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長樂未央

第三章 長樂未央

夷安公主道:「呀,師傅,你的心思可真夠陰險的。不過本公主可不願意做這樣的事,那於單我看見他就想吐,嫁他是萬萬不能。快些帶我出宮去,我願以千金酬謝。」
從漢惠帝開始,西漢皇帝移居未央宮,長樂宮則成為太后的住所,「人主居未央,長樂奉母后」成為漢代的定製。由於長樂宮位於未央宮之東,所以又稱「東宮」,又因其為太后所居,皇帝常到此朝請太后,故又稱為「東朝」。
回來長樂宮,王太后親自迎出,也不問究竟,只說「回來就好」。劉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宮北闕對面的甲第中,離長樂宮不遠,見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辭別。
夷安公主一聽大為興奮,甚至忘記了自己逃婚的處境,道:「到底是什麼疑點?」東方朔本不欲說,被磨不過,只好道:「金劍,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劍。公主剛剛也說過的,高帝斬白蛇劍之所以名貴,不過是因為高皇帝用過它,其實就劍價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無價之寶。管敢的那柄短劍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來估算,價值頂多不過一萬錢……」
劉徹已從東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媼之子陽安及兒媳管媚的故事,料來侯媼如此是為親人不幸遇害而傷懷,當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發出詔書,嚴令天下逐捕郭解、隨奢,等捉到兇手,便可為令郎、令媳報仇。」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空蕩蕩的大殿中,人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長門宮的那位夫人」自然就是指廢后陳阿嬌了。除了於單已急不可待地奔出殿門外,餘人都站在了原地,一齊望著皇帝,等他示下。
等了小半個時辰,東方朔總算回來了,上車即命車夫回去茂陵住處。夷安公主見他行蹤神秘,追問究竟,他只道:「日後公主自會知道,咱們走吧。」
諸侯王的婚事雖要上報宗正,但大多由自己做主,若皇帝賜婚,又是另外一回事。梅瓶遠嫁淮南之初,受到舉國歡迎,太子劉遷也算體貼恩愛,但不知怎的後來他忽然一改前態,對梅瓶日益冷淡起來,甚至三個月不肯與她同房。淮南王劉安知道后大罵劉遷,下令晚上將太子和太子妃關在同一間房中。但劉遷仍然不肯與梅瓶同床,梅瓶問他緣故,他居然說他心中另有所愛,然後冷下臉,再也不發一言。
果然聽見劉建的聲音道:「怕什麼,我是皇上的侄子,他都准許館陶公主帶著男寵登殿入堂,我跟我的好妹子親熱又礙他什麼事?來,讓我好好親親你,想死你了。我可是完全為了妹子才逗留京師,遲遲不回江都的。」劉徵臣掙扎著道:「不……不要……皇上可能不會計較,可是太后……太后是我夫君的親姑姑……」不及說完,便「嚶」的一聲,嘴唇被什麼東西封上了。
出來長樂宮,夷安公主大喜過望,道:「想不到混出皇宮這般容易。」又問道:「師傅的車子在哪裡?是那輛半邊紅的車子么?」
公孫弘道:「祥者,吉利也,瑞者,徵兆也。東方大夫所舉,僅僅是民間有女子握玉而生,『吉』倒也勉強,可『瑞』就實在說不上了。除非是母親孕時有吉兆,譬如皇上誕世前太后夢日入懷,這才是真正的祥瑞。」
王娡挑起了雙眉,額頭現出幾道溝壑來,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宮,不會傻到去找劉陵和司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為要好,一旦出事,頭一個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馬相如家。」段宏見太后語氣極為惱怒,不敢接話。
正好有郎中蘇武趕來稟道:「宴席已準備好,丞相派臣來請陛下回未央宮。」
韓嫣字王孫,是弓高侯韓頹當庶孫,韓王信後人,其名字是名將周亞夫所取。他因年紀與劉徹相仿,三歲時就入宮當了皇子的伴讀。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揚,人又聰慧敏捷,與劉徹極為投緣,二人幾乎形影不離。等到劉徹當上皇帝,韓嫣也跟著一飛衝天,被封為上大夫,賞賜多不勝數,有時甚至與皇帝同睡在一張御榻上,同卧同起。李廣長子李當戶在宮中當郎官,隨侍皇帝左右,見韓嫣與劉徹玩笑,語中多有不遜,實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當眾打了韓嫣。劉徹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當戶,但也認為他跟韓嫣無須講君臣之禮。韓嫣如此得皇帝寵愛,更加放縱揮霍。他好彈丸遊戲,常常以黃金為丸射擊獵物。長安有歌謠雲:「苦饑寒,逐金丸。」意思是只要能撿到韓嫣射出的金丸,就能發財。每每韓嫣出彈,身後無數兒童跟隨,望著彈丸落地的地方奔跑爭搶。
韓嫣隱約聽到王太后要對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後有一女兒遺落民間,卻因為種種原因不能相認,於是決意用這件事來討好太后,跑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劉徹。劉徹也是個不拘形跡的人,聽說自己在外面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姐姐,立即帶著韓嫣出宮,一路趕來長陵,親自拜見大姊金俗,封她為修成君,還引她進宮拜見太后。王娡得與長女相見,極是感慨,雖然也愛憐女兒,但得知事情經過後,對韓嫣更加不滿,認為他有意窺測自己的隱私。不久,有人告發韓嫣淫|亂後宮,與宮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賜毒酒給韓嫣,劉徹聞訊趕來長樂宮求情,反而被母親嚴厲訓斥一頓。事情無法轉圜,韓嫣被迫服毒而死。劉徹失去韓嫣,心痛不已,但太后是他的母親,又能如何?有傳聞說皇帝惱恨江都王劉非在太後面前挑撥,將韓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劉非回去封國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劉建嗣封。不久,劉非之女劉徵臣又被選為和親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變化,也會落個老死胡地的凄涼下場。
周亞夫是大漢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次子。他在河內做郡太守時,許負給他看相,說他三年後為侯,封侯八年為丞相,掌握國家大權,位尊任重,在眾臣中將首屈一指,再過九年會餓死。周亞夫卻根本不相信許負的話,大笑道:「我兄長已經代父為侯。如果他去世,他的兒子理應承襲爵位,我周亞夫怎說得上封侯呢?再說若我已顯貴到如你所說的那樣,怎麼會餓死呢?你來解釋解釋!」許負指著他的嘴唇道:「你嘴邊有條豎線,紋理入口,這就是餓死之相。」周亞夫也沒將許負的話當回事。過了三年,周亞夫的哥哥絳侯周勝之因殺人被處死,文帝劉恆選周勃子孫中有賢德的人嗣立為侯,周亞夫因此被封為條侯,繼承了絳侯爵位。八年後,景帝當政,周亞夫因平定七王之亂有功,升為丞相。當時景帝已經立王娡為皇后,想封王娡兄長王信為侯,因為此舉有違祖制,所以私下與周亞夫商議,想先取得丞相的支持。不料周亞夫道:「當初高帝曾殺白馬與眾大臣盟誓:『非劉氏者人不能封王,非立大功者不能封侯,不遵此約者,天下共擊之。』王信雖然是皇后兄長,但沒有為朝廷立下功勞,封他為侯違背了高帝誓約。」漢初丞相權力非常大,皇帝在很多事情上必須要聽取丞相的意見,加上周亞夫搬出了高帝劉邦,景帝只好沉默不語。王信自然也沒有被封侯。皇后王娡自然不高興,景帝也很不高興。不久,匈奴王徐盧等五人降漢,景帝想要賜封,用來鼓勵匈奴高官降漢。周亞夫道:「這些人背叛了他們的單于,陛下卻還要封他們以侯爵,那麼今後用什麼責備不忠誠的臣子呢?」景帝聞言很不高興,當眾道:「丞相議不可用。」堅持封徐盧等人為侯。周亞夫心高氣傲,很受打擊,因而稱病閑居,景帝順勢免去他的丞相職務。但周亞夫畢竟還是個聲名在外的臣子,景帝既想重新起用他,心中又有些顧忌,決意先考察一番,於是有預謀地在宮中召見周亞夫,賞賜食物與他。漢時是分食制,宮中使用筷子,以飯為主食,可周亞夫的席上只有一塊大肉,沒有切開,沒有放刀子,也沒有放筷子。周亞夫還以為是疏忽了,轉頭叫管酒席的官員取筷子來。景帝於是笑著譏刺周亞夫說:「這難道還不夠您滿意嗎?」周亞夫這才覺察出這頓飯是來者不善。若是換作別的人,應該惶恐交加,立即向皇帝謙卑地參拜請罪,然後涕淚交加地請求原諒,大表忠心。然而周亞夫性情耿直,不通權術,不但沒有作出任何申辯,還當場免冠告退,然後便快步走出大殿,對皇帝的惱怒一覽無遺。景帝本意就是要試探周亞夫,見他憤然離去,恨恨道:「這人遇上這麼一點事就如此憤憤不平,將來能事奉少主嗎?」心中動了殺機。對於周亞夫來說,大禍已經不可避免,不過是時機的問題而已。不久,正如所期待的那樣,景帝的機會來了。周亞夫之子出於一片孝心,悄悄給父親買了五百件皇家殉葬用的鎧甲、盾牌,預備等周亞夫百年後用。這些東西不少,體積也大,搬運的僱工很受累,周亞夫之子卻有點仗勢欺人,不肯爽快付工錢。僱工們知道周亞夫之子偷買的是天子用的器物,一怒之下就上告周亞夫之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牽連到周亞夫,廷尉官吏按罪行書一條條質問,周亞夫卻拒不答話,保持了他一貫的高傲態度,也因而將事情引向更糟糕的結局。景帝知道周亞夫的態度后,大罵道:「這樣的人,朕實在不能用了!」下詔令正式逮捕周亞夫,交由廷尉治罪。當初官吏去逮捕時,周亞夫不甘心受辱,本想當場自殺,后因夫人勸阻沒死。被關進了廷尉的監獄后,他一連絕食五天,最終吐血而死。相士許負當日預測,無一件不應驗。
凌室是皇宮中藏冰的地方,于冬天納冰,春天啟冰,所藏之冰用於儲藏食物、防腐保鮮、降溫納涼等,位於長樂宮西北角,就在講武殿之北。東方朔將劍交給凌室令收入冰庫中,又鄭重叮囑一番,這才出來。
匈奴舉民皆兵,各個生長於馬背,以精於騎射為榮,單于也是大力獎勵民間練兵習武,與中原制度有本質的區別,徐樂一番解釋,於單仍是困惑難解。
陳耳見夷安形容黯淡,問道:「公主還在為嫁那胡人太子傷神么?」
夷安公主狐疑問道:「你想……你想……」劉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張。咱們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裡?」劉陵道:「當然是回宮啦。」
