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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夢斷煤山崇禎帝 第二十七章 苦命皇后

第四部 夢斷煤山崇禎帝

第二十七章 苦命皇后

崇禎的心猛地一震,彷彿像被巨掌狠擊了一下似的,踉蹌著,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腳跟。躊躇半天,最後方挪動腳步,返回室內。只見周皇后已被從屋樑上解了下來,平躺在床上,衣服和頭髮竟然紋絲不亂。
崇禎搖搖頭,然後眼睛一閉,流出了兩行清淚,悲涼地:「不用了,難得你一片忠心。你不必管朕,快逃命去吧!」
「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不見一人上朝?」崇禎讓身邊的小太監到門外去傳詔上朝,可小太監走出朝門,連著大喊了幾聲,大殿外仍是沒有一點迴音。崇禎生起氣來,三步兩腳地走下丹墀,來到大殿門口,望了望天空,細雨中夾著雪花,灰濛濛地,他扯起嗓子,大聲叫起:
劉宗敏躍馬揚鞭,大軍擁入。
曹化淳沒有回答,而是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張銀票:「這是給你的。」
「唯有以身殉國」六字一出,眾皆駭然。因為人們都清楚,皇帝以身殉國,將是個什麼景象,將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歷朝歷代,還從未有過一個皇帝以身殉國的。但不知崇禎爺是隨口而出的哀嘆,還是真的打算「以身殉國」?
萬箭齊放、箭如雨下。闖王兵有如潮水一樣,又迅速退了下去。
守城將領,向曹化淳施禮拜見:「京師總督吳大人麾下,彰儀門守將鄧立丹,參拜曹大人!」
吳麟征警覺地喝問:「誰?」
仍是無人回應。
曹化淳立時變臉,他將令牌一拍,喝令:「給我統統拿下。」
崇禎見小太監領旨走後,站起身來,端起酒杯,敬獻皇后:「爾與朕自小相伴,內憂外患,未能一日開顏。請滿飲此杯,算朕謝罪;余者九泉之下,朕再行補報吧!」
坤寧宮門外,依舊微雨不絕,細雨中夾雜的雪花已越來越大,直落了范景文一身,他不顧年邁,正風塵僕僕快馬加鞭而來。
崇禎沒有辦法,索性自己走到鍾前,操起粗大的木杵,使勁撞起鍾來。
吳麟徵收起桌上的筆墨,迎到門口,他一下子愣住了:來人竟是素無來往的曹化淳!
太監吳良輔等一聽,連忙說了聲「謝萬歲」,便爭先恐後地跑出,收拾些金銀細軟,哄散去。
鐘聲悠遠地傳出,一聲又一聲……
皇帝從來是不檢討自己的,唯恐因此而影響了他的「聖明」,歷朝歷代均是如此。故崇禎能幾次下《罪己詔》引咎自責,已屬難得。當然,吳麟征也清楚,這均是萬不得已的一種策略。就是這次崇禎的《罪己詔》,也是在大臣們幾次上疏,併為皇上列舉了「有誤陛下」的事項:練餉之加、撫寇之說、款敵之議、催戰松錦、鑿挖河堤等重大失誤,以及請求開列十六年來誤國諸奸等重重壓力下,方決心下的這《罪己詔》,企圖以此恢復郡邑、擒斬闖獻,雪恥除凶,凝聚日趨渙散的民心,挽狂瀾于既倒。
「大事不好!曹化淳叛變,吳麟徵兵敗被俘,賊兵已進入內城。陛下快請出宮避難吧!」
吳麟征厲聲喝問:「怎麼回事?」
在西直門中了埋伏的劉宗敏,撥轉馬頭,率部來到這裏,妄圖用炮口轟開這道城門。這裏守備的大明將士正在眾志成城、拚死鏖戰。
崇禎說到這些,竟不由得放聲大哭起來:「不謂朕做了亡國之君,自愧太祖創業,垂統二百多年,至朕墮敗,朕將以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啊?」
小太監來到院中,高聲唱叫:「穆貴人接旨!」
范景文接過密旨,跪拜:「臣遵旨。」
曹化淳笑容可掬地:「吳大人,一切可都準備好了?」
李自成的人馬高舉著火把,排著整齊的方隊,大搖大擺地向城門進發。
曹化淳冷笑著再一揮手,三盞點燃的紅燈高高地掛在了彰儀門的城樓。
