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的這番話，是他多年對明王朝及崇禎皇帝觀察思索的結果。因此說得既透闢、中肯，又義正詞嚴。太子慈烺聽后低下頭去，沉思不語，半晌方揚起頭來：「既如此，那你就快點把我殺了吧！」

「朕出宮太倉促了，未曾通知先帝張皇后，你快領朕諭旨，謂賊人進入，必然蹂躪宮眷，令張娘娘趕緊自裁了吧！」

一上大街，正值從朝陽門湧進的大順軍入城，難民們四散奔逃，難民的後頭是守城的敗兵。敗兵如同喪家之犬、狼奔鼠竄，將難民沖了個七零八落。

沒有回聲。王承恩正驚疑時，一抬頭，見黑糊糊的一個身影懸挂在亭旁的槐樹上，近前一看，原來是崇禎皇帝！

「老朽有天下第一珍寶奉獻將軍。」

急促的王承恩推門而入，室內沒有人聲、沒有燈光、漆黑一片。

守城的士兵，于黑暗中見一群宮監黑壓壓地朝城門奔來，大為驚恐。

管家本該認識王承恩的，但他今天臉上冷冰冰地，猶如一塊冬天的生鐵。

范景文放下寶劍，迎陳演、錢牧齋入座。

范景文將筆一扔，面朝皇宮方向叩拜后，操起寶劍，正欲自刎時，突然門房高叫著跑了進來：「大人！首輔陳大人和錢牧齋大人來訪。」

紫禁城，即是現在的故宮，它位於北京市的中心，是最為宏偉壯麗的建築。城周有四門，南有午門，北為神武門，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四門中間的所在即為紫禁城，共有大小數十個院落，九千多間房屋，建築面積約十五萬平方米，佔地七十二頃，周圍有十多米高的城牆和五十多米寬的護城河。主要建築分外朝與內廷兩大部分，外朝以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為主體，建於三層漢白玉台基上，是皇帝行使權力、舉行隆重典禮的地方；內廷以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為主體，是帝王辦事和居住的地點；其兩側東、西六宮為嬪妃的住所。此外，尚有文華殿、武英殿和御花園等。整個建築對稱布局，層次分明，氣勢磅礡，巧奪天工。

「王公公，我們捨不得你！」

「你又無罪，我豈能濫殺？」

「這事就交由你去辦吧！」

觸景傷情，君臣對坐，竟半晌無言。

「罪臣不知陛下所答應的禮葬皇帝、皇后之事，會不會反悔？」

忽然一想：「不行，自己是奴才，怎好和皇上並肩呢？」於是王承恩重又跳下石欄，解下汗巾，改系在崇禎腳下的樹上，打了個死結，將頭伸入結內，身體往下一蹲，勒死在崇禎的腳下。

崇禎站在門前，看了看門臉，認出這是王府，便想大步走進。

此刻被稱做「不二公」的范景文的宅院，也籠罩著一種陰霾的沉重氣氛。憂國憂民的范景文家教極好。夫唱婦隨，妻賢子孝。宅院的當中案桌上燃著三炷香，范景文茶飯不食，一直默默無語地呆坐在一旁。

李自成也放聲大笑，吩咐隊伍：「傳我將令，進紫禁城！」

「聲甲天下色甲天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陳圓圓。」

太子回手就是一掌，「啪」地一聲，狠狠地打在了杜勛的臉上，然後昂首走了出去。

李自成哈哈大笑：「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倒也明白事理。」轉而正色說：「難道你父皇就沒罪嗎？他之所以任用奸臣，是因為他性情孤僻乖戾，剛愎自用，多疑善變，動輒殺人，以致朝內噤若寒蟬，小人得志。所以你父皇是既可憐、可悲，卻又殘忍成性，你父皇今日弔死，固然悲慘，可因他的苛政和腐敗，有多少忠良受害、百姓遭殃？天下被餓死|逼死弔死的，又何止萬千？」

崇禎長長地哀嘆一聲：「城破國亡，君死社稷，自己萬無生理！」

在本朝出了魏忠賢、杜勛、曹化淳這麼一群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太監的同時，也還有像王承恩這樣忠心耿耿的好太監。王承恩真是個難得的正直忠貞之士。也許是因為自己從小帶大的原因，也許是緣于君臣的愚忠愚孝，或許是二者兼有。反正王承恩對崇禎是打心眼裡惦記！一聽說朝陽門這座內城已破，他不顧自己的腿疼腳拐，立馬站起，匆匆趕回乾清宮。王承恩在急切地尋找皇上，未見之後，又疾步趕到勤政殿。王承恩找遍大殿，仍未見皇上的蹤影，就又趕緊奔向坤寧宮。

