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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片藤葉

最後一片藤葉

蘇艾在樓下那間光線暗淡、狗窩似的小屋裡,找到酒氣撲鼻的貝爾曼。在一個角落裡畫架上擱著一塊空白的畫布,二十五年來一直等待著接受傑作的第一筆。她把瓊珊的怪念頭告訴他,說是她真擔心,瓊珊就像一片葉片那樣脆弱,當她對這世界不再留戀時,她真的會像枯葉那樣隨風飄去。
「哦,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胡說八道,」蘇艾嗤之以鼻地責怪她,「枯藤葉跟你的健康有什麼相干?你從前喜歡那株長春藤,才這樣瞎想。淘氣的姑娘,別犯傻啦!可不,大夫今天早晨還跟我說你會很快好起來——讓我想想他究竟怎麼講的——他說你有九成希望!可不是,就像我們在紐約搭街車,或者走過一座新建築,滿有把握。這會兒起來喝點湯吧,好讓蘇迪繼續作畫,好拿去賣給編輯先生,弄幾個錢來給她的病孩子買葡萄酒,也給貪嘴的她自己買點豬排。」
「你真是個娘兒們,」貝爾曼咆哮著。「誰說我不當?走吧,我跟你去。我已經說了半天,準備給你干。天哪!像瓊珊小姐這樣的好人,怎能病倒在這樣的鬼地方。我幾時一定要畫一幅傑作,到那時我們一起離開這裏,一定!」
「畫畫?——廢話!她心裏有沒有什麼值得再思念的事——比方說,一個男朋友?」
「這是最後一片了,」瓊珊說,「我本以為夜裡它準會掉下來,那時候我也要死了。」
「噢,難就難在這裏,」大夫說。「好吧,我會用科學所能達到的一切方法來治療,只要我力所能及。不過,要是我的病人開始數她的送殯行列里有多少輛馬車,我就要將醫藥的治愈率減掉一半。如果你能使她問起這個冬天的外套袖口有什麼新花樣,我會向你保證她的生存機會有五分之一,而不是十分之一。」
當天下午瓊珊靠在床頭,無憂無慮地織著一條毫無用處的深色的肩巾。這時蘇艾走到床邊,將瓊珊連枕頭一把抱住說,「有件事我要告九*九*藏*書訴你,小丫頭,貝爾曼先生生肺炎今天死在醫院里。他才病了兩天,頭一天早上看門人發現他在他樓下房間里痛苦得要命,他的衣服和鞋襪透濕,冰冷。誰也猜不出這麼糟糕的夜裡他跑到哪裡去了。後來他們找到一盞燈,還亮著,還有從哪裡拖來的一把梯子,散在一地的幾支畫筆,還有塊調色板,調和著綠色和黃色顏料,還有——瞧瞧窗外吧,親愛的,瞧著牆上的最後一片藤葉。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颳風的時候它怎麼不飄不動。啊,親愛的,它是貝爾曼的傑作——那天夜裡最後的一片藤葉落下時他將它畫在牆上。」
藤葉依舊貼著牆壁。
「五片什麼,親愛的,告訴你的蘇迪。」
老貝爾曼充血的眼裡顯然淌下淚水,卻對這種白痴般的怪想法十分不滿,大加譏諷。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大夫揚著蓬鬆的灰眉毛,叫蘇艾跟他到過道里去。
第二天天色剛亮,狠心的瓊珊又吩咐把窗帘拉起來。
瓊珊紋絲不動躺在床上,臉朝窗戶。蘇艾以為她睡著了,停住不哼了。
他們上樓來的時候瓊珊睡著了。蘇艾把窗帘拉嚴實了,做手勢讓貝爾曼跟她來到另一間屋。他們心懷鬼胎地向窗外偷偷地看那長春藤,然後相互瞧了一眼,一言不發。一場冷雨正下得起勁,還夾著雪花。貝爾曼穿著舊藍襯衫,坐在翻過來權充石塊的鍋上,扮著隱居的礦工的角色。
一天慢騰騰地過去了。哪怕光線很微弱,她倆還能看得見那片孤獨的藤葉靠牆掛在藤蔓上。接著夜幕降臨,北風又起,雨點依舊敲著窗子,並且從低矮的荷蘭式屋檐潑濺下來。
第二天早晨,蘇艾睡了個把鐘頭醒來的時候,發現瓊珊朦朧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拉下來的綠色窗帘。
