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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劍之謎

第二章 金劍之謎

欒翁總算等到郡府的人到來,忙搶上來申明道:「我們父子將管敢綁起來后,我和阿土只守在出口,一切都沒有再動過。」
原來管媚與管敢並非同產姊弟,管媚為管線原配靳氏中年所生,靳氏身故后管線一直沒有再娶,直到六十余歲才娶了年輕的新婦莫氏。當時管線已是白髮老翁,鄉里有許多風言風語,稱莫氏是為了管家財產,又稱其不守婦道,與同縣惡少年有奸。成婚一年後,莫氏產下管敢,流言紛起,稱管敢非管線親子。不久,莫氏撒手西去,只留下襁褓中的幼子。管線礙於家醜,又望子心切,明知管敢不是親生骨肉,還是當做親子撫養。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桴鼓聲,打斷了話頭。東方朔忙道:「你所言儘是機密大事,我只是臨時出使邊郡的使者,不該予聞軍情。這些話,你該直接稟報李廣將軍才是。」趙破奴道:「我適才去告訴過李將軍,可他說既然是陰謀,直接來找東方大夫便是。」
當時匈奴人雖然衣皮毛、食腥膻,卻都非常喜歡大漢精美的繒絮絲織物及可口美味的食物,中行說告誡道:「匈奴的人口不及大漢的一個郡,武力卻非常強大,根本原因就在於衣服飲食有自己的特性。如果單于改變習俗,喜歡漢朝的東西,如此下去,匈奴就會完全歸屬漢朝了。所以,只要得到漢朝的繒絮,單于就讓人穿著去雜草棘叢中馳騁一番,把衣裳都撕破磨碎,表明它們遠遠不如匈奴的皮毛堅固耐用;得到漢朝的食物,就統統扔掉,表明它們不如匈奴的乳酪甘美。這樣,才能保持匈奴人的特性,保證對漢朝的優勢。」老上單于深以為然,也如此照做。
東方朔道:「將軍只私下告訴我一個人,是希望我去勸說管敢將寶劍上交朝廷么?」李廣道:「不錯,這孩子身世可憐,幼年喪母喪父,姊姊心腸又是這般歹毒,這些年他應該沒少吃苦頭。若不是東方大夫湊巧在右北平郡,怕是老夫也只是依照遺書將寶劍斷還給他,絲毫不能了解那老翁管線的深意。而今既然管敢得到了管家全部財產,劍也就沒有多大用處。雖是父親遺物,然而那劍既非凡品,斷不是平常人所能消受,怕是早晚要給他帶來禍事。」
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了,兇手一定就是昨夜離開的兩名房客之一,因為垂涎管敢的金劍,半夜到他房中偷劍,結果出來時被管媚夫婦撞見,兇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們夫婦滅口。」
管媚抬起頭來,冷然道:「請將軍再聽妾一言,並非妾心狠貪財,實在是因為管敢他不是我親弟弟。」陽安驚道:「阿媚,你可別……」管媚咬唇出血,道:「這本是家中醜事,妾為了亡父名譽著想,一直沒有揭破,但事情既到了這個地步,妾不得不全盤托出了。」
淮南翁主劉陵緊跟進來,聞言愕然道:「那北首座上的短小男子就是郭解么?呀,難怪我覺得他有些面熟,一定是在衛青將軍府上見過他。」夷安公主也很是驚訝,道:「原來他就是郭解,呀,我還是頭一次跟一個逃亡的刑徒距離如此之近。」
東方朔道:「你二人倒是一樣的驢子脾氣。校尉君頂撞飛將軍是為公事,那麼你又是為什麼呢?」裴喜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只是見不慣李廣這等沽名釣譽之徒……」
東方朔道:「是郭解,對不對?」徐樂很是驚奇,道:「東方卿如何會猜到?」東方朔道:「我了解到一些事情,猜想郭解這次應該是為管敢而來。徐卿,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從你知道郭解來了平剛城開始,你就已經知道他並不是來替霸陵尉向李將軍復讎,是也不是?」徐樂長嘆一聲,道:「是,我早就知道。」
東方朔忙披上衣服,跟著徐樂往隔壁張騫住處而來。義姁正好從房裡出來,道:「張騫和王寄身上的箭鏃都已經取出來了,男的傷重,女的身子弱,都需要調理靜養一些日子。」東方朔大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臉上不無得意之情。
徐樂知道對方精明,萬事難以瞞過,只得道:「是,我與管媚同鄉,自幼相識。我十四歲時父母雙亡,全靠鄉里救濟才能存活下來,管線管翁於我有大恩,不但一直供給我衣食,還請人教我讀書,我能有今日,實是仰仗管翁的惠澤。」
中行說還向匈奴人傳授分條記事的方法,以便核算他們的人口和牲畜的數目。大漢送給匈奴單于的書信通常是寫在一尺一寸長的木牘上,開頭的文詞總是「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然後才是贈送的物品及其他要說的話。中行說為了在禮儀上壓過大漢,教單于用一尺二寸的木牘寫回信,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特意加長、加寬、加大,開頭的文詞故意寫得居高臨下,如「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朝皇帝無恙」等,以表示匈奴單于高過漢朝皇帝一頭。
夷安公主正說到興頭處,卻被對方打斷,很是生氣,怒道:「你還想要狡辯么?你是朝廷官員,該知道官吏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頑固不招,就該接受拷掠。」回頭叫道:「師傅,要不要立即動大刑教訓他一下?」東方朔道:「嗯。」
自漢高帝以來,嫁往匈奴的大漢公主均是由朝廷慎重挑選,個個容顏美麗,知書達理,最初嫁往匈奴時,往往令匈奴人驚若天人,膜拜在地。匈奴單于也對漢公主禮敬有加。然而自從文帝時期陪嫁公主的宦者中行說投降了匈奴,事情發生了根本的改變。中行說告訴單于,大漢許嫁公主不過是美人計,其中蘊藏著巨大的陰謀——按照和親始作俑者劉敬的謀划,和親的最終目的是要讓漢公主所生之子當上單于,這樣就能利用血緣不戰而降服匈奴。當時在任的老上單于知道后悚然而驚,對漢公主的態度急轉直下,從此立下規矩:只要漢公主產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要立即送走,交給普通牧民收養,永遠不準有王族身份。且對漢公主也愈發不客氣,肆意侮辱玩弄,有意令其多生產,然後將孩子抱走,當面羞辱公主取笑。景帝之女昭陽公主不僅被軍臣單于佔有淫樂,還被軍臣眾兄弟子侄強行姦汙,最終不堪凌|辱,吞金自殺。孫公主的際遇也好不到哪裡去,出嫁胡地僅五年便被折磨而死。其心腹宮女王寄則是因為容顏美麗,擅長女紅,頗得軍臣單于母親母閼氏喜愛,這才活了下來,沒有受太多罪。
欒翁也道:「不錯,小老兒和老伴都親眼看見吳明兩手空空離去。況且他結賬離開客棧后,陽安君也出了客棧,過了兩三刻工夫才回來,臉陰沉得厲害。小老兒問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答,徑直回去房中,不久還聽到陽夫人呵斥他的聲音。」
她沒敢說出下面的話,但旁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兇手殺人後既然割了首級,勢必要帶走,兩顆人頭體積不小,就算冬季穿著厚重的絮衣,也決計無法藏在身上,吳明手上沒有包袱之類,自然也就沒有攜帶人頭出去。
任立政來到東方朔房前,敲了敲門,無人相應,便乾脆推門而入。東方朔睡得正香,忽被人推醒,迷迷糊糊地問道:「是司馬琴心回來了么?」任立政道:「不僅司馬琴心,還有夷安公主、淮南翁主,她們三個都自己回來了!」
夷安公主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想知道。我猜姊姊一定過得不好,但我還是想知道,這是她為大漢作出的犧牲,應該讓天下人都知道。」
東方朔聞報一拍大腿,道:「我早該想到的。」忙趕來客棧后查看。
肉刑分為黥、劓、刖、宮四種:黥是指刻破犯人額頭的皮膚,將黑色染料滲入其下,從而留下清晰印跡的刑罰。在漢朝,黥在肉體刑中是最重的刑罰。劓是指將犯人的鼻子割掉。漢文帝廢肉刑后,用笞刑來代替劓刑,規定應當劓者,笞三百。斬左右趾是斬去左腳小趾頭和右腳小趾頭的合稱,一般是先斬右趾,后斬左趾。斬右趾的刑罰比斬左趾重得多,已屬於死刑。漢文帝廢肉刑后規定當斬左趾者,笞五百,當斬右趾者,棄市。宮刑又稱腐刑,是一種殘害男女生殖器官的酷刑。漢景帝時規定,犯死罪者可以用腐刑代替。
東方朔道:「有理。隨奢只是個普通商人,按理沒有因為一把劍而害人的膽量。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暗中看到郭解翻牆進去客棧,也窺測到郭解到管媚房中殺人,不過他自己心懷鬼胎,有意不聲張,想藉機落井下石,謀取金劍。結果陽安『死而復生』,他驚嚇之下出手殺人,也是人的本能反應。這番推斷合情合理,公主,你越來越厲害了。」夷安公主笑道:「良師出高徒嘛。」
東方朔點點頭,又進來管敢房中,卻見房裡頗為凌亂,几案上擺著一個打好的行囊,似是主人正要準備離去。四下看過一遍,又在院子轉了一圈,這才來到臨時作為審訊場所的空房中。
東方朔道:「嗯,推斷得不錯。」驀然板起臉來,喝道:「徐樂,你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快些從實招來。」徐樂愕然道:「這話如何說起?」
夷安公主道:「師傅是說兇手用陽安的匕首殺死了他們夫妻,再溜進管敢房中,用匕首換走金劍,這樣既得到了寶劍,又可以嫁禍於管敢?可這說不通啊,金劍在管敢房中,就算兇手要殺人奪劍,死的也該是管敢才合情理啊。可見金劍不是引子,兇手的本來目的就是要殺人,偷劍嫁禍不過是順帶之舉。」
夷安公主道:「你在匈奴王庭二十年,一定見過我姊姊孫公主了,她長得什麼樣?美不美麗?她在匈奴過得好不好?本來這些話我想問那宮女王寄的,不過她總是昏迷不醒。」
忽聽見外面熙熙攘攘,有人高聲嚷道:「我要見公主!我要見公主!」
夷安公主道:「這話怎麼說?」東方朔道:「郭解為什麼被緝捕?」夷安公主道:「因為河內楊季主、楊昭父子以及伏闕上書者被殺。」東方朔道:「不錯,楊季主、楊昭父子、伏闕上書者均是因為郭解遷徙茂陵一事而死,但具體殺人者卻是郭解的侄子郭棄和門客,郭解可能事先知道這件事,也可能不知道,最關鍵的是郭棄和門客已經自殺,死無對證。就算郭解被捕,廷尉府審訊起來,是很難找到能將他定罪的罪名的,當然,春秋決獄除外。郭解朋友遍天下,很可能早已知道這一點。但如果他再殺人,那就是棄市的罪名了。所以說,一定是有很特別的原因,才激得鼎鼎大名的郭解出手,親手殺死了微不足道的管媚。」
東方朔悠然道:「不說我也能猜到。如果你適才所說的話是實情,那麼兇手只可能是一個人——郭解,他是唯一一個從案發到你被捕與你在一起的人,你是從他口中得知管媚被殺的消息的,對不對?嗯,郭解是個有擔當的人,他既敢殺人,也敢於承認,他為了不牽連旁人,一定親口告訴過你,是他殺了管媚。他也將事情經過告訴了你,你卻不願意相信舊情人是這樣心狠手辣的女子。」徐樂始終只緊閉雙唇,一聲不吭。
欒大道:「還有一事,那隨奢曾無意中看到陽夫人身上帶著一把金劍,就是後來管敢腰間佩戴的那把,想借來看看,甚至還提出願以萬錢購買。陽夫人非但拒絕,還罵他是賤商,根本不配佩劍。」
東方朔皺緊眉頭,道:「徐樂在搞什麼鬼?」夷安公主狐疑道:「師傅為何臉色這般難看?莫非……莫非真是徐樂殺人?他和管媚通姦被陽安發現,陽安氣急拔出匕首要殺他,管媚挺身擋住,徐樂見情人身死,氣急之下拔刀殺了陽安。」轉念一想,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說法,道:「不對呀,陽安是死在自己的匕首下,管媚是死在兇手刀下,如果是剛才的推論,該是管媚死在匕首下,陽安死在徐樂刀下。」登時想起一個不好的念頭來,結結巴巴地道,「該不會……該不會……」
離開客棧后,徐樂本想回去郡府,轉念想到東方朔精明無比,若是知道自己沒有回無終,定然會起疑,萬一輾轉扯出郭解來,麻煩可就大了。可眼下夜禁,他既出不了城,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正猶豫徘徊時,只覺得後腦和後頸連挨了兩下,一陣劇痛,人便暈了過去。
劉徹得知大月氏的情況后,非常重視,認為月氏與匈奴有不解深仇,應該可以與大漢聯手抗擊匈奴。西域大多數國家已臣服於匈奴,成為其重要基地和臂膀,如果大月氏與漢朝結為婚姻之國,聯合起來,就能夠切斷匈奴與西域各國的聯繫,截斷匈奴的右臂。然而大月氏幾次敗於匈奴後到底遷徙到哪裡,卻沒有人知道。要聯絡到大月氏,就必須派人去西域尋找。建元三年,劉徹下詔招募使臣,出使大月氏。張騫時任郎官,奮而應徵,成為大漢第一位西行使者。
管敢聽說經過,問道:「兇手到底是誰?是隨奢還是徐樂?」東方朔心道:「隨奢不過是個普通商人,為金劍殺人有些匪夷所思,況且他在家鄉平原郡有家有口。倒是徐樂衝動下為情殺人的可能更大些。」但他不便明說,只道:「他二人都有很重的嫌疑。按目前的物證,不足以確定兇手到底是誰,只能捕到疑犯后憑口供結案。」又問道:「你沒有聽你姊姊提過徐樂么?」
正說著,忽有一名士卒進來稟告道:「天子有詔書來到,請徐使君、大夫君和公主速去前堂接詔。」
東方朔嚇了一跳,道:「公主說什麼?」夷安公主道:「我也不願意這樣想,可只有這樣才合乎情理啊。徐樂到城南客棧跟管媚幽會,被陽安發現,陽安氣急之下拔出匕首殺了徐樂。管媚見情人身死,拔出徐樂的兵器跟陽安拚命,結果敵不過丈夫力大,被陽安奪過兵器殺死。陽安接連殺死兩人,犯下死罪,當然要千方百計地逃脫,他見徐樂與自己身材差不多,便靈機一動,與徐樂對換了衣服,再將首級割下,這樣旁人就以為死的是他自己,簡直天衣無縫。臨走之時,又盜走了管敢的金劍。」
東方朔道:「呀,公主的分析越來越頭頭是道了。」夷安公主笑道:「誰叫我跟了個好師傅呢。咱們師徒這就合力去捉真兇吧。」
東方朔道:「那好,我告訴你,我能證明管敢是尊父的親生兒子!」走過去問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管敢搖搖頭,道:「我不害怕。今日慶幸能遇上東方先生,這才能知道父親大人臨死的一番苦心安排,就算我得不到一文錢,我內心也會感激不盡。」
李廣招手叫道:「東方大夫,請你進來,老夫有話對你說。」與東方朔前後進來大堂,肅色道:「高帝斬白蛇劍和管敢那柄劍看起來似乎是一雄一雌,應該是一對。」
夷安公主喜滋滋地道:「師傅,咱們可要搶在去病哥哥前頭,這就進去找那管敢問明金劍的來歷吧。」東方朔道:「公主現下還有這些爭強好勝的心思么?霍去病、韓說遲遲不到客棧,一定是半途出了事。」
眾人趕來客棧。管敢被反縛在院中的樹上,手足不能動彈,凍得嘴唇發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東方朔忙搶過話頭,道:「那你去城南客棧做什麼?你敢否認你不是去找管媚么?」徐樂道:「我的確到城南客棧找過管媚,但僅僅是敘舊,很快就離開了那裡,店主夫婦可以作證的。我本來打算直接回來郡府,結果在半路被人打暈。」
哪知道離開郡府時,正好看見了士卒帶管媚幾人進來,徐樂遂一直躲在堂外偷聽,這才知道管線另有巧妙安排——期待愛子十五歲時郡太守能解開遺物金劍之謎,若是太守無能,則還有后招——那便是由郭解出面,軟也好,硬也好,要幫管敢索回所有財產。以郭解之為人和手段,定然最終能達到目的。這老翁管線安排之周密,當真到了可驚可怖的地步。
李廣卻彷彿發現了天大的怪事,從堂首走下來,瞪大眼睛問道:「這就是你父親留給你的寶劍么?」管敢道:「是。」李廣道:「可否借老夫看看?」
忽有一名士卒敲門進來,躬身稟告道:「臣來替仆校尉傳話,校尉君有要緊事情要求見東方大夫。」
暴勝之聽完東方朔的推斷,深為佩服,道:「這案子如此離奇,全憑大夫君智慧巧思才能解開種種謎團。臣這就派人在全郡搜捕徐樂和郭解。」見夷安公主站在一旁,忙道:「當然,公主也是有功勞的。」夷安公主笑道:「還是我師傅厲害,本公主只有那麼一丁點苦勞。」
