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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低劣的群體心態

3.低劣的群體心態

首先,群體中的個人會表現出明顯的從眾心理,勒龐稱之為「群體精神統一性的心理學規律(law of the mental tmity of Crowds)」,這種精神統一性的傾向,造成了一些重要後果,如教條主義、偏執、人多勢眾不可戰勝的感覺,以及責任意識的放棄。用他的話說:「群體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提供給他們的各種意見、想法和信念,他們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絕對真理或絕對謬論。」
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勒龐觀察到的另一條群體心理學規律:約束個人的道德和社會機制在狂熱的群體中失去了效力,「孤立的個人很清楚,在孤身一人時,他不能焚燒宮殿或洗劫商店,即使受到這樣做的誘惑,他也很容易抵制這種誘惑。但是在成為群體的一員時,他就會意識到人數賦予他的力量,這足以讓他生出殺人劫掠的念頭,並且會立刻屈從於這種誘惑。出乎預料的障礙會被狂暴地摧毀。」當然,從以個人責任為基礎的法制立場上說,這種在群體中消失了個人利益和目標的人會變成一個「無名氏」,而以個人責任為基礎的法律,對這樣的無名氏是不起作用的。所謂「法九-九-藏-書不貪眾」的經驗使他意識到,他不必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群體感情的狂暴,尤其是在異質性群體中間,又會因責任感的徹底消失而強化」。意識到肯定不會受到懲罰——而且人數越多,這一點就越是肯定——以及因為人多勢眾而一時產生的力量感。在群體中間,就像「傻瓜、低能兒和心懷妒忌的人」一樣,在擺脫了自己卑微無能的感覺之後,會產生出一種殘忍、短暫但又巨大的能量。
於此,我們也許更容易理解像韋伯和羅素這些曾經有志於參政的大思想家為何失敗了。在觀念簡單化效應的作用下,凡是抱著懷疑的精神、相信在政治和社會問題上極不易發現「確定性真理」的人,尤其是一個習慣於用推理和討論的方式說明問題的人,在群體中是沒有地位的;當面對激奮的群情時,他尤其會生出蒼白無力的感覺,因為他意識到他要與之作對的,不僅僅是一種錯誤的行為,還有「多數的力量」,還有貫徹這種行為時的偏執態度。我們更能理解,所謂專業精英,不管其智力多麼高強,他陳明利害得失的理性努力,面對被空洞的觀念沖昏了頭腦的群體,反而會感覺自己十分迂腐和無聊。更為可read.99csw.com悲的是,面對群眾的荒謬與狂熱,明智之士更有可能根本不會做出這樣的努力,而是同群體~起陷入其中,事後又驚嘆于自己連常識都已忘卻的愚蠢。弗洛姆曾從個人在社會共同體中的邊緣化或受其排擠而導致的內心焦慮出發,對這种放棄獨立判斷能力的過程做過分析,他所說的人們情願「逃避自由」的原因,便包括著在這種內心焦慮的壓力下,人們會情不自禁放棄個人立場的傾向,因為正如勒龐的解釋所表明的,懷疑造成的不明確性,不但不會讓群眾喜歡,而且有可能使他們生出足以致人死命的憤怒。
勒龐這些思想所提出的最大挑戰對象,便是18世紀以後啟蒙哲學中有關理性人的假設。在他看來,「是幻覺引起的激|情和愚頑,激勵著人類走上了文明之路,在這方面人類的理性沒有多大用處。」因此在同人類的各種作為文明動力的感情——「譬如尊嚴、自我犧牲、宗教信仰、愛國主義以及對榮譽的愛」——的對抗中,理性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是贏家。這也是那些高深莫測的哲學或科學觀念在面對群體(不管其中的個人有多麼高的智力水平)時,必須使它們低俗化和簡單化的原因。