蘇艾沒精打采地照辦了。
「六,」瓊珊的聲音幾乎是耳語,「現在掉得更快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上百片,叫我數起來頭疼。而現在簡單了。又掉九*九*藏*書下一片,現在只剩五片了。」
「那麼你一畫完就告訴我,」瓊珊說,閉起眼睛,平靜地躺著,臉色蒼白,像一尊倒下來的塑像。「因為我要看著最後一片葉子掉下來。我懶得等了,我也懶得想了。我要放棄一切,像一片可憐的、疲倦的葉子那樣飄下去,飄下去。」
蘇艾關心地瞧向窗外,窗外有什麼可數的?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光禿禿、冷清清的院子,和二十英尺以外另一座磚屋的牆壁。一株年代久遠的長春藤,根部節節疤疤,已經枯萎,藤爬到半牆。寒冷的秋風幾乎剝光了藤葉,骨架一樣的枝條光禿禿地攀在酥鬆的磚頭上。
「我寧願在這裏伴著你,」蘇艾說,「再說,你不要老瞧著那些無聊的藤葉。」
「你不必買什麼酒了,」瓊珊說,眼睛一直盯著窗子外面,「又掉下一片。不,我不想喝什麼湯。只剩下四片了。我要等著在天黑以前看到最後一片葉子掉下來,到那時,我也要走了。」
「你不能到另一間屋裡去畫嗎?」瓊珊冷冷地問。
過了一個鐘頭她又說:「蘇迪,將來哪一天我希望去畫拿不勒斯海灣。」
在一所矮墩墩的三層樓的頂樓,蘇艾和瓊珊設下了她倆的畫室。瓊珊是喬安娜的昵稱。一個來自緬因州,另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她們是在第八大街的「台爾蒙尼珂」飯館吃客飯時遇上的,覺得在藝術氣味、飲食口味和服飾趣味方面非常投合,結果就聯合辦了畫室。
蘇艾正為小說的主人公——一位愛達荷州的牧民,畫上一條在馬匹展覽會上穿的漂亮的馬褲和一柄單眼鏡。畫著畫著,她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而且不止一次。她趕緊跑到床前。
「她存活的希望,依我看,只有十分之一,」他說,一邊甩下體溫表裡的水銀柱,「而這一成希望在於她求生的慾望。一個人要是存心到殯儀館去排隊等候,任何醫藥都無能為力。這位姑娘已經認定自己不會好了。她還有什麼心九-九-藏-書事沒有?」
瓊珊躺在床上,對它看了很長時間,後來她喊蘇艾了,蘇艾正在煤氣爐上替她熬雞湯。
「拉上去,我要看看。」她小聲命令道。
送走了醫生之後,蘇艾走進工作室哭了一場,將日本餐巾紙濕成一團。然後她挎著畫版,哼著流行的爵士調子,裝模作樣地來到瓊珊的房間。
「她病得厲害,太虛弱,」蘇艾說,「高燒弄得她昏昏糊糊,胡思亂想。好吧,貝爾曼先生,你要是不願意替我當模特,那就算了。不過,我認為你是個可惡的老——老懶蟲。」
「怎麼回事,親愛的?」蘇艾問道。
華盛頓廣場西面的一個小區,街道分佈得亂七八糟,每條街道又狹又長,稱做「衚衕」。這些衚衕形成奇特的角度和弧線,一條衚衕可以同自身交叉一次或兩次。有一次一位藝術家發現這種衚衕頗有利用的價值。比方說,一個商人帶著買顏料、紙張、畫布的帳單來這裏收帳,在這一帶轉來轉去,突然又走上了回頭路,連一分錢都沒有收到。
「肺炎」先生可不是你以為會向女人獻殷勤的老紳士。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子,早已被加利福尼亞的西風吹得少了血色,哪裡是這個拳頭通紅、氣喘吁吁的老混蛋的對手。可是他竟然襲擊了瓊珊,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油漆過的小鐵床上,透過荷蘭式的小玻璃窗,瞧著鄰屋的磚牆。
「我是一個壞女孩,蘇迪,」瓊珊說,「天叫那片最後的藤葉留在那兒,來讓我知道我多壞,不想活下去是個罪過。現在你可以給我一點湯,再拿一些調上葡萄酒的牛奶——哦,不,你先給我一面小鏡子,再拿枕頭讓我靠著,我正好坐著看你煮。」