東方朔來到前院,一見到告狀人,眼睛登時瞪得溜圓,疾步上前,問道:「是管敢被殺了,是不是?」欒大道:「是……是管敢……」
過了幾年,右賢王見張騫還算老實,有心籠絡,將一名匈奴女子阿月嫁給他為妻。就這樣,張騫在匈奴王庭安頓下來,還和匈奴妻子阿月生下一對兒女。但他性情堅毅,仍然時時手持漢節,表示不忘他的使命。因他為人寬厚,與周圍的匈奴人相處得都不錯,十年過去,他已經能夠講一口流利的匈奴話,兒女也漸漸長大,匈奴人滿以為他已以匈奴為家,遂放鬆了戒備。張騫卻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尤其幸運的是,他被單于賜給了右賢王,右賢王的駐牧地是匈奴國境中最靠近西域的。與忠心耿耿的甘父商議好后,張騫拋棄妻子兒女,與甘父一起盜馬逃走。
夷安公主道:「師傅僅憑他一面之詞就相信他沒有殺人么?」東方朔道:「管媚房中的血跡上留有鞋印,有深有淺,深印是血液未乾時所踩,一定是兇手留下的,淺印則是血液凝固后後來者所為。深印尺碼大,淺印尺碼小。我適才留意過管敢的鞋子,尺碼、底紋均與那淺印相符。他的確是今早進房時才發現姊姊被害,並非殺人兇手。」
東方朔往南一指,道:「公主回來了,正在她自己房裡。」義姁「啊」了一聲,又驚又喜,又難以置信,忙趕去房中查看。
徐樂不答,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緩緩流過面頰。東方朔見狀,除了長嘆一聲,再無話說。
劉陵道:「嗯,我來猜猜看,是衛皇后和衛青將軍,對不對?」東方朔道:「翁主雖然聰明伶俐,可你還是猜錯了。皇上最喜歡的人是韓嫣。」劉陵道:「可是韓嫣已經被太后賜死了呀。難道是他弟弟韓說?」東方朔笑道:「不是,皇上對韓說好,那全然是因為韓嫣的緣故。諒翁主也猜不到,我告訴你吧,是桑弘羊和霍去病。他們都是英俊少年,而且極力主張對匈奴用兵,與皇帝投契。所以,公主真想去搏庄,何不拉上你的去病哥哥?他有天子庇護,搏掩不過是小事一樁。」一邊笑著,一邊疾步走出堂去。
陽安聞言,不由怔怔落下淚來。他妻子管媚斥道:「哭什麼?還嫌不夠丟人現眼么?」陽安慌忙舉袖抹淚,低下頭去,顯然是十分畏懼妻子。
正說著,店主妻子王媼遲疑著走過來,顫聲問道:「娘子是姓劉么?」
剛回到郡府,便有掾史趕來稟報,說一早的確有皮貨商人隨奢憑關傳從南門出城,並無可疑之處。倒是使者徐樂出城時被士卒攔下,差點鬧出一場誤會。
東方朔料來對方有私人書信物事要托自己帶回長安,便道:「將軍見邀,敢不從命?」李廣點點頭,向夷安公主行了一禮,領了隨從自去了。
夷安公主走到徐樂背後,擺手命看守的士卒退下,驀然跺腳大叫一聲。這一下出其不意,徐樂和周圍的士卒都嚇了一跳。徐樂一直神色木然,一驚之下才恢復了少許生氣,結結巴巴地問道:「公主,你……」
郡太守李廣不在城中,主事的長史暴勝之尚在城西家中。當值的掾史正要派人去城外請暴勝之,夷安公主跺腳道:「遠水救不了近火。郡府里不是有現成的神人么?快,快去請我師傅東方大夫來。」
東方朔道:「原來如此。那麼你先帶上幾名士卒回去故里,這裏都交給我。等你探完親訪完友,再回來這裏相會。」徐樂尚在遲疑之中,東方朔道:「難道你想帶著公主回去故里?那麼我問你,公主是在郡府安全,還是跟你去無終縣安全?」徐樂一想有理,只得道:「東方卿可千萬要看好公主,別再惹出亂子來。」說罷便自回房去收拾行裝。
東方朔憑金劍斷奇案之事早已傳遍全城,郡府大小官吏均服其能,掾史雖覺于制度不合,但料到即使長史趕來郡府,多半也要請東方朔出面,何況公主已經發了話,便依言去後院延請。
夷安公主道:「這一定是陽安做的好事。那麼後來呢?」徐樂道:「我被人打暈后,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想起身呼救,卻沒有絲毫力氣。迷迷糊糊中,有人將我抱了起來。等我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躺在什麼地方,四周一片黑暗。我思索了好半天,才回憶起發生過的事情,但頭痛得厲害,只能就那麼躺著,什麼也做不了。後來有人舉火進來,我知道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回來了,這麼冷的天,人在外面一刻工夫就會被凍僵,是他及時抱我回來,救了我性命。我掙扎著坐起來向他道謝,這才認出他……他……」
夷安公主道:「那麼就不是情殺了!另一名房客隨奢呢?他是不是在陽安回來后才離開?」欒翁道:「是。而且他是帶著行囊、馬匹離開,那個行囊里會不會藏著……藏著……」舌頭打了幾下轉,始終不敢說出「人頭」二字。
士卒尚在遲疑,一名掾史奔過來道:「飛將軍有令,放了這名男子。」士卒這才拔刀割斷繩索。
匈奴人不會建造房屋,沒有牢房囚禁犯人,也不會冶鍊,自然也沒有手銬腳鐐,只有極個別的重要囚犯才會被關在廢棄水井改成的深土牢里。張騫等人被分散賜給匈奴貴族為奴。甘父本來就是匈奴人,單于沒有處罰他,他自己倒是忠誠,跑去跟被賞賜給右賢王的張騫住在一起。奴隸的生活窮困而艱苦,干放羊、打草、拾牛糞、淘井等各種苦活兒不說,還常常衣食無著,張騫好幾次都是依靠甘父射獵鳥獸來維持生活。
春陀道:「恭喜將軍,又得列九卿之中,郎中令可是比衛尉更親近天子。別的不說,就拿眼前來說,東方大夫、徐郎官這些天子寵臣可都是李將軍的下屬了。」李廣只是木然不應。
三人來到酒肆坐下。東方朔問起趙破奴身世,趙破奴道:「小子八歲就被擄往匈奴為奴,迄今已二十年。」
他聲音頗大,一旁裴喜已然聽見,起身怒道:「校尉君不必為臣求他,死就死了,死之前我也還要再罵一句李廣『老匹夫』。」
然而不幸的是,羌族部落也在匈奴的控制範圍之內,張騫和甘父一進入河湟,就被匈奴騎兵發現,扣押了起來,重新押解回王庭,給單于做放羊的奴隸。張騫的匈奴妻子阿月聽說丈夫又被俘虜,悲喜交加,忙帶著一對兒女來與丈夫相會。有了上一次逃跑的教訓,匈奴人自然不會再放鬆警惕,張騫時刻處於嚴密的監視中,想再次逃脫,比登天還難。不料不久前,事情卻突然有了轉機——王庭的另一名漢朝奴隸趙破奴趁看守不備,趕來告訴張騫,匈奴老單于軍臣單于突然死去,太子於單正與單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爭奪單于位,是逃跑的大好時機。張騫遂派妻子阿月冒險聯絡了甘父,趙破奴則帶上了另一名女奴王寄,五人一起盜馬逃走。只是張騫的一雙兒女被當做人質在另一處為奴,一時聯繫不及,只能忍痛放棄。一行人生怕被匈奴人發現,決意取道李廣駐守的右北平郡,一路晝伏夜行,經常缺糧斷水,歷經千辛萬苦。幸好甘父箭術高超,完全靠他射獵飛禽野獸充饑解渴九九藏書。然而正當眾人遠遠望見長城而興奮不已之際,忽有一隊匈奴騎兵急追而來,看服飾竟是王庭的龍虎|騎士,五人只得猝然上馬逃命,混亂中張騫和王寄各中了一箭。幸好追兵遠道而來,而五人休息已久,終仗著馬力優勢逃進了漢軍的勢力範圍,至於迎面遇上李敢、霍去病一行,就完全是巧合了。
夷安公主聞言很是不屑,道:「本公主昨晚去搏庄玩了一夜,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快說,你們要去哪裡?」
夷安公主不過信口一說,卻得師傅大力褒獎,喜出望外,道:「師傅是說真的?」東方朔點點頭。
原來那自稱吳明的人下午小食時分來到客棧,在門前站了好大一會兒,面露不豫之色。欒翁上前問他是住店還是吃飯,他這才遲疑著說是住店。按大漢律令,住店得出示關傳之類證明身份的文書,那吳明卻不肯拿出來,只說走得累了想暫時找個地方歇歇腳,天黑就會離開,又在原房錢上多加了兩吊錢。欒翁雖然疑惑,但既然對方說不過夜,也沒有再多問,讓小廝阿土領他去了南廂的一間空房。進房后,吳明給了阿土幾文錢,請他天黑時去請陽安夫人管媚來這邊一趟,只需告知管媚四字——「無終無種」,不過不能讓旁人發現,尤其不能讓陽安知道。阿土見吳明神色,懷疑他是來與管媚通姦私會,心道:「男子外貌如此不堪,女子性情如此兇悍,倒真是絕配。」不過吳明只要求傳個口信,他也懶得多管閑事。依言等到天黑,來到房前,聽見管媚正在厲聲呵斥陽安,陽安唯唯諾諾,不敢回嘴。阿土輕輕敲了敲門,聲音陡止,管媚怒氣沖衝來開了門,喝道:「做什麼?」阿土嚇了一跳,忙將吳明交代的話說了。管媚登時臉色大變,愣在了那裡。陽安過來問道:「什麼事?」管媚這才回過神來,連聲道:「沒事,沒事。」揮手命阿土退下,關上房門。阿土心中好奇,便躲在院子中的大樹后。過了一會兒,管媚開門出來,去了吳明房間。阿土本來還想湊近去聽聽究竟,正好欒翁在高聲呼喚,他便應聲去了前堂。後來雖一直忙碌,但心中仍然惦記此事,正想再找機會到吳明窗下偷聽,卻看見吳明來到堂中,結賬走了。
東方朔笑道:「那日我登上長城,湊巧聽見這位裴喜要給大家講飛將軍怒殺霸陵尉的故事,我瞧他心中對飛將軍怨氣大得很,未必就是為校尉君挺身而出呢。再說,我憑什麼要答應校尉君救他?」
上天也當真眷顧管敢,天下第一聰明人東方朔湊巧來了平剛,非但解開了金劍之謎,還用一招「日中無影」力駁管敢非管線親子之說。眾人驚嘆佩服不已,唯獨徐樂心頭百般滋味——既慶幸問題圓滿解決,郭解自會離去,管媚不會再受到威脅有性命之虞;又憂懼她一貧如洗,未來該如何生活。畢竟她是他曾經熱戀過的女子,他的心中終究還是放不下她。
夷安公主道:「數十個國家,那西域得有多大啊。」張騫笑道:「不是公主想的那樣,西域國家大多是綠洲小國,少則幾千人口,多則幾萬人口,像于闐、大月氏已經是西域大國,也不超過數萬人口。所有西域國家的人口加起來都不及我大漢一個郡。」
東方朔道:「郭解既肯為管敢的安危出手殺人,又怎麼可能染指他的金劍?殺陽安的和盜金劍的必定是同一人。」夷安公主道:「那就只剩平原郡商人隨奢了。」東方朔道:「可陽安是死在他自己的匕首下,隨奢預謀殺人奪劍,應該早預備好兵刃才合乎情理。」
李廣料不到遺書和寶劍的背後竟有這樣的玄機,然而仔細思慮,的確只有如此解釋才最合情合理,極是感慨,嘆道:「這管翁生前這番苦心安排,考慮得是多麼深遠啊。」對東方朔也終於刮目相看,當即判決道:「管媚、陽安,郡府將管線全部遺產判給管敢,你二人回無終后須將全部財產立即歸還,不得延誤。」
欒大愣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道:「不是……不是管敢被殺,是……是他殺了人。」
霍去病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道:「真是奇怪。民間一個百姓,從哪裡得來的這柄金劍?」
漢文帝前六年,冒頓單于病死,太子稽粥繼立,號老上單于。劉恆選了一名宗室女子,封為公主,出嫁老上單于。又因為中行說是燕地人,熟悉邊關情狀,選中其為主傅,作為公主屬官前往匈奴。中行說推辭不成,發狠道:「一定讓我去胡地,我將成為漢朝的禍患。」一到匈奴就投降了老上單于,因其熟悉漢朝和匈奴兩方情況,又富於謀略,備受寵信。
東方朔笑道:「難得將軍為一個民間少年考慮得如此周全。」慨然應道:「將軍請放心,返回長安途中,我會繞道無終縣,勸說管敢將寶劍獻給天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李廣道:「嗯,好。」又問道:「使者君一行預備幾時啟程回京復命?」
東方朔拍手道:「不錯,是這個道理。正好全城都在緝捕關東大俠郭解,隨奢也許是受到了某種提示。」想到城中正搜捕關東大俠郭解,出城之人均要受到嚴厲盤查,隨奢終究不可能帶著首級出逃,忙派人到客棧附近搜尋首級。又贊道:「公主,你長進得這般快,很快就要蓋過師傅啦。」
夷安公主道:「他們兩個比我們出發早,又是騎馬,按理早該到客棧了呀。」東方朔道:「嗯,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半路給耽誤了。能有什麼事比高帝斬白蛇劍還重要呢?」
過了數日,無終縣令派驛騎飛報,已在無終縣境內捕獲徐樂,正派輕騎押來郡府。東方朔聞訊,這才長舒一口氣,倒不是慶幸徐樂落網,而是他總算從郭解手中死裡逃生,郭解也算暫時逃脫了官府的追捕。
東方朔道:「首級呢?」夷安公主道:「韓延年叫平剛縣廷的吏卒處置了,難道還要當寶貝帶回郡府么?」她膽子雖大,可一想到那兩顆人頭沾滿糞便,還是噁心得幾欲嘔吐。東方朔道:「嗯,這件案子就算結了,只等捕到真兇正法。」
正是從冒頓單于開始,匈奴日益崛起,逐漸稱霸北疆,導致中國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外患,連大漢開國皇帝劉邦也遭遇白登之圍,險些成為冒頓的階下囚。劉邦死後,太子劉盈即位,實際由太后呂雉執政。冒頓單于特意致信呂雉,稱:「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表示想與呂雉結親。呂雉受此侮辱,大怒之下欲發兵攻擊匈奴,卻被諸將勸止,遂忍氣吞聲回信稱自己人老珠黃,另外選取美貌的宗室女子封為公主,送給冒頓單于。
忽聽得前面有人高聲嚷道:「飛將軍和小李將軍回來了。」
趙破奴料不到夷安公主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豪氣,呆得一呆,才道:「好。」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道:「我在匈奴二十年,總共見過兩位大漢公主,一位是先帝的親女昭陽公主,一位則是當今皇帝的親女孫公主,先後嫁給了軍臣單于做閼氏。在這之前,軍臣單于還娶過三位漢公主……」夷安公主道:「這我知道,不過這之前的公主都是宗室女子,只有我姑姑昭陽公主和我姊姊孫公主才是真正的大漢公主。」
夷安公主道:「可這還是說不通。郭解殺了管媚,那麼又是誰殺了陽安呢?」徐樂驚道:「陽安也死了么?」夷安公主道:「是呀,你……你還不知道么?看來兇手肯定不是郭解了。」又問道:「徐使君可有見到郭解身上帶著一柄金劍?」徐樂道:「沒有。」
趙破奴提到中行說時也是咬牙切齒,道:「我父母被害,自己淪落胡地為奴二十年,也全是拜這老匹夫所賜。」
原來當日無終縣富翁管線病危之時,特意派人請來徐樂,道:「以徐君之才華,到京師必能有一番大作為。」表示願意奉送一斤黃金作為路費,但有一個條件,須得帶一個木盒到河內,當面交給大俠郭解。徐樂滿口答應,來到河內郡后,順利見到名動天下的關東大俠。郭解居然道:「我知道徐君,昨日無終有人送來書簡,稱今日將有管翁的信使徐君到來。」徐樂便恭恭敬敬地奉上木盒。郭解也不忌諱,當著徐樂的面打開,裏面是四顆雞蛋大的珍珠,及一封書簡。郭解拆閱書簡后,當即以酒灑地,道:「我郭解當著管翁信使徐君之面發誓,必定履行這八年之約。等到令愛管敢十五歲之時,我會親自前往無終,若右北平郡太守不能主持正義,我郭解一定會親自管教管媚,讓她將所有家產還給管敢,完成管翁心愿。」徐樂這才知道管線已經去世,而所有的安排都與幼子管敢有關。他並不清楚書簡內容,所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得辭別郭解,繼續上路。
夷安公主道:「呀,阿陵分析得對極了,我們得趕緊通知李將軍多加防範才是。」劉陵忙拉住她衣袖,按到床邊坐下,笑道:「這個就不勞公主操心了。李將軍身邊帶有不少隨從士卒,他本人武藝高強,郭解是難以近身的。東方大夫說得對,其實郭解最好的機會,就是利用公主或是霍去病、韓說的性命來談條件,但他卻放棄了。」
東方朔心想追捕嫌犯的確是當前要務,便命掾史抄錄了客棧登記的隨奢的關傳信息,派吏卒送回郡府,請長史暴勝之發出公文告示追捕隨奢。
夷安公主道:「這婦人好奇怪。」東方朔道:「她似乎猜出了你公主的身份。這裏不宜久留,咱們走吧。」
夷安公主對異域風情充滿濃厚的興趣,還待再問,東方朔見張騫神色疲倦,知道他重傷初愈,仍需要休養,忙道:「張卿傷好,這些話回頭再問不遲。」叮囑阿月好好照顧張騫,有需要儘管張口。那阿月甚是淳樸,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只茫然點頭。
夷安公主喜不自勝,道:「師傅,你斷案如神,真該去廷尉府當廷尉,我看現任廷尉張湯遠不及你本事。」東方朔嘆道:「你當廷尉是靠斷案如神吃飯么?只需看你父皇的臉色就夠了,要不怎麼會弄個『春秋決獄』出來?」
