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伯爵和婚禮的貴賓

伯爵和婚禮的貴賓

宣布婚約一周后的一個夜晚,兩人坐在鬧市區公園的同一張長凳上。頭頂上的樹葉在微風中飄蕩,淡淡的月光將葉影投射在他們身上。多諾萬先生一整天都神不守舍,悶悶不樂。現在他還是沉默不語,以致愛人的嘴唇再也擋不住心裏的疑問。
走出門來的是康韋小姐。她穿著一身黑色晚服,安迪一眼看出,這晚服是縐紗料子的。哦,多薄的黑衣料啊!康韋小姐頭戴一頂有邊的黑帽,帽檐下飄垂著一塊烏黑的面紗,更是薄如蛛網。她在最上面的一級台階上站定,戴上黑色絲手套。黑衣帽,黑面紗,黑手套,周身的服飾沒有一個白點兒,也沒有任何其它色彩的點綴。濃密的金髮梳得溜光,一綹不散地在脖子後面盤成一個髮髻。她的臉蛋兒很普通,說不上標緻。然而,這時候,她那對灰色的大眼睛越過對街的屋頂眺望著天空,悲鬱的目光凄楚感人,臉上也因此生出光彩,變得漂亮起來。
「我為您深感惋惜,」多諾萬先生彬彬有禮地說。「啊,我們不必急著現在就回公寓。康韋小姐,不要說您在這裏無親無故;我非常同情您,請相信,我就是您的朋友。我心裏真是難受極了。」
「安迪,」瑪吉抽噎著說,「我欺騙了你。你決不會跟我結婚了,也不會再愛我了。可是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告訴你,安迪,壓根兒就沒有伯爵這個人,連一根小拇指也沒有。我一生中從未有過什麼情人,可是別的姑娘都有。她們整天談論男朋友,看來這樣更能討他們喜歡。安迪,我穿一身黑衣服顯得漂亮些——這你知道,因此我找到一家照相館,買了那張照片,洗印了一張小的放在金雞心裏,編造了一個伯爵遇難的故事。這樣,我就有理由一直穿著這身黑衣服了。誰也不會愛一個說謊的人,你一定會甩掉我的,安迪,我將羞愧終身。唉,除了你,我誰也沒有愛過呀——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想一想吧——女孩子家穿著一身黑衣裳,要知道還是什麼縐紗料子的——哦,對啦,是從中國進口的縐紗。一身黑,哀傷而恍惚的神色,黑面紗下面閃閃發光的頭髮(當然,你必須九*九*藏*書是金髮女郎);雖然在你正想三腳兩步跳出生活的門檻時,年輕的生命就已受到摧殘,但還是讓人覺得,到公園散散步或許對你有好處,只不過跨出門檻的時間一定要正確——哦,姑娘們一想到去公園就像著了迷似的。可是,我的這番揣測未免顯得無情,簡直有點玩世不恭了,不是嗎?——用這種口吻議論一個服喪的姑娘。
「你可瞞不了我,難道我看不出來?從未見過你這副模樣。究竟是什麼事啊?」
「他是紐約的頭號人物,」安迪說,臉上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神情。「坦慕尼協會和其它老資格的政治團體差不多全都由他操縱著。他身高一英里,肩有東河寬。你要是說了他一句壞話,霎時便有百萬人馬來敲碎你的脊椎骨。你不信?不久前,他回故鄉兜了一圈,嚇得那些土霸王們活像野兔子似的,撒腿就往洞里鑽。
「那些有閒情逸緻的人才喜歡好天氣,多諾萬先生,」康韋小姐嘆口氣說。
「我這是給他戴孝,多諾萬先生。我的心將永遠留在他的墓里。我知道,您和我在一起會感到乏味的,多諾萬先生,可是我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我不該讓您也感到難受,讓您離開那些高高興興的、能給您帶來歡樂的朋友們。或許您現在想回到公寓去?」
「哦,這我不在乎,」瑪吉說,「無非是和政治有關的事。不過,這也不能成為你整天哭喪著臉的理由啊。」
「我的房間里有一張大的照片,鑲上鏡框的,」康韋小姐說,「回去后也請您瞧瞧。這兩張照片成了費爾南多留給我的全部紀念品。然而,他會永遠活在我心中,這是千真萬確的。」
「一個人單身住在紐約自然不容易,」多諾萬先生說,「然而,只要大家真的停止爭鬥,友九-九-藏-書好相處,情況就會兩樣了。康韋小姐,到公園逛逛怎麼樣?難道您不認為逛公園可以消愁解悶嗎?如果您允許我……」
「人終究是死了,」康韋小姐回答。她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不是親戚,而是——不過,多諾萬先生,我不願用自己的不幸來傷您的心。」
