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可能：第一，兇手就是許明良；第二，兇手是和許明良有接觸的人，其中，曾購買過許明良豬肉的人嫌疑最大。

在他關上衛生間門的瞬間，門被推開了。

「還行。」馬健的氣色不錯，頭髮略長了些，整齊地梳向腦後，他拍拍肚子，「就是胖了——天天閑著嘛。」

「國外的一些網站，專為那些心理變態的傢伙提供刺|激的。」駱少華哼了一聲，「別小看這王八蛋，出來幾個月，連翻牆都學會了。」

「初步看，沒留下手印。我回去再仔細查查。」

駱少華掃了他一眼，起身在他的茶杯里倒滿茶水。

十五分鐘后，駱少華把車停在許明良家樓下。剛熄火，就看到楊桂琴搖搖晃晃地從樓道里走出來。

突然，鐵門被打開了，林國棟的母親提著菜籃，一邊收起鑰匙，一邊跨進門來。剛邁進門廳，就看到對峙的兩個人。

「哎，你不是那個……」她指著駱少華，大為驚詫。隨即，她就看到了滿臉是灰塵和血跡的兒子。

「確定。」

上警校的時候，刑法老師就說過，刑罰，是一種剝奪性的痛苦。剝奪資格、剝奪財產、剝奪自由，直至剝奪生命。

「病了快一年了。」年輕人好奇地打量著駱少華，「你是哪個飯店的？以後買肉就找我吧，一樣的。」

駱少華的臉色一變：「這麼麻煩？那就算了。」

曉瑾，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駱少華拔出手槍，咔嚓一聲扳下擊錘，直指林國棟的額頭。

駱少華轉身看看22棟4單元501室的窗口，放下了話筒。

許明良所在的春陽農貿市場毗鄰一片很大的居民區，可能購買過他的豬肉的人數以千計。逐一排查所需時間難以估量，而馬健等人只有區區二十天的時間。

馬健突然停下腳步，低下頭，雙眼緊閉，兩頰的肌肉在突突跳動，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拍照固定證據完畢。法醫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打開膠帶，提取后，他拉開袋口，從塑膠袋裡捧出一截人體殘肢。仔細查看一番，他轉頭對馬健說道：「右大腿。」

其實，即使他不這麼做，林國棟也知道站在衛生間門口的人是誰。他同樣知道，這個男人在門的另一側發現了什麼。

這頓暴打足足持續了兩分鐘。劇烈的動作加上憤怒的情緒，駱少華很快就感到筋疲力盡。儘管如此，他仍然余恨未消，停下來喘息了一陣，又狠狠地補了兩腳。

「可是我已經改了，真的改了！」林國棟抱住駱少華的腿，「你相信我，我不會再殺人，真的不會了……」

馬健頓時瞪大了眼睛。

「這，說來話長。」

幾個路過的警察聞聲向這邊望來，露出或好奇或疑惑的神色。

林老師（很可能叫林國棟）是許明良的家教。

時值深秋，清晨的時候，氣溫接近零度。天色已然大亮，草葉上的霜凍卻沒有褪去。駱少華盯著泛白的綠化帶中的黑色塑膠袋，心中的石塊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林國棟一下子直起身體，滿眼期待地看著駱少華。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老婦已經顧不上身後的楊桂琴，「誰能證明那是國棟用的油啊？」

馬健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轉身沖駱少華揮揮手：「走吧。」

伴隨著咬碎蛋殼的咯吱聲，黃白相間的蛋液從他嘴角流淌下來。

駱少華看看手錶，摁熄煙頭，拎起背包。

林國棟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天。

林國棟頓時面如死灰，整個人幾乎要癱軟下來：「第……第二個呢？」

馬健大為驚詫，低聲說道：「這是公安部督辦的案子，有機會立功的，你不去？」

「當年，我們都覺得這是個鐵案，只有杜成認為我們抓錯了人。」駱少華點燃了一根煙，垂著腦袋，額頭幾乎要碰到膝蓋，「其實，他是對的。」

真相，彷彿一場即將開演的戲劇，其內容和細節就隱藏在厚厚的幕布後面。而那兩扇幕布，正在駱少華的眼前徐徐拉開。

中年男人叫劉柱，是味精廠汽車班的維修員，和林國棟之母有些交情。兩年前，林國棟想學開車，其母就找到劉柱，請求他借輛車給林國棟。劉柱礙於情面，就把一輛閑置的皮卡車借給林國棟練手。車輛損耗從表面上看不出來，里程錶也可以做做手腳。所以，這兩年來，林國棟先後借了十幾次車，加之每次都會給劉柱一些好處，雙方相安無事。然而，汽油的消耗卻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幾個月前，味精廠對車輛使用情況進行統計，林國棟用了一百多塊錢的汽油，無法報賬，劉柱只能自掏腰包先堵上這個窟窿。回頭向林國棟之母討要時，她卻不認賬，非要他拿出是林國棟用了這些汽油的證據。

1992年10月28日。

衛生間北側牆上是一扇窗戶，裝有百葉窗。下面是一隻不鏽鋼浴缸，表面光亮如新，無水漬殘留。

剛才還喧鬧無比的辦公室里一下子安靜了許多。駱少華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拿出那份化驗報告，又從頭至尾細細研讀了一遍。隨即，他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

白色皮卡車。

駱少華抬腳踹開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靠在鞋柜上，不住地喘著粗氣。

「馬局，我不是有意為難你。」駱少華低下頭，語調低沉，「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認識。」駱少華指指501室的窗口，「你和他怎麼回事？」

駱少華一手拉下口罩，另一隻手探向腰間。

「好。」

駱少華想也不想就拉開門，沖了出去。

他發現自己正在腦子裡回想老婦和楊桂琴及中年男人的對話，似乎有什麼信息觸動了他的神經。

老婦轉頭看看他，又扭過臉去。

「桂琴，快進來。」老婦看到楊桂琴身後的駱少華，愣了一下，「這位是？」

駱少華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恐懼或者尋找地方躲避，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怒衝上他的腦門。

「我給你兩個選擇。」

「我是楊桂琴的外甥。」年輕人顯然對駱少華充滿敵意，劈砍排骨的動作也驟然加重。

在遮陽板右下方，一個黑褐色的小圓點清晰可見。

501室的鐵門緊鎖。駱少華在門上敲了幾下，卻毫無回應。他扭頭看看正艱難地爬上來的楊桂琴：「家裡沒人。」

目的地距離許明良家不遠，同在鐵東區之內。駱少華一邊開車，一邊瞄著楊桂琴。老婦始終一言不發，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瘦削的臉藏在帽子和圍巾后，看不到她的表情。