「希望有五成了,」大夫握住蘇艾瘦瘦的手說,「好好護理她,你會成功的。現在我得下樓去瞧另一個病號,姓貝爾曼,據我所知,好像也算是個畫家。也是患的肺炎。他年老體弱,病勢來得凶,沒有什麼指望了。今天要送他上醫院,好讓read.99csw.com他舒服些。」
「她——她想什麼時候去畫那不勒斯海灣。」
第二天大夫告訴蘇艾:「她已脫離危險,你成功啦。現在只需要營養和好好照料了。」
「十二,」她說;過了一會兒,「十一」;接下去是「十」、「九」;再下去是「八」、「七」。最後這兩個數字幾乎連在一起。
「親愛的,親愛的,」蘇艾將疲倦的臉靠到枕頭上說,「如果你不為自己著想,就替我想想吧。你走了,叫我怎麼辦呢?」
老貝爾曼是住在她們底層的一位畫畫的。年紀六十開外,生著一把米開朗琪羅的雕像式樣的鬍鬚,從森林之神薩提耳似的頭部順著一個小鬼的身軀彎彎曲曲掛下來。他在藝術上一向不得意,揮舞畫筆四十載,還靠不上更摸不著藝術女神的裙邊。他一直嚷著要畫一幅傑作,可至今都還沒有動筆。近幾年他除了不時塗抹一些商業畫廣告畫之外,什麼也沒有畫。他為這聚居區里的年輕藝術家們當模特,掙幾個錢糊口。因為那些年輕人雇不起專職的模特。他喝酒過量,還不斷地嘮嘮叨叨地談他未來的傑作。再說,他還是個兇狠的小老頭,專愛挖苦別人的好心腸,卻自願當看家狗,專門保護樓上的兩位年輕女畫家。
「葉子,長春藤上的。等到最後一片掉下來,我也得走了。三天以前我就知道了。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你?」
可是瓊珊沒有回答。人世間最無奈的事莫過於一個人已準備就緒去作一次神秘莫測的遠行。當友誼的系帶一環接一環地鬆開了的時候,她的怪念頭似乎把她抓得更緊了。九*九*藏*書
「瓊珊,親愛的,」蘇艾彎下身子對她說,「你能不能答應我閉上眼,在我畫完之前不再瞧著窗外?我明天必須交稿。我需要光線,不然我就會把窗帘拉下來了。」
因此,不久搞藝術的朋友就悄悄來到這裏古雅的格林威治村租房子,專找有北窗的,有十八世紀山牆的,有荷蘭式頂樓的,和租金低廉的。然後他們從第六大街買來一些大口水杯,一兩隻火鍋,這裏就變成他們的「聚居地」了。
「男朋友?」蘇艾用不值一提的聲調說,「難道一個男朋友——不,大夫,沒有這種事。」
「睡睡看,」蘇艾說,「我得叫貝爾曼上來,做那個隱居的老礦工的模特。我只走一會兒,我回來之前你可別動彈。」
那是五月里的事。到了十一月,一個冷冰冰的、無影無蹤的不速之客,醫生們稱之為肺炎的,在聚居地一帶徘徊,拿他冰冷的手指,時而碰碰這個,時而戳戳那個。在廣場的東邊,這名歹徒為所欲為,一次能襲擊二十來個人,而在這迷宮一般的狹窄的布滿青苔的衚衕里,他腳步放慢了。
「廢話!」他喊道,「世界上竟有這種傻瓜蛋,看到該死的長春藤掉葉子就想到死?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事情。不行,我不想替你那傻瓜隱士當模特。你咋的讓她的腦袋瓜生出這種蠢主意?唉,可憐的小瓊珊姑娘。」
可是,瞧啊!在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還刮著大風之後,緊貼著磚牆分明還有一片藤葉。這是藤上的最後一片葉了。靠莖的地方是暗綠色,鋸齒形的葉片卻是枯黃色。它頂風冒雨地懸挂在離地約二十英尺高的藤枝上。
她安排好畫架,開始為雜誌里的一篇小說畫鋼筆畫的插圖。年輕的作者為雜誌寫短篇小說,為走上文學的道路鋪路;而年輕的畫家為這些小說畫插圖,為走上藝術家的道路鋪路。
她看見瓊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瞧著窗外數著什麼——是倒著數。
下午大夫來了。當他離開的時候蘇艾找了借口跟到過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