「當然,」安迪說。「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把伯爵送回墳墓就完事了。瑪吉,你已經把這一切和盤托出。我原以為你不等到婚禮那一天是不會說實話的呢,傻丫頭!」
多諾萬先生的心頭萌生出一個微妙的念頭——要在康韋小姐的心目中代替那不幸的伯爵。這完全出於對她的敬慕,究竟此舉有何等重大的意義,他似乎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考慮。他試圖扮演一個既有同情心又能給她帶來歡樂的朋友的角色。他演技十分高明,半小時后,他倆就一邊吃冰淇淋,一邊低聲攀談起來,儘管康韋小姐那對灰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還是那樣憂鬱。
他們來到昔日供上層人物兜風的一座古老公園。公園坐落在鬧市區,四周圍著鐵柵欄。他們穿過敞開的大門,溜達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個幽靜的地方找了張長凳坐下。
康韋小姐淡淡一笑,唉,這笑臉比不笑還要悲哀。
「沒什麼,瑪吉。」
「瑪吉,」安迪隨即問道,「你是看重我呢還是看重你的——馬齊尼伯爵?」
「傷我的心?」多諾萬先生立即表示異議,「怎麼會呢?請直說吧,康韋小姐,我會感到高興的,不,會感到難過的——我是說,我同情您的一片真心肯定是無與倫比的。」
「你要是這樣想的話,那我就告訴你吧,」安迪機靈地說,「不過,恐怕你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你聽說過邁克·薩利文這個人嗎?大伙兒都管他叫邁克大哥的。」
「不,決不是小事,快告訴我吧。我敢打賭,你一定被別的女孩子迷住了。好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找她呀?對不起,請你把胳膊拿開。」
「得啦,得啦,得啦!」安迪撫慰著她,把自個兒的煩惱擱到了一旁,「你哭什麼?嗯?」
他記起在飯桌上曾兩次遞給她胡椒粉。
九*九*藏*書『你笑時,人們與你一道歡笑;你哭時,人們卻付之一笑。』」她引用了一句名言。「多諾萬先生,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在這兒舉目無親,只有您真心待我,對此我不勝感激。」
「他是我的未婚夫,」一個小時還不到,康韋小姐便吐露了真情,「我們本來打算明年春天就要結婚的。您可別以為我是在糊弄您,多諾萬先生,他是個名副其實的伯爵!他在義大利擁有地產和城堡,人們都稱呼他費爾南多·馬齊尼伯爵。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樣風度優雅的人。可是,爸爸不同意這樁婚事。我倆私奔過,結果還是被爸爸追了回來。爸爸在波基普西經營計程車輛。我蠻以為爸爸一定要跟費爾南多決鬥一場呢。
姑娘們哪,倘若你看到年輕小夥子忙著四處找鐵鎬和鐵杴,只需告訴他你的心已經埋在另外一個人的墓里就行了。小夥子是天生的盜墓人。不信你可以去問問隨便哪一個寡婦。他們的任務正是讓那些身穿孝服、眼淚汪汪的可愛的人兒把心從墓里收回來。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墓地里的死者都是輸定了的。
康韋小姐打開金雞心給他看照片,多諾萬先生饒有興味地端詳了許久。馬齊尼伯爵的相貌確會使人感到興趣:油光水滑,聰明伶俐,光彩照人,簡直是一張漂亮面孔,一個健壯的、愉快的、很可能會出人頭地的小夥子的容貌。
「我沒聽說過,」瑪吉說,「要是他讓你悶悶不樂,我也不想認識他。他是誰呀?」
「康韋小姐,今晚的天氣可真好啊,」他說。倘若氣象局聽到他如此肯定的預測,一定會高高陞起正方形的白色信號板,並將它牢牢地釘在桅杆上。
「你能——你能原諒我嗎,安迪?」
「安迪,出什麼事了?瞧你,板著個臉,滿腹心事的樣子。」
多諾萬先生想到這裏,突然覺得有必要重新認識康韋小姐。他隨手扔掉還可以足足吸上八分鐘的一英寸多長的雪茄,登著那雙淺口漆皮鞋站起身來。
青年人與老年人不同,青年人一旦遇到知己,愁緒便立即消除;而老年人雖整天訴苦,愁苦卻依然如故。