許負的相面故事極為著名,劉徹本就對異象、祥瑞、方術、讖語、預言這類帶有傳奇神秘色彩的事物極是迷戀,忽聽得許負出生在秦始皇統一天下的那一天,又與十二金人同為祥瑞,不覺悠然神往,竟以不能親眼見到許負深以為憾。
車馬轔轔,沿著寬闊的安門大街一路往北。安門大街由南門安門直通到北門廚城門,前街左是未央、右是長樂,宮闕巍峨;後街則是歌妓聚居之處,因而又稱章台街。沿路綠樹成行,繁花似錦,一派欣欣向榮景象。然而在大漢初立國時,長安市貌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荒涼畫面。
大夏殿中諸人聽說涉安侯於單死了,均是驚訝異常。劉陵還不相信地問了一句:「真的是涉安侯歿了么?」義姁肅然點點頭。
眾人均已就席,卻唯獨缺了最重要的人物——涉安侯於單。這不免讓諸人心中嘀咕起來,這匈奴太子還真是拿自己當太子了,殊不知天子請客,就連太子也不敢遲到呢。
大夏殿的設計,本就是專供皇帝舉辦宴會時使用。進來南門,就是一座極大的庭院,東有魚池,西有酒池,兩池之間是甬道及開闊地帶,必要時可當做宴飲場所。昔日秦始皇往酒池中注酒為水,還在池邊置肉炙樹,所謂「酒池肉林」即是指此。匈奴未平,當今天子當然不會如此奢侈,酒池中的僅僅是水,但卻在池邊預先放置了許多大鐵杯,盛酒其中,預備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正殿東西長三十丈,殿中寬廣空闊,是正式的宴會場所。正殿兩邊還建有偏殿,在臨近殿門的地方有小門與正殿相通,供主賓休息。正殿之後則是一片柏樹林,據說其中一棵柏樹還是秦始皇親手種植,柏影森森,除了打掃的內侍外,極少有人來此。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畢,打算出門。卻見自己的屬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門前,還多了數名郎官,料來是皇帝或太後派來的獄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馬琴心徑直出來。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攔,只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身後。
公孫賀是匈奴人,景帝時其祖公孫昆邪投降大漢,因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有功封平曲侯。公孫賀少年從軍,后又娶衛皇后大姊衛君孺為妻,很得皇帝信任,幾次被任命為將軍出戰匈奴。他所掌管的太僕掌管宮廷車馬事務,負責安排天子出行的禮儀隊伍,但其屬下有考工令,專門負責兵器生產,漢軍的各種武器均由這一官署負責督造。
陳阿嬌被幽居在長門宮后,一度悔恨無比,幻想重新贏回恩寵,為此而費盡了心機。她知道劉徹喜歡讀賦,尤其是司馬相如的賦,於是花費千金向司馬相如買賦,此即流傳千古的《長門賦》的來歷。司馬相如優美的文筆令劉徹讚歎,卻未能令他跨進長門宮一步。而衛子夫在一連生下三個女兒后,終於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劉據。衛子夫母憑子貴,被立為皇后。
後院未掌燈火,不過有正殿紅光透窗的映照,倒也不是黑魆魆一片,光影若明若暗,樹影婆娑參差。剛進樹林,便聽見有男女低聲調笑之聲。大漢風氣開放,男女交往甚至牽手遊街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皇宮禁地之中偷情成奸還是匪夷所思之事,昔日劉徹最愛的男寵韓嫣就是因為與宮女有奸被太后王娡賜死的。
在茂陵邑諸多豪宅的環繞中,東方朔的住宅堪稱寒舍,只有一進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側有兩間簡陋的廂房。庭院中也沒有植什麼樹木,只種著一種當地人稱為「懶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開,開出小喇叭般的紫紅色花朵。說也奇怪,這花雖不起眼,也無甚芬芳,卻有驅蟲妙用。茂陵一帶蚊蟲極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結隊,但若是在窗下植滿懶老婆花,便可少許多被蚊蟲叮咬的煩擾。只是富貴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願意接納它入院。
這座橋上發生過許多重大事件。昔日秦始皇焚書坑儒,選定的焚書之地就是渭橋,天下書籍除去醫書、農書外,一律被拉到渭橋邊,堆成一座座小山,火起后整整燒了九九八十一天,許多珍貴典籍由此失傳。渭橋是北進長安第一橋,漢初陳平、周勃等誅滅諸呂,恢復漢室江山,迎立漢文帝劉恆就是在這座橋上。後來又發生了著名的「渭橋驚馬」事件。漢文帝有一次出行,車輦走到渭橋時,忽然有男子從橋下鑽出,驚了駕車的馬,險些將漢文帝摔下車來。漢文帝勃然大怒,喝令騎士追捕,將那男子抓獲,交給廷尉張釋之審判。張釋之發現那男子不過是個冒失的農民,他聽到皇帝御駕到來,嚇得躲到了橋下。當他以為隊伍已過時,便從橋下出來,卻正好撞上了漢文帝的車馬。張釋之審明情況后,按律令《清道令》中「蹕先至而犯者,罰金四兩」的規定,判決對農民處以罰金后釋放。漢文帝聽說后很是生氣,認為廷尉判得太輕,一定要將那農民處死。張釋之道:「法律是天下共有,天子和天下人應該遵守。這一案件是依據現在的法律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於民眾。況且,在他驚動馬匹之際,如果皇上當場命人誅殺他也就罷了,既然交給廷尉處置,就該依法處罰。廷尉,天下之平,是天下公平的典範,稍有傾斜,天下用法就可輕可重,沒有了標準,老百姓豈不是會更加手足無措?願陛下明察。」漢文帝沉思良久,最終同意了張釋之的觀點。
但因其為人猜疑忌恨,阿諛奉上,名聲並不好。他常常公開道:「人主的毛病,一般在於器量不夠宏大;而人臣的毛病,一般在於生活不夠節儉。」所以在家中身體力行,吃飯只吃一個肉菜和脫殼的糙米飯,睡覺也蓋布被。主爵都尉汲黯實在看不慣公孫弘的矯情做作,道:「公孫弘位處三公,俸祿豐厚,但卻蓋布被,這是欺詐。」在朝會時當面指責其人虛偽。劉徹便召問究竟。公孫弘謝罪道:「的確有這回事。九卿與臣友善者,沒有及得上汲黯的,他指責我虛偽,這正是我的缺點。我身為三公,地位高貴,卻以布為被,確實是巧行欺詐,沽名釣譽。我聽說,管仲在齊國為相,娶三姓之女,生活奢侈可與齊王相比,結果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晏嬰相齊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絲,齊國也治理得很好。今臣為御史大夫,蓋布被,使九卿以下直到小吏的服飾沒有了等級貴賤的差別,汲黯的責備確實有理。再說沒有汲黯的忠誠,陛下也無從知道臣蓋布被的事。」劉徹聽后,反而認為公孫弘謙讓有禮,愈發厚待。
劉徹哈哈笑道:「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這一點,要有勞徐卿向涉安侯解釋。」
夷安公主有心跟進去湊個熱鬧,可又因為是在逃身九*九*藏*書份,擔心被巡街的中尉卒認出,只得縮在車中。
夷安公主怒道:「師傅……」劉陵忙拉起她的手,扯來院中無人處,問道:「公主當真不願意嫁給於單么?」夷安公主道:「當然。」
茂陵在渭水之北,原先要過渭水,必須得出橫門、過渭橋,既繞道又費時。十年前,為長安通茂陵方便,劉徹下令在雍門外新修一條直通茂陵的大道,渭水上也造了一座新橋,稱便門橋,因位於渭橋之西,又稱西渭橋,由此大大節省了時間。車夫見東方朔捨近求遠,不免有些驚異,但主人既然吩咐,便只能照辦。
原先她認為東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過是放蕩之舉,然而此時身當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為其難的滋味,忍不住道:「師傅,你該不會強人所難,用錢強娶了新夫人吧?」
夷安公主進來茅房,一名宮女忙端過一盤干棗,她取了兩枚,塞在鼻孔中。那宮女忽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夷安公主也不計較,道:「我知道樣子是有些好笑啦,不過為了少聞些臭氣,不得不如此。」
長樂宮坐北朝南,由一系列宮室構成,整體建築大致為方形,周回二十里,宏偉壯麗,規模相當可觀,僅外圍宮牆就厚達二十多丈。四面各開設宮門,因南門臨近規劃中的長安南城牆,北門正對東西橫貫全城的馳道,因而東、西二門是進出皇宮的主要通道,門外各築有闕樓,西闕又稱白虎闕,東闕稱蒼龍闕。宮城內有前殿、大夏殿、長信殿、長秋殿、溫室殿、永壽殿、永寧殿、永昌殿、神仙殿、鍾室、鴻台等十四座主要宮殿。
新建成的都城平面呈不規整的方形,由於四周城牆是在長樂、未央兩宮建成后才開始興建,為遷就兩宮與臨近河道的位置,形成南牆曲折如南斗六星、北牆曲折如北斗七星的形狀,因而長安又有「斗城」之稱。城中街道寬闊平整,規劃整齊。全城共有十二個城門,四面城牆各開三門:東面自北而南為宣平門、清明門、霸城門;南面自東而西為覆盎門、安門、西安門;北面自西而東為橫門、廚城門、洛城門;西面自北而南為雍門、直城門、章城門。每門各三個門道,可容十二輛馬車并行。城內縱橫八條大街,各與城門相通。街道兩旁還挖有明溝,作為城中排水的幹道。它們與城牆底部的涵道或水道連接,能夠及時將污水或雨水排到城壕中去。
劉遷雙手反縛,被妹妹劉陵牽到殿下跪下。劉陵叩首拜道:「臣妾父王有信使來,稱臣兄劉遷得罪了太子妃,特將他綁送到京師,請太后發落。」
王娡最早嫁給長陵人金王孫為妻,生下了女兒金俗。後來有相士算命,稱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貴之人。王娡母親臧兒是燕王臧荼孫女,很有心計和手段,將王娡強行從金家奪回,想方設法送進了太子劉啟宮中。後來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劉啟寵愛,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陽、南宮、隆慮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劉徹,后被立為太子,王娡也被立為皇后,果然母儀天下,大富大貴。金王孫憤恨王娡的背棄,與王家絕交,獨自將女兒金俗養大,還向她隱瞞了親生母親的下落。金俗成人後嫁給長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長女梅瓶,次子梅仲,從不知道當今太后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而王娡顯貴之後,因為某種原因,也從未派人找過金王孫、金俗父女。她諱忌莫深,又貴為太后,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禍從口出。劉徹對母親梅開二度的經歷毫不知情,直到後來他寵信兒時夥伴韓嫣,引來朝野非議,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大夏殿坐北向南,是一座獨立的庭院,宮殿雖不及前殿,但算上庭院中池子和園林的面積,堪稱是長樂宮中第一大建築。四周圍有高牆,只在南邊有門。城中有宮,宮中有城,是秦漢皇宮的一大特色,據說始作俑者是秦始皇嬴政。嬴政統一天下后,總怕被人暗算,防範極嚴,又聽信方士之言,「居宮毋令人知」,以求長生不老,將一座座宮室修得固若金湯,外表像個城堡,但宮殿之間卻有許多復道、閣道、甬道等暗中相連。