「事成之後,增加十倍。」
「怕死的留下,不怕死的將士隨我殺出一條血路!」
曹化淳依照約定,準時帶著兩個小太監,大搖大擺地走過來。
穆貴人身在冷宮,不了解外面的形勢,以為皇上又想到自己,準是什麼「御膳」、「寵幸」之類的好事,所以到得院中,便連忙跪地:「臣妾穆貴人接旨。」
崇禎一聽,收住眼淚,長嘆一聲:「唉,朕自恨當初沒聽吳麟征、范景文所言,如及時南遷,或早調吳三桂棄地勤王,均不致一敗至此!朕自恨昏瞀,錯用陳演,以致弄到這個地步。現今已是四面楚歌,朕還能到哪裡去?哪裡還有替國家出力之人?朕死有餘辜,唯有以身殉國了!」
這時,李自成的大順軍喊殺著已經尾追過來。
炮聲、殺聲、吶喊聲、呻|吟聲……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崇禎一把將定王摟進懷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望著稚氣的定王,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田貴妃。崇禎共生有七位皇子,其中三位是周皇后所生,四位則系田貴妃所生。其中三位小皇子,均在幼年時夭折,如今健在的只有定王一人是田貴妃親生。所以崇禎一見定王,便想起他的生母田貴妃,想起田貴妃臨終前的再三囑託,他也發誓將定王養育成人。可誰料江山易色,皇位風雨飄搖,自身尚且不保,何以完成貴妃的囑託呀?他又一手摟過定王,邊流著眼淚邊絮絮地說,任由眼淚滴落在他們身上。
太監們趁將士猶豫之際,把這些奮戰守城的將領全部捆綁了起來。
「銀票?兩萬兩?」
崇禎一進來,便告知大家:「賊兵眾多,城九_九_藏_書內守備空虛,現城外已破,內城更是難保了!」說完,澘然淚下。
崇禎復又大聲地:「來人!撞鐘擊鼓!」
花容月貌的長平公主平時聰明伶俐,最受崇禎喜愛。朝堂上不論多麼焦慮愁煩,只要一見到長平公主那張可愛的笑臉,聽到她銀鈴般的呼叫,崇禎便會愁雲盡掃,轉陰為晴,化怒為笑,極為開心。可今見長平公主慘叫著倒在地上,她忍著劇痛,可憐巴巴地望著崇禎,呻|吟地說:
崇禎心如刀絞,可嘴上說出的卻是:「可喜可賀啊!」
吳麟征冷冷一笑:「吳某想借你的人頭守城!來人!」
崇禎走到書案前,提筆寫下一道聖諭:「諭: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
范景文騎在馬上,揚起皮鞭大怒道:「都什麼時候了?君臣見面已不可多得,爾等還做什麼威福!」
闖軍炮彈打過來,將城牆塌陷一角。
吳麟征送走了曹化淳,待返回屋中時,卻見妻子竟換成白衣白褂,一身縞素。
北京的另一座城門——彰儀門。
「曹愛卿,出了何事?從哪裡來?」
「孩子你盡可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生死存亡之刻,我要和你在一起。」
坤寧宮內。
這時,緊隨昭仁公主之後的是長平公主,她親眼目睹崇禎劍殺昭仁,大聲慘叫:「父皇,你怎麼了?我們是你的親生女兒呀!」
崇禎讚許地站起身來:「如此則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見祖宗了。來人,傳諭所有被朕寵幸過的嬪妃,一律賜死!」
吳麟征端坐在案桌邊。
莫名其妙的眾將士不服,掙扎反抗。
王承恩攙扶著崇禎緩緩回到宮內后,崇禎坐在御案前的龍椅上,如同傻了一樣呆愣愣地,一語不發。
崇禎默默地點了點頭:「也好。那就隨朕一起到後宮去吧。」
曹化淳已是年過六旬的三朝太監,竟能如此臨危不懼、勇擔重擔!這使崇禎大為感動,連連搖頭:「不,愛卿年事已高,朕於心不忍。」
吳麟征情知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他不願賢慧的妻子陪同自己一道殉難,本想再勸勸妻子,偏偏這時傳來「噹噹」的敲門聲。