多諾萬先生沒有一點責備她的九-九-藏-書意思,瑪吉放心了。她帶著怯生生的微笑問道:「安迪,當初你完全相信那個伯爵的故事嗎?」
一天傍晚,安迪·多諾萬回到二號街公寓里吃晚飯時,房東斯科特太太介紹他認識一位新房客,是一位年輕的婦女康韋小姐。康韋小姐身材瘦小,貌不出眾,穿一件樸素的黃褐色外套,當時正沒精打采地望著餐桌上的晚餐出神。她羞羞答答地抬起眼皮,明亮的眸子迅速打量了一下多諾萬先生,斯文地低聲招呼了一聲,眼光又移回到羊肉碟子上。多諾萬先生滿臉堆笑,風度翩翩地躬了躬身——靠著這瀟洒的舉止,他在社交、事務和政治活動中已身價陡增——同時也就將這位穿黃褐色衣裳的女士忘得一乾二淨。
「多麼英俊的小夥子,」多諾萬先生由衷地讚歎了一句,「康韋小姐,如果你方便的話,我想約你下個星期天下午去科尼島玩玩,你肯賞光嗎?」
「謝謝,多諾萬先生,假如您認為陪伴一個心情非常憂鬱的人散步沒有什麼不快的話,我樂意請您同往。」
「沒什麼大不了,瑪吉。」
「你無法理解,瑪吉,我寧可被砍去一隻手,也要請邁克大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這將是我一生最值得自豪的日子。有他的光臨,新婚夫妻才能恩愛一輩子。這下你總該明白我今晚在為什麼事犯愁了吧。」
一個月之後,他倆向斯科特太太及別的房客宣布他們訂婚了。不過,康韋小姐還是那身黑色打扮。
他等了好久,瑪吉沒有回答。後來,她突然靠在他的肩上哭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一隻胳膊,全身直打顫,淚水把孝服浸濕了一大塊。
「他要是真的如此神通廣大,你幹嗎不邀請他呢?」瑪吉不以為然地問道。
兩個星期後的一天,安迪正坐在公寓門前的台階上品味著雪茄煙,身後從上面傳來衣擺的輕輕的窸窣聲。安迪掉轉頭——不由自主地——向後看去。
「不怎麼相信,」安迪一邊回答,一邊摸出他的雪茄煙盒,「因為你那小金盒裡照片上的人正是邁克大哥。」
「這是他動身去義大利的前一天晚上送給我的,」康韋小姐說,「我縮印了一張,放在金雞心裏https://read•99csw•com,隨身帶著。」
那天晚上,他倆在門廳里分手之前,她跑上樓去,把用白絲紗巾小心包著的鏡框拿了下來。多諾萬先生像個神秘的鑒賞家似的,又把照片仔細看了看。
多諾萬先生不由得暗暗詛咒起這好天氣來。無情的老天爺啊!你看到康韋小姐如此傷心,應該降雹子、颳風、下雪才對。
「我這兒有他的小照,藏在金雞心裏,」康韋小姐用手帕抹了一下眼睛說,「我從未給別人看過。可是,我願意讓您瞧瞧,多諾萬先生,因為我相信您是一位信得過的朋友。」
「三天前,我收到一封義大利的來信,是從波基普西轉來的,說費爾南多因船禍而喪生。
然而,她不但沒有被推開,反而覺得被他的胳膊摟得更緊了。她抬頭一看,他臉上的愁容已經消失,並露出了微笑。
「後來,爸爸終於回心轉意,同意我們明年春天結婚。費爾南多給爸爸看了他的爵位和產業憑據,然後就動身去義大利安排我們婚後的新居。爸爸是個要面子的人,當費爾南多提出給我幾千美元辦嫁妝時,被他臭罵了一頓。他甚至不許我接受他的戒指,一件禮品也不讓收。費爾南多乘船離開后,我來到這個城市,在一家糖果店裡當出納員。
「我希望他不是您的親戚——您該沒有蒙受什麼損失吧?」多諾萬先生大胆問道。
「我不能請他來,」安迪回答,顯得很傷感,「他不可以出席我們的婚禮。究竟是什麼原因你就別問了,我也不能告訴你。」
「不過,邁克大哥是我的朋友。就權勢影響來說,我在這個地區只不過是個小不點兒,可邁克大哥交朋友,不論貴賤貧富。今天我在包雷大街碰到他,你猜他是怎樣招呼我的?他搶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說:『安迪,我這幾天正在深入了解你的情況呢。你在這條街面上幹得很出色呀,我為你感到高興。你要點什麼或者喝點什麼?』他要了一支雪茄煙,我要了一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我跟他說,再過兩個星期我們就要結婚了。『安迪,』他說,『你給我送張請帖,好讓我記在心上,到時候我一定來參加你們的婚禮。』這是邁克大哥親口對我說的,他從來不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