一時間,又回憶起無數往事來:當年她與妹妹王姁同時入宮,同時得到太子劉啟寵愛,她生下了三女一男,妹妹則生下一女四男。所有的子女中,劉啟最愛的是王姁所生的女兒昭陽公主,宮裡的人都愛那位公主,包括她自己的兒子劉徹。劉啟即位為景帝后,先立長子劉榮為太子,后因不滿劉榮的母親栗姬,要改立太子,按順序該輪到王姁所生的兒子,如此便嚴重威脅到王娡自己的利益。正好匈奴要求和親,她便設法使景帝同意以昭陽公主出嫁匈奴軍臣單于。昭陽公主離宮當日,王姁哭得暈死過去,劉徹也淚眼婆娑,牽住同父異母的姊姊不肯放手。昭陽走後,王姁一病不起,最終去世。王娡卻在館陶公主的幫助下,終於促使景帝立自己為皇后,立劉徹為太子。雖然她最終如願以償,兒子當上了皇帝,自己也入住長樂宮為太后,但她偶然也會想起妹妹以及那死在異鄉的昭陽公主。
王娡道:「夷安公主還沒有找到么?」段宏道:「沒有。為防萬一,臣已經派衛卒去了淮南邸和茂陵司馬相如君家裡。」
車夫拉轉馬頭向西,到直城門下再往北,一路馳到雍門,正要出城,東方朔忽吩咐車夫道:「走渭橋那條老路回去。」
但由於公孫弘巧言令色,善於揣測天子心意,一直很得寵信。他提出禁民間弓弩的建議后,也引起了劉徹的重視,下令朝議此事。光祿大夫吾丘壽王認為此建議愚蠢而可笑,對道:「秦代兼并天下,銷毀甲兵鑄十二金人,但百姓仍以鋤耰箠挺奮起反秦,所以聖王治民重教化而省禁防。現在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內日化,方外鄉風,然而聖王合射以明教,未聞以弓矢為禁。所以,禁民挾弓弩無益於禁奸,反而會因此廢先王之典,使學者不得習其禮。」劉徹當然是要當一個聖王,於是沒有採納公孫弘的建議。公孫弘忙低首悔過,改言謝罪道:「臣山東鄉鄙之人,見識短淺,經眾位陳明其利害關係,我已明白了。」
劉徹一聽到郭解的名字,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東方朔佯作不見,繼續道:「據說許負之子裴洛對相術毫無興趣,她只好將玉佩和那十六篇《許負相法》傳給了女兒裴氏,推算起來,該傳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了。」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床上,修成君金俗則領著一名黃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淚。夷安公主認得那黃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兒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國做了太子劉遷的太子妃,也就是劉陵的嫂嫂,卻不知她何時回了長安。
王娡怒道:「如此不是忤逆犯上么?這等不孝不忠的宗室子弟,還不趕快鎖拿到京師治罪?來人,去叫宗正劉棄來。」
劉徹會意過來,道:「朕知道自從你在右北平郡斷了金劍之案后,就一直對高帝斬白蛇劍有興趣。那管翁留給少子管敢的金色短劍,真的跟高帝斬白蛇劍很像么?」
皇宮中的茅房跟長安許多居民家一樣,均是用帶坐具的便桶,這是因為古代茅房受條件限制,很少與排污系統相連接,必須要人工定期清理。但既然是皇宮,排場還是大不一樣,尤其是大夏殿這樣專門宴飲的地方——西面緊貼著西偏殿的地方建了一間南北長房,廁門向西,內里又分成數間長廊式的小房,往北六間為男房,往南兩間為女房。每間小房中放置有兩個便桶。因為時人流行穿長袍,如廁前多要寬衣解袍,所以每間小房外又有衣架、銅鏡以及盛滿清水的銅盆,方便如廁者使用。西面入門處則立有數名內侍、宮女,隨時清洗坐具、更換便桶和洗手的清水。
太后的四個親生女兒平陽公主劉媖、南宮公主劉婧、隆慮公主劉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為美麗,艷絕出眾。她雖是長姊,卻不是皇室血脈,地位遠遠低於三位公主妹妹,只能站在最下首。
劉徹見於單傷勢無礙,便下令開席。頃刻間,宮女、侍者穿梭如雲,奉上肉塊、黍臛、酒漿等食物。
中大夫董仲舒曾建議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為人廉直,痛恨公孫弘的表裡不一,對其行事作風十分不齒。公孫弘心中銜恨。正好膠西王劉端驕縱無賴,殘害官吏,肆行不法。公孫弘便向皇帝諫言道:「只有董仲舒才能擔任膠西相,教導膠西王。」預備等膠西王犯法后將董仲舒一併牽連除掉,董仲舒意識到危機,遂稱病辭官,只居家修學著書,這才得脫大禍。
「禁民間弓弩」是公孫弘為數不多的當著天子之面被駁倒的糗事,此刻卻被東方朔有意無意地重新提了起來,雖未指名道姓,旁人卻都知道究竟,知道他在暗諷公孫弘,有會意微笑的,有怕遭公孫弘報復而假意不聞的。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隨奢殺人盜劍,那麼他人去了哪裡,為何不敢還鄉?真正盜劍的兇手又是誰?」東方朔道:「此中關節我已然明白過來,前面的問題我暫時不能回答公主,至於殺人盜劍的兇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劍來歷的,他知道那柄短劍跟長樂宮中的高帝斬白蛇劍有關聯,怕是背後還有什麼秘密也說不準。」
劉徹「哼」了一聲,正待發話,太僕卿公孫賀匆匆奔了過來,稟告道:「適才太常卿取鑰匙打開劍匣,由郎中令李廣將軍拔劍,才發現金劍劍身已略有些發黑。按照舊制,高帝斬白蛇劍每十二歲磨瑩一次,眼下還有數月才滿十二年。臣特趕來請示陛下,是否要責令考工令提早磨劍?」
館陶公主不免有些怨恨皇帝的冷酷無情,聽到前任皇后的死訊居然只是厭煩地緊蹙眉頭,甚至不及現任皇後衛子夫,那女人至少還露出了几絲震驚和難過。當初若不是她從中相助,力勸皇弟改立太子,皇帝的位子哪裡輪得到他劉徹來坐?他不過是皇帝的第十個兒子而已。然而現下說這些話均已經遲了,只是些徒然的氣話,她貴為長公主,也不得不在侄子面前俯首低頭,有抱怨也不敢發作,只得扶了董偃,怏怏去了。
東方朔道:「翁主大駕光臨,當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劉陵急促問道:「夷安公主人呢?」
侯媼不喜反驚,「啊」了一聲,道:「陛下不是剛剛大赦過天下么?按照國法,之前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該一律赦免。」
劉徹招手叫過東方朔,問道:「卿適才所言十二金人和許負出生同為祥瑞之事,可是真的?」東方朔道:「千真萬確,臣不敢欺瞞陛下。況且今日有匈奴太子在場,臣豈敢信口胡謅,墜了我大漢威名?陛下,臣從未看過高帝斬白蛇劍,也想趁這次機會好好觀賞,臣暫請告退。」
長樂宮衛尉段宏奔進來告道:「皇上一行已經離開了前殿,正往長信殿來了。」
夷安公主一聽便道:「淮南國太子無情無義,這樣的男人拋開也就罷了,梅姊姊何須再為他哭泣?」
劉徹見太后悶悶不樂,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帶於單去未央宮。他一邊向母親告退,一邊向平陽公主使了個眼色。平陽公主會意,跟出殿外。劉徹令從臣退開,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託大姊。」
一時也難以入眠,乾脆不去想婚事,思慮到底是誰盜竊了管敢的那柄金劍。心道:「師傅既然說盜劍人是知情者,見過高帝斬白蛇劍的人本就不多,案發時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剛城中,莫非是李廣將軍?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後認出了那柄短劍。可他二人盜劍做什麼,沒有動機呀。」思來慮去,也難以想到一個有動機的嫌疑人,終於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王娡轉頭道:「你們都知道該跟皇帝怎麼說了。」平陽公主最為伶俐,立即應道:「是,夷安公主到后苑游春賞花,臨時感染了風寒,不便與貴客相見。」
攙扶於單的郎官正是新從匈奴逃歸的趙破奴,忙稟道:「適才涉安侯車駕到西闕下時,忽有幾支暗箭連珠射出,射中了車夫和馬匹,車子失控,將涉安侯摔了下來。」
梅瓶見公公、公婆也不能勸轉夫君,終於心灰意冷,因為實在不能忍受獨在異鄉、備受冷落的生活,決意返回長安娘家。她是當今太后的外孫女,就此離去必然惹來諸多猜議。劉安苦勸不成,只得派車馬相送,又上書向皇帝謝罪。
大殿中點著十數支修長的鶴狀燈具,華彩奪目。上首擺放著一具屏風,屏架以芳香的杏木做成,雕刻繁花累枝,屏幕飾以文錦,映以美玉,畫有古代勇士,氣度軒昂。四周帷幔高垂,布置富麗堂皇。
東方朔道:「臣沒有見過高帝斬白蛇劍,不敢妄言,但據說很像。可惜一直未能追捕到平原商人隨奢,那柄短劍也失去了下落。但高帝斬白蛇劍為本朝鎮國之寶,只有極親信的皇親權貴才有緣觀瞻,臣侍奉陛下十余年,都沒有機會見過,更不要說民間普通黔首。管氏那柄短劍已經很有些年頭,想來是祖傳之遺物,既能與高帝斬白蛇劍形似,很可能原本就是一對。臣心中實在好奇,想查清楚究竟,不過首先得從高帝斬白蛇劍著手。」
大漢以孝治天下,漢初即設孝弟力田之科,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謚號中均有一個「孝」字。劉徹貴為天子,見到母親也要行大禮,當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還禮,道:「皇帝免禮。」
平陽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孫公主到胡地的宮女。」劉徹道:「原來她就是那名從匈奴逃歸的女子。」
太后王娡實在有些看不過眼,道:「皇帝,阿嬌畢竟是前任皇后,喪事不可草草了事。今日這酒宴……」劉徹道:「若是普通家宴,朕自會暫緩,只是於單是貴客,母后沒有看到么?有人想置他于死地呢,這愈發說明他有價值,怠慢不得。況且阿嬌被廢已有四年,遷出皇宮已久,人既已歿,亦不能復生,何必讓她的死掃了大家的興緻?她的身後事,朕明日自會交代太常去辦。頂多朕取消今晚安排的歌舞便是。」
劉陵見夷安公主進屋一趟,出來便換了一副顏色,雖然詫異,也不多問。二女攜手出來登車,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正因為館陶公主和劉徹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陳阿嬌而受影響,姑侄二人歷來隨意。劉徹見內侍春陀稱有事找館陶公主,笑道:「主人翁人在這裏,還有什麼急事?」館陶公主忙道:「有事當著皇上的面說無妨。」春陀遲疑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夫人……長門宮的那位夫人剛剛過世了。」