崇禎被瘋了似的人們衝來衝去，又連著跌倒了兩次，待他躲過人潮爬起身來時，只見衣衫已破，臉上也塗滿了泥土，手和胳膊全是擦破的血痕。

「你小白臉子，沒打過仗，當然怕他，可我劉宗敏不怕！」

小太監吳良輔哆哆嗦嗦地跪拜：「皇上……哦，不不，崇……崇禎已在萬歲山自盡而死。喏，這是他寫在衣襟上的遺詔。」

田弘遇一聽，慌忙跪倒在地：「請將軍饒命！」

「闖王膂力過人，是有名的神箭！」

王承恩來到慈慶宮，坐在椅子上，直等到宮女淚盈盈地走出，告知「張娘娘已領旨自盡了」方完旨返回。

「周國丈早有吩咐，今天只認請柬。沒有請柬，無論什麼要緊之事，也一概不準進內。」

哀嘆的是：這難道就是未來之路？

李自成為了緩衝一下這緊張的氣氛，他轉身對宋獻策：「聽說崇禎有個漂亮的公主，現在哪裡？」

說罷，一劍刺去，結果了杜勛。

王承恩將兩位小皇子託付田弘遇后，就欲離去，可這兩個從小跟隨王承恩長大的孩子，拉https://read.99csw.com著他的手依依不捨，王承恩動情地囑咐道：「兩位小王爺隨你們田外公去吧。到那裡，一定要記住你們父皇的教誨，要勤心向學、萬事順從、孝順外公。外面不比宮內，加之你們又是離去父母之人，一切要多加小心啊！」

北京的這一天，正陽門前，人山人海。鞭炮炸響，鑼鼓齊鳴。嘹亮的嗩吶吹奏著歡快激昂的迎賓曲調。老百姓家門口都焚香設案，貼滿了「迎闖王、不納糧」、「永昌元年大順王萬歲」、「新皇帝萬萬歲」等標語。

吳麟征怒目圓睜：「我能饒你，大明的忠魂豈能饒你！」

王承恩大為震驚，連忙站起，急速地朝皇城跑去……

李自成哈哈大笑：「宗敏兄弟，朕早就曾答應過你，進京后，天下美女盡由你挑。你要多少？分給你三十美女如何？」

「三不殺戮我的百姓。」慈烺斜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曹化淳和杜勛，補了一句，「實是文武百官最無義。」

王承恩說著就往大門裡闖，保鏢一把將他揪住，隨之往門外使勁一推，王承恩踉蹌著跌出了好遠！

「太監們說，她被崇禎砍斷了一隻胳膊，讓人救出宮去了。」

到了東華門，時已深夜，遠外仍是馬嘶人鳴，殺聲不斷。

「陛下請略等一等，老奴王承恩陪你來了！」

這位張皇后是先帝熹宗的正宮娘娘。當先帝臨終之時，正是這位皇后極力堅持，方挫敗魏忠賢和客氏等的篡位陰謀，使崇禎得以登基大統的。故崇禎對這位皇嫂極為尊重。

李自成不解地看著他。

李岩見此，連忙制止說：「陛下，臣以為不可。」

「請講！」

李自成失望地「哦」了一聲。

李自成沒有想到吳麟征會刎頸自盡，搶救不及，他慨然嘆道：「崇禎若是重用這等忠義之士，何至敗亡？來人，厚葬吳麟征！」

「那崇禎呢？把崇禎帶上來！」

想到這，他收住眼淚，向崇禎帝拜了三拜，然後又磕了一個頭：

「崇禎老兒，一個人住這麼好、這麼多的地方！」

李自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他雖然當了皇帝，可依然是身披青衣長袍、頭戴白氈斗笠，在騎隊步兵的簇擁下，神采飛揚地徐徐走來。

永王緊拉著王承恩，害怕地說：「賊兵進城了吧？」

劉宗敏聽后，眼睛頓時一亮！他連忙吩咐部將攙扶起田弘遇，然後嬉笑著和田弘遇一道遠去了。

「我管你什麼紙！你若再糾纏，捆起來送你到兵馬司去！」

「是大明太子慈烺。崇禎原將他寄養在本族朱純臣家，朱開門投誠后，他逃到了這個小太監家，被我們搜了出來。」

「萬歲爺！」王承恩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便急撲過去，一下子跌在了崇禎身下的石頭上。