東方朔問道:「那劍有何出奇之處,竟能先後令李將軍和霍君動容至此?」霍去病道:「大夫君沒有見過高帝斬白蛇劍么?」東方朔搖搖頭,道:「高帝斬白蛇劍是本朝鎮國之寶,懸挂在長樂宮前殿,我一向在未央宮宿衛,無緣得見。莫非管敢那柄劍跟高帝斬白蛇劍……」霍去病接道:「很像,應該說外形一模一樣,只不過短了許多。」
夷安公主這次不辭路途遙遠辛苦,微服跟隨使者來到右北平郡,雖是因為好奇,但起因還是霍去病。今早當她發現自己喜歡的男子原來另有所愛時,當然既失望又失落,甚至一度對司馬琴心氣惱。不過她雖然身份尊貴,卻並不嬌氣,反而熱情豪爽,況且對霍去病的情感不過是少女懷春,並非刻骨銘心的愛戀,傷感一陣,便又釋懷,心道:「我早知道自己嫁不了去病哥哥,誰叫我是公主呢!琴心溫柔可人,又會醫術,大凡男子都喜歡她。來邊郡的路上,還是琴心治好了去病哥哥的熱病,他就此喜歡上她,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夷安公主道:「師傅之前已經派人搜過了啊,平剛城這麼大,讓我到哪裡去找?」東方朔道:「嗯,要我推測,那首級一定埋在管媚或是隨奢自己房中的床下。韓君,你帶人護送公主去趟城南客棧。」韓延年躬身道:「諾。」
這案子其實再簡單不過——原來那少年名叫管敢,被告人管媚、陽安是他的姊姊、姊夫,他父親管線是無終縣的大富翁。八年前管線病逝,臨死前將所有財產留給了女兒管媚,只給管敢留下一把寶劍,且交由管媚保管,要等到管敢滿十五歲時再交給他。而今管敢已經年滿十五歲,管媚卻不肯將寶劍還給弟弟。管敢多年來受盡姊姊、姊夫白眼,實在氣不過,遂按父親臨終囑咐,趕來郡府告狀。
東方朔道:「徐樂是今日第一個出城的?」掾史道:「是。」
當時漢軍武器裝備弓、弩並存。弓構造簡單,能夠大量製造,且重量輕,使用靈活,弓手從上箭、張弓,到瞄準、發射,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迅疾完成,對於熟練的弓手,羽箭射出只在眨眼之間,因而弓箭具有攻擊目標的快速性。而弩製作工藝複雜,成本遠較弓高,由於箭枝要精確地裝進弩機中再扣動勾牙,因而使用不如弓箭便利。但其瞄準和待機時間得到相當的延長,命中率更高,射程、貫穿力以及準確度都比弓要高出一倍,因而強弩被視為「天下精兵,國家膽核」。漢律規定十石以上硬弩不得出關,此律令既針對諸侯王,也適用於匈奴,可見強弩被視為中央朝廷保持軍隊裝備優勢的根本。
話音剛落,便見夷安公主風風火火地衝進堂來,嚷道:「李將軍,你怎麼能下令通緝雷被?他是個好人。」李廣道:「嗯,這個……實在是因為昨晚公主莫名失蹤,臣等以為是雷被或是郭解綁架了公主。」
春陀又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訴老將軍,天子因為將軍長孫李陵與衛皇后長子劉據同歲,又是名家子弟,特詔選入宮中為皇子伴讀。據皇子是天子唯一愛子,生母又是皇后,將來必立為太子,那麼陵公子可就是太子心腹,前程不可限量。」
夷安公主忙道:「咱們就快要走了么?那馬奶酒我還沒有喝過呢。」吵著要去城南酒肆飲酒,東方朔被磨不過,只得同意。
夷安公主咬咬嘴唇,道:「這主意倒是不錯。阿陵,我們找霍去病去。」劉陵笑道:「就算霍郎官肯答應今晚陪公主去,以他的性子,明日一早必然稟告李將軍派兵封了搏庄。昨晚那些搏客陪公主玩得那麼開心,難道公主就忍心見到他們身陷囹圄么?」夷安公主道:「也對,為人要講義氣,我不能害那些人。」她本就好動多變,實在去不了搏庄,也就算了。
羌人是胡人的一支,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部落氏族無定,不立君臣,無相長一,以力為雄,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春秋戰國時與華夏諸侯國有交往,常殺人掠貨,與秦國爭戰,互有勝負,后被秦昭王所滅,設置隴西、北地等五郡。漢初,匈奴強大,河湟一帶的羌人服屬於匈奴,以畜產與漢朝人交換糧、布及手工業製品,與西域、西南夷亦有貿易往來。漢景帝時,名將李廣任隴西太守,一度與羌人開戰,殺羌人數千。
管敢便將短劍遞過來。李廣卻不著急拔出劍身,只反反覆複查看那金劍的外觀。良久之後才拔劍出鞘,刃如霜雪,雖也是柄難得的利刃,但較之城南酒肆所遇劍客雷被佩戴之劍,又有所不如了。
李廣一拍桌案,怒道:「那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快些將寶劍拿出來,還給你弟弟。老夫還要趕去軍營,沒空陪你們這些小孩子在這裏玩兒過家家。」
然而校尉佩帶龜鈕銀印,其官秩比二千石,僅比李廣的真二千石略低一級,涉及這一官秩的大官案解都必須解往京師,由廷尉府審訊判決,若要殺頭還得奏明皇帝。魯謁居遂令將仆多和裴喜押回郡府,下獄監禁,等羅織罪名上報朝廷后再行處置。
夷安公主低聲道:「有勞去病哥哥惦記。」
東方朔道:「如此,你對管家的事一定了如指掌了。」徐樂道:「管翁老來得子,關於管敢身世確實有許多風言風語,但管翁對獨子一直愛若掌上明珠。以管翁的精細厲害,斷然不會將他人之子當做親子撫育。只是他已死去多年,亡父終究不能站出來為生子說話。莫非……莫非東方卿想用傳說中滴血認親的法子?」東方朔笑道:「天機不可泄露。」說罷撇下徐樂,自行回房去了。
徐樂忽然一改往日的好脾氣,板起臉肅色道:「東方大夫,雖然你官秩比我高,可這次出使我是正使,你只是副使,何時回京由我說了算。」
劉陵道:「我看未必。那郭解能令許多人甘心為他赴死,一定有過人之處。這樣的人物最愛惜聲名,他既然答應了要為前霸陵尉復讎,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我敢說,他人肯定還在右北平郡,盜用官印出城,也許正是要去邊塞追殺李將軍。」
夷安公主忙上前道:「做什麼?李將軍沒有告訴你們么,他不是犯人,快放開他!」
東方朔哈哈笑道:「並無任何不妥之處,軍正好大的口氣!」語氣中大有嘲諷之意。李廣勃然色變,強壓怒氣,道:「東方大夫,有話請直言。」
東方朔道:「聽口氣,徐卿似乎能肯定管敢是管線的親生之子。」徐樂道:「我也只是推測罷了。管線臨死將財產全部留給女兒,卻為年幼的兒子安排下寶劍之計,這等謀划深遠的人,怎麼會不知道兒子是否自己的親生骨肉呢?」
東方朔啞然失笑,道:「公主,你的推斷不對。按你的說法,徐樂的房間應該是兇案現場,但這與事實不符。令史也說過,按死者傷勢推斷,一定有兩名兇手,就算陽安先後用了兩件兇器,可他不可能有兩種腕力。而且店主親眼見到徐樂離開了客棧,當時陽安、管媚夫婦還活得好好的,陽安不是還出去過客棧一趟么?」驀地有所警覺,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道:「除非……除非是……」
東方朔反覆看過劍身、劍刃,也沒有發現異常之處,便將劍還給管敢,道:「明日一早,我來送你上路。」管敢道:「怎敢有勞恩人相送?」東方朔不及多說,道:「明日再見。」
東方朔道:「將軍有沒有想過,管線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翁,家產近百萬,金銀堆積如山,為何偏偏只留一柄金劍給唯一的愛子?當然,能令李將軍動容的寶劍,一定很不一般,但對民間百姓來說,寶劍再利,也比不上一日兩餐。管敢,你說實話,如果你父親留給你十萬錢和寶劍,但你只能選擇一樣,你會選擇什麼?」管敢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是十萬錢。」
夷安公主好奇心極重,居然還想要去看驗屍是怎麼回事。東方朔忙道:「捉真兇要緊。」夷安公主道:「真兇在哪裡?」東方朔道:「找到金劍,就能找到真兇。」
夷安公主急道:「等飛將軍回來,郭解早就逃出右北平郡了。我是公主,俸比上卿,位比列侯,難道還抵不上區區二千石太守印么?」暴勝之道:「這個……」
老上單于死後,其子軍臣單于即位,中行說又繼續侍奉新單于,使出渾身解數,教胡人如何算計漢朝,如何從漢朝那裡巧取豪奪。大漢自漢文帝劉恆到漢景帝劉啟,再到當今天子劉徹,祖孫三代無不恨中行說入骨,卻又無可奈何。此人當真長壽,算起來已有八十歲年紀,依然能左右匈奴局勢,挑動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于,與太子於單爭位。
東方朔打發走徐樂,正想重新回房補覺,忽見那跟隨張騫一道逃回的男子趙破奴正在院中朝他招手,便走過去問道:「你是叫我么?」
管媚其實早知道這樁案子非敗訴不可,但聽聞現任郡太守李廣不理地方政務,又存了僥倖心理,居然不辭辛苦,一路跟到平剛城。此刻見飛將軍發怒,嚇了一跳。不得已解開外袍,從腰間取出一柄短劍,很不情願地遞給管敢。
司馬琴心性情溫婉柔弱,聞言很是憂心,細聲細氣地勸道:「那郭解在茂陵的住處離我家不遠,聽家父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殺過許多人,手上沾滿了鮮血。而今他被朝廷追捕,更是亡命之徒,霍、韓兩位郎官都傷在了他手下,公主最好不要多管閑事。這平剛城兇險得緊,咱們還是早些回京師吧。」
夷安公主問道:「那些西域國家的人也跟咱們說一樣的話么?」張騫已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忙答道:「回公主話,大月氏人都會講匈奴語,車師、于闐那些西域國家語言各不相同,需得有專門的通譯。」
夷安公主還要搶著進管媚房間查看屍首,東方朔忙扯住她,道:「我另外有事安排給你做,你和掾史帶著管敢去那邊的空房中,好好地問他,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夷安公主道:「嗯,的確奇怪。師傅,我和你一起來解開這謎題。」東方朔道:「好,不過折騰了一天,公主也累了,先回房吃飯、睡覺,咱們明日一早再來解謎。」夷安公主道:「好。」然後歡天喜地地回來房中,向女伴劉陵和司馬琴心講述了要與東方朔一起查案的事,只覺得生平所遇,再無比這個更有趣、更好玩的了。
既出不了郡府,只能悶悶回去房間。走不多遠,迎面遇上霍去病和韓說。夷安公主見二人換了便服,料想他們要出去閑逛,忙道:「你們去哪裡?我也要去。」霍去病道:「我們去的地方公主去不得。」
東方朔道:「本朝禁止夜行,城門傍晚即關閉,這隨奢晚上離開客棧,既無處可去,也出不了城,你不覺得奇怪么?」欒大道:「不奇怪……」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大凡這樣子的,都是要偷偷趕去地下搏庄玩幾手的。」
一旁士卒道:「他和這女子是被告,那少年才是原告。快些進去,別讓飛將軍久候。」連聲催促,領著三人進去大堂。
夷安公主吃了一驚,問道:「於單是誰?」春陀道:「是新降我大漢的匈奴太子。」
李廣又問道:「使者一行預備何時動身回京?」東方朔道:「就這兩日吧。」李廣道:「那麼今晚老夫請東方大夫飲酒,如何?」
東方朔見那原告不過是一名十四五歲的羸弱少年,一時好奇,也跟了進來,站在旁側吏卒身後,側耳聆聽。
但世事無絕對。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從劉徹的龍威下救得性命,這人一定是東方朔。昔日有人射殺了皇家園林上林苑的鹿,劉徹勃然大怒,下令有司立即將射鹿者腰斬處死。東方朔在一旁道:「這人實在太該死了!令陛下因鹿殺人,一該死;天下人從此知道陛下看重鹿而輕賤百姓,二該死;若是匈奴來犯,只能用鹿來對付敵人,三該死。」劉徹聽后默然不語,最終命人釋放了射鹿者。
東方朔道:「那麼你是怎麼知道管媚被殺了?你和郭解逃出平剛時,管媚已死的消息尚未傳開,你們逃亡的速度肯定比消息傳遞的速度要快,因為你的使者身份,發去無終捕捉你的公文也絲毫未提及案情和罪名。」徐樂道:「我……我不能說。」
正好有一隊巡城士卒經過,東方朔招手叫https://read.99csw.com過領頭屯,出示一千石大夫官印,命他們往南北大道兩邊的僻靜小巷搜尋。不過一刻工夫,就有士卒趕來報告:「前面小巷處發現了兩名可疑的受傷男子。」
夷安公主道:「這男子不領師傅情,何須多理他。」東方朔便命人叫來趙破奴,道:「我和公主要去城南飲酒,你可願意侍從走一趟?」趙破奴道:「公主和大夫君有命,小子不敢不從。」
東方朔上前敲敲北廂房的門。開門的正是管敢本人,臉有忿色,顯是為適才的爭論不快,一見到東方朔,頓時轉為驚喜,問道:「東方大夫,你怎麼來了這裏?」東方朔道:「剛才有沒有人來找過你?」管敢道:「有,我姊姊。」
劉陵自後面趕來,嚷道:「公主,你聽到大伙兒議論金劍之謎的案子了么?東方大夫可真是神人。」隨後大致講述了經過。夷安公主「啊」了一聲,眼睛瞪得老大,道:「這麼傳奇?」見霍去病和韓說已藉機走掉,便乾脆來到東方朔房中,嚷道:「東方大夫,你這麼聰明,做我的師傅好不好?」
夷安公主道:「呀,地下搏庄,我也去過……」東方朔忙打斷她,問道:「那麼另一位房客呢?」欒大道:「另一位叫吳明……」
夷安公主道:「徐樂?師傅憑什麼這麼說,僅僅因為店主說吳明長得很醜么?」東方朔道:「不僅如此。徐樂是無終人氏,與管媚是舊識,他早向我承認這一點,可我實在料不到他昨日沒有回去無終,而是尋來客棧與管媚相會。」
那土牆正在客棧茅廁旁邊,高過人頭,但成人翻越毫不困難。牆上有用力蹬過、爬過的痕迹,牆頭的血手印並不完整,但依照掌紋可以大致判斷出手掌大小,肯定是男子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兩個無論是昨晚被殺,還是今早暴死,屍體都沒有什麼分別?」令史道:「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會是如此,具體情狀小臣會填好爰書上報郡府。還有一點蹊蹺的地方,兩名死者身上的傷口有很大不同:丈夫中了兩刀,傷口均在腹部,兩處傷口大致徑二寸六分,寬四分;妻子胸口中了一刀,刀傷徑三寸八分,寬一寸。」
東方朔眼前陡然一亮,問道:「丈夫和妻子傷處區別如此之大,當有兩名兇手了?」令史道:「至少從傷口形勢推斷是如此,不僅兵器,兩名兇手的腕力也有很大分別——丈夫身上皮襖完好無損,他被殺時應該是解開的,中刀時只穿著內衣;而妻子渾身上下裹著上好的皮裘,利刃穿過了皮層,仍然比丈夫腹部的刀傷要深許多。殺死妻子的兇手應該是男子,多半會武藝。」
夷安公主道:「郭解雖然救了徐使君,但你冒險帶他出城已經算是還清了人情,為何還要庇護他?難道你也跟民間那些百姓一樣,仰慕郭解發狂,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徐樂道:「是,郭解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氣勢,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為他赴湯蹈火。」
東方朔道:「隨奢有動機,嫌疑的確最大。可是還有兩處疑點:一是兇器。如果隨奢預謀殺死管媚夫婦,定是早預備好自己的兇器,這樣就不能解釋陽安匕首上的鮮血。二是首級。客棧裏面就住了寥寥幾個人,就算割走首級也不能掩飾死者身份。砍人頭可是個重力氣活兒,隨奢為何要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大費周章?」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霍去病這樣的神情——焦眉皺眼,憂心忡忡,皮靴上結滿冰霜,顯是反覆在院子里徘徊,一夜未睡——心中很是感動,然而當她意識到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司馬琴心身上,根本沒有留意聽她的話,心中「咯噔」一下,這才恍然大悟,他在意的人原來是琴心!這讓她又委屈又無地自容。她是眾星捧月的公主,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冷落。
