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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訪問

第七章 訪問

「你的地址是?」
杜成的視線在河水中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一片淤泥中。
杜成鬆了一口氣,用脖子夾住電話,掏出筆。
一個人,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會把一個女人肢解成七零八落的幾塊?
即使,他們最終因為這起案件反目成仇。
「我記得你是吸煙的。」溫建良抽出一根香煙遞給杜成,「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們,那麼快就抓住了兇手,給張嵐報了仇。」
〔工作進展〕
犯罪嫌疑人用刀分屍,分屍時從各大關節處離斷,但分屍手法並不十分熟練,說明嫌疑人具備一定解剖常識,但屬初次作案。所有屍塊均經嚴密包裹,且沒有發現指紋、毛髮,死者體內亦未提取到其他生物物證,說明嫌疑人心思縝密,具備一定的反偵查經驗,獨居的可能性較大。各拋屍地點較分散,說明犯罪嫌疑人自有交通工具,具備駕駛技能。每部分屍塊具有一定重量,且死者身上只有較少的抵抗傷,嫌疑人應為青壯年男性,在較短的時間內即控制住死者,並完成強|奸及殺人過程。
經辦民警:馬健 駱少華 杜成
1990年11月9日9時20分許現場勘驗:在鐵東區松江街與民主路交會處南200米綠化帶內發現一黑色塑膠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繫緊,並用透明膠帶封扎。袋內有人體下肢右小腿、右腳及左右雙上肢。袋內除少量血水外,無其他內容物。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在塑膠袋及透明膠帶上沒有提取到指紋。
〔死亡原因〕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那天的樣子。」溫建良夾著香煙,眼睛始終盯著窗外,語速緩慢,「去參加同學聚會,特意打扮了一番。黑色呢子大衣,玫紅色高領毛衣,牛仔褲,短皮靴,渾身香噴噴的。我當時還取笑她……」
「這裏不許小便!」
將上述諸屍塊拼接可構成一具女性屍體,可確定為同一人。
「對。」
「是這樣,」杜成慢慢說道,「我們在做一個大案要案匯總,你知道,一方面是總結經驗,另一方面還要提高預防犯罪的能力。簡單地說,就是要搞清楚,為什麼張嵐會被害。」
下午兩點十五分,杜成已經坐在機車廠(現已更名為北方機車製造集團)人事科的辦公室里。辦事員查找檔案后,把他支到了離退休辦公室。
「你好。」杜成咽下嘴裏的食物,「是溫建良先生嗎?」
……
半小時后,杜成把車停在鐵東區萬達廣場門前,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座四層商廈,最後,在商場入口處看到了「平江路87號」的門牌。他從副駕駛座上拎過挎包,拿出那張1990年的地九-九-藏-書圖,找到平江路87號機車廠家屬區的位置,用紅色簽字筆畫上一個叉,隨即,駕車離去。
「關於張嵐。」杜成想了想,「關於她的一切。」
現在是枯水期,較之夏季的豐涌充沛,南運河的河水貧瘠了許多,能看見河底的淤泥和隨著水流飄搖的水草。有些地方結了薄冰,尚未結凍的部分在寡淡的陽光下冒著微微的蒸汽。
「又離了。」溫建良苦笑,「我心裏始終放不下張嵐。如果是病逝或別的什麼意外——哪怕是車禍呢,我都不會那麼耿耿於懷,可是她被人……第二任妻子受不了這個,和我離婚了。」
「11.9」殺人碎屍拋屍案現場分析
〔現場勘驗情況〕
溫建良轉過頭,臉上帶著笑,眼圈卻開始泛紅。
杜成睜開眼,回過頭,看見一個提著掃把和簸箕,穿著一身環衛工人制服的老人正嚴肅地看著他。
「說她一把年紀了還臭美。」溫建良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現在想想,她才三十三歲,多年輕啊。」
說到這裏,杜成也有些黯然,只能默不作聲地吸煙。
6號屍塊為人體右大腿,長32cm,周長52cm,上端自股骨頭處離斷,下端自股骨下關節面處離斷,上下創面見多個皮瓣,斷端皮膚邊緣粗糙。