范景文沒有正面回答陳演，而是將桌上剛剛寫就的題字，遞給陳演，道：「吾意已決，城破國亡，唯有殉節以報聖恩。」

王承恩剛一邁出，厚重的大門便砰地關死，並上了門閂。

「吳三桂算什麼東西！小小山海關乃彈丸之地，再使勁能擠出多少尿來？我劉某，只需一靴尖即可將其踢倒也！」

王承恩摸索著點燃蠟燭，發現崇禎正伏在周皇后的屍體上，人已哭成了淚人兒。

可憐的崇禎遭此突如其來的衝擊，站立不住，傾跌在地。他慌忙爬起，可腳上的鞋子已丟失一隻，頭上的雁翎冠也不知落到了什麼地方，他趴在地上胡亂摸索了一會兒，天黑漆漆地，加上慌張，什麼也沒有摸到。

「我們主僕一路從皇城跑來，已經走了許多路，兩位小王子年幼，已累得疲憊不堪，現都在門外等候，求求你代為傳報一聲，讓國丈出來接駕。」事已至此，王承恩為了兩位小王子，委曲求全，聲音里明顯地帶著哀求。

崇禎見是王承恩，含淚嘆道：「沒想到，朕和你倒還得見上一面！」

李自成走向正中的龍椅，前後左右地看了一圈兒，一邊用手摸著一邊笑道：「小時候聽說書，常聽皇上坐龍庭、坐龍椅，原來就是這麼個玩意兒！」

忽然前面傳來一陣鈴鳴馬蹄，繼而是塵土蔽天。

「我們二人來，是想請教範大人，該何以處對？」

站在一旁的杜勛見太子無動於衷，便走過來拉了拉他的衣襟，低聲勸道：「快向陛下叩頭謝恩！」

王承恩一邊掙扎著一邊高聲喊叫：「國丈周奎接旨！」

「我是奉聖旨而來！」

這時，幾名將士押進一個人來，此人是太子慈烺，衣衫不整、一臉的驚恐。後面跟著的是小太監吳良輔。

「據太監們說，皇上至今不知下落，不過太監們講……」

吳麟征以其犀利的目光掃視著大殿，傲然而立。

「哦？」

正說著，李自成邁步進內，眾將官一齊跪下，三呼萬歲！

李自成聽后爽朗地大笑起來：「這我都答應你。其實你忘了，我就是百姓。」然後用手掃了一周，指著這些部將說，「他們也都是百姓。不是你的百姓，而是我們百姓推翻了你們朱家的王朝，懂嗎？」

「皇上呢？」

「你的意思？」

老百姓狂呼：「大順天子萬歲！」

王承恩答應著，攙扶起崇禎，一步步地爬上了萬歲山。

曹化淳見狀，連忙走近，低聲道：「快跪下！」

大順軍這些部將進得宮后，他們在宮內轉了一圈，這些農民將領平時見的都是些茅屋土房，何曾見過這等金碧read.99csw.com輝煌的宮廷建築！他們一個個驚奇地摸這看那，嘖嘖連聲：「原來皇宮就是這個樣兒呀！」

「說皇上一直叨念『國君死社稷』……」

「這回，該輪到咱們住住啦！」

「這是什麼話！朕一言九鼎，一諾千全，豈能反悔！」

此時的萬歲山，天已拂曉。

牛金星望著抬下去的吳麟征，悄然走近李自成，低聲交語：「陛下雖大事已完，明朝人心喪盡，但死灰復燃，也不可不防啊！」

李自成舉手制止。他走下龍椅，來到吳麟征面前，親自為吳麟征鬆了綁：「朕十分欣賞你的勇氣、你的忠心。只是大明已亡、崇禎已死，現今唯一的出路是順應天勢，朕將封侯拜相，委你重任！」

「皇上？哈哈哈……」管門的放肆大笑，「你自己看看，皇上怎麼會是你這副德行。世道一亂，假裝什麼的都有，皇上你也敢裝！告訴你，假裝皇上是死罪的。今饒你一命，快滾吧！」