東方朔「嘿嘿」兩聲,道:「吳明,好個無名。」欒大道:「莫非他是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哎呀,我早該想到的,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
欒翁插口道:「那吳明不但丑,而且怪極了,來客棧中定了一間房,到晚上便又退房離開了,他進來時就不像是住店,而是來找人的。」
東方朔聞言便趕來郡獄,獄令親自領他進來囚室。仆多頸間戴著鐵鉗,左腳上鎖著鐵釱,行動受限,模樣頗為狼狽。與他同時被捕的戍卒裴喜也帶著同樣的刑具,縮在囚室一角。
夷安公主大叫一聲,奪過玉佩,道:「啊,這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怎麼會在陽安身上?」她忽然一聲叫嚷,將眾人嚇了一跳。令史道:「皇祖母?你……你是……」
一旁的管敢卻得到了意外的提示,猛地觸發了記憶,叫道:「郭解,是郭解!大夫君,我記起來了,家父向徐樂說的那一大番話中,反覆提到過郭解這個名字。」
管敢不知對方身份,見他與自己年紀相仿,卻是一身與東方朔一樣的官服,急忙手撫短劍退開,露出警覺之色來。霍去病當眾出糗,不便再上前,任憑他離去。
東方朔道:「不過有一點,城中搜捕郭解正嚴,隨奢一定不會帶著首級出城,如此太過冒險。不如有勞公主辛苦一趟,帶人去找那對夫婦的首級。只要能找到首級,這案子就算了結,管敢也可以回去家鄉了。」
東方朔忙挺身站了出來,道:「不急。李將軍,這件案子沒這麼簡單。」李廣愕然道:「東方大夫來大堂做什麼?難道老夫斷得不對么?」一旁軍正魯謁居忙道:「有管線遺書為憑,管氏姊弟對遺書內容均沒有疑問,將軍按照管線生前遺願斷案,並無任何不妥之處。」
一旁小廝阿土忽道:「那位吳君給了小人幾文錢,命小的去南廂,背著陽君請如夫人去他房中。」
邊郡重地,不可一日無太守,路博德已跟隨使者一行到來,忙上前道:「李將軍,軍情緊急,這就請開始移交公務吧。」
東方朔道:「從管媚進吳明房間,到他離開客棧,中間有多長時間?」阿土道:「嗯,大半個時辰吧。」
進來後院,正見管媚自北廂一間房中摔門而出。她氣急敗壞下居然未留意到東方朔,氣呼呼地進了南廂房。
東方朔奇道:「徐卿還沒有動身么?」徐樂不答,只問道:「適才那件案子是怎麼回事?」
正當場面尷尬微妙之時,仆多所屬戍卒裴喜忽然衝出隊列大罵李廣是「老匹夫」,最終導致局面一發不可收拾。軍正魯謁居素來看李廣臉色行事,下令左右拿下仆多和裴喜。另一名校尉高不識為仆多求情,也被當場斥退。
東方朔撓撓腦袋,大是困惑,道:「這可奇怪了。公主人呢?」任立政道:「回房間歇息去了。看情形是玩了一夜,疲累得很。」
原來昨晚阿胡行刺李廣不中被圍后,夷安公主三人便溜出了酒肆,她們知道如果不及時走掉,便會立即被李廣派人護送回郡府,然後像囚犯一樣被保護起來,再也享受不到市井樂趣。只是三女對平剛城並不熟悉,來到街道上,一時不知往何處去。幸虧劍客雷被怕被行刺事件牽連,也出來酒肆,見三人站在路邊遲疑,遂介紹了平剛城中的幾處名勝,並毛遂自薦當了嚮導。一直遊覽到傍晚,夷安公主意猶未盡,雷被便乾脆帶三人來到一處隱秘的地下搏庄玩搏掩。夷安公主親自上陣,輸光了四人身上所有的錢財,她從來沒有玩得這般瘋狂過,直到今日早晨搏庄關門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那時候才與雷被分手。
夷安公主道:「呀,虧你是朝廷官員,居然說出這種話。難道被郭解殺死的那些人就全該死嗎?」徐樂無言以對,當即伏下叩首道:「臣有罪,願意接受國法制裁。」
東方朔的俸祿不低,皇帝又時有賞賜,卻都花費在了換妻聘金上,以致生活常常入不敷出,忽聽公主願意代他出錢娶妻,微一沉吟,即應道:「這條件倒是不錯,好,一言為定。」
眾人退出房來。霍去病問道:「大夫君預備何時啟程返回京師?」正使徐樂既出了事,副使自然就成了領頭人。東方朔道:「當然要等徐樂解回平剛,咱們一起來,也得一起回去。反正也就是這兩日的事,霍君不妨再耐心等等。」霍去病道:「也好。」
幾人來到大堂,徐樂被押在堂下,手足未戴械具,不過面容憔悴萎靡,頭髮變得斑白,數日不見,竟是忽然老了十幾歲。
霍去病道:「既是如此,即使大月氏肯同我們聯合,也未必能牽制匈奴。」張騫道:「大月氏也許不能,但西域北部還有一個名叫烏孫的國家,人口近三十萬,是西域最強最大的國家,以前依附匈奴,現在也跟匈奴不和。如果烏孫肯跟大漢聯姻,結成同盟之國,可就遠遠勝過大月氏了。」
令史忙道:「理該不是這樣,小臣已經驗過,只有丈夫陽安的傷口才符合那柄帶血的匕首,妻子管媚當是被更寬更利的利刃所傷。」夷安公主道:「那就是管媚痛失全部財產,找丈夫出氣,奪過匕首,殺死了陽安。卻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剛殺了丈夫,又被隨奢所殺。師傅,這樣不就完全對上了么?」東方朔道:「這套解釋不錯,可還是不能解釋隨奢為何要割下死者的首級,費時費力,帶在身邊又危險,只有傻子才會這麼做。」
客棧里除了辦案的官吏,也聚集了不少聞訊趕來看熱鬧的鄰居,忽聽得說一名兇手還沒有找到,又出來兩名兇手,無不嘩然而驚,愈發覺得案情詭異難言。
原來那吏卒搜到客棧的后牆外時,看到土牆上明顯有人為攀越的痕迹,當即留了心,翻上去一看,發現牆頭有一處血手印。
管敢聞言大喜,道:「東方大夫,你果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東方朔道:「不過你捲入兇案,暫時是不能回去無終縣了。」命掾史先帶管敢回郡獄監禁,再派人檢驗屍首,收取物證。
漢代檢驗制度已經相當專業完備,別說是惡性凶殺案件,就算是自殺而死也必須報官,經官方檢驗,確認自殺無誤,再填寫爰書上報,方可埋葬。檢驗通常由令史主持,在「以吏為師」的制度下,司法檢驗的規定和方法均是他們傳授。當然具體的驗屍也不勞令史動手,而是由牢隸臣負責。因死者之一管媚是女子,又特意到平剛縣廷召了一名有經驗的牢隸妾來。
東方朔不過隨口一說,好打發走公主,忽聽得首級因此而誤打誤撞地找到,不由得一愣,問道:「首級埋在誰的床下?」夷安公主笑道:「不是在床下找到的,不過全靠師傅提醒,才找到線索。」
夷安公主道:「師傅,這人死不肯說,要不要帶他回郡府嚴刑拷問?」東方朔道:「不必。」扶起管敢,解開雙手綁繩,命掾史向店主要來一碗熱酒,喂他喝下,溫言道:「我知道你沒有殺你姊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的金劍呢?」
東方朔道:「那還有什麼奇怪的?」夷安公主道:「我對那王媼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總覺得她怪怪的。而且義主傅也很怪,在我房間里看到那塊玉佩后,就跟王媼在客棧問我是不是姓劉時的表情一模一樣,詭異得很。」
匆匆趕來大堂,店主欒翁和妻子王媼也都說沒有見到兩位年輕公子來過。
驀然曝出管敢身世疑問,最驚訝的當屬管敢本人。他瞠目結舌半晌,才囁嚅道:「姊姊你……」
李廣滿以為朝廷對匈奴用兵在即,朝廷特使乘傳晝夜飛馳而來,一定是要與代郡太守共友、朔方郡衛青將軍等邊將約期出兵,忽聞天子召自己回京任職,不由得呆住,半晌才訕訕道:「可否請使者君代呈請天子,李廣願意繼續留守邊郡,為國效力。」
管敢數百里奔波,就為了索回父親的遺物,此刻寶劍終在己手,不由得百感交集,憶起慈母、慈父早亡,數年來過著寄人籬下的凄慘生活,登時愴然涕下。
夷安公主道:「師傅不也是平原郡人么?跟這隨奢算是同鄉了。」
東方朔問道:「匕首是你姊夫陽安的?」管敢道:「是。」熱酒下肚,令他恢復了許多生氣,他的記憶也慢慢打開了,續道:「第一眼看到匕首時,我就意識到是姊姊、姊夫用它換走了我的金劍,於是我很生氣,就拿著匕首來到姊姊房中,想要回金劍。我氣憤之下,連門也沒敲,直闖入房,到床前掀開被子,就看見……看見……」回想起那觸目驚心的一幕,雖然死者是他深深厭惡的人,卻還是急杵搗心,再也說不下去。
東方朔「呀」了一聲,忙趕來後院徐樂房中,卻見行囊還好好地擺在几案上,官服也疊得整整齊齊,碼在床上。又令負責護衛使者的衛隊長韓延年清點人數,從京師帶來的中尉卒中並無一人跟隨徐樂外出。
東方朔問道:「李將軍也是這般認為么?」李廣點點頭。
夷安公主一聽也深感有理,問道:「那麼現在要怎麼辦?」東方朔嘆道:「還能怎麼辦?這就回去郡府請暴長史發下文書到無終,捕捉徐樂回來受審。這案子不結,管敢等人都不能獲釋回鄉。如此結局,可不是管線管翁所希望看到的。」
夷安公主道:「大半個時辰足夠殺人了。會不會是吳明與管媚偷情幽會,被陽安發現,陽安要殺死姦夫,結果反倒被吳明所殺?」東方朔道:「如此倒能解釋為何兇器是陽安自己的匕首。可吳明為何又要殺管媚呢?」夷安公主道:「也許管媚之死只是誤殺。」東方朔道:「我到過吳明房中看過,沒有一點血跡,管媚夫婦的房間才是兇殺現場。你倒說說看,陽安既發現妻子和姦夫在同廂另一個房間里偷情,為何反而在自己的房間被姦夫殺死?」夷安公主一時被噎住,答不上來。
夷安公主凝思半晌,道:「會不會是陽安受不了管媚辱罵,怒極攻心之下用自己的匕首殺了妻子,剛好隨奢闖進來行兇報復,一刀殺死了他?」欒大忙道:「很有可能。那陽夫人成天對丈夫呼來喝去,換做旁人早就忍不下去了。」
李敢忙問道:「皇上只召家父回京么?那麼我呢?」春陀道:「天子無詔,小李將軍當然是繼續留任郡都尉一職了。」
到了正午,東方朔準時出現,命人帶上原告、被告,徑直扯著管敢來到院中站定,道:「你們大伙兒來看。」
夷安公主道:「不過有件奇怪的事,我到客棧時,義主傅人也在那裡,正跟那店主妻子王媼說話。」東方朔道:「噢?她們兩個認得么?」夷安公主道:「看樣子是認得的,王媼還不停地舉袖抹眼淚呢。可等我一過去,兩個人就不說話了。我問義主傅為什麼來客棧,義主傅說王媼是她同鄉,兩個人意外在街上撞到了。」
王媼忽道:「妾身能證明吳明不是殺人兇手,他空手而來,也是空手離去。那個頭……頭……」
當今天子劉徹即位之初,從投降的匈奴人口中得知西域有個國家名叫大月氏,是匈奴的死敵。月氏最早是游牧民族,跟匈奴相鄰,居住在河西走廊一帶,一度十分強大,國有「控弦之士」二十萬,以致北方的匈奴也不得不對它俯首稱臣。匈奴頭曼單于在位時,因為寵愛寵妃之子,想立其為太子,故意將原太子冒頓送到月氏為人質,不久又發兵進攻月氏,想借月氏國王之手除掉冒頓。不料冒頓十分機靈,盜取了一匹好馬,傳奇般地逃回了匈奴。頭曼單于亦驚服兒子的勇壯,令其統領萬騎。冒頓知道真相后,決意報復父親及後母。他苦思之下,發明了一種名叫鳴鏑的響箭,並對部下下令,凡鳴鏑所指,必須立即跟射,不隨射者皆斬。他先用鳴鏑射自己最愛的寶馬,左右有不敢射者被立斬。隨後又用鳴鏑射自己的愛妻,左右仍有不敢射者,又被斬殺。幾次三番訓練后,冒頓鳴鏑射頭曼單于的寶馬,左右無一人不射。冒頓知道部屬已經絕對服從自己,遂用鳴鏑射頭曼,左右皆隨之放箭,當場射殺頭曼。冒頓即自立為單于,誅殺後母、異母弟以及所有異己大臣。
死刑又分腰斬、棄市、梟首、族刑四類:腰斬即用鍘刀或斧鉞將犯人攔腰斬斷,通常用於大逆不道之罪及各種違犯軍法的罪行;棄市是在鬧市中將罪人斬首,是最常用的死刑,適用於性質嚴重的罪行;梟首則是在處死犯人後將其頭顱懸于高空以警示眾人,凡無尊上、非聖人、不孝者,斬首梟之;族刑則是舉族而誅。在漢朝,大逆不道罪,犯者腰斬,父母妻子同族無論少長皆棄市。族刑也有等級差別,最重的是夷三族,漢初開國名將韓信、彭越等人都被處以此刑。
東方朔這句話一語三關,同時譏諷了皇帝劉徹、廷尉張湯和「春秋決獄」。夷安公主畢竟年紀還小,竟未能聽出話外之意,只笑道:「我也很不喜歡那個張湯呢。師傅,大夫君現在可是我師傅了,你教教我,你是怎麼想到金劍背後的玄機的?」東方朔笑道:「那個可沒什麼訣竅可教的,師傅我一拍腦袋就想到了,這叫聰明,是老天爺給的賞賜。」
霍去病眼望一旁,默然不應。夷安公主知他脾氣剛硬,難以迫他開口,便朝韓說喝道:「說,你們要去哪裡?」韓說為難地道:「這個……」
東方朔問道:「客棧沒有其他客人么?」欒翁道:「本來一共有四房客人,但昨晚有兩房結賬走了,只剩下南廂的管媚夫婦以及北廂的管敢。」東方朔道:「原來如此。你們暫時先留在堂中,不得我召喚,不要進來後院,以免弄亂了線索。」
陽安遷徙到右北平郡之前,一直在長安生活,又因為生母是皇帝乳母,與不少公卿大臣來往,略通一點律令,知道審判時不允許被告為自己辯護,只能供述、回答和接受判決。更有一點,朝廷擔心誣告成風,將誣告定為重罪,有的要受棄市極刑。管媚稱管敢非親生弟弟,實際已近似誣告,萬一被郡府以誣告治罪,那就不光是輸掉財產,更可能會丟掉性命。
軍正魯謁居問道:「管敢有什麼出奇之處么?」東方朔哈哈大笑道:「這麼明顯的事,你們居然都看不出來!管線娶後妻莫氏時已是六旬老翁,精血衰敗,因而老人之子先天不足,非但不耐嚴寒,而且日中無影。」
司馬琴心的父親司馬相如有消渴症,長期以來飽受病患折磨,司馬琴心為減輕父痛,跟義姁學習醫術已有好幾年。
夷安公主認出那擊鼓告狀之人是昨日在城南客棧見過的店主欒翁之子欒大,忙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欒大二十來歲,臉色煞白,顫聲道:「殺……殺人了……」
原來管媚姊弟在客棧里已住了數日,店主一家三口和房客對這對姊弟之間的恩怨均有所聞,大多同情住在北廂的管敢,厭惡那又驕橫又冷酷的管媚。昨日管媚回來客棧,更是闖進管敢房中高聲怒罵。旁人打聽之下才知道她輸了官司,所有的財產都得轉給弟弟,她已經變得一文不名,跟路邊的乞丐沒有什麼分別。今日一早客棧店主欒翁起床打掃院子時,發現管敢從南廂管媚房中出來,覺得奇怪,叫了他一聲,管敢驚慌之下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欒翁這才看清他手上有血跡,意識到不妙,趕來管媚房中一看,滿地塗血,管媚夫妻二人並排躺在床上,已然失去了首級,變成了無頭屍首。欒翁登時呆住,正好兒子欒大出來小便,見父親神色有異,叫了幾聲,欒翁這才回過神來,轉身見管敢正欲逃走,忙呼叫欒大扯住他,找來繩索,父子二人合力將他綁住,由欒翁和打雜的小廝阿土看守,欒大則趕來郡府報官。
東方朔料來攔她不住,她跟前跟後,死纏著自己不放,在旁人看來卻是天大的喜事,只要她不偷偷溜出去惹是生非,比什麼都強,只得道:「公主要去可以,得換一身男子的衣服。而且不能騎馬乘車,我昨日連馳二百里,眼下看見馬就頭疼。」
張騫到達藍氏城后,勸說大月氏東歸河西地區,與漢朝共同夾擊匈奴。然而,大月氏今非昔比,在西遷之後,社會經濟有了很大的變化——原先的月氏與匈奴同俗,只是個逐水草而徙的「行國」,居無定所;如今大月氏所佔據的媯河流域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月氏人開始從事田耕,種植稻麥,釀造葡萄酒,逐漸由遊牧生活變成了農業定居。國境數千里,有大小城邑數百座,人民生活富裕,安居樂業,日子比以前在河西走廊故地要好許多,根本再無東歸的必要。加上現任國王是被匈奴老上單于殺死的國王的孫子,對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層,報仇之心漸淡。他認為漢朝離大月氏太遠,如果聯合攻擊匈奴,萬一出現危急情況,漢朝也難以相救,因而婉言謝絕了張騫的提議。但是因為張騫是漢朝使者,國王還是很有禮貌地接待了他。張騫在大月氏住了一段時間,也沒有說服大月氏國與漢朝聯盟共同夾擊匈奴。正是在這裏,他第一次聽說南方有一個叫身毒的國家,國中盛行浮屠之教,供奉金人為神。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出身名門,七世為卿大夫。為人剛直不阿,有「直黯」之名,連皇帝都怕他幾分。將軍衛青入侍宮中,劉徹可以蹲在廁所內接見。御史大夫公孫弘有事求見,劉徹連帽子也懶得戴。唯獨見汲黯時,劉徹不敢有絲毫怠慢。有一次他坐在武帳中,適逢汲黯前來奏事,來不及戴帽,連忙躲進帳內,只敢派近侍出面。這樣一個人,眼中自然容不下沙子,汲黯親眼見到侯媼家人及奴僕的不法之事後,立即上奏天子。劉徹雖有心庇護大|乳母,可又畏懼汲黯的不依不饒,更加惱恨侯媼家人的胡作非為,只得下令有司依法查處。
