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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幽默家的自白

一位幽默家的自白

我將這封信遞給妻子,她讀過以後把臉拉得老長,眼眶裡噙著淚水。
我開始出售那些渾樸而幽默的珠寶,那原來是只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的。我以魔鬼的狡猾鼓勵她講話,她則毫不防備地向我敞開胸懷。我就讓它在冷冰冰的、極其尋常的鉛印的篇頁上公之於眾。
為了收集材料,不論什麼人、什麼地方、什麼時間、什麼事物,都難免受到我的掠奪。甚至在教堂里做禮拜,我那不守規矩的幻想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間漫遊,妄想獵取到什麼。
蓋伊和維奧拉的幼稚而奇怪的思想和語言像兩道明亮的噴泉。我為這種幽默找到現成的銷路,給一家雜誌的固定專欄《童趣》提供稿件。我偷偷地靠近他們就像印第安人偷偷地靠近羚羊。當他們玩耍的時候,我會藏在沙發後面或門背後,或者爬在院子里的矮樹叢里,偷聽他們的談話。我有一個掠奪成性的人的一切壞品質,除了良心的責備。
有一天,我帶回家一隻銀質的棺材把手做鎮紙,還有一片毛茸茸的靈車的飾羽好在紙上撣灰。
然而不然。他的調子很和諧。我快活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的談吐像彼得的話那樣平淡至極。相形之下,死海倒像個不安分的老頭兒。沒有一丁點兒火花或智慧的閃光損壞他的言語。從他嘴巴里流出來的儘是俯拾即是的陳詞濫調,就像上星期的股票行情毫無動人之處。我不禁為之一震,就講了個最動聽的笑話試試他,結果毫無反應,原來他莫名其妙。從此我就喜歡上這個人。
從那天上午九點半起,我就獲得了幽默家的名聲。
有一天,有個人帶著愉快而友好的微笑同我打招呼,這情況是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碰到。我路過彼得·赫夫爾鮑爾開的殯儀館,彼得站在門口同我打招呼。我停住腳,覺得莫名其妙。他請我到裏面坐坐。
幾乎所有的朋友都開始躲避我。我甚至忘記了該怎樣微笑,即使為了補報我從朋友那裡佔為己有的話也笑不起來。
上帝拯救我的靈魂!接下來我又將毒牙緊緊咬住我的兩個孩子脫口而出的話。
我欣喜欲狂地回家,當然也夾雜著一點點疑慮。我不敢將此事告訴妻子,可是我感到飄飄然。不必再寫那些幽默的東西了,重新來享受生活中的蘋果,而不復把蘋果榨得稀爛,榨出幾滴果汁以博公眾一粲——這是多大的恩惠呀!
我滿心喜歡。我的妻子已經在心裏為我文學上的成功替我加了永不凋謝的桂冠。當天晚餐我們吃了龍蝦炸肉丸,喝了黑莓酒。這是一個讓我擺脫辛苦而單調的工作的機會。我同路易莎非常認真地討論了這件事,一致同意我辭去店裡的職務而專心致志玩幽默。
不過我的收入可不壞。不到一年時間我已經積蓄了一千元,而且我們過得蠻舒服。
「你一開始不要寫得那樣苦。」https://read.99csw.com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說過,腦力勞動一天五小時就足夠了。今天下午你能帶我和孩子們到樹林里走走嗎?」
不過大家管這種病叫幽默,而不叫麻疹。
「今天夜裡我們上戲院!」我喊道,「一點不假;然後大家到王宮餐廳去狂吃一頓。倫普蒂——迪得爾——迪——迪——迪——登!」
有一天我接到一家著名的周刊的編輯來信,他建議我投寄一欄篇幅的幽默文章,並且暗示說,如果文章能使他們滿意,他將在每一期上辟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以後,他又提出,對這專欄同我簽訂一個合同,為期一年,稿酬當然比我在五金店裡的薪金高出許多。
朋友們瞧著我惶惶不安,因為我變了。從前我給他們提供歡樂和消遣,現在我掠奪他們。我現在出言吐語不想再博得他們一笑,因為笑話太希罕了。我不能將我的衣食之源慷慨地提供給他們了。
親愛的先生:
晚飯桌上路易莎交給我幾封我不在家時收到的信。有幾封是退稿。打從我第一次去到赫夫爾鮑爾那裡時,我的退稿的頻率就很驚人。最近我倒是一氣呵成地寫出笑話和文章,寫得極其流利。從前我卻像一個泥水匠,又慢又苦惱地砌磚鋪瓦。