如果這三位大臣若真是同時殉國，的確可稱之為千古佳話！然而事實卻是，賊兵入城后，只有范景文一人一家實踐了諾言，而陳演不僅沒有自盡，反在降敵後，還上疏勸進，並獻銀四萬兩，妄圖以此來贏得李自成的歡心。但李自成鄙夷他的為人，最終仍將他殺害！而那位激|情慷慨的文壇泰斗錢牧齋，不僅降「賊」，后又降清，語言巨人、行動矮子，一直為後人，甚至連他的女人柳如是所不恥！

范景文見夫人們準備就緒，便大步走到案前，操起椽筆縱情揮灑留下十六個大字：

「留你這廢物老朽，有何用？」

崇禎爬上石欄，把頭髮弄散，蓋住臉面，然後將頭套進了絲帶，雙腳一蹬，身體立時懸空。

王承恩上前將崇禎拉起，又找來一條布單將周皇后草草蓋好，深施一禮后，領崇禎到了下人房裡，換上了普通百姓的便裝。

王承恩解下汗巾，爬上石欄，系在了崇禎對面的樹枝上。

崇禎搖了搖頭：「朕不願回宮了，咱們到萬歲山休息一會兒吧！」

王承恩毫不示弱：「王爺在此，你敢無禮？快叫周奎出來接駕！」

三月十九日這一天，儘管不同處境的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甚至是有天壤之別。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誰也無法忘記這一天。正是這一天，一顆帝星殞落了，又一顆帝星隨之升起，它就是歷史上最為短命的大順王朝。

善於察言觀色的牛金星見此，笑道：「崇禎的皇后、嬪妃雖都已自盡，但宮中還有許多宮娥，也儘是美女。」

幾位剽悍的家奴聞聲上前，推搡王承恩。

錢牧齋急切地搶著補充：「兵部尚書張大人繼成國公之後，在正陽門也開城投敵，皇上也不見了……」

時為公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歷時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就這樣完結了。

李自成本人是條熱血男兒，他對有骨氣的英雄好漢最為欣賞。他像觀賞一場戲劇一樣，欣賞完吳麟征斬殺太監曹、杜之後，一揮手：「來人，將這兩條閹狗拉出去！」

永王到底年長了兩歲，他疑惑說：「過去周外公對我們都蠻親熱的，今天怎麼了？」

曹化淳、杜勛磕頭如搗蒜，連呼：「吳大人，饒命！」

定王「哇」地一聲哭了：「王公公，我怕！咱們回去吧！」

王承恩此時雖然尚不知皇后及嬪妃均已自盡，但宮中那種國破家亡氣氛，他還是一清二楚的。他見國丈府竟依然尋歡作樂，甚為不解。差人並不認識王承恩，見這位老頭竟敢管國丈府的閑事，他瞪著他，然後鼻子里哼了一聲，轉身走開。

李自成不僅沒有生氣，反倒讚許地放聲大笑：「這小子倒蠻有骨氣！」

「軍兵入城，有敢傷百姓一人者，殺無赦！此箭為令！」

將士應諾：「遵旨！」

王承恩放聲大哭，他捧著崇禎的雙腳，捶胸頓足，搶地自責：「這都怪奴才走得太慢，讓皇上不及救援啊！」

王承恩和這些內侍將崇禎雜在其中，奔東華門逃去。

「賊兵前鋒已離此不遠，李將軍領兵在巷道死戰，陛下請回宮吧，免得落入賊人手中。」

待王承恩掙扎著步上台階時，只聽砰地一聲，大門關閉。

李自成的笑容也瞬間消失了……

管家的長槍一抖，崇禎嚇得只好退了回來，隨著過來的一群難民，往門外涌去。

「誤用了賊臣奸相溫體仁、周延儒等。」

時過不久，兩個家僕緊跟著那位差人走了過來，喝問：「你這老兒，是幹什麼的？」

作為勝利者的李自成在人們歡呼聲中登上城頭，他摘下斗笠，左右揮動著。這是軍師們特意為他設計的手勢，意即天下已成了我的，都是我的！李自成這樣左右揮動著，果然有一種擁有天下的感覺，所以他興緻很高，舞得也格外有勁，他以此向城下歡迎他的軍隊和百姓致意，潮水般的百姓們再度歡聲雷動！