「少華，這麼急著找我，什麼事？」馬健脫下外套，坐在駱少華對面，剛細細打量對方，他就愣住了，「我靠，你這是怎麼了？」

茶樓對面的馬路邊上，一輛老式帕拉丁越野車緊閉著車窗。在它的斜前方，馬健正快步穿過馬路，跳上一輛本田CRV，駕車離去。幾分鐘后，一臉失魂落魄的駱少華也從茶樓中走出，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攔下一輛計程車，朝著相反的方向離開。

劉柱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掏出車鑰匙遞給他。

好在這個過程是令人愉快的。

「老鄭，那份化驗報告出來了沒有？」

「說啊！」馬健看他頹唐的樣子，心裏頗不耐煩，「你怎麼還是這麼婆婆媽媽的？」

皮卡車的駕駛座突然開了門，一個中年男人探出頭來，皺著眉頭看向駱少華。

晚上十時許，林國棟的工作基本完成。這個女人的大部分已經被裝進黑色塑膠袋，並且用黃色膠帶牢牢封好了。留在浴缸里的，只有分割成三塊的右大腿、小腿及右腳。那隻銀白色高跟涼鞋比較麻煩，雖然它讓那個女人看起來更加高挑，從而引發他更為強烈的慾望。然而，由於女人的奮力掙扎和踢打，搭扣被扭壞了，加之女人的腳已經開始腫脹，脫下來非常困難。

楊桂琴還在掙扎。駱少華不由分說，一直把她拽到車裡。關上車門，替她系好安全帶后，楊桂琴才放棄了反抗，一臉不情願地坐在副駕駛座上。

「第二，我送你去精神病院，一輩子都不許出來。」駱少華用手掐滅煙頭，「我不會相信你，只有把你和這個社會永遠隔絕，才能保證你不再殺人。」

「誰是兇手？你怎麼知道的？」馬健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揪住駱少華的衣領，「他回來了——你什麼意思？」

「就這些？」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之河重新奔涌。

「閉嘴。」

駱少華頭髮蓬亂，眼眶發青，雙眼布滿血絲，臉上的線條如刀削般深刻，整個一個癮君子的形象。

駱少華站在綠竹苑小區22棟4單元501室的門廳里，收好開鎖工具后，環視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林國棟一把推開母親，又撲到菜籃前九九藏書，拿起一個生雞蛋塞進嘴裏。

林國棟陡然暴起，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抓起那條生豬肉，塞進嘴裏大嚼起來。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駱少華抬起頭，眼神中透露出無邊的恐懼，「他出來了。」

然而，他把整個車廂都檢查了一遍，連最細微的縫隙都沒有放過，依舊沒有發現任何血跡或者毛髮之類的東西。

「你別管了，我來想辦法。」

只是，許明良的媽媽還知道迴避孩子，而他的母親，幾乎和那個男人公開住在一起。

駱少華卻顫抖起來，甚至感到自己的牙齒在嘚嘚作響。他跳下車，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大腦一片空白。直到他的視線掃過小區門口的一家小賣店，看到那個「公共電話」的招牌之後，駱少華才回過神來。

駱少華舉起右手，虛握成拳，在女人的頭部揮動了一下。

「哎呀，我都忘記問了。」老婦急忙招呼他，「您是？」

所以，馬健選擇了第一種可能性，而第二種可能性，在駱少華的心中，越來越大。

「沒有！」馬健驟然大吼一聲，轉身揪住駱少華的衣領，把他牢牢地按在牆壁上，「我們沒抓錯人，就是許明良！」

剝奪生命，真的比剝奪自由還要痛苦嗎？

「我送你吧。」他帶著楊桂琴走向路邊，「你這個樣子，恐怕走到半路就得趴下。」

林國棟保持著彎腰曲背的姿勢，閉上眼睛。

劉柱跑過去，一把揪住男子的手臂，表情激動地吼起來。

林國棟向後仰面摔倒，手捂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被害人梁慶芸，女，29歲，生前系本市第一百貨大樓售貨員，1992年10月27日晚九時許下班后失蹤，次日凌晨，死者的右大腿在東江街和延邊路交會的路口處被發現，隨即，其餘屍塊在本市各地區陸續被找到。死者生前被性侵，死因為機械性窒息。屍塊均由黑色塑膠袋包裹，袋口纏繞黃色膠帶。現場沒有發現死者的衣物，也沒有提取到手印或者足跡。

他轉過身，從衣袋裡掏出警官證，舉到男人面前。

看來他已經離開，並且留了東西在門口。

「不是！」馬健甩開駱少華的手，繼續向前走，「那王八蛋已經被槍斃了。」

駱少華痛苦地閉上眼睛——林國棟說的是專案組集體立功受獎的儀式。

「我的天啊，國棟，你這是怎麼了？」

駱少華急忙也跳下車，追上楊桂琴，不由分說就奪過她手上沉重的布包。楊桂琴大概已經領教了駱少華的固執，倒也沒有過多糾纏，只是跟在他身後慢慢地走。

「我是警察。」

「難道我們就他媽眼睜睜地看著？」駱少華也火了，「他還會殺人的！」

「她怎麼了？」

駱少華伸手撫平被弄皺的衣領，死死地盯著馬健，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咽了口唾沫：「好像是軀幹。」

「我是為你好。」駱少華苦笑，「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徇私枉法罪——我自己擔著吧。」

林國棟，男，1961年出生，未婚，大學文化，系本市103中學的英語教師。家住鐵東區綠竹苑小區22棟4單元501室，父母都是綠竹味精廠的職工。其父於四年前病逝。林國棟從1990年年底開始擔任許明良的家庭教師，主要幫他輔導英語課程。無不良記錄及前科劣跡。

「記得，以前幫我們做過司法精神病鑒定。」

全身上下只有一副手套、幾乎一|絲|不|掛的林國棟悄無聲息地穿過客廳，小心地伏在門邊，傾聽著門外的動靜。許明良敲過幾次門后，就不再說話。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后，就聽到他的腳步聲在樓道里漸漸消失了。

呼吸稍稍順暢后，他重新戴好口罩，關好衛生間的門，轉身——瞬間，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哦，現在只能驗血型，以後咱們可就牛×了。」老鄭也不追問，指指身後的儀器，「可以驗DNA，是誰留下的血跡咱都能搞清楚——要不要拿你這個案子試試？」

「王八蛋，你以為你躲得過去？」駱少華加大了腳上的力度，「我這就回去申請搜查令。我們現在有DNA技術，那些血跡，很快就知道是誰的！」

殺了我吧。

只有那個味道能讓他慾望升騰；只有強行進入能讓他感到征服與佔有；只有那些女人的脖頸在他的緊扼下變得綿軟才能讓他體會到復讎的快意。而這一切，都在對她們進行拆解時達到情緒上的頂峰。