我那毛病經過了二十五年毫無痛苦的潛伏期,一朝發作了。大家都說就是這種病。
我辭職了。我的同事們為我舉行了一個告別宴會,我在會上的講話才華橫溢,後來全文刊登在當地報紙上。第二天早晨我醒過來看看鍾。
我先後寫下幾則笑話和詼諧的文字,我認為特別有趣,因此寄交刊登這類文字的雜誌。這些東西都被立即接受了,幾位編輯先生還來信要求我繼續投稿。
有一天,我腦子裡空空如也,而我的文稿必須隨著下一班郵件寄出去,我就藏在院子里一堆落葉下面,因為我知道他們要到這裏來玩。我怎麼也不會相信蓋伊知道我藏身的地方。不過即使他知道,我也不想怪他在枯葉上放了把火,結果燒壞了我的一套新衣服,而且差點將他的老爹火化了。
我讓幽默的夢魘折磨得太久了,現在我以小學生的熱心抓住假日的時光。
親愛的路易莎!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伏在她身邊,殘忍得像伏在羔羊身邊的狼,連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呢喃軟語都側耳諦聽,想抓住片言隻語,好在第二天刻苦揣摩。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頭。
「你要是不太忙的話,親愛的,」她說,「就過來吃午飯。」
老馬洛本人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僱員們跟著哄堂大笑。
要不了多久我就摸到門道,寫得很順手,不到一個月我就一篇又一篇地寫出來了,像五金器皿那樣源源不斷。
我瞧瞧表,可不,五個小時已經給不講情面的時光老人收去了。我過去吃read.99csw•com飯。
我的妻子猜測我在哪裡消磨下午的時光而好幾個小時焦慮不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女人不理解這種事,可憐的姑娘!她會因此而大吃一驚。
我漸漸覺得,他們希望我將這種幽默勁兒保持下去。別人對生意上的事和日常的話題只要講得合情合理就成,可是對我還要求講得輕鬆有趣。他們希望我對陶器也說些笑話,對搪瓷罐之類也作些輕鬆的嘲諷。我是店裡的副會計。要是我拿出一頁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通滑稽的評論,或者在售犁的發票上找不到什麼笑料,別的店員就會感到大失所望。
編者謹啟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上的圖案是阿拉伯式或者伊斯蘭式的——也許只是些不規則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一個圖形。我想到了幽默。
總而言之,我要說如今在我們這個市鎮里,你找不到第二個人像我這樣討人喜歡,這樣快活,滿口笑話。我的笑話又一次名噪一時,廣為引用;我又能從妻子的知心話里取得快樂,而不夾雜一點生意經;當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腿旁遊戲,散播珍貴的孩子氣的幽默時,也不再擔心我鬼也似地跟蹤他們,手裡還拿著筆記本。
如你所悉,我們一年的合同本月即將到期。我們不擬續訂來年的合同,為此深表遺憾。你的幽默風格曾使我刊大部分讀者感到愉快,對此我們頗為欣慰。不過最近兩個月我們注意到文章的質量明顯下降。
我們的生意非常興旺。我記帳並照看店鋪,彼得管外勤。他說我那興緻勃勃的輕鬆勁兒完全可以使任何喪禮變成正規的愛爾蘭式的追悼宴席。
我找到了這一行的竅門。我能將一個可笑的意見寫成一則兩行的笑話,掙得一塊錢。改頭換面,裝上假鬍子,它又變成一首四行詩,從而使生產價值提高一倍。你再把那料子翻個個兒,用韻腳鑲上邊兒,它又成了一首詼諧的應酬詩,有整齊的韻腳,再配上一張時髦女人插圖,保證你認不出它的本來面目。
我站了起來,繞著飯桌走起了波爾卡舞步作為回答。我相信路易莎一定以為這件麻煩事將我逼瘋了。孩子們倒希望我這樣,因為他們跟在我後面狂奔,學著我的步子並且快樂地叫喊。我此刻又有點像他們從前的老玩伴了。