「第二是，太監杜勛、曹化淳兩人，應斬首瀝血以祭皇上。」

「這廝無禮，來人！」劉宗敏大叫一聲，欲率眾將士壓服吳麟征。

出得殿外，劉宗敏因好事被沖，氣嘟嘟從丹墀上走下來。

王承恩因心裏惦記著崇禎，待他將兩個小皇子安頓好以後，便急急忙忙地往宮裡趕。此刻已時近傍晚，城內依然是炮聲隆隆。

「本人是朝廷內官王承恩，特奉聖旨來見周國丈。」

「這第二件嗎……」李https://read.99csw.com自成停頓下來，將一雙銳利的目光射向惶恐不安的曹化淳、杜勛，直看得曹化淳、杜勛頭冒冷汗，渾身戰慄，兩腿一軟，雙雙跪了下去……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極十有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之不明所致，亦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列祖列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可也，切勿傷百姓一人！」

管家見王承恩叫喊，怒道：「此廝竟敢在國丈府喧鬧，給我亂棍轟出！」

李自成放下寫有遺詔的衣襟，說了句：「崇禎這老兒，倒也說了幾句真話。」

王承恩氣猶未消，他跳起衝著周府的大門：「皇上何曾虧待過你們，你周奎竟這樣忘恩負義、喪盡天良！周奎，你不得好死！」

王承恩站起身來，想解救崇禎，可當他一摸身上，渾身冰涼，舌頭也吐了老長，知道氣絕已久。

王承恩靈機一動，他接受周奎府教訓，沒有先行打招呼，而是疾步上前攔阻，突如其來地喝令：「國丈田弘遇接旨！」

吳麟征對李自成的舉止頗有好感，但仍未言語。

田弘遇來不及思索，連忙叩拜：「臣領旨。」

為首的還警惕性頗高，他大喊了一聲：「定是宮中發生了變亂，放箭！」

王承恩剛才遭那惡奴推了一跤之後，走起路來雖有些一瘸一拐的，但他仍一手一個地領著永、定二王，沿著街巷疲乏地奔走。

「堂堂丈夫，聖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

「臣田弘遇，接旨。」

保鏢斜眼看了一下已嚇成一團的兩個孩子，輕蔑地說：「什麼王爺？俺只認國丈之命，不許任何人在府前喧嘩？」

萬歲山也叫煤山，後來叫景山。這是紫禁城的後花園，至於為什麼叫萬歲山，是否源於宋代的開封，不得而知。宋徽宗時，頒行花石綱，建造了皇家花園，其名便叫萬歲山。明朝的皇帝是否延續此稱呼而得名，沒見考證。反正這裡是城中最高的所在，從這裏可以綜覽全城，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崇禎和王承恩，他們攙扶著，來到山頂的壽皇亭。王承恩扶崇禎在亭子前面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守衛朝陽門的成國公開門降敵，闖賊已進城了！」

「你進去都不成，還出來接駕？譜倒還不小！」管家鄙夷地拿鼻孔哼著。

王承恩一聽是諭旨讓張皇后自裁，連忙答應一聲「遵旨」，便急奔下山。

王承恩立刻也緊張起來，他將兩個小皇子摟進懷中，躲在了牆角。二三十匹快馬疾馳而來。

李自成十分激動，他走到寫有「大順永昌」字樣的香案前，從箭袋內拔出三支箭來，折去箭頭，嗖嗖嗖地射往城下，大聲宣告：

這些內侍見果然是皇上，連忙奔過來跪見。

李自成一見太子默然低首，吩咐道：「下去吧。念你是先皇太子，又頗明事理，就封你一個王吧。可封你什麼呢？你把你們朱家的江山送到了我手上，朕就封你為宋王吧！」

「陛下，我們剛剛破城，在京師尚立足未穩，明朝餘孽，還未根除，尤其是關東吳三桂，有鐵騎八萬，已兵發豐潤。臣以為陛下應乘勝追擊，清除禍患，而不應此時分賞美女，消磨將士鬥志……」

「什麼時候了，還拿王爺嚇人？快滾！」

承天門，亦即後來的天安門，始建於明朝永樂十五年（公元一四一七年）。壯麗雄偉的城樓，是進入紫禁城的第一道入口，也是至高無上皇權的象徵。

王承恩望著自盡的崇禎，邊哭邊暗自思忖：「做了堂堂的皇帝，尚是這樣的結果，我一個太監還活著何用？」

「是田外公！」永王首先認出。

「住口！有什麼好哭的？你父皇自縊，是因大明氣數已盡。」李自成見太子在自己的喝令下停止了哭泣，問道，「你可知道，你家何以失天下？」

吳鱗征望著曹化淳，頗有深意地點了點頭：「要我投降可以，但須依我兩件事。」

「我是你們王爺的哥哥，當今的皇上。」

當然，這是后話了。

這時部下正押著田弘遇過來，請示：「啟稟大將軍，這是崇禎老兒的岳丈田弘遇，請問將軍，如何處置？」

「第一，皇帝皇后的遺體，須照皇禮成殮安葬。」

王承恩就近拉住一位老者：「老人家，出了什麼事？」

「啟稟大人，據宮中人講，皇后、皇妃和公主，確實均已自盡。」

王承恩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遭此一摔，趴在地上許久方慢慢爬起來，欲再度上前，永王、定王兩個孩子一齊擁到他的身邊，他倆望著這群凶神惡煞，心中害怕，拉著王承恩的衣袖：「王公公，咱們走吧！」