由於這種簡單化的思維方式https://read.99csw.com,群體並不認為真理,尤其是「社會真理」,是只能「在討論中成長」的,它總是傾向於把十分複雜的問題轉化為口號式的簡單觀念。在群情激奮的氣氛中的個人,又會清楚地感到自己人多勢眾,因此,他們總是傾向於給自己的理想和偏執賦予十分專橫的性質。「個人可以接受矛盾,進行討論,群體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在公眾集會上,演說者哪怕做出最輕微的反駁,立刻就會招來怒吼和粗野的叫罵。在一片噓聲和驅逐聲中,演說者很快就會敗下陣來。當然,假如現場缺少當權者的代表這種約束性因素,反駁者往往會被打死。」
對於群體行為中的那些同個人行為心理學十分不同的特點,勒龐以經常是十分誇張的口吻,為我們描述了一幅十分可怕的景象。按他的評價,進入了群體的個人,在「集體潛意識」機制的作用下,在心理上會產生一種本質性的變化。就像「動物、痴獃、幼兒和原始人」一樣,這樣的個人會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識,完全變成另一種智力水平十分低下的生物。勒龐當然尚不具備發展出「權威主義人格」之類見解的能力,但是他明確指出,群體中個人的個性因為受到不同程度的壓抑,即使在沒有任何外力九_九_藏_書強制的情況下,他也會情願讓群體的精神代替自己的精神,更多地表現出人類通過遺傳繼承下來的一些原始本能。個人因為參与到群體中而表現出來的這些特徵,概括起來說大體如下。
勒龐認為,他這裏所描述的其實也不完全是一種現代的現象,從古至今,與宗教或准宗教信仰有關的偏執「對人們的頭腦實行的專制統治,早就為大家所知」,它甚至是一切偉大文明最基本的動力。
在這一點上,勒龐是可做喬治·奧威爾的老師的,他不但知道在「政治和語言的墮落」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而且指出「說理與論證戰勝不了一些詞語和套話」,並不全是宣傳者的過錯,因為這些東西是「和群體一起隆重上市的」。這些在群體中產生了廣泛影響的觀念,其威力只同它所喚醒的形象而不是它們的真實含義有關。只有這些避免了分析和批判的觀念,才能在群體眼裡具有自然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讓群體「肅然起敬,俯首而立」,「它們在人們心中喚起宏偉壯麗的幻象,也正是它們含糊不清、使它們有了神秘的一力量。它們是藏在聖壇背後的神靈,信眾只能誠惶誠恐地來到它們面前。」因此,那些詳加分析便會歧義紛呈的觀念——例如民主、平等、自由等等——所以九_九_藏_書具有神奇的威力,只是因為它們已經變成了空洞的政治口號——各種極不相同的潛意識中的抱負及其實現的希望,好像全被它們集於一身。
每個種族雖然有相對於其他種族而言獨特的天性,但是勒龐根據對若干重大歷史事變(尤其是法國大革命)和發生在他周圍的一些事實的觀察,又認為不管是什麼種族,當其中的個體為了行動的目的而聚集成一個「心理群體」時,「僅僅從他們聚在一起這個事實,我們就可以觀察到,除了原有的種族特徵之外,他們還表現出一些新的心理特徵,這些特徵有時與種族特徵頗為不同」。也正是對這些不同之處所做的研究,構成了勒龐對社會心理學領域的主要貢獻。在他的筆下,這些聚集成群的個人最有意義的變化,就是其中個人的行為方式,會表現得與他們一人獨處時有明顯的差別。勒龐為證明這些差別所列舉的證據,當然尚沒有實驗心理學的充分支持,但是正如後來在勒龐提供的研究基礎上繼續從事這項工作的弗洛伊德所言,勒龐過人的「問題意識」,使他的見識即使只從經驗層面看,也沒有人敢於斷然否認其價值。的確,凡是讀過《烏合之眾》這本篇幅不大的小書的人,大概誰也不會否認,它雖然偏見多多,卻是非常令人難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