1990年11月9日8時40分許,鐵東區松江街與民主路交會處南200米綠化帶內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人體下肢右小腿(編為1號,下同)及被分成四塊的左右雙上肢(2號)。11月10日上午7時30分許,在南運河南岸河灣公園以東400米處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女性軀幹(3號)。同日下午15時50分許,在城東垃圾焚燒廠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頭顱(4號)及左大腿(5號)。同日晚上20時10分許,在市骨科醫院南側圍牆下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人體右大腿(6號)及左小腿(7號)。
〔致傷物〕
杜成笑:「都過去二十多年了,現在我是老頭了。」
1990年11月10日上午8時20分現場勘驗:在南運河河床中,近南岸一側的淤泥中發現黑色塑膠袋包裝物,此處距河灣公園約400米。包裝物為兩隻黑色塑膠袋相向對套,中間用透明膠帶捆紮。袋內有女性軀幹一具,無衣物。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在塑膠袋及透明膠帶上沒有提取到指紋。
那就是「11.9」殺人碎屍拋屍案中發現3號屍塊的地方。時至今日,杜成仍然清晰地記得,當那個沾滿淤泥、對向而套的黑色塑膠袋被打開時,馬健脫口而出的那句「我操」。
〔屍體檢驗情況〕九*九*藏*書
「我記得你,那會兒你比現在壯實,頭髮也多一些。」
「我叫杜成,是鐵東分局的。」
駛入工人路,汽車右側出現一條亮白色。杜成下意識地看過去,發現那是本市的南運河。他心裏一動,腳下稍稍用力,沿著河岸一路駛去。
杜成的心暖了一下。他在二十三年後的同一個地方想起了年輕的夥伴們,以及他們共同面對的一件大案。
〔現場物證分析〕
「什麼情況?」溫建良又追問了一句,「哪方面的?」
那時大家都穿著一身橄欖綠,都很年輕,很能喝酒,抽很多煙,可以在熬了一夜之後還能精神抖擻地執行抓捕任務。在老刑警面前暗自不服氣,把新警叫作小屁孩。熱衷於帶著槍騎著摩托車四處轉悠。對每個犯罪分子都恨得咬牙切齒。

而且他相信,當時,老夥計們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樣的。
很快,溫建良端著兩個茶杯走出來,還帶著一盒香煙。
「你……有什麼事兒嗎?」
4號屍塊為一頭顱,黑色長捲髮,髮長47cm,頭顱自第四五頸椎間離斷,頭高22cm,口腔黏膜有損傷。右頸部發現一處孤立的皮下出血,應系扼頸所致……5號屍塊為人體左大腿,長30cm,周長50cm,上端自股骨頭處離斷,下端自股骨下關節面處離斷,上下創面見多個皮瓣,斷端皮膚邊緣較齊。
「是關於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頓了一下,「我是當年的辦案人之一。」
「分局?」溫建良的聲音有些猶疑,「你是警察?」
很快,運河南岸的一大片空地出現在杜成的視野里,這裏過去叫河灣公園,2012年,公園被拆除,一座寺廟在原址建起,所以,現在這裏叫金頂寺旅遊區。
根據檢驗,死者系因扼頸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
這是個霧霾天氣。地處北方的城市,入冬后就鮮見藍天白雲。集中供暖需要燃燒大量煤炭,空氣中就會飄浮著一層薄薄的黑灰。路上車不多,杜成看著灰濛濛的天,以及色調單一的建築與人群,面無表情地轉過一條街。
更何況,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能見個面嗎?」
「那麼,」溫建良看著杜成的神色,「你要找我聊什麼呢?」
杜成直起已經酸痛無比的腰,看看手錶,伸手從挎包里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粒藥片噙在嘴裏,再翻找時,發現自己沒有帶水。他暗罵一聲,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東西,快步走出了檔案館。
根據死者皮膚光澤度、皮膚彈性及恥骨聯合推斷死者在30歲左右。死者雙手指甲修剪整齊,手掌及手指光滑,不支持重體力勞動者。