於單多是第一次見到在場男女,他已經得大行正丘及博士反覆教授漢家禮儀,當下一一見禮,再落座到夷安公主身邊,見未婚妻子如此年輕美貌,喜不自勝。夷安公主聞見他身上的怪味,幾欲作嘔,可身在大殿之上,只能強行忍住。
她雖然強顏歡笑,心中終究還是忐忑難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妝台前,不知不覺又看到梳妝台上銅鏡的銘文:「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結心相思,毋見忘。」默念一遍,只覺得滿腹傷感。
諸侯王地位尊貴,比同丞相,上殿覲見時連皇帝也要起立問安。淮南王迅速派人押解太子進京,足見其賠罪誠意。況且劉安與景帝同輩,論起來劉遷算是皇帝的堂弟,王娡也不得不給個面子,命人扶起劉氏兄妹,解開綁索,道:「淮南王太小題大做了,不過是小夫妻拌嘴吵架。淮南太子,你先留在京師,過兩日皇帝要在長樂宮為涉安侯舉辦家宴,參加的都是自家人,你們兄妹也來參加吧。」劉陵忙道:「謝太后。」又狠狠掐了一下兄長,劉遷才勉強道:「謝太后。」王娡道:「嗯,我也累了,你們都退下。」
原來夷安公主不願意下嫁匈奴太子於單,向父皇和太后哭鬧過多次,然而劉徹意不可轉,她也只能認命,只好請求從未央宮搬來長樂宮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來是事先約定的於單拜見太后的日子,他也將在長信殿中與夷安公主正式見面。只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寧殿叫公主準備時,才發現夷安公九*九*藏*書主不見了。皇宮禁衛森嚴,出入宮門有嚴格的制度,宮門令和各宮門司馬均未見到夷安公主離宮,那麼她只能躲在宮中某處了。長樂宮周回二十里,等於一座大城邑,當真尋起人來,還真好比大海撈針。
眾人遂往西來到前殿,正好於單觀完劍出來,東方朔自與太常司馬當時、太僕卿公孫賀進前殿處置高帝斬白蛇劍,劉徹便命丞相薛澤帶外臣先退回未央宮預備酒宴,自己率近臣引著於單來拜見王太后。
劉徹有書信回報和賞賜到淮南國時,也要讓大名士司馬相如審閱和修改文字,生怕在劉安面前丟了面子。他知道母親王太后心中想補償長女金俗,便一心想為金俗之女梅瓶選一門好親事,挑來挑去,終於挑中了淮南國太子,命宗正選梅瓶為淮南國太子妃。
平陽公主笑道:「母后這一招高明,捉來夷安的好友當做籌碼,她最重朋友義氣,不論她在宮裡還是宮外,都會乖乖現身。」
劉徹又將於單引見給太后。王娡見到於單五大三粗的魯莽樣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孫公主嫁去了匈奴,軍臣單于等於是我第一個孫女婿,而今他兒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個孫女婿,年歲那麼大,皇帝倒真是捨得。」也不便多說,只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又說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平陽公主道:「正是。太后聽說有以前的舊宮女從匈奴逃回,特命接進宮來。最早王寄也是因為與太后沾一點親,才進長樂宮當了宮女。不過她逃歸中受了傷,雖然治愈,人卻變得有些痴痴傻傻,以前的事一點也不記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么?」見劉徹不應,便笑道:「這件事並不難辦,不過母后因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過幾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轉,臣姊再設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宮。」
又等了一刻工夫,眾人逐漸回來坐席,皇帝、太后依次回到原座坐下。劉徹掃視一圈,除了稱病告退的侯媼和已離宮的館陶公主、董偃外,還缺一人——依舊是於單,不禁笑道:「涉安侯離開得最早,怎麼反而回來得最遲?」夷安公主起身道:「義主傅早已經到了,正在偏殿為涉安侯診治傷勢也說不準。」
正當劉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之際,忽聽到殿外有內侍高聲叫道:「涉安侯到。」
東方朔道:「錢是不缺了,但臣還缺一條命。臣今日當眾得罪了御史大夫,怕是很快有禍事上身。」劉徹微一沉吟,即笑道:「好,將來你若犯下死罪,朕饒你一次不死。快說許負後人的事。」
劉徹很是滿意,命道:「薛丞相,勞煩你領涉安侯和群臣到前殿觀劍。」薛澤躬身應道:「諾。」
中大夫主父偃為天子寵臣,曾向劉徹獻「推恩令」,分封諸侯子弟,有效地削弱了諸侯王的勢力,使中央政令達于全國,有大功于朝廷。其為人鋒利尖銳,不留情面。他在一些事務上與公孫弘有分歧,常常當著天子的面與其爭論,爭得面紅耳赤,令公孫弘難以下台。公孫弘表面繼續與主父偃往來,暗地裡卻尋機報復。不久,主父偃為齊國相,有人上書告發他受諸侯重金,又向齊王劉次昌索金,逼迫齊王自殺。劉徹大怒,下令逮捕主父偃審訊。主父偃承認受過諸侯賄賂,但不承認齊王自殺與己有關。公孫弘乘機進言,說齊王自殺的首惡是主父偃,如不處死,將無以服天下。劉徹本想將主父偃免職了事,聽了公孫弘的進言后,信以為真,便下令滅了主父偃的全族。
劉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笑道:「朕也要去方便。衛卿,你跟朕一道吧。」衛青已經因為奪回河南之地被封長平侯,忙躬身道:「諾。」
有一次江都王劉非入朝,劉徹很是高興,約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獵,命韓嫣乘副車先行出發,去上林苑探視鳥獸的情況,做些準備。韓嫣奉命出宮,率領數十百騎登車,在馳道上快速急馳。所謂馳道,就是專供天于巡遊海內時行馳的御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處,都是天子履經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將相皇親國戚,甚至皇太子,如無皇帝詔令批准,也不得行於馳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馳道而過。被天子批准行於馳道者,在當時是一種崇高的榮譽,劉徹的乳母侯媼就曾獲得過這個殊榮。江都王劉非正在未央宮外等候天子鑾駕,突然望見車騎如雲,一大隊人馬賓士在馳道上,聲勢張天,還以為是天子到來,忙麾退從人,一齊拜伏在地。不料車騎並未停住,一直向前馳去。劉非這才知道事情不對,惱怒地從地上爬起來,問明究竟,竟然是韓嫣坐車馳過。他是皇帝的異母兄長,卻平白無故地給一個小小的寵臣下跪,忍不住怒氣衝天,立即跑到太后王娡面前哭訴,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違聖賢之言,不合禮統,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恥辱。」又表示自己願意辭去封國,回到京師,與韓嫣一道為皇帝宿衛。王娡聽了也不禁動容,雖然劉非不是她的親生兒子,畢竟也是景帝的親骨肉,堂堂諸侯王,竟被韓嫣這樣的小人侮辱,實在說不過去。於是好言撫慰劉非,承諾必定懲治韓嫣。她也是個厲害角色,先隱忍不發,並不去跟皇帝說,只命人暗中監視韓嫣,查訪他的過錯。
於單身材矮而粗壯,除了頭頂留著一束頭髮外,其餘部分都剃得精光,闊臉高額,厚眉杏眼,上鬍鬚濃密,下巴上則有一小撮硬須,看起來極有草莽氣概。
夷安公主道:「師傅為何要冒死盜劍?這柄劍稱為鎮國之寶,不過是因為高皇帝使用過而已,雖然名貴,可又不能換錢,師傅拿了有什麼用呢?還是趁沒人發現,快些還回去的好。」
十二金人自鑄成之日起,一直被放置在秦京師咸陽阿房宮的宮門外,據說能夠安定天下。然而暴秦殘酷無道,苛政勝於猛虎,民不聊生,再大再重的銅人也難以鎮壓住不平的人心。秦朝末年,陳勝、吳廣首先起義抗秦,一時間風起雲湧,群雄響應,從秦始皇兼并天下到秦滅亡,前後僅十五年時間。義軍中實力最強的項羽率軍進入咸陽后,將秦宮中的金塊珠礫搶掠一空,又縱火燒了阿房宮,三百里邐迤宮室盡成焦土。廢墟中獨剩十二金人,巍然屹立不倒,默默見證著歷史的興衰與王朝的更替,即後世詩謂「朝做干戈化爐紅,暮看焚盡阿房宮」。漢代立國,劉邦不嫌麻煩地將其移來長安,安置在長樂宮中醒目的位置,自然也是希望它們能協助劉氏鎮守漢室天下。
此外,北郭以北還有四個陵邑——高帝劉邦的長陵、惠帝劉盈的安陵、景帝劉啟的陽陵、當今天子劉徹的茂陵,東郭以東還有文帝劉恆的霸陵。帝陵均設縣,建制一如普通郡縣,建有城池。歷任皇帝均採取措施增加陵縣人口,或軟或硬,劉徹甚至強徙天下富豪聚居茂陵,因而陵邑地區跟長安城一樣人口眾多,經濟繁榮。尤其居民大多非富則貴,住在茂陵反而成為身份的象徵。許多官宦顯貴不喜長安城內狹小擁擠,甚至專門搬到陵邑居住,既可以獲得更大的居住地,又可以順帶討好皇帝。東方朔的住處也在茂陵,他和大名士司馬相如等都是最早一批被皇帝下令遷居到茂陵的官吏。
長樂宮的主體建築是前殿,四周築有牆垣,殿門辟于南面,門內設庭院,院中有南北道通至前殿之上。正殿兩邊,對稱分佈著大小相同的東廂和西廂。正殿東西四十九丈七尺,兩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極其宏闊,當年由漢高帝劉邦親自主持的大漢立國典禮便是在此殿舉行。因其地位非凡,殿中正首至今供奉有劉邦斬白蛇起義的金劍,世稱高帝斬白蛇劍。
長樂宮的建設早於未央宮,是大漢最早的皇宮,原是秦代舊宮興樂宮,坐落在塬地龍首原由北轉東之處,地勢凸起,居高臨下,隔渭河與咸陽相望。昔日項羽率軍入咸陽,盡燒秦宮室,大火三月不滅,咸陽成為一片焦土,唯有位於渭河南岸的興樂宮倖免於火。劉邦稱帝后,原本計劃建都洛陽,後來聽從婁敬、張良等謀士建議,決定改定都在戰略地位更為重要的關中,命丞相蕭何先修復興樂宮作為皇宮,並改名為長樂宮。又為新都取名為「長安」,取自當地地名長安鄉,意為「長治久安」。最初的建設者都是修建過阿房宮的「秦之舊匠」,主持工程的少府陽成延原是秦代軍匠,長樂宮完工後被封為梧侯,食邑五百戶。
白了那宮女一眼,自繞過屏風,往南去女房如廁。解完手出來,正遇到昭平君陳耳大步邁進門來。陳耳是隆慮公主的獨生愛子,隆慮公主年紀很大時才生下這個兒子,愛若掌上明珠。夷安少時常與他一道玩耍,但長大后也不見得如何親近,此刻遇到,也只是招呼一聲。
整樁事情對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韓嫣牽線,與母親、弟妹相認,從此奴婢如雲,衣食無憂,兒子梅仲也有封號,享受食邑,女兒梅瓶則嫁給了淮南王太子劉遷,成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劉安的兒媳婦。但她畢竟是在民間長大,見過的世面有限,此刻被母親召來長信殿中參加重要禮儀,不免很有些拘謹無措。