崇禎無奈地站起，可尋找王承恩，王已不見。崇禎只好赤著一隻腳，隨同人群一跛一拐地離去。

陳演也大受感染，激昂地接道：「吾等魂歸天府去，子孫百世留芳名！」

陳演起身問道：「賊兵已進內城，皇后、貴妃和公主均已自盡，范大人可曾聽說？」

一桿槍橫過來，管門的喝道：「站住！國公吩咐，現今亂世，沒有國公的令箭，一概貌不許放入。」

大門猛地洞開，一群凶相畢露的家僕站在門后，其中一個看似保鏢式的著黑衣短打之人，凶神惡煞般走近王承恩：「你再擂門，我把你們撕成粉碎！」

「我是奉萬歲爺聖旨，有緊急要事來見周國丈的！」

「聖諭：國事危急，特將皇子永王、定王託付田國丈教養九-九-藏-書。」

在眾將士的讚許與期待聲中，李自成拈弓搭箭，「嗖」地一聲利箭飛出，但卻沒有射中「天」字，而是牢牢地插在「天」字下面的磚牆上。

眾人聞聽開心地鬨笑起來。

杜勛望著李自成，卻是一臉尷尬。

「門外等候的可是兩位王爺！」

沒待李岩說完，劉宗敏首先便跳了出來，反駁：「你小子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后俏的紅娘子陪著，當然不需要美女了。可我們連年征戰，東奔西跑，至今晚上睡覺仍還是孤苦一人！」

「這群目無君臣的東西，老奴今天豁出這條老命不要了！」

「今日國丈七十壽誕，沒有請柬一律不準進入。」

「朕德薄匪躬，上犯天怒。登極十有七年，逆賊直逼京師……」

整整跑了一天的王承恩，一瘸一拐地坐到路邊，剛欲休息，突然一隊逃難的百姓哭喊著奔過來。

李自成此話一出，李岩和劉崇敏都不好再說什麼了。

陳、錢也同時伸出手掌相擊：「一言為定！」

李自成在牛金星、宋獻策、劉宗敏、李岩以及曹化淳、杜勛等的前呼後擁下，又策馬來到承天門前。

李自成沉思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講什麼？」

騎兵隊伍高舉著一面面旌旗過來！將士們個個精神抖擻、英姿勃發，威風凜凜地馳馬進城。

外面一陣腳步雜沓。

甲申年，即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九日，這對於大明王朝的崇禎及那些追隨的王公大臣們來講，是個天塌地陷、國破家亡的難日；但對他們眼中的「賊兵」來講，卻是一個普天同慶的大喜節日。