東方朔道:「大伙兒都知道郭解是為前霸陵尉胡豐復讎而來,他雖然武藝了得,可畢竟只有匹夫之力,如何能與手握重兵、甲士環伺的李將軍相抗?強取不成,就只能用巧計,才能不墜他一諾千金的聲名。昨日城南酒肆本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他白白放棄不說,還三番兩次提醒李將軍有危險。就算他不願意落井下石,要正大光明地復讎,他完全有機會脅持公主抑或是劫持霍去病、韓說二位使者,當做人質要挾李將軍單獨與他正面九_九_藏_書對敵。可他始終沒有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
夷安公主只聽得俏臉通紅,雙手握緊成拳,砸在食案上,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回到郡府,也是一言不發在房中悶坐。主傅義姁見公主神色大異平常,不明所以,忙趕來問東方朔究竟。東方朔道:「也沒什麼,夷安公主聽說了一些昭陽公主和孫公主在匈奴的生活,心中有些難過。」又記起孫公主的陪嫁宮女王寄之事,問道:「王寄還是記不起以前的事么?義主傅醫術精絕,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醫治好她?」
東方朔道:「那麼徐卿所聽說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徐樂道:「嗯,這個……管線管翁去世時,我已然趕赴京師上書,之後數年再未回過鄉里,管媚姊弟的恩怨,實在知道得不多。東方卿當真有辦法證明管敢是管翁之子么?」
東方朔道:「好了公主,這就請你將昨晚的事情一一說明白,你去了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夷安公主道:「這個……不好說……」劉陵忙道:「其實也沒發生什麼大事,我們去了一處地方玩搏掩。」
陽安便又朝李廣磕頭,額頭撞出了血。幸好李廣不通律法,又剛腸嫉惡,對這對夫妻厭煩之極,喝道:「你們快些滾回無終去,將財產一文不差地還給管敢。快滾,別讓老夫再看見你們。」
東方朔道:「我是問你有沒有實證?」管媚遲疑了下,道:「沒有。」
霍去病冷冷道:「長史君也是依律辦事,公主何必為難他?這樣也好,我終可以有機會親手捉到郭解。」身子搖了幾搖,幾欲倒下。眾人忙將他和韓說抬回房中,請來主傅義姁診治。
二人也不知道具體哪條道路能到達大月氏,只是一直拚命往西,穿越大漠,風餐露宿,歷盡艱險,九死一生,乾糧吃盡時靠善射的甘父射殺禽獸聊以充饑。走了幾十天,經過車師、龜茲等西域綠洲小國,越過蔥嶺,終於到達大宛國。當地人懂得匈奴話,張騫與他們交談起來很方便。大宛國王早已聽說有個富庶的大漢帝國,很想同漢朝通使往來,聽說張騫來自漢朝,非常歡迎。張騫說明自己是出使大月氏的漢朝使臣,經過匈奴被拘留了十余年,現在逃出匈奴來到大宛,請求國王派人送他到大月氏,將來返回漢朝,定當厚報。大宛國王很願意與漢朝結交,派出嚮導和翻譯,將張騫送到康居國,再由康居護送他們到大月氏首都藍氏城去。
東方朔聞言很是驚訝,追問道:「徐樂一早出城去了?」掾史道:「是的。早上城門剛開,徐使君就帶著一名隨從出城。守城士卒不認得他,見他戴著厚厚的帽子,神色倉皇,上前攔下,徐使君取出官印和符節,士卒這才知道他是朝廷派來的使者,慌忙讓開了。」
雷被慌忙拜伏在地,頓首道:「臣雷被不知是公主駕臨,昨夜多有冒犯,竟然直呼公主的芳名,死罪。」夷安公主道:「呀,到底還是讓你知道了。」
夷安公主見她文靜秀氣,有大家閨秀之風,與粗鄙的丈夫、兒子大不相同,料來她已從一句「皇祖母」中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便相欺,便點點頭。
管媚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道:「妾所言句句屬實,將軍可以派人到無終縣找鄉里鄰居查驗。既然管敢不是我管家的人,根本就無權分得任何財產。妾之前不肯將寶劍交出,也是因為不願意家父遺物落入外人之手。」
管媚雙眉一挑,還待狡辯,陽安扯住她衣袖,「撲通」一聲跪下,苦苦哀求道:「東方君,是我們夫妻的不是,我們這就將所有財產還給管敢。求你看在我們是舊識的分上,救救我們夫妻。」
推斷起來,郭解此番來平剛純粹是為管敢之事而來,根本不是眾人所想的替前霸陵尉胡豐向李廣復讎。如此倒可以解釋他為何不認識胡豐之子阿胡,也難怪他在城南酒肆三番兩次地提醒李廣有危險,他對飛將軍其實並無惡意。霍去病、韓說兩位郎中在去城南客棧的途中見到郭解也就說得通了,他受過管線託付,雖未出力金劍之案便已經解決,但他自己還是需要給管敢一個交代,所以徘徊在客棧附近,只為尋找機會與管敢交談。既然他一直在暗中關注管敢,那麼對客棧所發生的兇案也一定是知情者。他放任隨奢離開,唯獨跟上徐樂,只能證明一點——徐樂才是真正捲入兇案的人。他一定是利用這一點來要挾徐樂帶他出城,既然管敢之事已徹底解決,他再也沒有繼續留在平剛的必要了。
儘管已經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媼還是「啊」了一聲,手顫抖著伸向夷安公主,似是想握住她的手,又似想看看那塊玉佩。
匈奴既然強大,冒頓理所當然要報昔日在月氏為質之仇。他親自領兵打敗了月氏,月氏國故地河西則被匈奴渾邪王部和休屠王部佔領。倖存的月氏人一小部分人留在南山一帶,被稱為小月氏,與當地羌人逐漸融合。大部分人在月氏王的率領下向西逃去,進入伊犁河流域,趕走當地土著,用武力佔領了該地區。但月氏在該地留居不久,又被烏孫與匈奴聯軍攻破。昔日烏孫與月氏同居於河西,月氏欺負烏孫弱小,殺死其首領兜難靡,逼迫烏孫舉國西遷。月氏被匈奴驅逐出河西后,實力大減,兜難靡之子獵驕靡也已經長大,有心報當年殺父之仇,遂與匈奴聯軍,至伊犁河上游進擊月氏。結果月氏大敗,月氏國王被匈奴老上單于殺死,頭顱也被割下做成酒器飲酒。伊犁河流域被烏孫佔領,獵驕靡在此建立了烏孫國。
韓延年年紀很輕,不過二十歲,也是官宦子弟,父親韓千秋是濟南國相。按慣例他可以像霍去病、韓說等人一樣進宮為郎官,侍奉天子左右。但他不願意受皇宮禮儀拘束,只到北軍中做了一名普通緹騎,這次是奉命率士卒護送使者。他為人頗為老成,稟道:「本來昨日一早徐使君決定回鄉省親,臣帶了四名中尉卒侍從,但臨出郡府時徐使君到大堂外聽大夫君審案,之後改變了主意,說是暫時不回無終,命臣等散了。」
東方朔道:「徐卿,你別急著認罪,你好好回答公主的問話,被郭解殺死的那些人就全該死嗎?」徐樂呆了一呆,低聲道:「我不清楚。」
義姁道:「對方下手甚狠,盡打在關節要害處,不過幸好只是用刀背,並無骨折和外傷,多養息幾日就是了。」
夷安公主撇嘴道:「咱們眼下是在邊郡,哪裡來的有司彈劾?東方大夫,你這次不幫我,我下次可也不幫你了。」東方朔笑道:「不幫我也比害我強。公主,你不知道你父皇心中最喜愛的人是誰么?」夷安公主道:「是誰?難道是東方大夫?」東方朔哈哈笑道:「這點我倒有自知之明,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東方朔。」
陽安知道當初母親能夠繼續留在京師安享榮華富貴全仗東方朔的巧計,此刻忽然在郡府遇到,如同捉到一根救命稻草,喜從天降,掉了幾滴眼淚,忙上前拜道:「東方君,請你也幫幫我,請皇上准許我回京奉養老母。」東方朔道:「這個怕是有些難度。你是來郡府告狀么?」陽安道:「這個,唔……」
漢代刑名基本上因襲秦制,種類複雜,懲罰殘酷。就大類而言,可以分為死刑、肉刑、徒刑、遷刑幾類。
夷安公主也不等人問,擺手道:「我困了,要先回房歇息,有事回頭再說。」斥退聞訊趕來侍從的韓延年等人,自與女伴回去房間歇息,丟下李廣等人愣在當場,渾然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夷安公主驚道:「你是說半路有人打暈了你?」徐樂道:「徐樂不敢對公主說謊。公主也見到我頸后的傷了,這就是當晚的襲擊者留下的。」
她雖然自行解開心中芥蒂,但卻無論如何不想多留在郡府,總想著找機會出去瘋玩,回憶起昨晚在地下搏庄的狂熱場面,很有些意猶未盡,笑道:「東方大夫,我想今晚再去搏庄玩一玩,可義主傅說無論去哪裡都得有東方大夫陪同,不如我們今晚一起去,加上阿陵,就咱們三個,好不好?」東方朔連連擺手道:「公主不知道搏掩罪名不輕么?你是公主,當然不怕,換我去搏庄走一趟,明日就該被有司彈劾逮捕,定為城旦了,那可是四年的徒刑。」
王寄早已經蘇醒,但卻失了憶,連自己是誰、怎麼來的這裏都記不清了。東方朔記得趙破奴說過王寄一直在軍臣單于和母閼氏身邊侍奉,知道不少匈奴機密軍情,甚至還見過到胡地聯絡起兵的漢朝姦細使者,如此,王寄的價值不亞於張騫,新單于伊稚斜派龍虎|騎士窮追不捨,最想殺的人也許正是她,可惜她又偏偏因為受傷失去了記憶。
夷安公主三人邊說邊笑,剛進來院門,便見霍去病急急迎上前來,問道:「沒事么?」臉色焦灼無比。他因為姨母衛子夫的關係,在皇帝身邊長大,少年得意,不大會也不願意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見三女安然無恙,並無受傷,這才長舒一口氣,道:「可算回來了。」
義姁道:「王寄身子弱,能活過來已經是奇迹。孫公主既然在匈奴過得很不好,她一個宮女,又能好到哪裡去?那些記憶也許正是她想忘記的。她既然不願意記起來,大夫醫術再高明,也是治不好的。東方大夫若是想從她口中了解匈奴軍情,我勸你還是早早打消這個念頭。」
東方朔道:「校尉君改變主意了么?」仆多轉頭看了一眼裴喜,低聲道:「不是為我自己,我想求大夫君救救我下屬。我是二千石武官,受審也要被解回京師,可裴喜只是普通戍卒……」
東方朔道:「奇怪。」又問道:「你預備何時回無終?」管敢道:「預備明日一早動身。東方大夫有事么?」東方朔道:「嗯,你腰間的金劍借我看一下。」管敢笑道:「今日好多人想看我的金劍呢。」當下解劍,遞了過來。
夷安公主道:「也許是陽安用自己的皮鞋換走了徐樂的官靴。」東方朔道:「兇手在房間裏面又殺人又斬首,地面上有大攤血跡,他腳上肯定沾了血,如果對換過鞋子,死屍腳上的皮鞋就應該有血跡才對。不過按照目前的推斷來看,徐樂的殺人嫌疑就很大了,至少跟那連夜離開的商人隨奢嫌疑一般重。徐樂認得女死者管媚,不顧朝廷使者的尊貴身份,偷偷來客棧與其相會,表明二人之間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使用化名吳明,是表明他不想讓旁人知道此事,這本身就已經構成了兇案的因素。之前之所以排除徐樂的嫌疑,是因為有人證證實他兇案發生前就已經離開客棧,但現在既然發現還有后牆這條路,那麼他離開后再翻牆回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大概他與管媚幽會被陽安發現,但陽安畏懼妻子,沒有敢當場捉姦發作,而是等徐樂離開客棧後跟了出去。二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或是身體衝突,之後陽安憤然回來客棧。徐樂或是心起殺機,或是擔心陽安會對管媚不利,於是決意再回去看看。但先前他入住客棧時不肯提供證明身份的關傳,靠賄賂店主才暫時入住,此番再返回,勢必引起深重的懷疑,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從客棧后牆翻牆而入。進來時也許正撞見管媚和陽安爭吵,他一出現,更是火上澆油,陽安拔出了匕首,他也拔出了防身的佩刀。爭鬥中,陽安奪取佩刀刺中了管媚,徐樂則奪過匕首刺中了陽安。只有這個過程,才能符合兩名兇手、兩種刀傷、且妻子傷口比丈夫要深許多的物證。徐樂見大禍已然釀成,難以挽回,乾脆鋌而走險,割下二人首級,盜取了管敢金劍,翻牆帶走。他未必就是貪圖金劍,而是他在朝中任職數年,熟悉官府辦案流程,知道這樣做可以混淆兇案的起因和動機,最大程度地誤導查案官員。若是運氣好,他一早順利出城,我們還會以為他昨日就已獨自回了無終,絲毫不會懷疑到他身上。」
他聲音洪亮,言辭侃侃,抑揚頓挫,頗有鴻儒之風。眾人恍然有所醒悟,堂中一片嘩聲。唯獨管媚臉色陰沉,連聲冷笑。
夷安公主大喜,道:「這是重要線索,你為何不早說?師傅,事情經過已然很明白了,果然如師傅所說,金劍是兇案的引子,隨奢因為金劍被管媚辱罵,氣憤難平,昨晚先溜進管媚房中殺了他們夫婦,再到管敢房中偷了金劍,從容溜走。我敢打賭,他一定沒有去地下搏坊,而是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今日一早便溜出城了。」
李廣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一見東方朔進來,忙上前道:「管媚夫婦的兇案老夫已大略聽說了,然而徐使君是朝廷使者,持有天子符節,郡府官吏不便審問。他人現在這裏,請東方大夫自行處置。老夫還有要緊事,得儘快趕去武庫。」東方朔知道他心思全在備戰匈奴上,不過是找借口推諉,便道:「好,請將軍自便。」
夷安公主道:「郭解又不是三頭六臂,再厲害也不敢闖進郡府來。放心,我是查案,又不是要親自去追捕逃犯。況且聽說他已經逃出平剛,怕是早就遠走高飛了。」
正好有吏卒進堂稟告道:「長史君,有進城的樵夫來報官,稱今早在城外看到過兩名男子騎馬往南而去,一人三十來歲,相貌很醜,另一人四十歲出頭,模樣很像是被通緝的關東大俠郭解。」夷安公主道:「呀,那醜男子不會就是徐樂吧?他怎麼跟朝廷通緝要犯混在一起了?」
回來郡府,東方朔特意跟長史暴勝之商議,將管敢從獄中放出來,准他回去城南客棧居住,但不得官府允准,不得離開平剛城。
侯媼別無辦法,只得使出最後一招,奉上千金向東方朔問計。東方朔是長安有名的狂人,每年都要換娶一名新妻子,樂此不疲,俸祿和賞賜都花在了聘禮上。他當時正好缺一筆聘金,當即滿口答應幫助侯媼。次日,侯媼按照東方朔的囑咐,來未央宮向劉徹辭行,一句話不說,只在離開時頻頻回頭,目光中有戀戀不捨之意。東方朔在一旁當值,立即大聲罵道:「呸,老女人,還不快走!陛下已經長大,難道還需要你的乳水才能存活嗎?還有什麼好回頭的?」劉徹大受觸動,忙召回侯媼,請她搬到長樂宮居住,但其子女家人卻依舊遷徙到右北平郡無終縣,這是邊郡中距離侯媼家鄉東武最近的城邑,已經是格外開恩的結果。
東方朔道:「這人是不是身高五尺,面色發黃,五官醜陋?」欒大道:「正是。」
他自作聰明、越俎代庖的做派固然令人生厭,可他確實聰明過人。李廣又正煩這件沒完沒了的奇怪案子,巴不得有個人來替自己處置,當即命人先監禁管敢三人。
自高帝劉邦採取和親政策,用公主、財物與匈奴結盟以來,匈奴還算守信,一直沒有大規模侵擾漢地。然而中行說投降匈奴后,告訴單于大漢嫁以公主實是居心叵測,單于遂撕毀盟約,多次發大軍南下。而匈奴人攻破漢地后的習慣做法是:年老病弱者全部殺光,年輕力壯的男女全部帶走。俘虜們要在匈奴騎兵撤退時幫他們背負擄掠品,回到營地后,就跟牛羊一樣分歸匈奴將士,男的做奴隸,女的則做婢女或是充當妻妾,主人玩厭時可互相交換或是買賣。趙破奴就是在年幼時家鄉被匈奴鐵騎踏破,父母被殺,自己被擄去胡地為奴,受盡苦楚。
這陽安雖然怯弱,但其母侯媼卻一度是個風雲長安的人物,倒不是她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僅僅因為當今天子劉徹小時候吃過她的奶。劉徹對乳母很有感情,長大后做了皇帝仍然尊稱她為「大|乳母」,賞賜無數不說,凡是大|乳母的要求總是要予以滿足,甚至特許她可以走皇帝專用的馳道。侯媼受到皇帝敬愛,其子女甚至奴僕都因此而驕橫起來,經常公然在長安大街上阻攔車馬,搶奪財物,為所欲為,無法無天。有一次,這些人又來到有名的甘泉酒肆尋釁滋事,稱甘泉酒肆與甘泉宮同名,是大逆不道,以此為要挾,將肆主的美麗女兒搶走,正好被當時任主爵都尉的汲黯撞見。