於是,對我的熟人而言,我成了一個無情而貪婪的人,災星,吸血鬼。我站在他們中間心煩意躁,貪得無厭,委實令人掃興。要是有一句機靈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一種俏皮的說法從他們嘴裏掉下來,我就會撲上去像獵犬跳過去接一塊骨頭。我的記性靠不住,就偷偷摸摸轉過一邊,在隨身帶的記錄本上記下來,或者寫在袖口上,以備來日之需。
在這種影響下我漸漸有了精神。九-九-藏-書任何人在勞動之後都需要一點消遣。如今我在街上碰到一兩個老朋友,或者投以一笑,或者說一句令人愉快的話,他們都感到驚訝。有好幾次我在妻子兒女面前說說滑稽話作為消遣,竟使他們目瞪口呆。
我相信我的腦筋相當靈敏,能夠應答如流。我在實踐中培養並促進這份才能,而其本質卻是與人為善,從不流於嘲諷挖苦,得罪別人。人們看到我走過來就露出微笑,而當我們碰面時我已經成竹在胸,一句話就讓微笑擴展為哈哈大笑。
店裡的夥計們湊份子買了一隻銀質墨水缸送給董事長,祝賀他的五十大壽。我們擁進他的辦公室去送禮。
你的早期作品呈現出自然流暢的詼諧與風趣,近來的則顯得構思枯澀、雕琢過甚、缺少說服力,顯然是力不從心、毫無新意所致。
我的發言大受歡迎。其中充滿雙關語、警句和插科打諢,立刻博得滿堂喝彩,幾乎把屋子都震垮了,而在整個五金器皿行業中,我們的店房是夠堅固的。
我漸漸有了積蓄,有了新地毯,客廳里有了風琴。城裡人從此將我看作有點地位的公民,而不再是一個五金店當夥計的只會尋開心的傢伙。
五六個月之後,不招自來的幽默感似乎同我告別了。譏諷和笑料不再能隨隨便便地脫口而出,有時候我得到處找材料了。我發現自己常常傾聽朋友們的談話,以獲取可以利用的念頭。有時候我瞧著牆紙咬著鉛筆一坐幾個小時,想去營造一些新鮮笑料的小泡泡。
我們將不再採用來稿,為此再一次表示歉意。
「這卑鄙的老傢伙!」她氣得直叫。「我相信你的文章還像以前一樣好。其實你只需花過去的一半時間替他們寫。」接著,我猜想路易莎想到不再有支票寄來了,便哀嘆道:「啊,約翰,你現在怎麼辦呢?」
漸漸地我的名聲傳開了,我變成當地的一個「人物」。我們的城市小得很,所以這種情形並不希奇。當地的報紙上常常引用我的話,在交際場上我成了葯中的甘草。
有一天,彼得·赫夫爾鮑爾向我提出一個誘人的建議,使我手足無措。他以一貫通情達理而又平平常常的態度讓我看他的帳簿,並且說他的生意和利潤正蒸蒸日上。他想找一個有錢的人合夥當股東,他寧願找我入股而不找他認識的任何人。當天下午我離開他那裡的時候,他已拿到我存在銀行的一千元支票,而我就成了他的殯儀生意的合伙人。
那天很冷,而且下雨。我們走進后間,一個小爐子生著火。來了一個顧客,彼得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立即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平靜而滿足的感覺。我環顧這屋子,屋裡有一排排的花梨木骨灰盒、黑色的棺罩、棺架、裝飾靈車的羽毛、葬禮用的旗幡,以及這門莊嚴行業的各種行九-九-藏-書頭。這裏一片平和、寧靜、有條不紊,是莊嚴肅穆的沉思場所。瀕臨生命的邊緣,這裡是瀰漫著永恆安息的精神的壁龕。
我立即拆開了同我訂了正規合同的周刊編輯的信。這家周刊給我每周的文章開的支票依舊是我家生活的主要支柱。來信內容如下:
我這就成了一個以寫作為業的猶大,一邊吻她,一邊背叛她。為了幾枚銀元我利用了她對我的信任,等於讓她愚蠢地穿上短褲,在市場上裝腔作勢地跳舞。
一個聲音使我一驚——那是路易莎的聲音。
我就像那條憂鬱的列那狐,讚美我的朋友——那群烏鴉的歌喉,希望從他們的嘴裏掉下我所貪求的機靈的肉塊
我喜歡看到這兩種東西放在桌上,因為看到這兩樣就能想到赫夫爾鮑爾的後房。可是路易莎發現了它們,嚇得尖聲喊叫。我只好安慰她,對它們的來歷提出了站不住的借口。不過我從她的眼裡看出她的疑慮並沒有消除,不得不火速把這些東西移開。
大家事先推定我致辭,而我那簡短的發言卻是經過一個星期的精心準備的。
我的工作開始受到影響。寫作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是負擔和痛苦。我常常坐在桌前吹口哨,而且寫起來比過去利索得多。我不耐煩地幹完工作,急於離開家去到我的避難所,就像一個酒鬼急於奔向酒館。