「只是兵餉不濟,將士食不飽腹,不肯效力。任吳大人百般勸說催逼,可哄了這夥人,那批人又倒下了……必須派人攜餉前往監軍,協助吳大人。」
「這個閹逆,悔當初沒先宰了他!」
吳麟征一馬當先,沖入闖營。
此時正炮聲不絕,殺聲震耳。
探馬邊跑邊叫:「大將軍,彰儀門已開!」
「什麼東西?」
「事到這般光景,陛下不如潛出京城,待勤王之師到達,再徐圖剿賊,或可使社稷轉危為安。」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吳妻疑惑地看著吳麟征。
冬梅含著眼淚為皇后梳攏頭髮、輕施粉黛、慢慢地描眉印唇……
「真的?」劉宗敏一下子興奮起來,「傳令三軍,進彰儀門!」
吳麟征同樣是沒有正面回答,顧左右而言他。因為他們彼此心裏都清楚,這個時刻就任此職意味著什麼。
已是早朝時間,往日勤政殿內,早已濟濟一堂,可今日依然是空蕩蕩地,沒見一個人影。只有崇禎一人在來回徘徊、踱步。
「曹公公,這份《罪己詔》……」
與此同時在穆貴人的宮中。
只崇禎一人在焦灼地來回踱步……
「只是有一事相求范先生,不知可否?」
城門上,吳麟征親自點燃火炮。轟的一聲,炮彈在城外闖軍兵群中炸開,血肉橫飛。
袁妃雖說也是很早被接納入宮,但卻一直遭受冷遇,待田貴妃過世以後,原以為會得到崇禎的寵幸,但因政局一直不穩,動亂頻仍,加之崇禎原本就不好女色,故至今袁妃還未曾生育一男半女。後來,周皇后又將田貴妃的妹妹領進宮,皇上更是極少光顧袁妃。長年冷遇,幾多幽怨,所以她緩緩說道:
崇禎激動得操起令牌:「那就辛苦愛卿了!危亡關頭,老愛卿,請受朕一拜!」
崇禎說罷,頓足捶胸,號慟欲絕。
見援兵黑壓壓的一片,將士們興奮地雀躍歡迎。
「還有末將汪成!」
「請陛下外間等候!」
周皇後知道崇禎平時並不嗜酒,逢年過節或有喜慶大事,偶爾喝些,也喝得很少,今見崇禎如此借酒澆愁,心中痛楚如同刀絞,哭叫了一聲:
開了殺戒的崇禎手持著寶劍,瘋狂奔出,太監宮女們跪地哀求,他似全然不曾聽到,衝出宮門,直入壽寧宮。
早已準備好的太監們蜂擁而上,把眾守將欲一一捆綁。
時間已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六日。城外黑雲壓城,風聲鶴唳,而城內守衛的城牆上,卻只有些老弱殘兵在散亂地游弋。
千里做官只為財,曹化淳深信這一真理。他見吳鱗征已經動心,頗為得意:「只要大人打開城門!」
崇禎絕望地一屁股坐到龍椅上,眉頭緊蹙,雙手神經質似的撫摸著扶手上的龍頭。忽然,撫摸的手停了下來,屈起手指掐算叨念起來:「吳三桂進京勤王的諭旨,下達已經六天了,怎麼還沒有消息?」
周圍的宮女在輕輕地抽泣。
曹化淳神氣活現地坐在中間椅子上,拉著長聲:「守城的還有哪幾位將領?」
崇禎見他一身狼狽,連忙走過來上前扶起,驚問:
崇禎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不待小女兒說完便一劍刺去,鮮血噴射而出。
慈烺拜別母后、拜別父九*九*藏*書皇、拜別兄弟,仍依依不捨……
「不知曹公公駕臨,有失遠迎,快請進。曹公深夜造訪,是不是朝中又有急難?」
崇禎聲音哽咽,周皇后與袁妃、宮女們也自哭成一片,崇禎再也說不下去了。
曹化淳將崇禎給他的令牌高高擎起:「皇上令牌在此,誰敢抗君?」
第二天傍晚,西直門城樓上。
周皇后見崇禎說出這番話來,她強忍著的淚水不由得又簌簌地落了下來。尤其是那句「爾與朕自小相伴,內憂外患,未能一日開顏」更是勾起了她諸多往事,的確貴為皇后,人人均以為榮耀無比,但恐怕也只有皇上方清楚這內里的苦衷。她抖顫的雙手不容易才接住酒杯,眼淚卻落入杯中:「妾為天下母后,事陛下十八載,今日得與陛下同死社稷,妾亦無憾了!」
守將鄧立丹恭敬地稟報:「已全部到齊。」
眾將士亦紛紛上馬,隨吳麟征一路衝殺。
三盞紅燈,霎時高掛上了西直門的城樓。
「老奴時在西直門,賊寇猖狂,他們劫去城外三大營十二尊大炮,正在齊轟城門,現城牆已塌陷數處。」
這是聖上的意圖,而曹化淳今晚匆匆把這個東西偷著拿出來給我,他又是什麼居心呢?