劉徹狐疑道:「卿捧的是高帝斬白蛇劍么?」東方朔道:「是。陛下放心,此劍是我大漢鎮國之寶,臣決計不敢帶劍離開長樂宮,只是暫時送去凌室收藏,等太僕卿選定工匠和吉日後再開匣磨劍。不過臣怕是不及參加今日為涉安侯舉辦的百官盛宴,還請陛下恩准。」
夷安公主道:「這麼說,那真兇也是大有來歷的。師傅盜高帝斬白蛇劍出宮,難道是想引出那人么?」東方朔點頭道:「金劍既是一對……」
大漢京師長安周回六十里,是天下規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因先有皇宮,後有城邑,整座城市格局獨特——分佈在城南和中部的未央宮、長樂宮、北宮等宮殿群佔去全城總面積的三分之二。這些宮殿群各自獨立,四周圍以牆垣形成宮城,每座宮城之中又有各種各樣的宮室建築群。在諸多宮城中,以長樂宮和未央宮規模最大,地位最重要。兩座宮城各占城南的東、西部,總面積加起來幾乎是長安城的一半。
那女子聽說眼前的年輕男子是女扮男裝的當朝公主,忙過來參拜。
夷安公主回來永寧殿。司馬琴心迎出來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來?是因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來。」
皇宮是天下中樞,門禁森嚴,進出宮門者需要有門籍。所謂門籍,就是將有權出入宮者的姓名、年紀、身高、膚色、肥瘦、臉形等基本特徵寫在二尺竹牒上,懸挂在宮門邊,供出入宮門時查驗。無符籍妄人宮門稱「闌」,闌入宮門及宮旁小門掖門者處城旦舂,闌入殿門者處死刑。昔日竇太后一度痛恨侄子竇嬰,就除去其門籍,使得竇嬰不能再進宮。當今皇帝劉徹尋到異父同母金俗時,用副車載回長樂宮,也要先行詔門著引籍,然後才能領姊姊去謁見王太后。
許負是秦末漢初著名女相士,擅長相面,還是少女時就已經名望天下。她曾預言漢王劉邦將得天下,劉邦當上皇帝后封其為鳴雌亭侯,她由此成為漢代第一個有封邑的婦女。後來執政的高后呂雉、文帝劉恆、景帝劉啟均對其禮敬有加。
一旁的御史大夫公孫弘聽在耳中,臉上登時青一陣白一陣,禁止百姓挾藏弓弩正是他不久前的提議,認為只有如此才能禁止郡國盜賊群起。
夷安公主本來極是沮喪,一聽回宮后還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奮起來,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讓琴心通知師傅,反正你們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來,道:「咱們走吧。」
馳道雖然寬闊平坦,但除了皇帝和皇帝特許的人物外,一般人不能在馳道中行走,也不能橫越,從馳道這一側的路到達另一側的路非常麻煩,必須繞到城門外才行。唯一的例外是安門前街有一條南北行道,供普通人越過未央宮東闕外向東與長樂宮之間的東西向馳道。馳道縱橫,給長安的交通帶來很大的不便。外地人來長安,必須知道城內的目的地在路的哪一側,在進城門時選定三個門道中的左道或右道,否則就要走很多的冤枉路。
於單扶著一名郎官踉踉蹌蹌地走進殿來,道:「臣赴宴來遲,請皇帝恕罪。」
劉徹不過是隨口安慰一句,卻被侯媼立時抓住了把柄,頗為尷尬。侯媼倒也識趣,不再追問,勉強謝道:「陛下有心。願陛下強飯自愛,臣妾告退。」劉徹點點頭,命隨侍侯媼的宮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王娡心道:「狗屁貴客,不過是皇帝要拿親生女兒當招攬人心的籌碼罷了。」她是太后,貴為至尊之母,這話當然不能公然說出來,當即讚許地點點頭,道:「平陽說得好。」
他說的是太后王娡還是太子劉啟的美人時,懷了當今天子劉徹,曾夢見太陽投入她的懷中。劉啟知道后道:「此貴徵也。」結果孩子還沒有出生,文帝劉恆去世,太子劉啟即位為皇帝。當年七月初七,劉徹生於猗蘭殿。劉啟認為此兒出生前即有祥瑞,將來必定不凡,因此格外寵愛。
劉徹道:「不準,朕還有話問你。」命人叫來主爵都尉李蔡,問道:「許負號稱天下第一神相,曾被高帝封為鳴雌亭侯,她可有傳人在世?」
劉徹好奇心大起,道:「言者無罪,無論你說什麼,朕恕你無罪。」見東方朔仍是不肯開口,會意過來,笑道,「你還想要什麼賞賜?你已經騙得夷安公主做了你徒弟,難道還缺錢花么?」
劉徹皺了皺眉頭,顯然這個消息來得不是時候,令他心情不暢。館陶公主忙道:「家宴事大,千萬不要掃了陛下的興緻。阿嬌後事自有臣妾處理,臣妾請先告退。」劉徹點點頭:「姑母先去吧。」
夷安公主覺得心尖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心房像琴弦般顫抖著。那一剎那,她陡然明白了許多事,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輕輕道:「皇祖母說得對,我該嫁給於單太子,為了孫公主,為了十位死在胡地的公主,也為了我們大漢公主不用再嫁去匈奴。」
皇帝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成熟,母子關係也不比從前,許多事他不再聽從太后的意見,既如此明說,王娡也只能按他的意思來,賭氣叫道:「王寄,扶我到偏殿去。」王寄一直侍立在太後身邊,聞聲便扶了太后離殿。
長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華奢侈為長樂宮諸殿之首,門口即是碩大無比的銅鋪首,潔白的玉石門臼之間夾置著鎏金的銅門檻。進來殿內,殿上陳列著九條金龍,龍口之中各銜一枚九子金鈴。殿首有雕畫精細的屏風,前面有陳設清雅的玉幾和玉床。
夷安公主問道:「呀,難道主人得重病了么?」東方朔道:「露財顯富也算是一種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東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為名所害,此翁必將為財所害。」
眾人一直在一旁等候,見皇帝不欲停下宴席,便各自散開,爭相往殿外去了,倒不一定是要去茅房,而是都預料到後面的宴會會很長,也許要坐很久,趁這個機會好好活動一下筋骨也好。
平陽公主道:「可是三日後還有一場家宴,皇帝、皇后以及在京諸侯王均要出席,萬一找不到夷安,豈不麻煩?」王娡道:「衛尉君,你快些派人將劉陵和司馬琴心帶來長樂宮,就說公主將要大婚,請她二人來幫忙做準備。」段宏忙躬身道:「諾。」
東方朔道:「萬金也不行。」拔腳欲走,卻被夷安公主發現了腰側的端倪,一把掀起外袍,驚叫道:「這不是高帝斬白蛇劍么?師傅,你居然敢盜竊本朝鎮國之寶,這可是滅族大罪。」東方朔忙道:「別嚷!別嚷!我帶公主出宮便是。」
她說得不急不緩,娓娓而談,渾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門世族的大家閨秀。言語中更有一種堅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話。
車夫剛將車子趕進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迎出門來。夷安公主見她雖然清麗芊綿,卻是一身白色素裝,淚眼漣漣,臉有戚色,不禁心道:「這就是師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樣子並不情願嫁給師傅。」
出橫門往北三里就是渭水,渭水上有著名的渭橋,又名橫橋。這座橋為秦遺物,始建於秦昭王年間,當時秦國有咸陽宮在渭北,興樂宮在渭南,為通兩宮,特意建造了這座石柱橋。橋頭立有華表,橋身中跨水平,邊跨傾斜,中部高聳,橋下可以通高船。整座橋宏麗寬長,猶如天虹卧波,自建成之日起,就起著重要的交通樞紐作用。
東方朔忙叫道:「陛下,臣願意請命磨劍。」劉徹很是驚奇,道:「卿想請命磨劍?」東方朔道:「磨劍是假,臣想好好看看高帝斬白蛇劍,說不定裏面有著什麼秘密。」
隨清娛插口道:「家父沒有讀過什麼書,大字不認得幾個,沒有太多見識,那柄金色短劍即使有不凡之處,家父也看不出來。況且家父頗善經營,我隨家家產有三十萬,也算是當地富戶,別說為了一萬錢殺人,就是盜取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夷安公主素來愛管閑事,忙上前勸道:「梅姊姊別哭了,有太后在這裏為你做主。到底出了什麼事?是劉遷欺負你了么?」梅瓶「嚶嚶」哭泣個不停,還是金俗從旁敘說,才知道事情究竟。
劉徹點點頭,道:「有勞大姊。」頓了頓,又道:「朕知道太后不願意將夷安許給匈奴太子,可這是沒辦法的事。況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過是招女婿上門,有何不好?」
平陽公主道:「陛下說得極是。且不說陛下貴為天子,單是作九-九-藏-書為父親,就有權決定兒女的婚姻大事。更何況夷安的婚事關係著國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后只是不喜歡匈奴人而已,臣姊自當設法勸轉。」
夷安公主腦袋「轟」的一聲,劉徵臣既稱「王兄」,那麼攬住她的男子就是她的親哥哥江都王劉建了。
太后王娡怒氣沖沖地道:「淮南國太子好大的膽子,敢欺負我外孫女。那淮南王劉安就任由兒子胡鬧么?」梅瓶飲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著臣妾的,可太子不聽他們的。」
夷安公主雖不是第一次來到茂陵,但還是第一回見到袁氏園林,遠遠望去花團錦簇,燦若雲霞,不禁問道:「那是誰家的園子?」東方朔嘆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
東方朔也不揭破公孫弘這番強辯意在當面拍劉徹馬屁,只微笑道:「御史大夫君有所不知,那女孩兒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女相士許負。」公孫弘道:「原來如此。」一時再無話說。
東方朔道:「這也是有來歷的。始皇二十六年,秦國大將王賁攻滅了最後一個諸侯國齊國,天下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始皇帝嬴政欣喜若狂,下令天下大慶,同時詔令各地官吏,廣徵神異祥瑞之事,上奏朝廷。各地官員遂廣徵博採,紛紛以本地祥瑞之像上奏。臨兆郡守上報,說本郡出現了十二個大人,長五丈,足履六尺,均穿夷狄服飾。而且當地還有童謠唱道:『渠去一,顯于金,百邪辟,百瑞生。』始皇帝大悅,以為喜瑞,令銷天下兵器,按照十二大人的圖形鑄造了十二金人。這是當年最著名的兩件祥瑞之一。」
馳過渭橋,便進入了咸陽原。這塊塬地又名洪瀆原,夾在涇水和渭水之間,塬頭起於涇、渭相會之處,愈向西去,地勢愈高。塬上土層深厚,沃野寬闊,是一塊名副其實的古原——周武王曾封其十五弟畢公高於此,周平王東遷后,這裏又成為了秦襄公的封地。由於處於渭河之北、九山之南,因而是「山水俱陽」的上上之地,在這裏倚勢建陵,封土巍峨,大有頂天立地之勢,高帝劉邦的長陵,惠帝劉盈的安陵,景帝劉啟的陽陵,以及當今天子的茂陵均位於咸陽原上。