剛才還是一片漆黑的室內，此刻已經遍布藍紫色的熒光。在牆壁上、浴缸內、地面上，宛若一朵朵色彩詭異的花朵，在暗夜裡悄然綻放。

劉柱向駱少華提供了一份林國棟的用車記錄。自1990年7月始，林國棟共借走車輛17次，每次都是那台東風牌白色皮卡車，用車時間為一到兩天不等。在這份用車記錄里，駱少華提取出了幾個日期：1990年11月7日；1991年3月13日；1991年6月22日；1991年8月5日。

駱少華看看被他砍得七扭八歪的排骨，轉身離開。

根據警方對犯罪過程的還原，兇手在將被害人騙上車后，會趁其不備用鈍器擊打頭部，致其喪失反抗能力后再帶往某地強|奸殺害。如果被害人頭部形成了開放性創口，那麼車內也許會留下血跡。

殺了他吧。只需扣動一下食指。

林國棟趴在地上，既不躲避，也不喊叫，只是一言不發地忍受著他的毆打。

衛生間處於北側，無窗木門，面積不超過五平方米。東側牆壁上有一面鏡子，下方是洗手盆和浴櫃。駱少華打開柜子，裏面都是些尋常的家居用品，例如衛生紙、潔廁劑之類。他拎起一袋洗衣粉，發現裏面還剩餘一半左右。他關好櫃門，發現柜子下似乎還放著什麼東西。伸手去拿，很快就摸到了一個鐵質物體，拽出來一看，是一個工具箱。

也就是說，每一起案發的前一天或者兩天，林國棟都會開著這輛白色皮卡車在城市裡遊盪。

「你問這個幹嗎？」

這是東江街和延邊路交會的路口，已經被警方用警戒線徹底封鎖。由於道路變窄，出現了暫時的交通擁堵情況。緩慢經過此地的車輛都好奇地打開車窗，遠遠地向這邊張望著，試圖通過那群忙碌的警察看清綠化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門忽然開了，一個老婦露出半個身子，神色頗為警惕。

老婦急忙放下手中的菜籃，伸手去攙扶林國棟。後者卻把視線投向了翻倒在地上的菜籃。

「我還能騙你不成？你兒子開的是哪輛車我會不知道？車就在樓下，不信讓國棟來看看。」中年男人急了，「好歹國棟也是個大學生，怎麼還能耍賴呢？」

駱少華把視線投向前擋風玻璃附近。一個墨點黏附在右側遮陽板上方。這黏稠的液體滴下來，落在遮陽板背面。隨即，一隻無形的手擦去了遮陽板上方的墨點……駱少華看著那塊遮陽板，慢慢地伸出手去，把它翻了下來。

「你這是幹嗎去？」

活著，只要活著。

駱少華爬起來，徑直向衛生間走去。

曉瑾，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隨即，他關掉水龍頭，跳進浴缸，嘩啦一聲拉上浴簾，打開淋浴花灑。冰冷的水噴洒出來，打在黑色的塑膠袋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林國棟彎下腰，在冷水的沖刷中，奮力把那堆黑色塑膠袋推到浴缸的一角。

駱少華看看那個鼓鼓囊囊的布袋：「這麼重，你一個人怎麼拎得動？」

駱少華不再發問，專心開車。經營肉攤的年輕人的確有替表哥繼續報復社會的動機和可能，但是，即使駱少華不了解他和許明良的關係如何，仍然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從年輕人劈砍排骨的手法來看，完成分屍對他而言太難了。另外，也是更為重要的一點，在他的眼睛里，駱少華看不到那種深不見底的邪惡。

可怕的沉默，橫亘在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中間。

魯米諾溶液的氣味升騰起來。噴洒完畢，室內的濕度大大增加。駱少華覺得有些憋悶，他放下噴壺，轉身走到門前，拉開一條縫隙透了透氣。

半小時后，馬健一臉陰沉地走出來。在門口等候多時的駱少華急忙迎上去。

「什麼情況？」駱少華看看身邊匆匆跑動的同事們，「有案子？」

「不是。」馬健否定得斬釘截鐵，目不斜視，大步向前走著。

男子似乎對劉柱的突然出現感到非常意外。他甩動著手臂，試圖掙脫劉柱的糾纏，同時，把目光投向那輛白色皮卡車。

「暫時放一下。」駱少華指指楊桂琴，「等等這老太太。」

駱少華站在走廊里，苦笑著搖搖頭，心說這都什麼亂七九_九_藏_書八糟的。隔著鐵門，他仍然能聽到老婦和中年男人在大聲對吵，而且越來越激烈。看起來，楊桂琴應該很快就會告辭。駱少華決定還是到樓下去等她。

警方在下江村的拋屍現場進行調查走訪時，曾獲得這樣一條線索：一名村民在案發前一天晚上，在現場附近看到過一輛「不是轎車」的白色汽車。警方也據此認定許明良的白色廂式小貨車就是他拋屍時使用的交通工具。

特別是當他得知許明良被捕的時候，意識到他錯拿了許明良拎來的黑色塑膠袋，他就知道，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第一，我現在就抓你回去，會有什麼結果，你自己清楚。」駱少華捏緊了拳頭，聲音中帶有不可動搖的決絕，「我們辦錯了案子，抓錯了人，我們認。但是我向你保證，你絕對活不到我們入獄的那一天。」

「滾開！」

他是和許明良有直接接觸的人；外表斯文、談吐優雅的中學教師，很容易讓被害人失去警惕，並登上那輛車；案發之前，他都會駕駛那輛白色皮卡車；在皮卡車的副駕駛遮陽板上發現了滴落血……

突然，客廳里傳來扭動門鎖的聲音。

「那當然。」老鄭坐在DNA分析儀前，「讓你們隊里出個委託函。」

看來只能用最後的辦法了。

「許明良是你哥？」駱少華又問道，「你是誰？」

林國棟正在學校上班，其母也在味精廠，現在是下午四點半，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駱少華迅速探查了兩間卧室和客廳，特別是南側卧室，從物品擺放來看，應該是為林國棟所用。室內陳設簡單，除了床和衣櫃之外，就是一張書桌。書架上大多是英文書，還有幾本小說。其中一本包著書皮的書引起了他的興趣。打開來，是一本人體解剖學。

馬健皺起眉頭看了他幾秒鐘，最後說了句「去醫院看看」，就匆匆跑了出去。

現在已經接近下午七點半，要在午夜前處理好那個女人。

楊桂琴沒有出攤，站在攤床後面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在奮力劈開一扇排骨。駱少華走上前去，問道：「楊桂琴呢？」