崇禎疑惑地說:「你們為什麼不走?」
吳麟征衝著曹化淳一夥大聲地:「妤!就請曹公公看場好戲。點起燈籠!」
吳妻說著取下牆上掛著的寶劍,便欲拔刀自刎。
忍耐多時的周皇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袁妃和冬梅等宮女立刻嗚咽凄楚,哭成一片,就連那些侍立的太監,也都忍不住地偷偷拭淚。
吳麟征見崇禎語氣誠懇,檢討也頗為深刻,作為臣子的大為感動。尤其是看到:「……朕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貽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齎,加賦多無義之徵,預征有稱貸之苦,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舉,皆朕撫馭失宜……」
「何以為號?」
周皇後站在門口,一直望著他們,直到完全沒有了蹤影……
吳麟征一揮手,埋伏的士兵一擁而出,將曹化淳一行人拿下。
「孩子呢?」
曹化淳率領太監隊伍趕到。
崇禎不甘心,他停住腳步,叫道:「來人,撞鐘擊鼓上朝。」
任其鼓聲咚咚震響,殿前仍是不見一人……
劉宗敏統率大軍來到彰儀門,果見城門大開。
「在。」王承恩見是范景文,使勁點了點頭。
劉宗敏大手一揮:
慈烺系崇禎的長子,他剛過十八歲時,便迎來了慈烺的出世。因系長子,又為周皇后所生,所以崇禎第二年便將其立為太子,以求明朝國祚綿延永久。他儘管平日政務紛繁,也從未忽略對太子的教育,意在把太子培養成來日一個雄略蓋世、力挽狂瀾的皇位繼承人。現今太子年已十六,將近成人,故崇禎望著進來的太子,對范景文說道:
正值十六歲年華、如花似玉的長平公主那凄楚的聲音,流血的身軀,崇禎本想再砍第二劍,可兩手顫抖不止,卻怎麼也舉不起劍來了。
吳麟征見事已如此,飛身上馬,仗劍大叫:
崇禎見狀,從壁上拔下一口劍來,向袁妃連砍數刀,袁妃方才死去。
守門的宦官上前阻攔,不準范景文入內。
「城破國亡,朕不忍偷生以辱大位,但朕躬既死,你們將如何?」
崇禎半晌無語,神情慘然地嘆道:「你等女流之輩猶有忠義之心,可那班王公大臣,往時坐享厚祿,到了賊兵困城,不但策略毫無,甚至棄朕而遁。今日早朝,朕親自擊鼓敲鐘,竟無一人臨朝!唉,這都是朕失之不明,近佞拒賢,豢養了這些奸賊,如今悔也莫及了!」
咚的一聲,一人跑進。還沒等崇禎看清來人,卻聽此人叩頭大哭起來。原來是親信太監曹化淳!
人們都在血戰。小太監趁無人注意,在磚棱上磨割繩索。
王承恩從未見過崇禎這般模樣,且不說剛登基時的雄姿英發,就是前幾天坐在龍椅上也是威風凜凜、君令如山呀!可短短几日,崇禎便頹然衰老,僅僅三十四歲,便一副行將就木的垂垂老態。王承恩看著心痛,上前垂淚勸道:「萬歲爺,時勢緊迫,奴才保護你出宮吧?」
「只差一樣東西,需向曹公公索借。」
崇禎縮在紫禁城內,度日如年地盼著吳三桂快些到達,吳三桂卻如老牛破車一樣緩緩蠕動;崇禎希望李自成慢點抵達,可李自成竟有如神助一般地飛抵城外,並迅速將北京里三層、外三層地層層包圍,宛如鐵桶一樣,插翅難飛。
在由勤政殿返還乾清宮時,方得知繼曹化淳打開彰儀門后,德勝門、平則門也隨即開啟,北京之外城全部陷落。繼而農民軍長驅直入,正浩浩蕩蕩向內城進攻。
忽然背後一陣騷亂,只見明兵潮水般地退了回來。
「吳某一向貧寒,從未見過這麼多銀兩,不知曹公公竟欲如何,對吳某有何吩咐。」
「末將郭一波!」
躲避炮火的杜勛,猛見彰儀門升起三盞紅燈,連忙跑到正在指揮攻城的劉宗敏身邊:「大將軍,快看,彰儀門亮起了紅燈!九-九-藏-書
吳妻接過來,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三個大宇《絕命書》,她驚詫地抬頭望了丈夫一眼,然後方慢慢展開,只見上面寫道:
眾人一時啞然,各自正黯然思忖的時候,九歲的永王和只有七歲的定王兩個年幼的皇子,來到坤寧宮外,遠在門口,他們就大聲叫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吳麟征一邊展讀,一邊思索,這大約是皇上所發的第三份《罪己詔》了。記得最早的那份是因鳳陽的祖墳被李自成掘毀;第二份是因各地災禍連連、久治不愈。而這次則是因「憂寇」,深刻地為國家危亡而檢討。
吳麟征為緊緊追趕一個大順騎兵將領,緊隨其後進入巷道后,該大順將領突然不見。吳麟征正猶豫間,小巷深處突然閃出一批人馬,截住了去路,吳麟征見狀,連忙轉身欲回原路,可身後又是一隊大順軍馬……小小衚衕,前後圍堵,任吳鱗征左沖右闖,也無能為力,吳麟征知道中計,他丟掉大刀,拔出寶劍欲自刎,但被大順軍一擁而上,將其俘獲。
小太監連忙答應一聲:「遵旨。」
崇禎說著,竟一揖到地。這大約是歷朝歷代僅有的皇上向太監揖拜!
