另一處秘而不宣的傷痕:醬紫色的一大片,邊緣呈橄欖色和橙紅色。這處傷雖說快好了,回想起來當時挨得不輕。
「你真可憐!」她說,「可是,不是人人都能找到一個像傑克那樣的丈夫。假如大家都像他九_九_藏_書,婚姻就算美滿了。你聽說過那些心懷不滿的妻子,她們缺的是一個男人回到家裡,每星期一次踢斷她一根肋骨,然後用接吻和巧克力奶油冰淇淋來補償。這會給她們帶來生活的樂趣。我要的是一個有主人派頭的男人,喝醉了揍你一頓,沒有喝醉抱你一陣。我不想碰那種沒有膽量的男人。」
「疼!」卡西迪太太發出一聲快樂的高叫。「怎麼說呢——你碰到過一座磚頭房子倒下來壓著你的事嗎?——對了,正是這麼一種感覺——就像他們正在將你從廢墟里刨出來。傑克的一記左手拳意味著兩張日場戲票同一雙新牛津鞋——而他的右手拳,嗯,那就得到科尼島去玩一趟,加上半打網眼絲|襪作為補償。」
「喂,娘子!」卡西迪先生高聲大叫。他丟開包裹,使勁地抱著她舉了起來。「我買了巴納姆貝利劇場的票;如果你拆開一隻包裹的繩子,我看你會發現那件綢襯衫——哦,晚上好,芬克太太——我先沒有看見你。老馬蒂近來好嗎?」
芬克先生七點鐘回家。他恨透了家務事。他不喜歡在安樂舒適的家門以外閑逛。他是搭有軌電車上下班的人,他是吞食了獵物的蟒蛇,他是倒下來就躺在那兒不動的大樹。
「我家馬蒂從來不打我一下。」她說,「正像你說的,瑪米,他悶聲不響地回家,一句話也不說。他從來不帶上我上街逛逛,在家裡老是坐在椅子里消磨時間。他買東西給我,不過看來總是悶悶不樂的,因此我也不稀罕那些東西。」
卡西迪太太一隻眼珠亮得像鑽石,另一隻至少像漿糊。
「不過,你總得給他個由頭,」芬克太太愛刨根究底。
芬克太太將卡西迪太太要的花樣一大早就送下來了。瑪米已經穿上新的綢襯衣。連她那隻挨了打的眼睛都勉為其難地放射著節日的光芒。傑克的懺悔是慷慨大方的,已經訂了美妙的計劃,包括逛公園、野餐和比爾森啤酒read.99csw•com
「為了上帝的緣故別打開那道門,瑪米,」她啜泣道。「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聲張。他——他從來不碰我,他——他在,啊,上帝——他在洗衣服——他正在洗衣服!」
芬克太太上樓到她套間里小聲兒哭了一會兒。這是一種說不出什麼名堂的哭泣,這種哭泣只有女人知道,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只會讓人覺得滑稽可笑;這是女人傷心時短暫而絕望的哭泣。為什麼馬丁從來不打她?他同傑克·卡西迪一樣人高馬大的。難道他對她根本不關心?他從不拌嘴。他回到家裡就懶洋洋地東靠靠,西靠靠,悶悶不樂的樣子。他倒是個蠻不錯的供應商,可是他忽略了生活中的香料,無法使生活顯得有滋有味。
「要是我的男人一星期不至少打我一次,我就不希罕他了,」卡西迪太太宣稱。「他打是看得起我,你說是不是!不過這一次可打得不輕,我現在眼裡還冒金星。不過這星期剩下來的幾天里,他會成為城裡最討人喜歡的人,要設法彌補這筆債。至少要買兩張戲票,因為我另一隻眼睛還能看戲,總還要加上一件綢襯衫。」
芬克太太一下子陷入沉思。
她突然像個潑婦似地轉向那個看報的人。
卡西迪太太捧著瑪吉的臉,輕輕地抬了起來,看見她滿臉淚痕,紅一陣,白一陣,可是她那又白又紅、帶著雀斑的柔軟的漂亮的臉蛋上沒有芬克先生的拳頭留下的一點斑痕。
「你這遊手好閒的懶鬼,」她大叫道,「難不成我洗呀燒呀忙斷胳膊,服侍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到底是人還是離不開廚房的狗?」
在下面一層的套房裡,卡西迪先生滿面羞愧地替瑪米的那隻眼睛搽粉,準備出遊。從樓上傳來女人的洪亮的聲音,一撞一跌一滑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家庭衝突發出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