義姁道:「皇上不是召臣來為涉安侯診治的么?臣進來時正遇到他去方便,說是一會兒就出來,所以臣就先等在這裏。」頓了頓,又問道:「出了什麼事?涉安侯怎麼會受了刀傷?」夷安公主道:「刀傷?不,他只是新從車上摔了下來。傷勢應該不重,適才他一個人敬了一巡酒。」一想到未婚夫鬍鬚沾滿酒水的粗俗樣子,夷安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夷安公主「哼」了一聲,也不理睬,出來茅房覺得氣悶無比,乾脆來到後院的柏樹林散心。
漢代制度,諸侯王及子弟不奉詔不得逗留京師。江都王劉建是按慣例正月來京師朝見天子,至今逗留在長安,未回封國。劉棄和劉辟疆則是高帝劉邦之弟楚王劉交的後人。劉交雖是劉邦的異母弟,在幾個兄弟中卻最得劉邦信任,大漢立國后被封為楚王,次子劉郢客極得文帝信任,被留在朝中任宗正。但後來楚王太子劉辟非早死,劉郢客回楚國繼承王位,成為第二代楚王,宗正之位改由其弟劉禮接替,可見朝廷對楚王一系後人信任之程度。劉郢客之子劉戊為第三任楚王后,因在服喪期間飲酒作樂,被景帝削奪封地,遂決定與吳王劉濞反叛,此即吳楚七國之亂。劉戊舉兵前,劉戊之叔紅侯劉富擔心禍及自身,帶著母親逃來長安,因為其母與太后竇漪房是親戚,朝廷遂准許他留在京師,劉辟疆便是紅侯之子。七國之亂失敗后,劉戊自殺。景帝認為楚王劉交有大功于朝廷,不該絕嗣,於是命在朝中任宗正的劉禮繼承楚王的位子。第三任楚王劉戊的妻兒子女則受牽連,被除去宗籍,以刑徒的身份遷徙到邊郡居住,其中就有年紀尚小的劉戊之子劉棄。直到劉徹即位后大赦天下,才將劉戊家眷赦為庶人,准其遷回京師,等到竇太後去世,又恢復了這些人的宗籍。劉棄在宗正府任職,因辦事勤懇,贏得了皇帝青睞,不計較其父曾經謀逆的事實,破格拔擢其為宗正。這也是劉徹用人不拘一格的明證。
淮南王劉安是高帝劉邦之孫。與大多數諸侯王荒淫無道不同的是,他擅長養生,不喜遊獵狗馬,好鼓琴讀書,曾招天下賓客一同撰寫《鴻烈》,是諸侯王中的佼佼者。當今皇帝劉徹極敬重仰慕他的才學,每每劉安入朝,君臣二人歡宴,談說得失及方技賦頌,不知不覺便到黃昏。
太后王娡住在前殿西側的長信殿,她早知道兒子要帶未來的孫女婿前來拜見,已穿戴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在主殿堂首。她雖然年近六旬,卻依舊雍容華貴,能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絕色美人。
夷安公主自然不了解這些驚心動魄的宮廷爭鬥,不知道是無數心機和權謀才換來了她的父皇的登位,只茫然問道:「為什麼是昭陽公主?」王娡搖了搖頭,悲泣道:「我可憐的孩子,你父皇只依他的意志行事,他只愛他自己,你妹妹們將來的命運未必會比你好。你別再跟你父皇擰了,就安心嫁了吧,祖母是為你好。誰叫你是公主呢,這是你的命啊。也許因為你,咱們大漢以後世世代代都不用再將公主嫁給匈奴了。」
在座的賓客中,除了於單外,公孫賀也是匈奴人,於單敬到他時,二人按照匈奴習俗交換酒杯飲酒,很是暢快。
夷安公主還想跟著劉陵出殿,卻被王娡叫住,只得訕訕走到祖母身邊,問道:「皇祖母有何吩咐?」王娡嘆了口氣,道:「祖母知道你不願意嫁給匈奴太子,那於單年紀又大,確實委屈了你。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父皇成天喊著要報什麼九世之讎,只要能打敗匈奴,他可是什麼都捨得的。你就當是為了你父皇,為了大漢吧。昔日秦宣太後為保秦國邊土,親自獻媚,侍奉義渠王三十年,直到秦國國力強大,才親手殺死義渠,一舉滅掉戎狄,報了失身之仇。」
夫刑罰所以防奸也,內長文所以見愛也;以百姓之未洽于教化,朕嘉與士大夫日新厥業,祗而不解。其赦天下。
太常司馬當時忙上前稟道:「臣料到今日涉安侯可能向陛下請求瞻劍,已從太常寺取了劍匣鑰匙帶在身上,只要與段衛尉掌管的鑰匙合用,就能立即開匣觀劍。」長樂宮衛尉段宏忙道:「臣這就去衛尉寺取鑰匙。」
眾人詫異地望著她,彷彿看到一個陌生人——誰都知道夷安公主不願意下嫁於單,為此鬧過多次。但她此刻忽然一改舊態,主動關心起於單,雖不是情意殷殷,但再也沒有往日憤怒,實在太過蹊蹺。
他對十二金人早有所聞,此刻親眼見到銅人造形之大、製作之精巧考究,為生平所僅見,雖然驚嘆不已,但心中很是不解,問道:「聽說前秦始皇帝銷鎔了天下兵器來鑄造這十二座銅人,如此一來,民間百姓沒有了兵刃,憑什麼防身,憑什麼抵禦外敵?難道這些金人比兵器更有用么?」
公孫弘登時灰頭土臉,大是沒趣,不知該如何下台。還是劉徹催道:「東方卿快些說出來,朕也想聽聽另一件祥瑞到底是什麼。」東方朔道:「是,臣遵命。另一件祥瑞是河內郡溫城縣令許望之妻趙氏生一女,手握玉佩,玉上隱約可見文王八卦圖。而且此女出生百日後即能開口說話,實屬神異。河內郡守將此事上奏,始皇帝亦以為吉瑞之兆,令賜許望百鎰黃金,以善養其女。」
皇帝臉上陰雲密布,隨侍的郎中不敢多看第二眼,慌忙奔出去傳令。王娡輕輕咳嗽了聲,劉徹這才顏色稍和,問道:「涉安侯傷勢要緊么?」於單道:「臣不要緊。」
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事務,皇帝、諸侯王、外戚男女的姻親嫡庶等都由宗正記錄管理。一般宗正出面,就會涉及廢立大事,如前皇后陳阿嬌被廢皇后,就是由宗正收走皇后璽綬。梅瓶性情柔弱,一聽太后要命宗正追究丈夫,既氣又痛,哭得更厲害了。
平陽公主原以為皇帝要追問夷安公主之事,見劉徹神情詭秘,似有難言之隱,忙道:「請陛下明示,臣姊不敢不儘力去辦。」劉徹道:「朕適才在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瞧她的服飾打扮,似乎並不是長樂宮的宮女,大姊可方便向太后打聽一下?」
李廣心事重重,竟連東方朔的車子也未留意到,呼嘯著擦身而過,倒是其隨從任立政勒馬招呼了一聲。
於單未能如願見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轉念想到漢公主金貴嬌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許嫁,大婚不過是早晚之事,況且皇帝在三日後還要在長樂宮舉行家宴,那時必能見到夷安公主,當即恭恭敬敬地道:「見面不急在這一日,請轉致公主安心養病,謹祝早日康復。」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義姁小心翼翼道:「公主真的決定嫁給匈奴太子了么?」夷安公主道:「嗯。」她心事極重,不願意再多談,便往茅房而去。
東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過的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其來歷的人。」
按照漢代制度,建帝陵則置相應縣邑,茂陵所在地稱茂陵縣,縣城則稱為茂陵邑。雖是陵邑,規模卻相當宏偉,分為內城和外城,內外城四周都有城門。內城的中心是陵園,周圍建有用於祭祀的便殿、寢殿、園宅等,設有陵令、屬官、廟令、園長、門吏等官職四十餘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掃等工役多達五千餘人。外城則住著因各種原因遷徙來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達數萬,為大漢帝陵之冠,其繁華程度絲毫不亞於長安。
陳阿嬌心中怨恨,就請了一個叫楚服的女巫,讓她行巫蠱之術,設法除掉衛子夫。巫蠱即用以加害仇敵的巫術,起源於遠古,包括詛咒、射偶人和毒蠱等手段。詛咒即用言語詛咒仇敵個人或敵國受到禍害。射偶人是用木、土或紙做成仇家偶像,暗藏於某處,每日詛咒之或用箭射之,用針刺之,認為如此可使仇人得病身亡。漢代巫蠱之術十分盛行,人們對巫蠱的威力深信不疑。楚服用桐木做了一個人偶,上面刻上衛子夫的名字,天天對著它念咒語,想以此將衛子夫咒死。數月後事發,劉徹派人逮捕楚服,交給侍御史張湯查辦。張湯查實后,將楚服和她的徒弟以及與此事有牽連的宮女、內侍等三百多人全部判死刑,斬首示眾。不久,劉徹又廢去陳阿嬌皇后位,讓她搬到長門宮居住。尤其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長門宮正是館陶公主為討好劉徹獻出的長門園。
於單卻對走遠的話題沒有多大興趣,心道:「這些秦人可真是奇怪,無時無刻不在鬥嘴耍嘴皮子功夫,非要在言語上佔到上風。」也不願意多去理會這些事情,道:「匈奴有鎮國之寶祭天金人,聽說大漢也有一件鎮國之寶,是當年高皇帝遺物,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一觀?」劉徹道:「卿說的是高帝斬白蛇劍,供奉在前殿之上。」
未央宮在長樂宮之西,兩宮之間有東西馳道相通。劉徹遂領著侍從往西,卻在講武殿前撞見了東方朔,手中還捧著一具劍匣。那劍匣是一整塊石頭打磨而成,頗為沉重。東方朔雙手捧住,仍甚是吃力。
劉徹見他臉色蒼白,一手撫胸,分明是受了重傷,很是吃驚,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於單擺手道:「沒事,沒事。」
一旁槐樹后突然閃出一名少年郎中,低聲笑道:「師傅,你好啊,我可是跟了你一路,可算等到周圍沒人了。」東方朔嚇了一跳,道:「公主,你怎麼這身打扮?你不是該在長信殿與涉安侯見禮么?」夷安公主道:「我才不要嫁給那匈奴太子。師傅,你助我逃出宮去。」
東方朔道:「隨娘說得不錯。我猜隨奢起初在客棧看到管媚身上帶著那柄短劍,提出以一萬錢購買,其實是想買給女兒的。既然事情談不攏,也就罷了。」
大夏殿是長樂宮中規模僅次於前殿的大殿,位於前殿之東,雕飾華麗,殿前有清澈見底的魚池和酒池,昔日秦始皇嬴政曾在這裏舉辦盛大的酒池肉林之宴。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卻是殿前台階兩旁佇立的六個巨型的坐姿銅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收繳民間兵器所鑄的十二金人——足履六尺,皆夷狄服,胸前鑄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將蒙恬所書的銘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為郡縣,一法律,同度量。」
雖成為太后之宮,長樂宮依舊在朝政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漢惠帝劉盈在位時,時常要到長樂宮向母后呂雉請示。吳楚七國之亂時,漢景帝劉啟頻繁往來於長樂宮,就政局與母后竇漪房商議。即使雄才大略如當今天子劉徹,也曾就丞相田蚡囚禁灌夫之事率領群臣到「東朝」廷辯
劉徹聞言笑道:「朕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倒是夷安這麼快就會為未婚夫婿說話了。」正好見到義姁匆忙進來,忙問道:「涉安侯的傷勢如何?」義姁面色凝重,重重看了夷安公主一眼,才道:「涉安侯歿了。」