一個跪爬在地上，忐忑地等待著宣判，心中既有希冀也有絕望。

駱少華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繞到車尾，抓住車廂上的護欄，試圖跳上車去。剛要發力，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喊叫：「你幹嗎？」

服務員進來把碎杯子清理走，馬健卻依舊余怒未消，坐在沙發上喘了一陣粗氣之後，他又把矛頭指向了駱少華。

「你違反了程序！」林國棟拚命搖晃著駱少華的腳，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非法入宅，一個人取證，這在法律上是不算數的！」

「什麼叫『就這些』？」馬健的表情頗不耐煩，起身朝辦公室方向走去，「你還想要什麼？」

扣鎖結構很簡單，駱少華沒費什麼力氣就打開了，裏面整齊地碼放著螺絲刀、鉗子、鎚子、扳手等工具。稍顯不尋常的是一把手鋸。駱少華拎起手鋸，上下端詳著。鋸齒鋒利，有幾處磨損嚴重，並有缺口，看上去使用得還算頻繁，不過表面尚屬光滑，似乎被清洗過。駱少華把手鋸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除了鐵鏽味之外，沒有特殊的味道。他想了想，把鎚子也拎出來，連同手鋸一起放在地面上。

現場勘查正在進行中。中心現場里，勘查人員一寸寸地搜索著地面。一個法醫蹲在地上，面色凝重地盯著黑色塑膠袋。在綠化帶外緣，一個環衛工人正在對兩個警察緊張地描述著他發現屍塊的經過。

「林國棟他……」劉柱惶恐起來，「我不管啊，這小子無論犯了什麼事兒，油錢都得給我——唉！」

「對。」駱少華盯著眼前的茶杯，「你還記得市安康醫院的朱醫生吧？」

駱少華急忙跑過去扶起她。楊桂琴頗為感激地抬起頭，一看是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凝固了。

老婦急忙攬住她的肩頭，連聲安慰著。

林國棟擰開水龍頭，一邊瘋狂地抓起那三截殘肢塞進塑膠袋裡，一邊竭力壓抑著顫抖的聲音。

眼前藍紫色的熒光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一|絲|不|掛的男人體。他蹲在浴缸里，拎起一條女人的腿，把手鋸按在膝關節上，來回拉動……

「我說警察同志，你把這個拆走了，我怎麼交代啊？」

冷不防地，他又撲過來，伸手揪住駱少華剛剛撫平的衣領。

夕陽西下。深秋的天空呈現出越發深沉的暮色。煙氣正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裡升騰起來。一盞盞燈被點亮。成群的烏鴉在窗外鳴叫著飛過。

「你是警察啊。」年輕人垂下眼皮，重新拎起菜刀，「我哥的事兒不是都完了嗎？」

駱少華跳下車，徑直向劉柱伸出手去：「鑰匙。」

林國棟一邊觀察他的臉色，一邊輕輕地把他的腳從自己的胸口挪到地面上，翻身坐起，跪爬在駱少華的面前。

這些就是警方向檢察院移送的主要證據。如果仔細推敲的話，黑色塑膠袋乃家用常見之物；車廂里的血跡經過清洗，並且和豬血混合在一起，雖然證明其存在，但由於受到污染，已經沒有勘驗價值；至於許明良的口供，駱少華很清楚那是用什麼樣的手段獲取的。

穿鞋及外套的聲音。隨即，關門的聲音傳來。

駱少華一拳將林國棟打倒，隨即，在他身上狠狠地踹起來。

駱少華看著袋口上纏繞的黃色膠帶，下意識地抬起頭，恰好遇到馬健陰沉的目光。

「送我來的。」楊桂琴顯然已經沒有多餘力氣解釋，轉身指示駱少華，「幫我拎進來吧。」

「那不是挺好？」馬健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就讓他在裏面待著吧。」

「再重也得還給人家！」老婦扭頭看向窗外，「我們家不欠別人東西！」

他會殺死我，用最簡單直接又冷酷無比的方式。

「嗯，不去了。」駱少華拍拍馬健的肩膀，「你們當心點兒。」

林國棟伏在地上，宛若一隻飢餓的野獸，抬頭衝著目瞪口呆的母親和一臉陰沉的駱少華，呵呵地怪笑起來。

又是沉默。少時，馬健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起身去拿外套。

當篤篤的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林國棟剛剛把那個女人的屍體抬到浴缸里。突如其來的訪客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母親昨天剛去那個老頭家裡，應該沒那麼快回來，再說，母親有家裡的鑰匙，不必敲門。

「你說不說？」馬健有些惱火，作勢要起身穿衣，「不說我走了。」

一個中年男人怒氣沖沖地推開駱少華，徑直闖了進來。

「經常去肉攤買肉的人，你能記得多少？」

駱少華把這份用車記錄鎖在抽屜里，起身向法醫室走去。

我已重獲自由，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倘若劉柱所言屬實，那麼這輛兩年沒有用過的車上應該留下些許蛛絲馬跡——如果駱少華的猜想成立的話。

他需要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

他向老鄭道謝后，轉身離開了法醫室。

分屍的現場，應該是另一個地方。

駱少華站在浴缸前，上下打量著。這是一個單人浴缸，一個人躺進去剛剛好。如果用來分屍，再合適不過。

「有人。」楊桂琴已經氣喘吁吁，滿臉都是汗水，「我來之前打電話了。」

「是他乾的？」

然而，不能。

駱少華回過頭，看見那個中年男人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

她的手裡拎著一個布包，裏面不知道塞了什麼東西，不過對她而言顯然是過分沉重了，以至於她不得不走幾步就把布包放在地上，歇口氣才能繼續向前。

「你扯哪兒去了？」駱少華慘然一笑，「老馬，你最近怎麼樣，挺好的？」

「老馬，」駱少華終於鼓起了勇氣，「還記得許明良的案子嗎？」

「要不要來點兒吃的？」

駱少華打開隨身攜帶的皮包，從裏面拿出幾張紙遞給馬健。

「老天爺！國棟，你幹什麼？」老婦又驚又怕，伸手去搶他嘴裏的豬肉，卻被林國棟一口咬在了手背上，頓時冒出血來。

「所以，我們得儘快抓住他。」馬健叉著腰，看著地面，既像是說給駱少華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她沒來。」年輕人放下菜刀，「現在這個攤床歸我了。」

「嗯，我知道了。」林國棟嘴裏應付著，撕開黃色膠帶，在塑膠袋的袋口上快速纏繞著。包裹完畢后，他拎起塑膠袋，扔進浴缸里，又把工具箱踢進浴櫃下面。

駱少華長嘆一聲，向後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捂住臉。

你是我的。我可以掌控你的身體、你的恐懼，甚至你的生死。

「明良送來半扇排骨，我剁成小塊了。」

他點燃一支煙，銜在嘴裏，轉身下樓。然而，他的九-九-藏-書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在了二樓的緩台上。