我自己的家庭也變成了獵場。妻子原是個十足的女性,坦率、任性、富有同情心。同她談話一向是我的愉快,她的想法向來是快樂的源泉。現在我在她身上動腦筋,把她當做一座金礦,發掘女性所獨有的有趣而可愛的自相矛盾的言行。
於是我宣布我現在是一家興旺發達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我過去寫的笑話可以丟進麻袋付之一炬了,以此解釋我為什麼這樣歡樂。
可是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我不大清楚當流浪漢是怎樣的滋味,不過不管從哪個方面看我都像個流浪漢。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生活的享受。家庭的幸福也犧牲了。我變成一隻蜜蜂,從生活的最美麗的花朵里吸出的是不潔的蜜,人們怕我躲避我,因為我有刺。
一刻鐘以前我還是一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此刻我卻成了一個怡然自得的哲學家,我找到一個躲開幽默的避難所,不必絞盡腦汁去諷刺挖苦,不必斯文掃地以博一粲,不必挖空心思去追求妙語如珠了。
佈道的聲音穿過我的腦子像通過一隻篩子,所講的道理不知不覺過濾掉了。我只想從中撿到一個雙關語或者俏皮話的材料。唱詩班的莊嚴無比的讚歌不過是我的思緒的伴奏,我想到的九*九*藏*書是關於女高音、男高音和男低音互相忌妒的一則古老的笑話,捉摸著怎樣改頭換面為我所用。
妻子手裡攥著編輯給我的信,足證我此舉的正確,她無法提出反對理由,除了幾點溫和的意見。這是由於婦女缺少欣賞好事的能力,例如彼得·赫夫爾鮑爾的小小的后屋——哦,不,現在是赫夫爾鮑爾公司了。
我還不大了解赫夫爾鮑爾。他回來以後我讓他先講,就怕他的談吐破壞氣氛,成為甜蜜的輓歌般的合唱中的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我成功了。我在周刊上的專欄取得轟動效應,評論界也嘁嘁喳喳地說我是幽默家隊伍里頗有新意的人。我又向其他出版社投稿,從而收入大為增加。
吃過早餐,她得意洋洋地領我到廚房外面的一個小房間。乖乖!房間里擺著我的桌椅、稿紙、墨水、煙灰缸,還有一個作家的一套裝飾品——擺滿新鮮玫瑰和金銀花的花插、牆上的去年的日曆、詞典,還有一小袋巧克力,好嚼著嚼著等待下一個靈感。好乖乖!
每個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來到赫夫爾鮑爾那裡,在他的后屋裡盤桓。這是我唯一的娛樂。我從此早早起床,急急忙忙做完我的工作,爭取在避難所里消磨更多的時間。只有他這裏,我才能擺脫從周遭事物中吸取幽默成分的習慣。彼得的談話不給我留下任何缺口,儘管我緊緊地包圍著它。
「我確實有點累了,」我承認。因此我們就去逛樹林。
當我進入裏面,人世間的一切愚蠢事物在門外離開了我。我根本不想從那些陰沉而莊嚴的喪葬用品中探求什麼幽默。我覺得心胸開闊,好似躺在一張睡榻上愉快地休息,睡榻周圍掛著溫情脈脈的帘子。
隨後的幾個星期里,我的同事們將我的自尊心扇得越來越旺。他們一個接一個跑來對我說,老兄,你的演說太棒了,還對我講的笑話逐一加以分析,講給我聽。
我結婚較早,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不用說,我們住在一座藤蔓掩映的茅屋裡,過著安閑愉快的生活。在五金行業當一名會計的那份薪水很有限,使我同多餘的財富帶來的壞事毫不搭界。
當牧師哼出長韻律的頌詩《榮耀頌》,我立即跟著哼哼:「榮耀頌——大成功——講格律——喜相逢。」
「哎唷,晚了!」我喊道,急急忙忙穿衣裳。路易莎提醒我說,我已不是五金的奴隸,也不是靠薪水糊口的人了。我現在是專職幽默家。
後來我的孩子們就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我。有時候,當我像個孤獨的盜屍鬼那樣窺視他們的時候,我會聽見他們彼此嘀咕:「爸爸來了。」接著就收拾起玩具偷偷摸摸地找個安全的去處。我真成了個無可救藥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