欒大道:「死者如果不是那對夫婦,他們又沒有離開過客棧,會憑空消失不見么?」東方朔聞言不禁一愣。
陽安如蒙大赦,拉起妻子,逃一般地奔出郡府。
夷安公主心念一動,問道:「王媼認得這塊玉佩?」王媼道:「啊……不……不,妾身怎麼會認得這玉佩?」眼中的光亮倏忽熄滅了,垂下頭去,行了個禮,轉身走開。
東方朔聽說經過,忙對押送的士卒道:「我有話問仆校尉,你們先退下。」扯著仆多到一旁,問他當日出塞追擊有無捕到匈奴生俘。仆多道:「有,當日入塞的匈奴騎兵只有極少數馬快者逃脫,余者要麼被殺,要麼被俘。我審問過俘虜,他們均是單于王庭的龍虎|騎士,奉新單於之命,務必要殺死逃亡的漢奴。」
東方朔道:「如果你選的是十萬錢,那麼還沒有等你長大,這十萬錢就會被你姊姊完全奪走,你自己怕也是性命難保。瞧,這就是令尊的高明之處了,他去世之時,你才七歲,而你姊姊卻已經二十余歲,且嫁與陽安為妻。管線生前知道你姊姊為人貪婪狠毒,自己一旦撒手,必然會來與弟弟爭奪財產,如家又多惡奴,怕是你活不長。所以他有意將家產全部留給你姊姊,這樣你姊姊如願以償,不會再因為財產之事置你于死地。而留給你的寶劍則大有玄機,劍代表著決斷。你父親早料到你姊姊性格強硬,到你十五歲時必不肯按遺書要求把寶劍給你,因而他預先又有遺命,告誡你一旦有爭執就直接來郡府申訴,如果遇上明白事理的太守,立即就能明白他遺書留劍的真正用意。」
東方朔道:「是那個投降了匈奴人的閹人中行說么?他居然還活著?」趙破奴點頭道:「非但活著,而且活得很好,歷任單于均對他信任有加,言聽計從。」
東方朔道:「然後你嚇得呆住,本能地拔出手中的匕首,這才發現匕首上滿是鮮血,所以嚇得丟掉了。」管敢道:「是,我丟掉匕首,轉身跑了出來,結果被店主父子撞見,給當做殺人兇手綁了起來。」
東方朔「騰」地坐直身子,道:「他二人去找管敢了?哎呀!」忙下床穿上鞋子。夷安公主道:「我跟師傅一起去。」
月氏殘部向西南遷徙,擊敗大夏國,奪佔了媯水流域,被稱為大月氏。因時時思念故土,對匈奴恨之入骨,一直有報復之心。只是匈奴當時強大,勢力瀰漫西域,大月氏勢單力孤,加上距離匈奴遙遠,縱有復讎之心,卻是鞭長莫及。
冬季的夜總是來得格外早,東方朔一行回到郡府時,夜幕已然降臨。
東方朔見二人傷勢並無大礙,便退出房來,沉吟道:「這可奇怪了。」夷安公主跟出來問道:「奇怪在哪裡?」
東方朔這才驚醒,驀然坐起身來,不相信地道:「公主回來了?」任立政笑道:「一切正如大夫君最初所預料的那樣,怎麼反倒吃驚起來了?」
東方朔心道:「徐樂曾經提過,八年前他離開家鄉無終到京師上書途中,曾受人所託,到河內拜見過郭解,他與郭解應該就是那時候認識的。莫非託付他的人就是管線?管線既能安排下金劍這樣的妙計,當然也會想到郡太守很可能是個糊塗官,難以體會金劍背後的玄機,也許郭解就是他的后招。郭解被朝廷通緝之前,以排憂解難名聞天下,請他居中調解糾紛恩怨的豪族世家不計其數,管線應該早有所聞,所以托徐樂送名貴禮物給郭解,請他到管敢十五歲時來右北平郡,萬一在任郡太守不能決斷金劍之謎,就由郭解出面,替愛子討回公道。只是世事難料,半年前,郭解因遷徙茂陵事件忽然從天上墜入地下,由名滿天下的關東大俠變成朝廷追捕的要犯,這大概是管線生前無論如何也預料不到的。」
東方朔獨自進來管媚房中。卻見地上有幾大攤黏稠的血跡,因天氣寒冷,來不及滲入土中便已凍凝住,黃土地面上像是覆蓋了一層發乾的黑色肉汁,肉汁上還有清晰的腳印。床前掉了一柄匕首,沾滿鮮血,刀鞘也滾落在一旁。床上並排躺著兩具無頭屍首,素布被子蓋住大半身,唯獨露出胸口以上的斷頸。
東方朔和徐樂一道步進房中,張騫猶自昏迷未醒,妻子阿月紅著眼睛守在床邊。徐樂問了幾句,阿月只懂簡單的漢話,實在難以交流,只得悻悻出來。
東方朔見眾人目光灼灼,不離管敢腰間,忙道:「我不是讓你們看劍,是讓你們看管敢的人。」
趙破奴道:「公主一定想知道么?」言語中遲疑的語氣,實際上已經在暗示孫公主的命運悲慘。
夷安公主道:「沒有見過兩名年輕公子么?」管敢見她一身隨從打扮,卻分明是個女子聲音,更是愕然,道:「沒有。」
夷安公主大吃一驚,道:「什麼,師傅認得吳明?」東方朔嘆道:「不僅我認得,公主也認得的,吳明就是徐樂。」
夷安公主想不到還能做一回審案堂官,大喜過望,忙指使掾史從樹上解下管敢,押去北廂空房審問。
夷安公主大喜道:「好,全聽師傅的。既然微服私訪,師傅也不必稱呼我公主,叫我阿曼就好了。」忙樂滋滋地回房來換男裝,見劉陵只倚門而笑,大奇問道:「你不跟我去瞧熱鬧么?」劉陵笑道:「這男裝難看死了,我可不想再穿。我還是留下來,跟琴心一起幫主傅照顧那受傷的宮女好了。」
郡太守李廣因軍務趕去了邊關,郡府中大小事務由長史暴勝之https://read.99csw.com負責。暴勝之正要回家,一聽要連夜派兵出城追捕郭解,為難地道:「邊郡重地,調發一兵一卒均需太守節印,這件事小臣辦不了,還是等飛將軍回來再說。」
東方朔笑道:「管敢,你當真好命,老天爺都眷顧你,天氣陰了那麼多日,唯獨今日晴了。」驀然提高聲音,轉頭喝道:「管媚,你這女人心腸好狠毒,為奪財產不惜誣陷親弟。令尊能安排下十五歲寶劍之計,何等人物,豈能不知管敢是否親生骨肉?倒是你這樣凡俗庸鄙之人,日日算計,卻還是敵不過你死去父親生前安排下的巧計。」
當今天子劉徹即位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並採納名儒董仲舒提出的「春秋決獄」的建議,即斷案時可以避開事實,以用《易》《詩》《書》《禮》《樂》《春秋》六經倫理為依據定案,即所謂的「引經決獄」,核心是「論心定罪」,也就是按當事人的主觀動機、意圖、願望來確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輕重,常常不以已有的法律條文為準繩,而是用道德和倫理來量刑定罪。凡是法律中沒有規定的,斷案者就以儒家經義作為裁判的依據;凡是法律條文與儒家經義相違背的,則儒家經義具有高於現行法律的效力。「春秋決獄」將儒家思想帶進法律之中,雖然在某些程度上減輕了法律的嚴酷性,但由於其具有主觀性及模糊性,尤其是將道德和法律的界限模糊處理,等於擴大了斷案者的主觀判斷影響力,使斷案產生了極大的隨意性。
李廣天生長臂,弓射出神入化,遠中百步之外柳葉,射力可穿七重鎧甲。他本人既是舉世無雙的神射手,自然在軍中大力推廣射術,為此還特意寫下《李將軍射術》一書,射藝超群的士卒往往得他重用。但仆多認為漢軍裝備多為硬弩,兵器精良,平常人即輕易射中目標,還讓士卒們苦練射術無益作戰,不如發動軍士在長城外修繕戰備,抑制匈奴騎兵威力。李廣轄下邊軍有五名校尉,唯有僕多是匈奴人,其父仆黥于景帝時降漢,被封安其侯,這也是大漢第一次非功而封侯。仆多在漢地長大,卻還是匈奴人的直爽性子,又年輕氣盛,一時出言不慎,頂撞了李廣,將帥頓生嫌隙。
院中除了李廣等人,還聚集了許多趕來看熱鬧的掾史、士卒,聞聲一齊望過去——只見那柄引發出這起案子的短劍正別在管敢腰間,在太陽下發出燦然金光,極是耀眼。
徐樂忙道:「若是帶著張騫幾人一起上路,有主傅君照顧他們,應該無大礙吧?」義姁道:「這一路風雪,道路泥濘,就算乘車,傷者也經不起顛簸。徐使君想要儘快回京,我是極贊同的,但兩位傷者還得傷勢穩定后才能上路。」轉頭問道:「大夫君答應我找回公主……」
春陀見夷安公主已經趕到,忙過來參拜,道:「賀喜公主!皇上詔公主立刻返京,擇日與於單完婚。」
漢弩構造精巧,均裝備有望山,專門用來瞄準,射擊者不需要高明箭術即能很容易地命中目標。尤其強弩講究密集度和連續性,依靠射手齊射和輪射,才能發揮兵器最大的效能。弓憑人力拉射,射擊的精度完全依靠個人的技術和素質,弩則憑機械力發射,命中的精度大部分源於弩器的設計。相比較而言,弩只是一種工具,而弓則能很好地展現出射手個人的射藝,昔日孔子寓射于教,也視射箭是君子修行的方式。
東方朔道:「這問題涉及管媚的具體死因,你當然不肯回答了。郭解以前或許殺過許多無辜的人,但如今以他的地位和聲名,他絕不會再做這樣的事,尤其是在目前的處境下。」
他雖然自責,旁人卻盡以欽佩的眼光望著他——他是大漢第一位到過西域的使臣,還是在做了匈奴人十年俘虜后,人生不可謂不傳奇,經歷不可謂不驚險,若非有超常的毅力和耐心,決計難以做到。
東方朔道:「你既然不害怕,為什麼身子一直在發抖?」管敢道:「我只是天生怕冷。」東方朔道:「很好。李將軍,你可以暫時命人帶他們下去,等到正午時分,咱們再來大堂審案。」
匆忙趕來堂前,桴鼓已然止歇,士卒正帶著二男一女進來。東方朔這才會意是有人擊桴鼓告狀,正要轉身走開,那名三十余歲的男子忽然叫道:「那不是東方君么?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陽安呀。」
聽完經過,霍去病慨然道:「聽說龍虎|騎士是單于的心腹衛隊,匈奴人派他們萬里追殺張使君一行,可見十分忌憚張使君歸漢,愈發顯得皇上派張君遠交月氏、夾攻匈奴的戰略是正確的。」張騫道:「慚愧得緊,張騫在外漂泊十三年,終未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
東方朔等眾人出堂,這才走近徐樂,嘆道:「你不是為了郭解才隱瞞真相,是為了管媚,對么?若你指認郭解是殺人兇手,勢必要追查郭解的殺人動機,那麼管媚欲殺弟謀財的意圖就會昭然天下,死後也為人不齒。你……你多年來單身不娶,莫非就是因為這女子?」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聰明的師傅竟然也有被問住的時候。」
趕過來一看,卻是霍去病和韓說二人,渾身是土,模樣甚是狼狽,不知道哪裡受了傷,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侯媼養尊處優慣了,自然捨不得離開京師,可皇命難違。她撫育劉徹長大,深知其人武斷專伐,最反感旁人質疑其決定,出面求情者十之八九要失敗——馬邑之謀無功而返,主持此事的大行王恢被逮捕下獄,廷尉判他「曲行避敵,觀望不前」,應當腰斬。王恢暗中送給丞相田蚡一千金,請他出面圓緩。田蚡是皇帝的舅舅,卻也不敢直接出面向劉徹求情,只能去找他的同母異父姊王娡,道:「王恢首倡馬邑誘敵之計,雖沒有成功,但如果就此殺了王恢,等於是替匈奴報仇。」當劉徹來長樂宮朝見時,王娡就將田蚡的話對兒子重新說了一遍,希望他能下詔赦免王恢。劉徹道:「母後有所不知,最先倡議馬邑之計的人是王恢,朕為此調動天下幾十萬士兵,全是因為他一句話。即使馬邑誘敵失敗,捉不到單于,王恢的軍隊已經抄近匈奴退路,如果全力攻擊匈奴后軍,依然能有所斬獲,由此可以安慰軍心。然而他膽小畏死,不敢出擊,如果不誅殺他,實在無以謝天下。」王娡無奈,只得將原話轉告弟弟,田蚡又轉告王恢,王恢知道勢難扭轉,乾脆自殺了事。郭解有今日的處境,實際上也有衛青親自出面向劉徹求情不果的原因。
令史又取出一塊玉佩奉上,道:「兩名死者身上沒有金錢,房間里的行囊也不見了,都應該被兇手取走了。不過丈夫陽安腰間有一塊玉佩,想來兇手匆忙間沒有發現,所以沒有解去。這玉佩看起來十分名貴,似乎……」
當時漢朝西部邊界只到金城,整個河西地區都在匈奴的控制之下,要去西域就必須冒險通過匈奴佔領區,出使西域實際上是一個既艱難又危險的任務。自大漢立國,還沒有官方人員到過遙遠而神秘的西域,沒有人知道西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根據風言風語的傳說,西域全是無邊無涯的沙漠和沙磧,暴風時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處處鬼哭神號。又有寸草不生的鹹水,舉目荒涼,上不見飛鳥,下不見走獸,往往走一個月都不見人煙。也沒有正式的道路,行旅只有沿著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者前進,稍不留意,就會迷失方向,可謂兇險重重。在這樣的情況下,張騫敢於應徵,前往傳說中恐怖而陌生的地方,充分顯示了他超人的膽識和勇氣。劉徹為他配備了一百多人的隊伍,由於途中要穿越匈奴國境,還需要一個熟悉環境的匈奴人。那時皇后陳阿嬌還沒有失寵,皇後生母館陶長公主劉嫖為討好女婿,推薦了自家的奴隸甘父。甘父是匈奴俘虜,為人憨厚,還能射一手好箭。劉徹召見后很是滿意,特意免除甘父的奴隸身份,命他隨侍張騫。一行人從隴西出塞,就此踏上了漫漫征途。
他二人口中的中行說原是漢皇宮宦者,為人機智多計,高后呂雉執政時已忌憚其人精明,欲派其出使匈奴。當時漢使大多被匈奴扣押,呂雉此舉不過是想借匈奴人之手除掉中行說,結果為大臣欒布諫止。漢文帝劉恆即位后,繼續延續與匈奴和親的政策。
東方朔忙道:「她有位祖母輩分的親眷姓黃,人稱黃祖母。玉佩先留在我這裏,你去辦事吧。」命隨行的掾史將現場情形記錄下來,再記錄下欒翁等證人的供狀。
東方朔道:「陽安忙前忙后,還翻牆運送屍首,客棧的人會聽不見么?我的好公主,徐樂跟你有仇么,你那麼盼他死?我告訴你,那具屍首一定不是徐樂。他雖然換了便服,但腳上還是穿著官靴。我看過那男屍,腳上穿的只是普通的皮鞋。」
夷安公主卻甚是奇怪,道:「徐樂與郭解是舊識,郭解不殺他倒也不足為奇,但徐樂既然脫險,為何還要逃回自己的家鄉無終,這不是自投羅網么?看來他並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見東方朔沉吟不答,便催問道:「師傅,我說得對不對?」東方朔道:「既然徐樂已經被捕,等他解到郡府,公主第一個審問他不就全清楚了么?快些走吧,我還要趕去隔壁聽張騫講他的西域奇遇呢。」
她帶著韓延年等士卒來到城南客棧后,先到隨奢房中,床下、房梁都仔細搜過,一無所獲。到管媚房中時,發現床下黃土有挖過的痕迹,不過只挖了幾下,根本不足以埋下首級。還是韓延年道:「也許兇手最早確實想將首級埋在這裏,但天氣太冷,土凍得邦硬,他挖了幾下便放棄了,想找個更省力的法子。」夷安公主道:「屋外更冷,還有什麼省力又不讓人發現的法子么?」驀然聞見一股臭氣,登時眼前一亮,道:「茅房!一定在茅房裡面!」她自己嫌臟嫌臭,只命士卒進去,將廁板撬開,果然在糞坑裡發現了兩顆已經腐爛的人頭,看髮髻正是一男一女。
夷安公主道:「那麼那柄金劍到底有什麼出奇之處,竟然連去病哥哥都動了心思?」東方朔一驚,問道:「公主說什麼?」夷安公主道:「呀,師傅還不知道,霍去病和韓說去找那金劍的主人了。」
夷安公主本來對這個英俊的男子頗有好感,但見對方一知道她身份便俯首帖耳、低聲下氣,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跟京師的那些男子並無二樣,心道:「還是去病哥哥好,從來不因為我是公主就敷衍我,可是他喜歡的人卻是琴心。」心中愈發覺得無趣,揮手道:「好啦,不過是一場誤會,現下沒事啦,你走吧。」
夷安公主頭一次嘗到審案的樂趣,很是得意,續道:「陽安多半還要挾要到官府告發你。本朝律法,官吏與人通姦,無論對方願不願意,均等同於強|奸,要比常人加重治罪。你本來就很擔心對方聲張,最終被陽安點燃怒火,心中起了殺機,於是你又從后牆翻回客棧殺人……」徐樂瞪大眼睛,道:「公主說什麼?不,我沒有回去客棧殺人。」
傍晚時分,夷安公主回來郡府,興沖沖地嚷道:「師傅,你料事如神,果然在城南客棧找到了首級。」
東方朔笑道:「徐卿本來歸心似箭,如何又關心這件普通的民間案子來了?」驀然醒悟過來,道:「啊,管敢姊弟是無終縣人氏,與你同鄉,徐卿認得他們,是也不是?」徐樂道:「唔,聽說過。」
東方朔埋怨道:「公主,你可知道你失蹤一夜,平剛城中雞飛狗跳,多少人睡不好覺?」夷安公主道:「人家玩得開心,忘了時辰嘛。不過我答應了對方絕不說出搏庄秘密的,你們不準追問我具體地方。李將軍,你快些召回那些追捕雷被的士卒。」李廣道:「是,既然有公主力證,臣這就派人撤除通緝雷被的文書。」不願多與公主糾纏,忙藉機帶了隨從出堂。
東方朔道:「看來中行說在匈奴人心中的地位還真不低。」「嘿嘿」兩聲,又道:「校尉君所犯不是什麼大過,不如主動向李將軍認個錯,我願意從中說情。」仆多卻甚是倔強,斷然拒絕道:「不敢有勞大夫君。臣和臣下屬在軍前當眾頂撞上司,是臣的不對,甘願接受軍法制裁。」昂首挺胸去了。