吳麟征聽到這兒,已經全然明了曹化淳的來意,但他仍裝作不知似的問:「曹公公的意思?」
「哪還有什麼避難之所?」范景文雖急如星火,可崇禎已心如死灰,倒顯得頗為冷靜。他拾起眼皮,看了范景文許久,方緩緩吐出幾個字來,「國君死社稷,即死得其所。」
吳麟征看到這裏,心中暗想,若早知如此,江山社稷何至於千瘡百孔!
崇禎不敢再停留多看,他蹣跚地走出寢宮,只見袁貴妃還愣愣地站在坤寧宮內。
崇禎也不看她,直到將一大觥酒又倒入肚中之後,方冷冷地說:
崇禎拉過慈烺,往范景文身邊一推:「快跟范先生走吧!」
「還有末將趙環!」……
崇禎將劍一扔,仰天長嘯了一聲:「你們為什麼要生在帝王家啊?」
「好,一言為定。」
仍是不見有人來上朝。
太監王承恩氣喘吁吁地跑來,見皇上親自擊鼓撞鐘,惶惶叫道:「萬歲爺,不會有人上朝了。曹化淳開了彰儀門,賊兵已破了外城……」
「你不和孩子在一起,還回來幹什麼?」
「你們今日為皇子,明日即為庶民。離亂之中,應當混跡百姓之間隱姓埋名。見到年長者呼之為伯,少者稱之為叔;萬一爾等苟全性命,遇到忠義之士,應報國讎家恨……你們且隨王公公到國丈府吧,好自為之。」
崇禎點點頭,放下酒杯:「這樣方不負朕。但朕不忍你們死於賊人之手,不知你們之意如何?」
吳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聽說你受命拱衛京師?」
「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曹化淳指著《罪己詔》,「大明已亡國無日,這城是守不住的。連皇上都不得不『罪己』,我們外姓人何必陪他姓朱的殉葬!杜勛、唐通降從大順后,很受闖王的優待……」
一聽缺餉,崇禎連忙說:「兵餉,內宮倒湊得一批金釵首飾,約有二十萬兩,可拿去分給將士。只是這監軍一職,朝中已無文臣武將;再說,烽火連天,多是貪生怕死之輩,誰又肯冒死前往呢?」
左突右沖,來到一條狹長的巷道。
誰知鸞帶折斷,袁貴妃直墜下地,稍傾,竟悠悠地蘇醒過來……
杜勛爬起來,灰溜溜地正欲到一旁躲避,忽見前面探馬飛奔而來。
「好兒子,賊兵圍城旦夕,你父是快要和你們長別了。只可憐你們錯投在帝王家裡,小小年紀,也要遭此殺身之禍……」
冬梅等一齊跪下:「奴婢們蒙陛下和娘娘的厚恩,情願患難相隨,雖死無怨。」
小太監:「聖諭:城破在即,為免遭賊寇蹂躪,所有被朕幸御過的嬪妃,一律賜死。」
劉宗敏飛起一腳將杜勛踢出了好遠:「滾你媽的蛋!難道還讓老子上當嗎?」
城外。
曹化淳環視了一遍肅立的守將,依舊細語長聲:「將領們都到齊了嗎?」
「大人,曹公公賺開彰儀門,投靠了闖賊。」
「朕將親率大軍,以征伐闖賊,國家一應事體均交付太子。宣告天下臣民,有奮發忠勇者、有為國貢獻糧草騾馬、舟車器械者,悉前來聽從調遣……」
周皇后忠厚賢良,見崇禎悲痛如此,含淚上前勸道:
崇禎收住眼淚,對著宮女、太監,說道:「你們事朕有年,今日大難臨頭,朕不忍你們同歸於盡,快去收拾一下,趕緊各自逃生吧!」
「哭有何用?還不快走!」崇禎厲聲申斥。
「列隊進城!」
「這又何必!這許多年,你孝敬病重的公婆,已受盡了辛苦!」