夷安公主仰起頭來,眼睛中有淚光晶晶發亮,問道:「皇祖母,十幾年前,你是不是也對孫公主說過這番話?」王娡呆了一呆,將夷安公主攬入懷中,淚如泉湧,道:「這番話,祖母當年曾用來打動先帝。祖母生平最恨之事,不是嫁孫公主,而是嫁我妹妹的女兒昭陽公主。」
既是皇帝為女兒和女婿舉辦的家宴,參加者均是皇親國戚。古人之坐,本以東向為尊,但由於宮室的殿堂都是坐北朝南,堂前沒有門,只有兩根九九藏書楹柱,堂的東西兩壁的牆叫序,堂內靠近序的地方分別叫東序和西序,上首最尊,其次是東序,再次是西序。因而最尊位北首堂上坐著太后王娡,稍西南的位置並排坐著皇帝劉徹和皇後衛子夫;東序第一位安排給了夷安公主和涉安侯於單;西序第一位是江都王劉建及王后胡成光;東序第二位是館陶公主及她那有「主人翁」之稱的男寵董偃;西序第二位則是皇帝乳母侯媼;依次按尊卑爵位輪下來是平陽公主和衛青夫婦,南陽公主,隆慮公主及其愛子昭平君陳耳,宗正穎侯劉棄;淮南國太子劉遷和翁主劉陵;紅侯劉辟疆;修成君金俗及女兒梅瓶;衛皇后的姊姊衛君孺及夫婿太僕卿公孫賀;王太后之侄王長林及妻子劉徵臣。
侯媼忙要下拜,卻被皇帝親手扶住,一時感懷哽咽,不能自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滾落。
東方朔尋到自己的車子,從外袍下取出長劍,迅疾跳到車上。夷安公主緊跟著鑽進車裡。東方朔料到一時難以擺脫她,便命車夫驅車回茂陵住處。
隆慮公主的丈夫陳蟜是館陶公主的次子,因而死去的陳阿嬌是她大姑子,立場頗為尷尬,留也不是,走更不好,稍一猶豫,即道:「母后,兒臣陪您去廂房歇息。」向兒子陳耳打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自己去追太后。
李蔡是李廣堂弟,所任主爵都尉專掌列侯封爵事宜,當即道:「臣不聞今侯爵中有鳴雌亭侯的名字,當是許負沒有後人世襲下來。等臣回去官署查到雌亭侯爵位取消的時日和原因,再稟報陛下。」
這公孫弘字季,菑川薛縣人氏,七十余歲,在當今漢臣中最具有傳奇色彩。他年輕時家貧,靠為富人到海邊放豬為生。後來好不容易當上了薛縣獄吏,又因為沒有學識,常常犯錯,終被免職。他深受刺|激,自此發奮讀書。建元元年,劉徹即位,下詔訪求為人賢良通文學之人。當時公孫弘年已六十,以賢良的名分應徵,被任命為博士。過了兩年,劉徹派他出使匈奴,歸來后陳述的情況不合帝意,劉徹認為其人無能,公孫弘被免職,賦閑在家。又過了數年,劉徹徵召文學,菑川國又推薦公孫弘。公孫弘來到太常應策,對策被排在諸位儒生的最末。然而當劉徹讀到其對策后,立即將其擢為第一,隨即召見,贊其相貌姝麗,丰儀魄偉,再次封為博士。公孫弘這次學了乖,凡事察言觀色,揣摩帝意,由於其馴良守禮,從不違逆聖意,深得劉徹歡心,很快就由博士升遷為左內史。數月前御史大夫張歐被免官,公孫弘被拔擢為新一任的御史大夫,得與丞相平起平坐。漢朝慣例,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這類三公高官,必須由有列侯爵位的人充任,沒有爵位則無法問津。公孫弘以布衣躋身三公之列,開創了先例,由此可見劉徹對其的信任程度。
夷安公主心中愈發氣惱,賭氣道:「琴心,一會兒見完太后你就出宮去叫阿陵來,我們要商議個法子才好。」司馬琴心勸道:「公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怕是難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剛硬,不容人置疑他的決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給匈奴人。」
自落成之日起,長樂宮就是大漢的權力中樞、布政之所,後來即使更加宏偉壯麗的未央宮落成,漢高帝劉邦還是一直住在長樂宮中,直到病死。
酒是醪酒,雖不著烈字,然則於單一番牛飲,二十杯酒漿下肚,肚腹立即脹了起來,便請求暫時告退。劉徹坐得久了,也想上茅房,笑道:「今日是家宴,眾卿都是自家親戚,不必拘禮,大伙兒先各自去方便,放鬆肚皮,回來再痛飲一場。若有實在等不及的,先自己悄悄飲上幾杯也無妨。」
倒不是劉徹格外偏愛於單,而是當於單跪倒在金階玉闕下的時候,他看到匈奴單于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未來,大漢自白登之圍以來被迫向匈奴貢獻金帛女子的羞辱,都將由他一雪前恥,九世之讎,終將在他手中得報。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質,逼我就範。師傅,我該怎麼辦?」東方朔道:「當然是乖乖回去啦。」
忽聽得家僕在門外道:「有客來訪。」東方朔忙收了金劍,讓隨清娛和夷安公主躲進內堂,請客人進來,卻是淮南國翁主劉陵。
漢宮飲食器皿以玉質為最上,其次是漆器,普通百姓家只能用陶器、木器。漆器以蜀中漆器最為貴重,製作精巧,色彩鮮艷,花紋優美,裝飾精緻。一件漆器要經過素工、髹工、上工、銅耳黃塗工、畫工、清工、造工等多道工藝,費時費力,民間有「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的說法,是極其珍貴的器物,只有最上層的權貴人家才用得起。未央、長樂兩宮宴飲,歷來是用漆器,既堅固耐用,又不燙嘴,所盛食物不改味。直到數年前方士李少君覲見皇帝,自稱能役使鬼神和長生不死,告訴劉徹道:「供奉灶神,可以招來鬼神;鬼神來,可以使丹砂化為黃金;用黃金製成飲食器皿,可以益壽;壽長,可以見到蓬萊神仙;見到蓬萊神仙,再祭祀天地,可以不死。」劉徹聽后信以為真,親自供奉灶神,供奉灶神的習俗由此流傳了下來。不久,李少君病死,劉徹以為他羽化而去,得以長生不老,遂學當年的秦始皇,派方士去海中尋求蓬萊神仙。此後多有燕、齊之地的荒誕不經之徒來到長安,向皇帝陳說神仙事,求得賞賜。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皇宮中開始改用黃金做飲食器皿,以求延年益壽。
皇帝辭別平陽公主,出來長信殿時,正巧遇上乳母侯媼。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舉家遷往邊郡,多虧東方朔的巧計,才得以留在京師。那以後,侯媼便來了長樂宮居住,名為皇帝恩澤,但家人俱遠在天邊,她又不能任意出宮,實際上與軟禁無異。
劉陵道:「逃婚不是辦法,我有個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請公主記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險,這件事不能再對第二個人說,就連琴心和東方大夫也不能告訴。」
夷安公主當然有自己的門籍,當此逃亡之際卻是萬萬不能使用。臨近白虎闕闕門時,師徒二人便假意爭吵。守衛闕門的司馬令本欲上前例行問上一句,見東方朔聲音愈高,呵斥那年輕郎中不止,幾欲發怒,便不想再多惹這著名的狂人,揮手命衛卒放行。
一切都靜寂了下來。偌大的長信殿中,人微小得像是匍匐在地上的塵埃。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宮大宴賓客,郎中令不參加宴會,也該在宮中當值,如何會私自回家?」東方朔道:「李將軍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師傅怎麼會知道?還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門該乘車才是,京師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禮儀,豈不是讓人笑話?」東方朔嘆道:「公主不懂,李將軍是心中苦悶,無處發泄啊。」
劉徹聞言大怒,道:「京畿之地,虎闕之下,竟發生當街行刺事件,長安的一班官吏都是吃白飯的。來人,速持朕節信到中尉寺,命中尉李息徵發車騎,全城搜捕刺客。」
安門前街兩邊都是宮闕,常人不得急馳,從宮門外經過,還必須得下車以小步快走,因而車夫趕得並不快。一路往北,走完前街,便到了與直城門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西邊就是大漢囤積兵器的巨大武庫。只是這路口除了皇帝的車馬,任何人都是不能經過的——因為從直城門到霸城門有一條橫貫全城的東西馳道,不經皇帝或太后允許不得穿越,要通行得繞道兩座城門,這是京師的一大特色。長安城城門通向城內的大街均是三道並列:中間是皇帝通行的馳道,約八丈寬,中央三丈為皇帝專用,被授予王杖及有皇帝許可的使者可以使用馳道上的旁道;兩側為官吏和平民走的道路,各約四丈寬。路上每隔三丈就種植松樹一株,既美化了環境,又可以作為道長的標記。
眾人一齊鬨笑起來,正各自起身,內侍春陀忽急奔進來。劉徹見他神色倉皇,問道:「做什麼?」春陀支吾道:「臣有急事要向館陶公主稟告。」
夷安公主聽見,忙奔了出來,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劉陵道:「我只是胡亂猜的。公主,太後派人接走了琴心,還派了人去淮南邸,我湊巧不在府中,才沒有被『請』去長樂宮。」她特意加重了「請」字,表示情非所願。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眾多,如御史大夫公孫弘、太后王娡的兄長蓋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馬談、大名士司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雙全的妻子卓文君、當今皇帝的親姊姊隆慮公主及夫君陳蟜一家人、還有新調回京師任郎中令的名將李廣等。不過這些居民的風頭都遠遠不及兩位去年才被強制遷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經逃亡在外的大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廣漢。郭解其人著名已有敘述,袁廣漢則是因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僕多達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興土木,于北邙山下築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築石為山,高十余丈。內中養有各種奇樹異草,白鸚鵡、紫鴛鴦等奇獸怪禽委積其間,據說連皇家園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處。