眾兵士一擁而上，將曹、杜的屍體拖出。

當王承恩離開宮門，奔萬歲山而來時，崇禎已寫完最後一句：「任賊分裂朕屍，切勿傷百姓一人！」

劉宗敏大喜過望，連忙叩拜：「謝大哥陛下！」

「天下第一珍寶？是什麼？」

「三呢？」

在此皇宮，享受皇帝的稱謂，李自成更加躊躇滿志，大笑道：「眾愛卿平身。」

堂堂皇上，崇禎哪裡受過這種罪，只覺腰酸腿軟，一下子癱坐在路邊的石階上，一邊喘息，一邊暗自拭淚……

「既是狗命，就更不值得一饒了！」劍隨聲入，刺進了曹化淳的心臟。

吳麟征上前禮拜：「謝陛下，讓罪臣得以盡人臣之職！只是……」

「那好，吾等三人待賊兵入主皇城之時，一起同時殉節，豈不將是千古佳話？」

王承恩氣得渾身哆嗦：「好，我不跟你啰嗦，待我去和周奎理論！」

「這是人臣之禮，朕已答應太子，當然也依你。第二件呢？」

王承恩就是在此紛亂之中，領著兩個年幼的皇子永王、定王一路朝周奎府第奔來。兵慌馬亂的奔逃，不僅年事已高的王承恩跑得汗水淋漓，就是兩個小皇子也疲憊不堪。

一群內侍逃難過來，王承恩大叫了一聲：「萬歲爺在此，快來護駕！」

宋獻策趨前應道：

王承恩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連忙上前拉住一個差人：「請問，這可是國丈府嗎？」

志得意滿的李自成，望著城門的「承天門」三個字，忽然駐步。他環顧將士后，興緻勃勃地說：「我若能盡享大明天下，當一箭射中那個『天』字！」

「國家將亡，國丈乃皇上至親，休戚相關，老國丈怎還有心思作樂？」

「看太子慈烺和這個吳麟征，均屬決計不肯歸服我朝之人。現今吳麟征雖死，可太子仍在。我擔心將來會不會有人借太子之名而作亂呢？不如現在就把他殺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李自成伸手制止了李岩：「算了，別爭了。該如何處置，朕焉能心中無數？」

「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二速以皇禮葬我父皇、母后……」

「中『天』字之下，意為穩坐天下也，豈不大喜？」

曹化淳一下子癱倒，吳麟征一手將他提起來：「你這姦邪的閹黨，你往日的威風呢？」

崇禎十七年，即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八日，對於大明王朝來說，是個最不堪回首的一天。宮內，皇后、袁妃及眾嬪妃相繼自裁，連崇禎最為疼愛、曾給他帶來無限歡樂的兩位公主，也被他親手殺害；在宮外，李自成四面奏凱，繼全部佔領外城后，正高歌猛進，以銳不可當之勢進逼內城。京師大亂，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爭相逃命。

「如此，那罪臣就死而無憾了！」說完，吳麟征舉劍自刎而死。眾皆嘩然。

王承恩在一旁坐下，等了許久，方從內室走出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來，他走進王承恩，將手一伸：「請柬呢？」

站在一旁的李岩心中一動，但他張了張嘴，卻未能說出話來。

慈烺：「如不殺我，能否答應我三個請求？」

「啟稟陛下，罪臣吳麟征押到。」

崇禎長吁了一口氣，望著那株槐樹，忽然想起，這株槐樹原是自己登基之初，和皇后一起來此春遊時所栽種的。十幾年來，國家山河破碎，可它竟然如此枝榮葉茂。見物思懷，崇禎垂淚嘆道：「這樹是朕親手栽植，沒想到今天竟做了朕絕命的伴侶！」

來人果然是田弘遇，他和隨同人員個個華服美飾，高頭駿馬。

這裡是崇禎過去與皇后或田貴妃常來的地方。而每次來又總是由王承恩陪伴，但那時是來休憩的、戲樂或小飲。君臣妻妾，遊玩嬉戲，其樂融融。怎麼可能想到今日會落魄逃難至此？

范景文對錢牧齋的這一建議大為讚許，他伸九*九*藏*書出手掌，大聲地：「好，一言為定。」

人們扶老攜幼，迎候在馬路兩旁。

好不容易來到國丈府第的華表前，王承恩將兩個王子安頓坐下：「兩位小王爺稍等，待老奴前去報知周國丈接駕。」

「跪下！」眾將士齊聲吼叫。

王承恩聞言兩眼一熱，眼淚就要湧出，但他強行忍住：「事態緊急，快跟你們外公去吧！」

眾人大為驚愕。

「只是什麼？」

大將軍劉宗敏聽了此話，立刻興奮起來：「大哥陛下，大夥九死一生，拼著性命殺進了北京，大哥坐上了龍倚，普天之下，盡為大哥所有，只是這宮中美女眾多，陛下大哥怎要得了那許多？不如分些給大家，讓弟兄們也快活快活！」

「歷來百步穿楊、百發百中！」……

「你說！」

大約過了許久，崇禎方忽然想起似的，對王承恩吩咐道：

「大人不記小人過，請吳大人饒我這條狗命。」

范景文迎上一揖：「兵荒馬亂，二位大人還不忘范某，實是感激不盡。」

李岩分辯道：「劉將軍此言差矣！事情應有緩急之分，當務之急應是吳三桂……」

侍女從內室走出，稟報：「大人，夫人們怵浴更衣已畢，等候大人令下自盡。」

吳麟征沒聽見似的，依然環顧左右。

家奴如狼似虎執棍擁上，將王承恩逐出府門。

「我主大喜！恭喜大王！」

崇禎站在壽皇亭上，院牆外喊殺聲、金鼓馬啼聲、哭爹叫娘聲混成一片。

李自成刷地一下抽出寶劍，扔給吳麟征。

善於逢迎的牛金星，這也是位善體帝心的人物，他見李自成黯然神傷，眼珠一轉，便連忙拱手走到李自成的跟前，祝賀：

「朕既以身殉國，不可默無一言。」自己邊想，邊將胸前的衣襟翻過來。崇禎這天穿的是一件玄色鑲邊白錦綢的內衣，外罩著藍紗道袍。他扯著白錦綢內衣，咬破手指，用血書于白襟上：