崇禎幻想著出現奇迹,以挽救這既倒之狂瀾。可幾天來的現實,他自己也清楚這是絕無可能的。所以他寫到這兒,忽地把筆一扔,獨自唉聲嘆道:「這般時刻,誰會來呢?」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日夜冰兢,思臻上理,調兵措餉,實非得已。三餉並用,久無成功,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貪官污吏,巧取鞭撲,身居九重,不能體察,朕之罪也;朕任用非人,養毒致潰,將懦兵驕,焚劫淫掠,朕之罪也……」
這時,冬梅領著太子慈烺進來。
此時躲在城門一角的曹化淳等驚恐萬狀,顫抖地擠在了一起。
曹化淳驚恐地直視著吳鱗征:「吳大人,這是為什麼?https://read.99csw.com
吳麟征此刻方發現老賊逃走,直氣得他一劍劈在桌子上:
周皇后聽了並不惶恐,似乎她早就料到了這一結局。如今太子和永王、定王已送走,她知道該輪到自己了,所以她從容不迫地答道:「陛下死忠,妾則死義,兒女等死孝。又復何辭?」
冬梅答應著跑下。
周皇后將酒杯一扔,大哭著跑進寢宮。
「兒臣給父皇請安!」
城外的闖王營中,劉宗敏和杜勛一見燈籠點起,高興得大叫了起來,這是他們與曹化淳約好開門投降的信號。
寢宮外間,宮女及嬪妃已撤離一空。
周皇后心靜如水:「悉聽陛下之便。」
可任他聲嘶力竭、喊破嗓子,仍是沒有一點迴響,只有小雪和雨依舊在淅淅瀝瀝、不緊不慢地下著。
「哇」地一聲,崇禎把鼓錘一扔,隨即一口鮮血噴射而出!崇禎雖然情知這是早晚的事,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快就破了城池,他本來還幻想京師可抵擋幾日,幻想吳三桂的大軍飛馳而至、絕處逢生,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恰逢王承恩聞聲出來,范景文大聲呼叫:「皇上可在?」
范景文深知這是崇禎最後的一步棋,情系大明命脈,所以他接旨時顯得格外的莊嚴和沉重。
袁貴妃等均在周皇後房內,女眷們也正惶惶不安。
曹化淳接過書寫《罪己詔》的黃紙,說:「明天萬歲爺將在早朝上宣讀,老奴抄來,是想讓吳大人先睹為快,以便早做打算。」
闖王兵趁勢蜂擁而上。
范景文翻身下馬,三步並成兩步地急趨入內,倒地跪拜:
「父皇、母后,你們怎麼都哭了?」
「兒啊,若有出頭之日,莫忘了國讎大恨。你苦命的母親,九泉之下引頸盼著你們啊!」周皇後知道從此將生離死別,緊抓著兩個小兒的手,哭得肝腸欲斷……兩位皇子雖年幼無知,不明白這將是訣別,但見母后如此傷心,也就隨之大聲哭號起來。
「皇上……」
崇禎更沒想到的是,首先開城投降的又是自己最為寵信的太監,剛剛自己還對他曹化淳寄以厚望,以萬乘之尊向他頂禮膜拜!其實,自己早應看出他是逆子貳臣,杜勛怎麼那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李自成的《討明檄文》怎麼會擺到自己的龍案上?這本來是昭然若揭之事,可自己因對他過於信賴,以致一葉障目,咎由自取。想到這,他唉聲長嘆道:「大勢去矣!」
穆貴人一聽接旨,興奮得一路小跑著從內室奔出,一邊梳理著頭飾一邊叨念:「皇上有聖旨給我啦?」
「我要馬上去城門督戰。你趕快去鄉下照料孩子吧!」
兩人手牽著手,像往時一樣嬉笑著進來,及見崇禎也在,連忙跪拜:
周皇后從鏡中望著他,淚水亦不由得上涌,可她強行忍住,決絕說:
吳妻看完,泣涕漣漣,知道自己錯怪了丈夫,正欲賠禮,卻見吳麟征早已走出門外,直奔城門而去。
在此萬分危殆的情勢下,那些位高權重、一直唱著「一寸山河一寸金」高調的王公大臣,此時均龜縮起來,恰恰是坦言「棄地入關」、官微職卑的文臣吳麟征明知大廈將傾,卻挺身而出、臨危受命,就任京師總督職,負責守衛京城。
吳妻推門進來,應聲答道:「是我。」
前往後宮的路上,耳邊炮聲不絕。
城上一片歡呼!接著是第二炮、第三炮……
「也罷。」崇禎知道皇后擔心怕讓他們隨自己一道殉國,所以略微沉思了一會兒,「王承恩,領他們立即脫去皇子服裝。」
兩皇子隨王承恩進入後宮,換上了百姓服裝后,再來拜別崇禎。
崇禎憤怒起來,他放下木杵,又操起鼓錘,使勁地擂鼓。
皇后是十六歲接納入宮的,那時自己還是信王。閹逆魏忠賢和客氏,為了阻止自己進宮、承繼大位,多次下毒刺殺,都是皇后隨自己擔驚受怕。之後便是清兵侵擾、闖賊作亂、外患內憂,加之所謂妻不如妾,德不如色,自己當時專寵田貴妃,很是冷落了皇后。但年輕的皇后毫無怨言,相反還以其特有的寬容為朕選美解憂,繼陳圓圓之後,她又將田貴妃的妹妹舉薦入宮,以慰藉朕身……她極少言語,可一舉一動均沁透著她的一番苦心!可自己過去怎麼全然沒有體察,竟也沒有發現皇后原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雍容華貴、氣質非凡!他望著、想著,眼淚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來。
曹化淳高舉著皇上的令牌,闊步登城。
「懸起三盞紅燈。」
崇禎眼望著他們離去、走遠,甚是酸楚。但一回頭,卻見冬梅等幾位宮女一個未動。
老狗曹化淳率領太監隊伍站在城門垂手恭迎,他們手中均舉著小旗與傳單,上面寫著太監及文武大臣「公約開門迎賊」之事,領銜的便是太監曹化淳與兵部尚書張縉彥。
王承恩領命,帶了永王、定王出宮,周皇后默默地跟到了門口。
「本來以為,妾與老爺生則同生、死則同死,老爺如果殉國,則賤妾以身殉老爺。一不負國,二不負夫!但誰知,生死關頭,大明官吏個個怕死,只重生命,忘了氣節,連我們女子都不如。二十萬金賤妾無緣享用,只好先走一步了!」
崇禎知道,那裡是吳麟征在指揮守城,連忙問:「吳麟征如何?」
周皇后見太子走後,一把摟住永王和定王兩個孩子,失聲哭道:「皇上,趁此賊兵未至,陛下也放他倆一條生read.99csw•com路吧!他們還都太小,可以叫他們兄弟暫住臣妾父親家裡,待長大成人,有出頭之日,也好替國家父母報仇。」
崇禎望著這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不由得心中更為難過,一把將他們拉到膝前,愛撫地問:「唉,你們哥哥慈烺呢?冬梅,快去把皇太子叫來!」
「父皇,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過了一會兒,崇禎悄悄地走進寢宮,鳳冠霞披、盛妝的皇后,竟是艷麗異常!崇禎默默地站在周皇后的身後,他臉上留有淚痕,人顯得蒼老而又愧疚。
聞訊追來的冬梅等一齊跪拜在地懇求:「萬歲爺,請放過公主殿下吧!」
「早做打算?」吳麟征一愣,「請曹公公明示。」
穆貴人一聽,頓時癱倒!