從懲惡揚善的人民警察，變成可悲可恥的階下之囚。

林國棟留意傾聽著客廳的動靜。確認母親已經離開后，他的雙腿一軟，坐在溫熱的水流中，大口喘息起來。

駱少華起身拉上百葉窗，又返回門口，關緊木門。衛生間內頓時一片漆黑，室內擺放的物品也只能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他打開背包，取出口罩戴上，又從中拎出一個噴壺，開始在牆壁、浴缸、地面及那把手鋸和鎚子上均勻地噴洒起來。

車門一打開，駱少華就坐上副駕駛座，前後查看起來。

中年男人哦了一聲，縮回頭去。

這不奇怪，如果林國棟是兇手，且在卧室里對那些女人性侵的話，她們多半還活著，即使有開放性創口，也未必會流太多的血。

如果當時能多一點兒時間，多一點兒耐心，多搜集一些線索，多排查一些嫌疑對象……

這樣也好。不必經受逮捕與漫長的羈押。不必忍受如待宰羔羊般的審判。不用吐露心中的秘密。不用在某個凌晨，跪在冰冷的土地上，聽到腦後清晰的拉動槍栓的聲音。

駱少華突然想笑。他媽的，太諷刺了。連環強|奸殺人碎屍案，就這樣破了。在不能對他人道明的場合下，在宛若做賊的情形中，用完全不符合法定程序的手段，就這樣破了。

然而，一個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出現在他的心頭。早晚有一天，他會將那身灰色的皮毛暴露在陽光之下，沖所有人齜出森森的白牙。

林國棟一愣，隨即就意識到他把許明良也算在了被害人里。

這時，一個年輕的制服警察匆匆跑了過來，徑直衝到馬健面前：「馬隊，城建花園正門，又發現一個黑色塑膠袋。」

殺了他吧。他讓一個無辜的年輕人倒在刑場上，至死都不能洗刷殺人犯的罪名。

「那正好，您給評評理！」中年男人意識到駱少華不會偏私，立刻激動起來，「您說這叫什麼事兒！」

林國棟已經鼻青臉腫，嘴角和鼻孔都在冒著血。他透過手臂的縫隙看看駱少華，意識到對方暫時不會毆打自己之後，他放下胳膊，慢慢地爬坐起來，一邊擦著臉上的血，一邊低聲說道：「你不能抓我。」

「你放過我，就當今天的事情沒發生過，好不好？」林國棟仰頭看著駱少華，眼神中既有哀求，也有威脅，「這樣我們大家都安全，不是嗎？」

「馬隊，」駱少華看看四周，低聲說道，「也許杜成說得對，我們真的抓錯……」

「等等！」駱少華打斷了他的話，雙眼放出光來，「你剛才說，這輛車始終沒用過——除了林國棟？」

駱少華無語，拎起地上的布包，發現裏面是幾本書。

在她的指示下，駱少華走到22棟4單元樓下，楊桂琴還在幾十米開外一步步地挪過來。說實話，這個裝滿書的布包分量不輕。別說是年老體衰的楊桂琴，駱少華拎著它都覺得吃力。他想把布包放在地上，緩一緩酸麻的手，又怕弄髒了布包，惹得楊桂琴不高興。左右瞧瞧，樓下停著一輛白色東風牌皮卡車。駱少華把布包放進車廂里，斜靠在車身上，等楊桂琴走過來。

「嗯？」駱少華頓時來了興緻，「真的可以嗎？」

駱少華扭頭望去，看見一個三十歲左右、身穿黑色風衣的男子，提著一隻棕色皮包走了過來。

同樣的黑色塑膠袋。指紋。白色廂式小貨車。車廂里的血跡。許明良的口供。

「你走吧！」楊桂琴陡然提高了音量，「你還想查什麼？要不要查查林老師？！」

馬健看看他們，鬆開手，站在原地，不住地喘著粗氣。

「我為什麼不能抓你？」駱少華踩住他的身體，「你說，為什麼？」

「哦。」客廳里傳來脫鞋及放置挎包的聲音，「我回來取點兒衣服。你唐叔叔病了，我去照顧他幾天。」

楊桂琴沒有回答。

駱少華認出了他，正是樓下那輛白色皮卡車的司機。

「林老師那麼忙，怎麼好意思麻煩他。」楊桂琴虛弱地笑笑，「再說，都在我那兒放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耽沒耽誤林老師的工作。」

「兒子，你這是怎麼了？」老婦顧不得手痛，抓住已經狀如瘋癲的林國棟，「你說句話啊，我是媽媽啊！」

水溫開始升高，駱少華站在花灑下，快速沖刷著身上的血跡。淡紅色的水流在他腳邊慢慢匯聚，最後，打著旋渦，消失在下水口裡。

至於前因後果，駱少華比誰都清楚。當天他在林國棟家裡入室查看的時候，曾聽到門外有動靜。現在想起來，那就是林國棟。不用說，林國棟早就發現了自己的跟蹤與監視。而且林國棟肯定也反過來把自己及家人的情況搞得一清二楚。時隔二十多年後，駱少華再次開鎖入室，徹底激怒了林國棟。他尾隨並劫持了駱瑩，卻沒有傷害她。在地鐵站里割傷自己，留下了一個血手印，就是為了向駱少華髮出一個警告。

「許明良平時和什麼人接觸比較多？」

相機的閃光燈不斷亮起。勘查人員清晰而簡短的指令與回應不停地傳進駱少華的耳朵里。他咂咂發乾的嘴巴，小心地踩著通道踏板，走進中心現場。

駱少華回頭看看樓上，隨即，他加快腳步衝下樓去。

更讓駱少華恐懼的是，林國棟之所以敢於反擊，就是認準了他不敢將當年的事情公之於眾。那麼，他接下來可能要做的，將會是什麼呢？

林國棟看出了他的猶豫，眼中放出光來。他勉強撐起半個身子，按住駱少華的膝蓋。

駱少華重新舉起槍，喘著粗氣吼道：「站起來，跟我走！」

這就是真相。

漸漸地，幾件看似無關的事情越來越清晰。

馬健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雙眼死死地盯著駱少華，半晌，他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麼？」

「你要去哪裡？」駱少華髮動汽車，扭頭問道。

「死，還是活，你自己選。」

駱少華站在客廳里，默默地聽著。從她們的交談中，漸漸弄清了楊桂琴此行的目的。許明良並不甘心做一個肉販，曾於兩年前參加了成人高考，卻因為英語基礎太差而名落孫山。這傢伙倒沒有氣餒，打算好好複習一年，重新再考。楊桂琴挺支持兒子的想法，還找來舊同事的兒子——就是那個所謂的「林老師」——來給許明良做家教。她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歸還當時林老師借給兒子的幾本參考書。