曹化淳湊近跟前，悄聲地說：「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後傑。」

王承恩轉向田弘遇撲地跪下：「大明命脈，都拜託國丈了！」

眾將士一片歡呼，叩頭。

「劉將軍可能尚不了解，吳三桂的關東鐵騎，久經戰陣，訓練有素，絕非大明其他烏合之眾所能比。」

眾將士一聽，立即歡呼起來！

「剛剛知曉。」

吳鱗征看也不看他，仍直直站立。

陳演將條幅轉給錢牧齋，這位被稱為文壇泰斗的錢牧齋看后慷慨擊節、高聲念道：「『堂堂丈夫，聖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寫得好！吾等均系三朝老臣，世受國恩，以死殉節，豈有他哉！正如文丞相所言，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舉目四顧，見壽皇亭旁有一株槐樹，杈枝並不甚高，解下身上的腰間絲帶，踩著石頭，把絲帶系在了枝杈上。

「你！你怎麼……」

待王承恩爬到壽皇亭，不見了崇禎，王承恩忙出亭四望，仍無蹤影，輕聲呼叫：「萬歲爺！萬歲爺！奴才復旨來了！萬歲爺！」

崇禎就這樣被人群里挾著，來到了齊化門的國公府。

王承恩氣得返身上前捶門，拳腳並用，咚咚作響。

幾位兵士押著五花大綁的吳麟征出現在殿門前。吳鱗征雖身上有傷，衣衫襤褸，頭髮紛亂，但兩目卻炯炯有神，一副威武不屈之概。

差人：「正是。」

李自成轉身環視了一下周圍的將士，接著宣布：「其他將士，也論功行賞，宮中美女，人人有份！」

「聖旨」並沒嚇住這兩個家僕，他們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冷冷地說：「你，等一下吧。」

這時太子卻放聲大哭起來。因為他自從被送走之後，一直沒有宮中消息，后僅聽說母后自裁，並沒有父皇的消息，今一聽父皇也已身亡，他頓時悲從中來，大哭失聲，幾近昏厥。

頓時箭如雨下，內侍如炸營一般四處亂竄。

剛剛步出宮門的李岩，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他冷眼望著離去的劉宗敏，搖著頭苦苦一笑。他在哀嘆，也在擔心。擔心的是陳圓圓將會歸屬劉宗敏？李自成？還是吳三桂呢？

出外打探消息的家人從外面飛奔而來：

李自成見進來個小孩，便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李自成念過兩年私塾，認識一些字體，他接過遺詔，念道：

吳麟征大禮謝過，然後慢慢地仗劍逼近曹化淳、杜勛。

這是范景文與夫人們商議好的，國家將亡，范景文不願苟且偷生，決心以身殉國；而夫人們也均深明大義，一致表示願追隨丈夫同赴國難，以身殉節。當聽到皇后、嬪妃等均已自盡后，她們便前往內室怵浴，等待與范景文共同赴義。

田弘遇聞言一怔，連忙勒住坐馬，當他認出是王承恩和兩位小皇子時，翻身下馬。

王承恩鎮定了一下，整整衣冠，然後方三腳兩步地跨上台階，推開虛掩的大門，待進入院中，只見車轎滿園，一派絲竹管弦、喜慶歡樂之聲。

劉宗敏連想也沒想，便沒好氣地蹦出一個字：「殺！」

「什麼請柬？」

范景文「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大明徹底完了！」

難民隊伍中，一個人突然奔過來，撲地跪在了地上，抱住崇禎的雙膝，便放聲大哭起來！

王承恩和崇禎君臣二人，一起出了中南門。

軍士和百姓一片歡呼！

眾人均知李自成箭法超群，今又見李自成情緒極高、躊躇滿志，便竊竊私語道：

李自成大聲地：「朕最恨這種賣主求榮的東西！這件更是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