夷安公主道:「什麼金劍?」霍去病道:「原來公主還不知道金劍之事,何不先去找東方大夫問清楚?」夷安公主惱他神色冷淡,賭氣道:「去就去。」
使者不分男女,均住在後院。這是一處坐北朝南的院子,正屋原是太守李廣住處,他特意讓了出來給夷安公主幾人,東西兩邊各是一排廂房,徐樂等一干使者以及救回來的張騫等人分住在各房間中。
東方朔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被公主強行鬧了起來,很有些著惱,不悅地道:「公主不是已經有主傅了么?」夷安公主道:「義主傅只是醫術高明,別的本事不及東方大夫,更不要說斷案這種好玩的事。況且主傅是父皇指派給我的,我自己也可以拜師傅呀。琴心不就拜了義主傅為師傅,跟她學習醫術么?」
雷被道:「臣今早與公主分別,路上見到告示,才知道臣被懸賞捉拿,可又不知道犯了什麼罪。剛想來郡府打聽,沒到門口便被士卒捉了,說臣綁架了公主,臣這才知道曼娘是公主身份。」
夷安公主道:「兇器好解釋。隨奢進房殺管媚夫婦時,陽安也是男子,定然有所反抗,說不定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刺傷了隨奢,那匕首上的鮮血是隨奢的。後來隨奢終於還是殺死陽安和管媚,他當然不能留下自己的兵刃,所以乾脆拿陽安的匕首換走金劍,這樣還可以嫁禍給管敢。至於首級嘛,我也想不通這一點。嗨,何必費事呢,只要派人追捕到隨奢,一審問不就清楚了么?」
管敢感激不盡,一一向東方朔、李廣叩首拜謝,轉身正要離開,郎官霍去病忽然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訝然道:「你的劍……」伸手便想去摸管敢腰間的金劍。
東方朔道:「你擔心飛將軍殺了他?」仆多道:「他並沒有犯錯,不過是因我是他長官,見我與飛將軍父子爭吵,這才挺身站了出來。」
東方朔道:「你可有實證能證明管敢不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管媚道:「這還要證實么?管敢出生時,家父已年近七旬……」
想到從未謀面的姊姊遠嫁胡地,風俗、語言完全不通,還要被單于佔有身子,生活一定悲苦極了,以致韶華年紀便病死他鄉,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兒,如果和親的命運落到我頭上,會是什麼樣子?嗯,要我遠赴大漠絕地,嫁給那野蠻單于,還不如死了的好。不過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孫公主那樣悲慘死去,我會身懷利刃,在新婚之夜上一刀刺死單于,為大漢除去禍患,再自我了斷,也算死得轟轟烈烈。」胡思亂想了一番,吃了些食物,洗漱完畢,就此倒頭沉沉睡去。
霍去病的注意力一直在司馬琴心身上,絲毫未覺察到旁人的異樣,又上前一步,追問道:「還好么?」司馬琴心紅了臉,低頭道:「一切都好。」挽了劉陵的手,側身讓過霍去病,匆忙進了屋。
夷安公主道:「管媚氣急敗壞之下殺死管敢還說得過去,管敢已經得判全部家產,為何還要殺死姊姊、姊夫?這實在說不過去,師傅,我說得對不對?」東方朔道:「你怎麼能肯定被殺的一定是陽安、管媚夫婦?死屍不是沒有了首級么?殺完人還要砍下首級,要麼是江湖遊俠代主雇行兇,要麼是殺人者有意為之,想要掩飾死者的身份。」
東方朔嘻嘻一笑,道:「義姁是公主的主傅,有朝廷的豐俸厚祿養著,我給公主當師傅,有什麼好處?」
夷安公主道:「你這樣子,本公主就當你默認了。你跟管媚是老相識,這次偶然在平剛遇到,你忍不住去城南客棧找她,二人舊情復燃,結果被丈夫陽安發現。你出客棧后,陽安緊隨你出來,跟你爭吵起來,說不定還打了你,你脖子后的傷應該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吧?」徐樂只是不應。
正說著,一名士卒飛奔進來,道:「徐樂徐使君已然解到,飛將軍請東方大夫速去前堂。」
夷安公主道:「我大漢以武安邦,朝野間哪個男子不會武藝?」
後來果如管線生前所言,徐樂因上書一鳴驚人,得到天子劉徹寵幸。他在京師仕途順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家鄉的事也就慢慢淡忘了。這次他意外被選中出使右北平郡,也曾想起過當年於他有恩的管線以及那又香甜又扎手的玫瑰美人管媚,但始終沒有想到今年正好是管敢十五歲。直到他得知郭解來了平剛城,這才陡然想起八年過去,管線的幼子管敢已經成人,郭解說不定正為此事而來,當即驚出一身冷汗——他自幼與管媚相識,知道她性情強硬好勝,就算有郭解出面,也未必會乖乖就犯,讓出家產。以郭解之為人,軟勸不行,多半就會來硬的,反正他已經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多殺一個人,不過是多一條罪名而已。
趙破奴點點頭,道:「我有一件重要大事要稟告大夫君,阿寄先後在王庭侍奉匈奴單于和單於之母閼氏,她曾經偷聽軍臣單于和大臣中行說的對話,知道匈奴人正在實施一個極大的陰謀……」
次日一早,事情居然如同東方朔最初預言的那般——夷安公主和劉陵、司馬琴心三女安然無恙地回來郡府,令所有人大吃了一驚。
夷安公主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的男子,能有什麼事?」東方朔道:「那可未必。眼下這平剛城中藏龍卧虎,公主你也要小心,可別再四處亂跑。」
東方朔心道:「管線臨終囑咐愛子,必是最隱秘的機密,徐樂居然在場,可見管線相當信任他了。」忙問道:「令尊有沒有對徐樂交代什麼特別的話?」管敢道:「嗯,家父給了徐樂一個精緻的木盒子,但盒子是封上的,裏面裝著什麼誰也不知道。家父又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徐樂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第二日,他就帶著盒子上路了,馬匹、僕從、路費都是父親白送給他的。」
東方朔跟出來問道:「你忽然這般著急回京師,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嗯,我猜猜看,你是怕意外與郭解相遇,他認出了你,你難以自處,對也不對?」徐樂沒好氣地道:「郭解是通緝要犯,我是朝廷使者,你這般聰明,認為他會『意外』跟我相遇么?我知道瞞不過你,實話說,我不是著急回京師,是想早些回去我故里無終,行了吧?」
夷安公主應道:「也好。放心,萬一碰上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我都會給你們捎帶回來的。」劉陵笑道:「是,願公主強飯自愛。」
夷安公主道:「那吳明也有嫌疑,最少他是這件案子的證人,也該一併追捕。」東方朔道:「吳明就不必了,我認得他,知道他一定不會殺人,他一會兒就會自己出現在郡府的。」
轉視一圈,房中並無凌亂痕迹,也未找到行囊之類的物品。
夷安公主道:「說,你是不是跟管媚有奸|情?」徐樂「啊」了一聲,露出極驚訝的表情,隨即緊閉嘴唇,低下頭去。
趙破奴道:「但無論是宗室女,還是皇帝女,只要嫁到匈奴,命運都是一樣的。公主一到王庭,嫁妝被奪走,臣屬隨從也會被盡數逮捕,分散賜給諸王為奴隸,公主身邊往往只留有一到兩名貼身宮女,雖然名為閼氏,卻連侍妾都不如,輕則遭斥責,重則遭打罵。」
夷安公主卻是忍耐不住,將東方朔拖到一邊,低聲道:「這塊真的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我小時候經常看見她拿在手裡摩挲玩賞,很是喜歡。」東方朔道:「看起來的確是皇宮之物。也許是太后當年為了感謝大|乳母哺育皇帝之恩,將玉佩賞賜給了侯媼,侯媼又傳給了兒子陽安。」夷安公主道:「嗯,我也是這樣想。師傅,這塊玉佩我留下了,要帶回去還給皇祖母。」
東方朔吃了一驚,道:「這麼快?」顧不上再理會裴喜,匆匆出來郡獄,正好遇到韓延年帶士卒護著夷安公主趕來,道:「公主來得倒是快!」夷安公主道:「嗯,我正好撞見韓延年四處找師傅。師傅答應過我,要由我第一個審問徐樂呢。」
忽有吏卒趕來報道:「小臣奉大夫君命在客棧四周搜尋,沒有發現死者首級,倒是在客棧后的土牆上發現了可疑之處。」
夷安公主覺得聲音耳熟,忙奔來院中,卻見雷被雙手反剪,被幾名士卒挾持著押了進來。
夷安公主道:「這怪不得師傅,當時霍去病和韓說出了事,一時來不及回去客棧嘛。」東方朔道:「唉,我還說今早要為管敢送行,想不到……」
春陀道:「廢格明詔是大罪,凡敢議詔及不奉詔者,當腰斬或棄市。老將軍適才這話,臣就當沒聽見,這就請奉詔吧。」
管媚、陽安伏在地上,連連叩首,請求李廣重新判決。李廣道:「你們這樣的壞女惡婿,已經得到八年的好處,難道還想要貪心不足么?」命掾史將二人趕出堂去。
東方朔恍然大悟,知道李廣志在上戰場殺敵,不願相信或者不想花時間相信所謂的「陰謀」,之所以將趙破奴打發給他,其實是要嘲諷他昨晚在城南酒肆的那番推論。只聽見前面桴鼓聲越來越密集,似是有什麼緊急軍情發生,一時顧不上許多,忙道:「這件事,你回頭再跟我細說。」
陽安急道:「東方君,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如何這般惡言誣陷我妻子?」東方朔笑道:「是不是誣陷,你心中最清楚。不過我瞧你妻子兇悍強硬,你畏懼她,怕她怕得要命,量你有話也不敢說出來。」
夷安公主嘆道:「當年孫公主出嫁匈奴時,我還沒有出世,真想好好問問王寄我這位姊姊長得什麼樣子。」
令史雖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見她語氣驕橫,又跟朝廷使者在一起,料其必有來歷,忙道:「娘子說得極是。不過會武藝是一回事,殺人則是另外一回事,小臣擔任令史數年,驗過的屍首加起來有二十來具,但從沒見過這名女死者身上的傷口——刀口如縫,卻一刀致命,幾近穿透身體,出的血也不多,可見兇手下手又快又狠又准。男死者身上的兩刀皮肉外翻,這名兇手出刀時應該手在發抖,與殺死女死者的兇手有天壤之別。」
那短劍通體金色,劍連於靶,靶盤呈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多目,不過僅一尺半長,似是女子用劍。
夷安公主道:「這麼簡單?可這家客棧就你和你姊姊、姊夫三名房客,不是你殺人,難道是店主一家三口殺人?難道是那小廝阿土殺人?」
侯媼家人所犯屬於「劫人」,按照《二年律令》中《盜律》一條規定:「劫人、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若九_九_藏_書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為城旦舂。」也就是說,主犯要處最重的死刑,其家人都要被判徒刑。當時經辦此案的是侍御史張湯,他深知劉徹左右為難的心意,有意判處將侯媼家人遷刑,令其舉家遷居邊郡。表面是寬大處理,其實是為了讓天子徹底擺脫麻煩。劉徹果然大悅,立即批准執行。
漢朝使節看不慣匈奴原始落後的風俗制度,中行說就親自出面和漢使辯論。譬如匈奴風俗,父親死後,所有妻妾全歸兒子所有,只有親生母親除外。兄弟死後,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與其他財產一樣。漢朝使者譏諷匈奴人亂|倫,中行說辯解道:「父親兄弟死後,妻子如果另嫁,便是絕種,不如娶為己妻,還可保全種姓。所以匈奴雖亂,其實是出於立宗種的考慮。漢人總說倫理,但親族日疏,互相殘殺,屢見不鮮。所以漢人的倫理其實是有名無實,徒事欺人,不足稱道!」
徒刑按照犯人罪行輕重,主要分為五種:其一,髡鉗城旦舂,是死刑之下的刑名,適用於重罪,髡即剃去罪犯頭髮,鉗即用鐵鉗束頸,強制勞役。男為城旦,築城伺望敵情,女為舂,替官府舂米。五歲刑。其二,完城旦舂。完是指去其鬢而完其發,也不在其頸上戴鐵鉗。四歲刑,可以贖罪。其三,鬼薪、白粲。鬼薪,男為祠祀鬼神伐山木;白粲,女為祠祀擇米使白。三歲刑。其四,司寇作。男備守,女役作。兩歲刑。其五,復作。男為戍罰作,女為復作。復作的刑期最短,僅一年或數月,也不用遭受髡鉗。
兩人來到堂中,向店主欒翁仔細詢問昨夜離開的兩名客人的情形。欒翁因妻子王媼受驚不輕,正好言撫慰。欒大代答道:「一位房客叫隨奢,三四十歲,是個來收賬的皮貨商人,平原郡人,好幾日前住進來的,也是小店的老主顧了,每年都會來平剛兩趟,住在這裏。他本來是預備昨日一早離開,房錢都已經結了,但不知為何又遷延到晚上。」
管敢道:「何須我姊姊提他,我本來就認得他。不過當時年紀還小,記不大清楚他的樣貌了。八年前,家父臨終前交代後事,再三叮囑我到十五歲時一定要取回金劍,如果姊姊不肯,就來郡府控告,當時徐樂也在場。」
夷安公主這次卻不是隨性所為,而是當了真要拜師傅,她自覺得身為公主也會情場失意,實在是有傷面子,決意也跟琴心學習醫術一般,學一門令人另眼看待的真本事,忙道:「原來大夫君想要好處,這好辦,你不是一年要換一任新妻子么?聘禮定金都由本公主包了。反正我有湯沐邑,錢多得花不完。不過有個條件,師傅不能敷衍我,得真心教我這個徒弟。我也要跟琴心學習醫術一樣,好好學點真本領。」
當管媚夫婦被趕出郡府後,徐樂便一路跟來二人居住的客棧,見二人沒有要走的意思,也要了一間房。天黑時,命小廝阿土暗中去請管媚來自己房中。管媚一眼即認出徐樂,故人相見,自有一番感慨。她早知道徐樂自幼迷戀自己,雖然一直瞧不上他,但此刻聽說他是朝廷派來的使者,不免又動了心思,遂主動投懷送抱。徐樂雖然憐惜眼前這女子,但心中還是厭惡她對財產的念念不忘以及對親弟的種種穢言,也明白她種種的柔情蜜意不過是想利用他的身份為她出頭,遂輕輕推開她。
夷安公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管媚對管敢得到所有財產不服,說不定心起殺機,想要對親弟弟不利,結果被郭解發現,手起刀落,斷然結果了這狠毒女子的性命。這郭解可真了不起,為素昧平生的人萬里踐約,又冒著自己丟性命的危險為管敢除去禍害。」一時對郭解讚歎佩服不止。又道:「難怪徐使君不肯說出郭解才是殺人兇手,原來也是敬佩他的高義。」忙命士卒扶起徐樂,安慰道:「徐使君,你不過是為郭解挾持,被迫帶他出城,算不得什麼大罪名,頂多也就是丟官免職。」徐樂面色悻悻,只是不應。
管敢道:「有什麼不妥么?」李廣道:「像,實在太像了。」搖了搖頭,將劍還給管敢,回到座位上,道:「這件案子已經了結,你們可以回家去了。」
又因為之前匈奴百余騎兵追擊張騫入塞,沿途亭燧失職不察,仆多下令逮捕所有燧長,預備在軍前處死,以正軍法。燧長辯稱他們早發現了匈奴人的行跡,但由於飛將軍威名遠揚,兩年來匈奴不敢入侵右北平,亭燧上的柴禾從未動過,加上天氣寒冷,難以點燃。李廣認為情有可原,下令釋放燧長,令他們戴罪立功。仆多氣憤不過,上前道:「若因為他們幾人有意奉承李將軍就輕易放過,軍法何存?」李敢見仆多語有譏諷之意,挺身上前訓斥。仆多又道:「小李將軍是郡都尉,屬於郡級官吏,無權過問我戍軍軍營之事。」李敢臉色極為難看,強忍怒氣才沒有發作。
東方朔道:「嗯,回來就好,這件事回頭再問公主不遲。」還想倒頭再多睡一會兒,偏偏徐樂一腳踏進門檻,叫道:「東方卿,既然公主找到了,咱們也該快些回京復命才是。」東方朔道:「著什麼急?咱們才來平剛幾天,馬奶酒都還沒喝上呢。」
遷刑則是將罪犯從原住地遷徙到荒僻地方的一種刑罰,由古代流刑演變而來,是對死刑和肉刑從寬處理而設置的刑罰。秦漢曾廣泛使用,凡新征服的邊遠地方,通常是把罪犯遷過去,讓他們去充實當地,發展生產。凡遷刑犯人,家屬須隨同前往「遷所」。
東方朔道:「這一定是管媚在跟她弟弟管敢爭吵。」
想到從未謀面的姊姊遠嫁胡地,風俗、語言完全不通,生活一定悲苦極了,以致韶華年紀便病死他鄉,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兒,如果和親的命運落到我頭上,會是什麼樣子?唉,要我嫁給那野蠻單于,還不如死了的好!」