2號屍塊為左右雙上肢,分為四塊,右前臂長40cm,從肘窩處離斷,尺骨鷹嘴處見有兩處皮瓣,創緣較整齊,橈骨上有兩條切砍痕,指甲長2mm,手掌背有擦蹭痕,手掌大小為15.6cm×9.1cm。右上臂長31cm,上至肱骨頭處離斷,斷端見有四處皮瓣,骨表面未見切跡,右上臂內側有一5cm×3cm皮下出血……3號屍塊為一軀幹,長78cm,上端自第四、五頸椎離斷,關節面見有切跡,下端自左右腹股溝處離斷,左右肩自肩關節處離斷,以上斷端創緣不整齊,創壁有多處皮瓣。胸骨肋骨未見骨折。陰|道挫裂傷,經陰|道拭子,未驗出精斑……https://read•99csw.com
「沒關係,我能理解。」溫建良抬起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如果以後能杜絕這樣的悲劇,張嵐的死就是有價值的,是吧?」
根據法醫檢驗,各屍塊斷端處創緣整齊,創壁光滑,創腔內未見組織間橋,部分裂創可見拖刀痕,未見生活反應,符合用銳器切割及死後分屍。
「喂,那位同志!」
「還湊合。張嵐走了之後,我又再婚了。沒辦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顧。」
如果他那時就在自己眼前,杜成一定會把他的腦子挖出來,看看裏面到底有些什麼。
溫建良也老了許多,原本是三七開的分頭,現在整整齊齊地梳向腦後。灰色的羊毛開衫綳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羊毛褲,腳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頤養天年的老人形象。
「為什麼?」溫建良不解,「兇手……不是已經被槍斃了嗎?」
此刻時值正午,杜成回到車上,重新打開地圖瀏覽著,最後選擇了自己的目的地,駕車離開。
杜成點燃一支煙,微閉雙眼,竭力讓自己放鬆下來。這裏曾棄置過一個女人的軀幹,那麼,不管經過多久,一定會有某種氣息留下來。他要抓住這種氣息,然後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個夜裡,看清他的臉,抓住他的手,把鐐銬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死者屍塊較為新鮮,結合死者胃容物消化情況,分析死亡時間在案發前17小時左右。
〔死亡時間〕
門打開的一瞬間,溫建良就認出了杜成。
在離退休辦公室,杜成得知「11.9」殺人碎屍案的被害人張嵐的丈夫溫建良已經在兩年前退休,住處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機號碼。杜成把號碼抄在記事本上,道謝后離開。
在溫建良的描述中,他的妻子是一個熱情、開朗、心地善良的女人,愛說愛笑,與人相處融洽,不曾與他人有過節或者仇怨。同時,和大多數女人一樣,愛美,愛漂亮衣服。
1號屍塊為人體下肢右小腿及右腳,右小腿長40cm,周長38cm,自脛骨平台處離斷,斷端見四處皮瓣,帶有髕骨,骨表面見兩條切砍痕,表皮脫落。read.99csw•com
「哦。」溫建良點點頭,臉色卻漸漸灰暗下來,悲戚的表情浮上他的臉頰,整個人顯得更加蒼老。
7號屍塊為左小腿及左腳,左小腿長41cm,周長39cm,自脛骨平台處離斷,斷端見六處皮瓣,帶有髕骨,骨表面見三條切砍痕。
「那不必了。」溫建良立刻回絕,「我不認識你,沒什麼好聊的。」
臨別時,溫建良注意到杜成蠟黃的臉色和已經被汗水濡濕的臉頰,關切地開口詢問。杜成不想多聊這個,匆匆道別後就離開了。回到車上,他伏在方向盤上,感覺肝部的悶痛感愈發強烈起來。他從挎包里翻出藥片,和水吞下。然後,他翻開記事本,開始整理剛才和溫建良的談話記錄。
杜成夾著一大卷尚有溫度的列印紙走進閱覽室,找到一張無人的桌子,把列印紙平攤在桌面上。這是1990年的本市地圖,杜成找了個在本市檔案館工作的朋友,把它放大后列印出來。他用雙手支撐在桌子上,俯身凝視著這張老地圖,看著那些曾無比熟悉,如今卻已在城市的發展中消失不見的地標。片刻,他打開挎包,拿出一張2013年版的本市地圖,放在老地圖旁邊,仔細地一一對照著,不時拿出紅色簽字筆在新版地圖上勾勾畫畫。一個小時后,簇新的地圖上已經遍布紅色圓圈,旁邊還標註著「11.9①」之類的字樣。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簡要案情〕
他在館外的小超市裡買了一瓶水,一口氣喝了半瓶,嘴裏的藥片已經化開,滿口苦澀。杜成皺著眉頭漱口,正打算吐掉,想了想,又咽了下去。