「兩萬的十倍,果然可得二十萬兩銀子?」吳麟征顯得很貪心。
副將應聲:「一切準備停當。」
「明天傍晚打開西直門,迎大順軍進城,吳大人從此即可富貴榮華、前程無限!」
「皇上盡請吩咐,臣萬死不辭。」
崇禎用手撫摸著他們嬌嫩稚氣的臉頰,並親自為他們系好衣扣,然後手扶著他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
定王年少,望著哭紅了眼睛的父母:
崇禎寫好后,叫過太子慈烺:「范先生請辛苦一趟,這是朕寫給成國公的聖諭,太子慈烺請他全力為之輔佐。」
「父皇!父皇!我怕,我怕……」
「末將張秀朴!」
崇禎怒斥道:「你……你怎麼還不自盡?」
范景文邊說邊舉起馬鞭一路揮打,太監與錦衣衛紛紛躲避,范景文飛馬奪門而入。
城門外,毫無防備的劉宗敏遭此突然襲擊,怒火中燒,大聲罵著:「媽的,我們的炮呢?快拉過來,給我往城上轟!」
無人應聲。一回身,連小太監也不見了蹤影。
小女兒昭仁公主看見血淋淋持劍而來的崇禎,驚呼:
李自成的百萬大軍卻全然不是如此。
而此刻的西直門,吳麟征身帶箭傷,正布置兵力,欲浴血苦戰。
崇禎只得轉過身體,陰鬱而又沉重地緩緩步出門外……突然,宮女們暴發似的大哭起來,撕心裂肺!
「妾一直難得皇上寵幸,今請死在陛下跟前!」
崇禎不待她說完,劈上去又是一劍,長平公主身體一側,砍在了長平公主的肩上。
「上朝——上朝——上朝嘍!」
吳麟征驚愕地連著後退了兩步:「這……這是為何?」
「已送到鄉下。」
曹化淳大義凜然、慷慨陳辭:「老奴世受皇恩,值此國家危亡之秋,正是老奴報效國家、報效皇上之時!臣請萬歲爺下令,徵調內宮太監侍衛,老奴細算了一下,可有兩千餘人。老奴,請萬歲爺賜以令牌,前往督戰!」
「援兵來了!」守城將士頓時歡呼起來。
此時的大明承儀殿內,崇禎正伏在御案前,手執硃筆,在印有《聖旨》的黃絹上重重地寫道:
王承恩「撲通」地一聲跪下,泣不成聲:「奴才不走!老奴自生至死,都要侍候萬歲爺!」
袁妃說著解下身上的鸞帶,系在庭柱上,伸頸自縊。
崇禎眼望著已是老邁的王承恩,又是酸苦,又是感動。死到臨頭,身邊冷冷清清,只剩下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人了。
剛剛受命的吳麟征,當晚正在燈下伏案疾書,忽然門外傳來響動。
周皇后返回宮內,見崇禎正在獨自飲酒,旁邊侍立的冬梅手舉一壺酒,已連著給崇禎倒了好幾大觥。崇禎眼中的淚珠,點點滴在酒杯中……
待剛欲離開門口時,周皇后突然抓住他們的手,大聲哭道:
早有防備的吳麟征立即命令:「放箭!」
曹化淳此刻倒沒有敢誣陷。他清楚,吳麟征錚錚鐵骨,視死如歸,不是幾句誣告所能詆毀的。相反,如果稱頌幾句倒會贏得崇禎的信賴:「吳大人真乃忠烈之士,身負數傷,仍在浴血抗戰,只是……」
「老奴願往。」
儘管前往遼東的特使心急如焚,儘管吳三桂也氣壯山河地祭旗誓師,但這支關東鐵騎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像當年袁崇煥那樣兩晝夜便飛抵京師。當年的袁崇煥是一心想搶在皇太極的前面,以拱衛京師,所以他馬不停蹄、日夜兼程,如同與清兵競賽一般進行生死搏鬥,日行二百余里。而如今的吳三桂一是沒有那麼急迫拚命,二是拖累著六十萬百姓,故他的大隊人馬一天下來僅行進了二三十里。
而坤寧寢宮內,周皇后則平靜地端坐在梳妝鏡前。
「只是什麼?」
「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將失,雖上有龍亢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身居諫垣,徘徊不去,無所匡救,法應褫服。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食衾,墊以布席足矣。棺宜速歸,恐系先人之望。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吳麟征絕筆。」
吳麟征連忙上前,一把抓住妻子執劍之手,拉她到書案前:「賢妻,且慢!這是為夫留給你的書信,本想待我走後再讓人帶給你的。既如此,只有現在請你一閱了!」
「明晚城頭見!」
吳麟征邊說邊將曹化淳讓進裡屋。曹化淳並不著急,而是慢悠悠地坐下來,審視許久方從懷中掏出一張朝廷專用的大黃紙,說:「萬歲爺下了一道《罪己詔》,老奴拿來,請吳大人一閱。」
定王、永王立時停住了哭聲,暗暗飲泣地隨王承恩離去。
城外的劉宗敏遭此重創,氣得睚眥俱裂,一迭聲地連連大叫:「放炮!」「放炮!」「放炮!」
吳麟征接過展開,只見上面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