馬健沉默了幾秒鐘，低聲說道：「先提取吧。」

駱少華不知道該怎樣自我介紹。楊桂琴先開了口：「你先走吧，待會兒我自己回家。」

在遮陽板上提取到的血跡，血型為B型。

「哦。」駱少華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我不去了，身體不太舒服。」

林國棟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警察會想出這樣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雖然可以保住性命，但是這也意味著自己的餘生將在病房裡度過——這和坐牢有什麼區別？

「那你怎麼解釋這個案子？」駱少華拚命撕扯著，臉憋得通紅，「強|奸后殺人、機械性窒息、黑色塑膠袋、黃膠帶……」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四名被害人家屬同時提出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的金額達十幾萬。楊桂琴拿出了全部積蓄，變賣了小貨車，才勉強還清。

林國棟曾開過這輛白色皮卡車。

「故意傷害。」駱少華把化驗報告揣進衣袋裡，勉強笑笑，「親戚的事兒。」

他忘不了林國棟在樓門前的最後一瞥，那種張皇失措、且恨且懼的眼神。

只需再做一件事，就能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巧合。

正在門廳里換鞋的林國棟彎著腰，一手拎著自己的皮鞋，抬起頭，看著這個戴著口罩、雙眼通紅的人。

想來想去，除了那個指紋之外，其他的證據都不能直接將兇手指向許明良。

林國棟湊到了門鏡前，走廊里已經空無一人。他把門打開了一條縫，先看了看門口的地面——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擺在門旁。

門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衛生間里響起。

「你別嚷嚷！」老婦顯然不想讓左鄰右舍聽到他們的爭執，「要說就進來說。」

你再也傷害不了我，而我，可以把你變成我要的形狀。

進入室內，老婦的情緒顯然放鬆了許多。她攙著楊桂琴坐在沙發上，忙活著幫她掛衣服、倒熱水。

她挪到門前，抬手敲門，邊敲邊說：「趙師父，我是明良的媽媽。」

林國棟死死地盯著駱少華，眼中的怨毒越來越濃重。這個警察太陰險了。這種辦法，既讓自己平安無事，又讓對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不敢想象將會在精神病院里遭遇怎樣的生活，但那勢必是漫九*九*藏*書長又痛苦的。這樣的生，豈止不如死？

「不用，剛吃過。」馬健端詳著駱少華，「你上次半夜打電話給我，我就覺得奇怪。說吧，找我什麼事？」

第三條路，找到了。

男主角的臉越來越清晰——林國棟的作案嫌疑在急劇上升。

白色皮卡車還停在樓下。駱少華繞著車身轉了一圈。東風牌，車齡不長，車體上覆蓋著一層灰塵，似乎閑置了很久。最後，他站在車頭前，凝視著眼前這輛平凡無奇的皮卡車。

馬健皺起眉頭，把列印紙扔在茶桌上：「這他媽是什麼？」

可是，林國棟等待的那聲槍響並沒有出現。相反，他的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同時感到臉上有氣流掠過。

這次輪到駱少華無言以對了。想了想，他又問道：「你的外甥——就是接手肉攤的那個人——和許明良的感情怎麼樣？」

「林國棟買了電腦，我查過他的瀏覽記錄。」駱少華指指那幾張紙，「這幾個網站，他登錄得特別頻繁。」

那麼，許明良的指紋為什麼會出現在包裹屍塊的塑膠袋上？

在之後的幾分鐘里，駱少華講述了自己在林國棟出院后對他的跟蹤與監視。馬健的情緒從疑惑到驚愕，再到憤怒。特別是聽到駱瑩被劫持的事情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茶杯就砸在了地上。

「什麼案子啊？」老鄭已經把儀器安裝完畢，「你搞得神神秘秘的。」

駱少華看看她一臉倔強的樣子，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踩下了油門。

林國棟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著駱少華的臉露出來。

他起身挪到駕駛座上，轉過頭，凝視著空無一人的副駕駛座。漸漸地，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眼前。

說罷，她就抬手推上了鐵門。

「你想都別想！」駱少華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他低下頭，死死地盯著林國棟，「你殺了五個人，你以為就這樣算了？」

老婦站在原地，看看楊桂琴，又看看駱少華，既疑惑又不知所措。

「哦？」中年男人歪著頭看看警官證，又看看駱少華，「你認識林國棟？」

而且，只有他一個人。

駱少華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倒退兩步，倚靠在門上，大口喘息起來。

「我認識你，你姓駱，對吧？」林國棟的言辭懇切，「我在報紙上見過你的照片，戴著大紅花那個。」

時間彷彿凝固了。

殺了他吧。他讓自己和其他同事將蒙受終生的恥辱和牢獄之災。

不能相信他，絕對不能，幾天前被殺害的那個女人還躺在停屍間里。但是，被追究錯案、解職，甚至入獄，讓滿載榮譽的英雄們從此背負一生的恥辱——這個代價，付得起嗎？

還沒來得及反應，他的頭部就遭到重重一擊。

那雙眼睛里，滿是怨毒和恐懼。

「馬局……」駱少華急忙起身阻止他，馬健卻是一副決心已下的樣子。

「就這樣吧。」說罷，他就穿好外套，拉開包間的門走了出去。

「你也別怪我。」楊桂琴的眼淚流下來，聲音也開始顫抖，「我不敢看明良的東西，腦子裡全是這孩子。所以，拖了一年多才整理他的遺物……」

「你當年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我？」

果真，許明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林老師，您在家嗎？」

「是啊。所以……哎，你這是？」

十分鐘后，兩個人來到綠竹苑小區。這裡是綠竹味精廠的家屬區，住戶自然多是工廠的員工。駱少華正在揣摩這個所謂「老師」的身份，老婦已經拉開車門下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怎麼不是？」駱少華急了，一把拽住馬健，「那手法……一模一樣啊！」

「是模仿犯罪。」馬健的聲音中還帶著急促的呼吸，「許明良的案子被媒體渲染得太離譜了，難免有人會效仿，所以這次要封鎖消息。」

「我跟你說，這小子每次用車我都有記錄。」劉柱一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表情，「再說，除了他，那輛車兩年都沒用過。不是他用的油還能是誰？他想抵賴……」