1990年11月10日16時40分現場勘驗:在城東垃圾焚燒廠第四焚化爐東側發現兩隻黑色塑膠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繫緊,兩隻塑膠袋袋口用透明膠帶捆紮在一起。袋內有頭顱及人體左大腿。裝有頭顱的黑色塑膠袋有破損。袋內有泥土少許。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在塑膠袋及透明膠帶上沒有提取到指紋。
「不是公事,是我個人想找你聊聊。」
「是我。你是?」
溫建良猶豫了很久,最後說道:「好吧。」
在廠門口的路邊攤上,杜成買了一個手抓餅。他坐進車裡,邊大口吃著,邊撥通了溫建良的手機號碼。幾秒鐘后,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聽筒中說:「喂?」
1990年11月10日20時50分現場勘驗:在市骨科醫院南側圍牆下,距團結路街口200米左右,發現一隻黑色塑膠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繫緊,並用透明膠帶封扎。袋內有人體右大腿及左小腿、左腳。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在塑膠袋及透明膠帶上沒有提取到指紋。
「那……」杜成四處環視著。
各屍塊損傷呈現出同一類型、分散分佈特點,其銳器損傷可由一種銳器形成,個別分屍部分手法並不熟練,能夠解釋一人完成從殺害到碎屍的過程,但應屬初次作案。從拋屍現場分析,犯罪嫌疑人應在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分段拋屍,每部分屍塊具有一定重量,可由一人完成,但不排除兩人以上。https://read.99csw.com
「我知道這很不禮貌,甚至可以說是殘忍。」杜成語氣低沉,「讓你過了這麼多年,還要回憶這些事,但是……」
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嗯?」溫建良顯然覺得很意外,「你想聊什麼?」
石橋、涼亭、爬滿綠藤的長廊已經不在了,那棵大樹還在。杜成有些微微氣喘,他手扶著粗糙的樹榦,低頭看著腳下的河床。
〔作案人數〕
〔犯罪嫌疑人刻畫〕
能否活到查明真相那一天,他自己心裏也沒底,儘力而為吧。
認屍啟事發布第二天,1990年11月12日10時30分許,我市居民溫建良前往我局認屍,確定死者系其妻張嵐(女,33歲,住鐵東區平江路87號機車廠家屬區48號樓443室,育有一子)。死者張嵐於11月7日晚下班后參加同學聚會,之後就去向不明。11月8日早其夫溫建良向所在轄區派出所報案……
杜成知道這樣的訪問並無太大意義。時隔二十三年,被害人家屬的陳述很難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他需要喚醒自己的職業嗅覺,讓它和自己記憶深處的某種氣息勾連起來。只有如此,他才能把那些殘留的片段拼接成一條鎖鏈,然後,沿著它追尋下去。
杜成把車停在路邊,沿著石階一路向下,小心地穿過結滿冰霜的枯草地,順著斜坡走到了河邊。
屍塊包裝物均為黑色塑膠袋,並用透明膠帶捆紮。黑色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無從查找其來源。從其尺碼看,黑色塑膠袋大小為47cm×35cm。死者身上無衣物,無其他能證明身份的物品。
「沒什麼。」杜成勉強笑了笑,「應該做的——你過得怎麼樣?」
然而這溫暖轉瞬即逝。杜成凝視著那片黑色的淤泥,彷彿又看到駱少華脫掉皮鞋,捲起褲管,一點點把那個黑色塑膠袋拽上岸的情形。其實,當他看見那具女性軀幹屍塊時,第一反應並不是恐懼或者噁心。失去頭部和四肢的軀幹並沒有太多人類肉體的特徵,他甚至遲疑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那是什麼。
溫建良把杜成讓進客廳,招呼他坐在沙發上。趁著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這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里轉了轉。看得出,溫建良和兒子一家同住,家境還算富足。陽台上掛著鳥籠,客廳東南角有一張長几,上面擺放著筆墨紙硯,估計是他退休后的消遣。總之,溫建良現在過著平靜祥和的生活。
〔個體識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