管敢這才意識到自身的處境極其不妙,忙哀聲告道:「東方大夫,你這麼聰明,一定有法子找出真兇,為我洗脫冤情,對么?」東方朔道:「嗯。」
徐樂忙道:「東方卿,我沒有殺人。你們……你們怎麼會認為是我殺了管媚?」夷安公主道:「我們沒有認為你……」
夷安公主吃了一驚,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你受傷了么?」霍去病面色極其難看,只是不應。
東方朔知道他巴不得早些將自己一行打發走,忙道:「本來應該是這幾日就動身的。然而趕上張騫幾人之事,怕是還要拖上幾天,看看他和王寄傷情如何。」
李廣、李敢父子均不帶眷屬上任,這郡府中既無女眷,也無侍女,除了臨時來做客的夷安公主幾人,再無女子,生活多有不便之處。
東方朔帶上夷安公主,先來西院找掾史查問金劍一案中原告和被告登記的臨時住處,問明管媚夫婦和管敢均住在城南客棧,當即朝南城趕來。剛進來客棧大堂,便聽見後院有一對男女在大聲爭執。
東方朔卻不如眾人那般如釋重負,心中反而隱隱不安,暗道:「郭解當此處境危急之際,仍然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來右北平郡履行八年之約,可謂世間罕見的信人君子,難怪有那麼多人肯為他賣命赴死。也難怪天子震怒,這樣得民間百姓衷心擁戴的人物不死,他在未央宮睡不安穩。哎,郭解呀郭解,你也算是不世出的一代俊傑,在文景之治下也許能平安無事,可當今皇帝精明霸氣,有本領的人不自污品行,如何安身立命?你真該好好學學我東方朔才是。」
李廣耐著性子聽完,審閱了管線留下的遺書,問道:「管媚,這遺書是真的么?」管媚道:「確是家父親筆。」
東方朔忙命士卒扶起二人,問道:「是郭解,對么?」韓說點點頭,道:「我們在路上看到一人,形貌似極了郭解,便跟過來想看清楚,哪知道遭了他的暗算。東方大夫,他搜去了我和霍去病身上的官印,多半已經用它們混出平剛城了。你快些知會李將軍,派人出城追捕。」
張騫已然蘇醒,他奉天子之命出使西域,自離開京師長安出發,迄今已十三年,眾人對他的經歷極感興趣,等他精神略好一些,便約齊來他房中聽他講述月氏奇遇。
正巧令史檢驗完畢,帶人抬著屍首出來,稟告道:「天氣寒冷,屍體早已凍得僵硬,實在難以判斷死者具體死亡時間。」
夷安公主道:「本公主問你話,你敢支吾不答么?」作勢欲打。韓說忙道:「金劍的主人!我們打算去找那金劍的主人!」
正好李廣心腹隨從任立政趕來,霍去病忙問道:「公主昨夜到底去了哪裡?」任立政搖搖頭,道:「公主沒說。飛將軍說使者君一行也累了,既然公主已平安回來,請諸位先好好歇息,日後再問清楚不遲。」霍去病道:「也好。」
東方朔道:「二十年前還是景帝在位,當今皇帝只是太子。」趙破奴道:「是。雖然我大漢自立國以來就與匈奴和親,稱兄道弟,但匈奴還是會時常入境掠邊。二十年前,匈奴自代郡大舉入侵漢地,太原也一度被圍,我就是那時候被擄往胡地。當時因為年紀還小,被留在王庭,為單于牧馬。我可以說是在匈奴長大,匈奴人也早把我當成了匈奴人,可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還是大漢子民。」
東方朔道:「這不對。如果是因為偷金劍而起,為何陽安的匕首會在管敢枕邊?就算兇手為金劍殺人滅口,為何殺人後還要割走首級?不過公主說得對,金劍應該是兇案的引子,但殺人應該發生在偷劍之前。」
他還教會匈奴人怎麼選擇有利的進攻時機和最佳的進攻地點,在他的謀劃下,匈奴屢屢侵入漢境,殺傷百姓,擄掠牲畜,成為漢朝最大的邊患。匈奴騎兵一度逼近皇帝離宮甘泉宮,長安震動,也是由於中行說巧計所致。
夷安公主道:「嗯,這正是明日我和師傅要去查清楚的事。」又問道:「那自胡地逃歸的宮女王寄醒了么?」司馬琴心道:「還沒有。」
次日一早,一陣緊密的桴鼓聲敲響,打破了郡府的寧靜。夷安公主做了一夜孫公主和匈奴單于的怪夢,本能地從床上坐起來,叫道:「呀,有軍情!匈奴人來了!」匆忙穿好衣服出來,卻不是什麼軍情,而是有百姓來擊鼓告狀。
眾人朝管敢腳下望去,果見沒有人影,不由得齊聲發出驚呼,一片嘩然。管敢自己也驚奇不已,在陽光下來回走動幾步,還是沒有人影
她如此驚異不安,弄得旁人也跟著緊張起來。東方朔忍不住問道:「該不會什麼?」夷安公主道:「該不會死的是徐樂,不是陽安?」
原來李廣預料匈奴內亂,朝廷即將用兵,立即趕去邊塞閱兵操練。這本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李廣一到軍營,便按照老習慣大搞射箭比賽,樹數個箭靶于帳前,親自與眾弓弩手交流射技,負者飲酒為罰。他箭術天下無雙,軍營中誰又是他的對手,結果自然是人人被罰喝酒。校尉仆多對此十分不滿,認為戍卒之前均當過一年郡兵,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而弓弩手的射術高下不是作戰根本,不需要如此刻意操練。
東方朔道:「你適才無意中複述了我在堂上的話,可見我斷案的時候,你在堂外偷聽。我猜想你本來回房取了行囊預備立即啟程,可突然有什麼將你引來了大堂,僅憑我東方朔斷案是不足以吸引你的,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嗯,你認得管媚,是也不是?」
東方朔僅憑金劍就斷了一件奇案,心中實在得意,忽感到腹中飢餓,只得往廚下尋了些吃的。再回來後院時,卻見徐樂正站在院中,似在等他。
到郡府門前,正遇到幾名士卒押著兩名五花大綁的軍人進來。東方朔一眼認出那年輕將軍是邊關校尉仆多,不由大奇,問道:「仆校尉犯了何罪?」一名士卒答道:「不聽上司號令,當面頂撞飛將軍。」
李廣一聽到「軍情緊急」四個字,只覺得氣血上涌,嘴唇發苦,驀然「哇」的一聲,扭頭往地上噴出一大口鮮血來。李敢大驚失色,忙扶住父親。李廣道:「沒事……我沒事……」
東方朔一骨碌坐起來,道:「你我朋友一場,你跟我來真的?那好,回京可以,但須得帶上張騫幾人。你也說了,邊郡不太平,他們身上一定有重要軍情。」徐樂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正要去探望張君。」
東方朔捶胸頓足,悔之不及,道:「我早該料到的!早該料到有人會打那柄金劍的主意!昨日如果及時勸得管敢交出金劍,也不會為他帶來殺身之禍。」
徐樂道:「我曾問過郭解,他說只殺了管媚,而陽安已等於是個死人。」夷安公主道:「這就對上了!一定是郭解先殺了管媚,陽安本來就懦弱不堪,登時嚇得暈了過去,郭解見這男子如此膽小,不值得再動手。況且管媚一死,陽安再也不敢與管敢爭奪財產,沒有殺死他的必要。郭解走後不久,隨奢進來盜劍,他開始只是意在盜取金劍,並沒有想要殺人,結果看見夫婦二人躺在血泊中,奇怪極了,但也沒有聲張。正當他在房中四處尋找金劍時,陽安忽然醒來,隨奢嚇了一跳,倉促下抓起案桌上的匕首,殺了陽安。他也是個有心計之人,知道能在客棧中悄無聲息地殺死管媚的兇手定是厲害人物,而次日案發,客棧房客寥寥,自己難脫嫌疑,乾脆割下死者首級,裝成是江湖豪俠復讎殺人的樣子。然後他又溜進管敢房中,用匕首換走了金劍,再連夜離開客棧,找個地方藏好,天一亮便逃離了平剛城。」
東方朔小心翼翼地繞過血跡,上前拉下被子,雖然死者沒有了腦袋,但看服飾還是能一眼認出來,正是陽安、管媚夫婦——丈夫半解皮襖,傷在腹部,妻子傷在胸口,均是利刃所刺。二人穿戴得頗為齊整,連腳上靴子也未脫下,顯是被人殺死割下首級后再抱上床。
東方朔道:「那吳明進客棧後有沒有去南廂找過管媚?」欒大道:「這個我可不清楚……」
李廣無奈地接過詔書,氣呼呼地板起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廣也不客氣,道:「那麼請儘快吧。」東方朔道:「一定。」遲疑了下,又道:「郭解意圖對將軍不軌,此人在民間名聲甚大,必有過人之處,將軍還是要小心些才是。」李廣冷笑道:「郭解名氣再大,也不過是一普通黔首,如何能與老夫相抗?大夫君不必多慮,還是管好公主,別讓她四處惹事才好。」
夷安公主道:「呀,難怪我覺得剛才那柄金劍眼熟,原來是跟長樂宮的高帝斬白蛇劍形狀、花紋差不多,只是短一些。去病哥哥也是因為這個,才想要來找管敢弄明白么?」東方朔道:「嗯。」
徐樂道:「而今匈奴內亂,邊郡也是多事之地,為公主的安危著想,還是早日啟程為好。」東方朔笑道:「我倒覺得這平剛城好玩得緊,刺客啊、劍客啊、逃犯啊,一個個出現,在京師哪有這般熱鬧可瞧?多留幾日也沒什麼打緊。」
東方朔大吃一驚,這才知道會錯了意。
東方朔道:「你求我沒有用的,該去求李將軍才是。」
夷安公主道:「呀,徐使君的話有頭有尾,十分可信。如果他沒有殺人,那麼殺人的一定是那個平原郡商人隨奢了。師傅,看來我們完全弄錯了。」東方朔道:「不,兇手不是隨奢。徐樂,你知道兇手是誰,對不對?」徐樂慌忙否認道:「不,我怎麼會知道?」
夷安公主一聽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一人,樂不可支,喜滋滋地去了。
東方朔猶自睡眼惺忪,抱怨道:「你們右北平郡的案子怎麼這麼多?治安這般差,認真考核起來,你們郡太守今年的考績多半要得負殿。」掾史賠笑道:「平時沒有這麼多事的。有勞大夫君。」
東方朔也道:「中行說詭計多端,不斷教唆單于攻我大漢,當真是個勁敵。」趙破奴道:「嗯,聽說漢朝廷中有大官是匈奴姦細,兩方預備裡應外合,阿寄曾親眼見到大官派去胡地的使者……」
張騫在大月氏住了一年多,見國王意不可轉,只好動身返回長安。回中原的時候,他特意選擇了另一條路,從大月氏經南道的莎車、于闐等國,然後穿越羌族部落居住的地區,只有這樣才能避開匈奴人的勢力。
進入匈奴境內不久,張騫等人就遭遇了匈奴騎兵,一場惡戰後,漢使者一行或是被殺,或是被俘。張騫被押送到匈奴腹地單于王庭。軍臣單于看到張騫的旌節,得知他是漢朝的使者,很是生氣地說道:「畜生!月氏在我們匈奴北邊,漢朝怎麼可以派使者從我的土地上通過?如果我派使者去南越,漢朝會允許我的使者從國境內通過嗎?」
朝廷使者名叫春陀,是宮中的宦者,正從青囊白素里抽出一枚一尺五寸的傳信,以武都紫泥封御史大夫印章,加綠綈其上,正是中書的標誌。他將傳信奉在手中,對李廣宣讀道:「制詔御史:蓋古者任賢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勞大者厥祿厚,德盛者獲爵尊,故武功以顯重,而文德以行褒。其詔拜李將軍廣為郎中令,聞詔即刻回京赴任。右北平郡太守由前城門校尉路博德接任。」
夷安公主問道:「再後來呢?」徐樂道:「再後來,我醒來后見到郭解。他沉聲道:『我認得你,你是無終縣徐樂,想不到你做了朝廷使者。』我這才發現我身上的官印和符節都在他手中。郭解又道:『管翁生前於你有恩,你明明知道他一片苦心全在愛子管敢身上,你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和那貪婪陰險的女子管媚在客棧私會。你可對得起管翁在天之靈?』我見他聲色俱厲,自以為必死無疑,也無話可說。不料郭解又道:『我不會殺你,只是要勞煩使者君天亮時送我出城。』我回答道:『你是皇帝親自下詔追捕的逃犯,我若助你,就是從犯,追究起來一樣難逃一死。』郭解道:『你早就是從犯了。八年前,是你帶著管線的木盒來到河郡,親手交給我,我今日只是踐約而來。』我無言以對,心想若是不肯從命,最終還是要死在他手裡,況且他總算救了我,只得同意帶他出城。我們一路南下來到無終,到管翁墳前拜祭后,郭解就自行離去。我一時也無處可去,想多留在家鄉幾日,結果很快被無終縣吏卒捕獲。我還以為是帶郭解出城事發,根本不知道是因為管媚被殺而被捕。」
東方朔道:「天色不早,先回郡府再說。」
東方朔道:「你是大|乳母侯媼的兒子?」陽安歡喜異常,道:「正是。家母可還好?」東方朔道:「令慈正在長樂宮頤養天年,與太后同起同坐,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有何不好?」
東方朔道:「新單于?」仆多道:「就是軍臣單於之弟伊稚斜。」東方朔道:「啊,這麼說,匈奴太子於單爭位失敗了?」仆多道:「是,俘虜說伊稚斜有足智多謀的中行說輔助,必然會佔到上風。」
不過,軍臣單于也沒有殺這群俘虜,只是下令將他們監禁起來。
夷安公主道:「也許隨奢是故意這麼做啦!師傅不是說過么,殺完人還要砍下首級,要麼是有人雇江湖遊俠報仇,要麼是兇手有意為之,想掩飾死者的身份。既然不是前者,那麼就是後者。隨奢當然不是什麼江湖遊俠,但他是商人,常年走南闖北,知道這個道理,有意割走首級,好令官府誤以為是遊俠所為。」
正好主傅義姁打起帘子出來,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少不得忍上一忍,就像尋常女孩兒家那樣,賭氣甩手進屋去了。
東方朔出來院中,命人叫來欒大,問道:「這夫婦二人沒有行囊么?」欒大道:「當然有,有好大一個行囊呢。不見了么?會不會是兇手拿走了?」又道:「陽夫人好歹是富翁的女兒,為人不討人喜歡,又小氣得要命,出遠門連僕人都不帶一個,據說是怕多花住店的錢。」
李廣昨夜已從心腹隨從任立衡兄弟口中得知東方朔在城南酒肆的種種推測,如郭解、雷被心懷不軌,會利用夷安公主要挾等,回思也頗覺有理,但最終情形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由得對這位傳說中的天下第一聰明人又起了輕視之心,命任立政立即去後院將公主回來的消息告知使者一行。
夷安公主道:「呀,一定是陽安發現妻子跟徐樂偷情,憤怒不已,等徐樂離開客棧時,立即跟了出去,趁左右無人時殺了徐樂,再將屍首拉到后牆。他自己則帶著徐樂的刀從容從正門回去客棧,一進房用刀殺了管媚。再翻牆將徐樂屍首運進來,砍下首級,布置好假象后,帶著徐樂的官印、符節,翻牆離開客棧。」
陽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渾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張湯用法嚴峻,任侍御史時因處理前皇后陳阿嬌巫蠱案手段嚴厲而得皇帝劉徹歡心,由此攀上廷尉高位,成為執掌國家司法刑獄的最高長官。他每每斷決大案從不以公正為要,而是預先揣測皇帝心思——若是劉徹欲圖加罪,他便讓廷尉監或掾史窮治其罪;若是皇上意欲寬免,他便要廷尉監或掾史減輕其罪狀。若是法令條文不足以治罪,便以博士弟子中研習《尚書》《春秋》的人補任廷尉史,附會古人之義,以「春秋決獄」來斷決。
管敢正跪在房中,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沒有殺人……」夷安公主耐著性子問道:「這句話你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既然沒有殺人,你手上的血是從哪裡來的?」管敢兩眼無神,表情木然,只反反覆復地道:「我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管敢驀然得到了某種提示,驚道:「金劍,對,我的金劍呢?」東方朔道:「對啊,你的金劍去了哪裡?」管敢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東方大夫要來給我送行,所以早上天一亮就醒了,然後我開始收拾行囊,去取枕邊的金劍時,才發現它不見了,變成了我姊夫的匕首。」
想到此節后,徐樂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回無終,給管媚通風報信,勸她善待幼弟,千萬不要得罪郭解這樣的亡命之徒。正巧在查案的過程中,李廣隨從任立政等人證實郭解是為前霸陵尉胡豐復讎而來,他才略略氣平。哪知道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三人平安回來,徐樂頓時意識到郭解也許並非如眾人所猜想的那樣,是為殺李廣而來,多半還是為管敢之事,頓時心急如焚,決意回無終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