最後一句話反而讓馬健安靜了下來，他看了看駱少華，低聲問道：「你確定嗎？」

突然，他的身體放鬆下來，平躺在地面上，嘎嘎地笑出了聲。

剛走到衛生間門口，林國棟就聽到門外傳來抖動鑰匙的聲音。

馬健扔掉煙蒂，重新點燃了一支，吸了幾口，低聲問道：「所以，這二十多年來……」

林國棟探出手去，把塑膠袋拎進來，迅速鎖好房門。

「馬隊，怎麼樣？」

林國棟不願再想下去，時間也不允許。他把塑膠袋拎到廚房，取出排骨，泡在水盆里，把黑色塑膠袋揉作一團，隨手扔在垃圾桶旁邊，留作備用垃圾袋。

他拉拉塑膠手套，快步向衛生間走去。雖然自己的手法已經越來越熟練，不過，要把一個人分解成便於攜帶和拋散的幾塊，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馬健！」駱少華快步追上他，「我們在自欺欺人！」

「我走了啊，有空我就回來給你做做飯。」

好不容易等到楊桂琴走到樓下，得知她要去5樓之後，駱少華又從車廂里取回布包，大步向樓上走去。

駱少華沒心思陪他聊，隨口敷衍一句就拿起化驗報告，直接看結論。

林國棟拉開浴簾，又重新拉好：「好了。」

手鋸和菜刀都不好操作，看來得用剪刀才行。林國棟想著，伸手去拿黑色塑膠袋，卻發現手邊已經空無一物。

「那你拉上浴簾。我進來拿點兒東西。」

「國棟，你睡了嗎？」

但是，他還有選擇嗎？

「你去找我外甥了？」楊桂琴突然爆發，「明良已經償命了，你們還想怎麼樣？株連九族嗎？」

駱少華停止講述，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內，馬健都沒有說話。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駱少華，直到燃盡的香煙燒疼了他的手指。

劉柱自然是滿口答應，搶在男子前面走進樓道里。男子安靜地尾隨其後，邁進樓門的瞬間，他又向駱少華望去。

一年沒見，楊桂琴幾乎瘦脫了相。原本夾雜著幾根銀絲的頭髮現在已經變得花白，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整個人看上去老了十幾歲。雖然還沒進入冬季，楊桂琴卻已經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帽子和圍巾也一應俱全，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暫時封鎖消息，拒絕媒體的採訪要求。」

駱少華和男子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你洗好了沒有？」

如果這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巧合得太離譜了吧？

同時，這花朵也並沒有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駱少華聞到的，只是越來越濃重的甜腥。

「桂琴啊，你也真是的。」老婦坐在楊桂琴的身邊，握著她的手，「幾本書嘛，何必還特意送過來，我讓國棟去取不就得了。」

好吧。他無奈地站起身。長時間的蹲坐讓他的雙腿有些酸麻，被血水沾染的皮膚有緊繃感。他抬腳向廚房走去，想拿新的塑膠袋和剪刀回來。

許明良就不會絕望地倒在刑場上。

而系列強|奸殺人案的案發時間分別為1990年11月9日、1991年3月14日、6月23日和8月7日。

回到辦公室，馬健正在召集隊員集合，看到駱少華進來，急忙招呼他：「少華，去領裝備，準備出發。」

他忽然大叫起來，手指著小區入口的方向：「說來就來了！」

塑膠袋頗為沉重，大概又是許明良送來的豬肉。打開一看，果真是劈砍成小塊的排骨。

他挺喜歡這個孩子。雖然性格內向，不善言辭，但是很有禮貌，也願意和自己說一些心裡話。補課費每個月都按時給付，還時常送些豬肉過來表達謝意。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相似的經歷：父親早亡，母親都各自另有了意中人。

「我委託他看管林國棟。大概四年前吧，朱醫生退休了，一個姓曹的醫生接管了林國棟。每個月，我會去檢查他的情況。」駱少華咧咧嘴，「他表現得還算不錯，偶爾有過激行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駱少華愣住了。

「好啊！」林國棟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啊！我不會逃跑，我就在這裏等你！」

即使在一年之後的今天。

男子的臉忽然就變得慘白，整個人似乎顫抖了一下。他不再掙扎，轉身對劉柱低聲說道：「劉叔，你別嚷，跟我上樓拿錢吧。」

他快步向小賣店跑去，登上幾節水泥台階，操起話筒，按動鐵東分局的電話號碼。然而，還剩一個數字的時候，他的手停了下來。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告訴我？」馬健並不領情，重重地敲著桌子，「徇私枉法罪的追訴時效就是十五年，早他媽過去了，你怕什麼？」

一番查看后，在右側擋風玻璃附近、地面、車門、座椅及頭枕上都沒有發現任何痕迹。

馬健翻看著，發現ｈttｐｓ://reａｄ•９９ｃｓw•ｃom是一些網頁的列印版。看起來，這些網站主要提供視頻及圖片，內容是清一色的強|奸、殺人及碎屍現場。

「當然記得。」馬健起身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半扭著身子，怔怔地看著駱少華，眉頭漸漸皺起，「你怎麼突然想起說這個？」

的確，如林國棟所說，將他逮捕歸案，固然可以為死者申冤，為許明良平反，但駱少華等人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一件所謂的「鐵案」將被翻轉，榮譽被剝奪，局裡上下會為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馬健是如何獲得許明良的口供的，一旦事情敗露，他們承受的不僅僅是紀律處分，更可能是刑事責任的追究。

更何況，「3.14」強|奸殺人碎屍案的被害人李麗華就是B型血。

「我兒子的老師家。」楊桂琴目視前方，語氣冷淡，「他有幾本書落在我家了，我整理明良的遺物時發現的。」

「我等你吧。」駱少華看看手錶，「馬上就晚高峰了，公交車上會很擠。」

塑膠袋在一叢灌木中，旁邊的草地有滑蹭痕，看上去，應該是被人從道路左側扔進去的。塑膠袋的表面被灌木枝刮破，露出一塊青白色的人體皮膚。據報案人講，他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湊近了一看，皮膚上的一顆黑痣讓他意識到那是人體。

隨即，他就消失在門后。

「你小子，該不會他媽的吸粉了吧？」

「老趙啊老趙，你果真在家啊！」

看不見的鎚子劃破空氣。那個模糊的影子卻動起來。長發彷彿融入水中的墨跡一般飛舞開來，許多墨點四濺，落在擋風玻璃、車門及座椅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馬健沉默不語，盯著眼前的茶杯出神。良久，他長嘆一聲：「他媽的，我原以為退了休，可以消停幾年了。」

「出來了，在桌子上。」老鄭指指自己的辦公桌，低頭繼續工作，「少華，要不要看看這個？」

「行。」林國棟用手扶住牆壁才能勉強站直，「我放在廚房裡了。」

駱少華的頭漸漸抬起來，目視前方，牙關緊咬。

帕拉丁越野車的車窗緩緩放下，杜成的臉露了出來，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不用你管。」楊桂琴奪過布包，轉身就走。然而只走出幾步，又氣喘連連。駱少華見狀，快步追上去，一手拿過布包，一手攙住她的胳膊。

她的目標是一個公交站。此刻，一輛公交車緩緩停靠在站台上，幾個乘客下車后，公交車關閉車門，準備駛離。楊桂琴有些急了，奮力拎起布包，想快步去追趕公交車，不料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衛生間的門被敲響了，母親的聲音傳了進來。

至少在生活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他都不得不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駱少華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把遮陽板拆下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車窗外，劉柱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臉上的疑惑更甚。

「還沒有。」

母親倒沒有察覺出異常：「哦，那我拿走了行嗎？給你唐叔叔燉點兒湯喝。」

「你聽到沒有？我們要抓住他！儘快！」馬健的眼神彷彿一隻狂暴的野獸，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抓住他，就知道我們錯沒錯了！」

「你先找一個換上，去買一個也行，回頭找我報銷。」駱少華指指自己的胸口，「我用過之後就還你。」

駱少華倒沒覺得奇怪。兇手是一個細心且謹慎的人，作案后肯定會對駕駛室內進行檢查，甚至是清洗。但是，真的會一點兒痕迹都不留下來嗎？

林國棟蜷起身體，本能地用手臂護住頭臉。在承受著雨點般的痛毆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兩件事：這個警察是秘密潛入他家的。

駱少華的身體隨著馬健的動作無力地搖晃著，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殺了他吧。他在這裏奪走了五個女人的生命，讓她們的屍體拋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裡。

豬肉、芹菜、粉皮和雞蛋。

法醫老鄭正在擺弄一台新儀器。看樣子他對這玩意兒的興趣很大，駱少華走進來他都沒發現。

「10.28強|奸殺人碎屍案」的案情分析會足足開了一下午。散會後，馬健又被叫到局長辦公室，閉門密談。

今晚連續出現的兩次意外，讓他的心中產生了強烈的不安全感。許明良和母親的先後到訪，似乎讓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可以隨心所欲的自由王國變得危機四伏。對於這樣的入侵者，他不能選擇撕咬和驅趕。因為他不是一頭捍衛領土的餓狼，而是一隻無害的綿羊。

他彎腰拎起那把手鋸，在鋸齒端，藍紫色的熒光彷彿在嘲笑他一般，閃閃發亮。

「販毒。」馬健拍拍他的肩膀，「三省聯合行動，看咱們的了！」

他幾乎全|裸，滿身血跡，衛生間里還有裝著屍塊的塑膠袋以及一條女人的腿。林國棟來不及多想，衝到廚房門口，抓起地上的黑色塑膠袋，轉身跑了回去。

老婦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慍怒：「你怎麼又來了？」

母親回來了！

「兇手另有其人。」駱少華抬起頭，臉上是混合著恐懼和絕望的神情，「而且，他回來了。」

駱少華沒作聲，掏出警官證在他面前晃了晃。

林國棟死死地盯著指向自己的槍口，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面前這個警察身上正散發出一陣強似一陣的殺意。空中彷彿有一團黑氣，纏繞著，翻滾著，迅速向自己襲來。

在這間昏暗的客廳里，兩個男人，一個直立，一個彎腰，默默地對視著。

林國棟的語氣激怒了駱少華，他又是當胸一腳踹去：「你說什麼？！」

林國棟瑟縮在浴缸的角落裡，在這面薄薄的浴簾兩側，是他的母親和一個被切成幾塊的女人。

只是，這花朵並不是規則的片狀，而是形態各異——噴濺狀、滴落狀、流柱狀、擦蹭狀、片泊狀……

因此，林國棟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處理掉那堆黑色塑膠袋——那些可能讓他暴露出獠牙和利爪的東西。

駱少華理解馬健的憤怒。駱瑩清醒后，曾對當晚的事發經過有所回憶。向陽在和她對談的時候，那個女人又打來了電話，要求和他複合。向陽對她曖昧的態度惹火了駱瑩。拂袖而去后，她隨便找了個酒吧獨自喝悶酒，至於醉酒之後的事情，她就完全記不得了。

駱少華已經翻身躍上後車廂，四肢著地，仔細地查看著車廂內部。

「我的洗頭膏……哦，在這裏。」拉動浴櫃的聲音，「咦，這是什麼味兒？」

馬健走進茶樓，向前台服務員詢問了幾句，隨後就被帶往二樓盡頭的一間包廂里。一進門，就看到駱少華蜷縮在沙發里，獃獃地盯著眼前的茶杯。

駱少華沉默了一會兒，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駱少華覺得有些尷尬，只能低聲說句好吧，就轉身開門出去。剛探出身子，就和門外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我不來怎麼辦？」中年男人抖著手裡的幾張票據，「這一百多塊的油錢讓我自己掏腰包？」

那麼，如果那個村民看到的是一輛白色皮卡車呢？

「沒事，不耽誤的。」

一個長發、面目不清的女人抓著提包，默默地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就在門外！惡魔就在門外！

一個倚靠在鞋柜上，艱難地在伸張正義與平安落地之間選擇著。這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各自指向不同的結局。難道，真的沒有第三條路可選嗎？

駱少華皺起眉頭，轉身看了看林國棟的單人床。隨即，他挪開擺放整齊的卧具，仔細查看了床單，卻沒有發現任何痕迹。地面上鋪著尚新的水曲柳地板。駱少華趴在地上，臉貼著地面，從床頭一直查看到門口，甚至連地板的縫隙都沒有放過，依舊一無所獲。

母親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衛生間。幾分鐘后，她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客廳里。

「是你？」她甩開駱少華的手，「人也死了，錢也賠了，你還來找我幹什麼？」

駱少華沒有急於開口，而是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之後，看看急不可耐的林國棟。

他用手撐住浴缸的邊沿，探身進去，試圖在浴缸內發現些許痕迹，同樣一無所獲。浴缸附近的瓷磚牆壁也是被擦洗一新，半點兒可疑的痕迹都沒有。

馬健沒有說話，示意勘查人員檢查塑膠袋。後者捏住塑膠袋的提手，用勘查燈對內部來回掃視了幾遍，又將袋子舉起，在自然光下反覆觀察，最後，對馬健搖了搖頭。

兩個老太太的聊天重點自然是楊桂琴這一年多來的生活。說到傷心處，楊桂琴又是淚水漣漣。老婦起身去拿毛巾，這才發現駱少華還站在門口。

「我知道我該死。」林國棟眯起眼睛盯著駱少華，「我還知道，不是我一個人進監獄！」

「媽，你回來了？我在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