原來東方朔與太史令司馬談是鄰居,大半個月前,司馬談之子司馬遷領著一名年輕的女子來找東方朔。東方朔早知道司馬遷已於半年前開始漫遊名山大川及形勝之地,發誓要網羅天下放失舊聞、收集傳說史跡、考察風土人情,忽見他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自己家中,很是吃驚。待得知那女子來歷,更是驚訝無比——那女子姓隨名清娛,平原郡人氏,是皮貨商人隨奢之女,這隨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剛城城南客棧中殺死陽安、盜走管敢金劍的逃犯了。客棧無頭雙屍案當日已由東方朔查清,之後右北平郡長史暴勝之發出公文逐捕兇手郭解和隨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獲。郭解能逃脫羅網倒也不足為奇,但隨奢不過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獲,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問,一無所獲,隨妻不堪鄰里謾罵侮辱,上吊自殺。女兒隨清娛卻堅信父親不會殺人,到郡府鳴冤,平原郡太守以兇案發生在右北平郡為由,不予理會。隨清娛便又來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結后才上任,又正厲兵秣馬備戰匈奴,哪裡有心思受理,命人將她趕了出來。隨清娛聽說此案當日是由太中大夫東方朔斷定,便決意到京城尋找東方朔。她少女孤身,輾轉奔波,心力交瘁,終在路上暈倒,正好被漫遊天下的司馬遷撞見,及時救了她一命。司馬遷聽說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緹縈救父,今有隨氏鳴冤。」決意護送隨清娛來長安。東方朔初聽之下即大為震動,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愛若掌上明珠,不會為區區一柄劍冒捨棄家庭的危險殺人。」決定重新調查無頭雙屍的案子。他反覆思索案情,終於想到了一個疑點。
時值陽春三月,正是咸陽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節——桃花綻放,光澤盛貌;垂條吐葉,芳草芊芊;綉壤交接,起伏如畫;山光如靛,河光如練。皇帝劉徹選中此處作為千秋萬代之地,除了景色秀麗、風水上佳的原因外,還因為其母王娡是槐里人,茂陵建在槐里縣茂鄉,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夷安公主大奇,問道:「是誰?」東方朔道:「無論如何公主也猜不到的一個人。」夷安公主道:「隨奢?郭解?到底是誰?」東方朔卻賣起了關子,笑道:「等到了我家,公主自會知道。」
宮女忙道:「不是因為公主,是剛才涉安侯進來,奴婢奉上塞鼻的干棗,他拿起幾枚就直接吃掉了,奴婢想想就忍不住要笑。」
漢代是分食制,參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各人面前的長方形的木製大案上裝飾有艷麗的漆繪圖案,案上放置有大托盤,盤內放滿黃金做的杯盤、酒勺等。
夷安公主忽道:「長樂宮中自有良醫,臣女的主傅就是名醫,陛下不如立即派人到永寧殿召她來為涉安侯診治。」
東方朔這才舒了口氣,道:「這件案子還要靠公主幫忙呢。你回去長樂宮后,就派人監視凌室,看都有些什麼人去打聽。」
劉徹也正擔心他又跟以前一樣在酒宴上冒出驚人之舉,順勢道:「准。」自帶了侍臣回未央宮。
太中大夫東方朔插口道:「這麼說吧,秦始皇擔心的不是像匈奴這樣的外患,而是怕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造反,所以他先繳了這些人的兵器,讓這些人想造反也沒有武器可用。結果秦代如此強大,防民甚於防川,還是被反掉了,僅傳了二世。再譬如說,我大漢武風強悍,民間百姓時興佩劍帶弓,就有人擔心了,擔心百姓手持弓弩抗拒官府,於是想奏請天子禁止百姓挾藏弓弩,多虧當今天子聖明,沒有採納。如今民間人人舞刀弄箭,也沒有見誰要造反。」
漢代飲酒禮節繁瑣,依巡而飲,一人飲盡,再飲一人,依次飲遍為一巡。於單自慚姍姍來遲,先自罰三杯,再反客為主向眾人敬酒,自王太后以下每席敬了一杯。他為人粗豪,比起那些矯情的朝臣要可愛得多,雖然在眾人眼中依舊是一野蠻莽夫,但既然皇帝看重他,少不得也要對其禮敬幾分。
東方朔道:「公主想逃婚么?我早告訴過你,那是自尋死路!皇上何等剛硬,太后何等精明,你逃不掉的。況且公主只是招匈奴太子上門,又不是要嫁去胡地,不如遷就一下,先勉強嫁了,再順從皇帝的意思從他口中套出匈奴的各種機密,最後找借口將他趕去涉安封地,公主就再也不用見他啦。」
八十年前,漢朝剛剛建立不久,萬民流離,經濟凋敝,皇帝都找不到四匹同一顏色的馬拉車,許多文武將相只能乘坐牛車上朝。民間更是一貧如洗,物資匱乏,物價飛漲,一石米要一萬錢,一匹馬值一百兩黃金。長安雖成為大漢京師,日後更是成為世界上最宏偉的城市,當時卻還是塊偏僻鄉村之地,四周連城牆都沒有,像樣的建築也只有位於城南的新築成的長樂宮和未央宮。
東方朔道:「聽聞許負封侯后不久就離開了京師,一直隱居在商洛山中,潛心相術,不問世事,還寫下了十六篇《許負相法》。她夫婿姓裴名鉞,也是一名相士,實際上是她不記名的弟子,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兒子名叫裴洛,後來繼承了許負的爵位,文帝時封洛商侯,但裴洛無子,他死後侯爵也就被取消。女兒嫁的是河內大俠郭器,也就是關東大俠郭解的父親。」
這番話外之音已然十分明顯,皇帝懷疑是夷安公主指使義姁殺了於單。在座的大多是聰明人,聽到皇帝的提示,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夷安公主稱寧死也不嫁匈奴太子,今日忽然又一改常態,原來是早有安排。更有人心道:「這一招釜底抽薪足夠高明,看來之前有人在西闕向於單放冷箭也是公主派人所為,所以她才能有借口召義姁到大夏殿為於單診治。這哪裡是治病,分明是送命!」
正勸說時,有宮女奔進來告道:「淮南國翁主綁著淮南國太子到了殿外,請太后賜見。」王娡道:「倒省得宗正派人去拿了。叫他們進來。」
雖是供奉在殿上,劍本身卻是鎖在九_九_藏_書一具石頭的劍匣之中,鑰匙由九卿之首太常和長樂宮衛尉分別掌管,須得兩把鑰匙合用,才能打開劍匣。
許負著名的相例莫過於她為文帝寵臣鄧通和周亞夫看相。鄧通是文帝晚年極為寵幸的大臣,許負卻說他相貌欠佳,將來會貧困不堪,甚至餓死。文帝劉恆聽后很不高興,堂堂天子喜愛的人日後還會飢餓而死?於是慷慨地道:「要鄧通致富,有什麼難的?只要朕一句話,保管讓他富貴終身,將來怎麼會餓死呢!」下詔將蜀郡的嚴道銅山賞賜給鄧通,而且允許他自己鑄錢,這無異於將天下的財富賜給了他。當時吳王劉濞佔據東南,覓得故鄣銅山,自行鑄錢,並且暢行天下。鄧通所鑄銅錢與吳王劉濞東西並峙,天下流通的大都是吳錢和鄧錢,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鄧通的富貴,可想而知。然而文帝死後,鄧通即一落千丈。景帝劉啟還是太子時就痛恨鄧通,一即位便將其遣送回鄉,廢為庶民。不久,又有人告發鄧通犯法,其家產被抄得一乾二淨,鄧通雖然出獄,卻無力生活,最終窮困餓死,果然應驗了許負的話。
夷安公主以為是寂寞的宮女和郎官或衛卒勾搭,不欲多管閑事,正要繞到東邊回去大殿,忽聽得女子聲音道:「王兄不要這樣,萬一被人發現就不好了。」分明是江都國翁主劉徵臣的聲音。
王娡冷笑一聲,正要接話,忽望見大女兒金俗站在那裡絞動衣角,局促難安,心中一動,一時間回憶起許多往事來,暗道:「俗兒還真有幾分我年輕時的模樣,比她三個妹妹都出挑得多。唉,當年若是沒有與她父親分離,而今又會是什麼樣?夷安是籌碼,我自己和妹妹當初不也是被母親當做籌碼送進宮的么?」正想得入神,忽聽見侍者高聲叫道:「皇帝到!」聲音未落,劉徹已引著數人昂然進來。
劉徹面色一沉,道:「適才涉安侯還是好好的,與眾卿一起歡笑飲酒,如何被義主傅診治后就病歿了?」臉上寒意漸盛,凌厲的目光掃過義姁,又落在夷安公主身上。
以前旁人均以為是十二金人著夷狄衣代表秦始皇志在四海、征服夷狄,東方朔的解釋甚是新鮮,非但於單,在場群臣包括皇帝劉徹都是第一次聽到,不由得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還是東方朔臨時編造出來的。他最愛在群臣聚集時大出風頭,言語求新求奇,常常奇談怪論,有時候甚至胡說一氣,早已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東方朔的車子停在長樂宮西門闕附近的復道下。這裏原先是秦國相國樗里疾的墳墓。樗里疾臨死前有預言道,百年之後將有天子宮殿建於其墓地兩側。結果漢朝建立后,果然有長樂宮建在其墓之東,未央宮建在其墓之西。
夷安公主本想找劉陵說話,但見她拉著兄長淮南國太子劉遷和太子妃梅瓶進了西偏殿,料定女伴有家務要處置,只得獨自出來庭院中。見主傅義姁正佇立在花樹下,似是已經到了一會兒,忙過去問道:「主傅為何不進去?」
時值陽春三月,大漢天子劉徹親自帶領涉安侯於單到長樂宮拜見王太后,順便參觀遊覽聞名天下的十二金人。皇帝的臉上寫滿了春風得意,隨侍其左右的也儘是親信重臣,三公有丞相薛澤,御史大夫公孫弘;九卿有太常司馬當時,郎中令李廣,未央宮衛尉蘇建,長樂宮衛尉段宏,太僕公孫賀,廷尉張湯,大行正丘,宗正劉棄,大司農鄭當時,少府孟賁;京師長官有中尉李息,左內史李沮,右內史汲黯等人;諸卿有主爵都尉李蔡、御史中丞李文等;另有不少匈奴降人封侯者及後人,如弓高侯韓則、襄城侯韓釋之,均是韓王信後人;還有不少內朝寵臣如將軍衛青、光祿大夫吾丘壽王,太中大夫東方朔、嚴助,侍中桑弘羊,郎官徐樂、霍去病等,新近歸國回朝任職的太中大夫張騫、奉使君甘父、郎官趙破奴也在其列。
原來劉徹進來長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叢中。旁人見到天子,要麼伏地下拜,要麼遠遠避開。可那女子就那麼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裡,彷彿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也不是站在大漢最尊最貴的長樂宮中,而是佇立於絕嶺雄峰之上,盡情沐浴著怡盪的春風。不經意間,她轉過頭來,臉龐上掛著緋紅,仿若兩朵燦爛的朝霞。她就平靜地那麼看著御道上前呼後擁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種風韻一下子打動了他。甚至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懷她的楚楚動人,雖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后的人,還是忍不住地想擁有她。
東方朔道:「我只是暫時借用一下,而且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公主還記得幾月前在右北平郡的案子么?」夷安公主道:「記得啊。難道師傅找到了那柄短劍,所以要用這柄長劍去與它相配?」東方朔道:「不是我找到了劍,而是有一個人來找我。」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長信殿請安,先繞道來到凌室前,卻見許多宦者、宮女正忙著進出運冰,想來是在為兩日後的宴會做準備。
然而陳阿嬌嬌生慣養,自恃輔立皇帝有功,驕橫跋扈,年紀又比劉徹大許多,漸漸失去了丈夫的歡心。最重要的是,她嫁給劉徹多年,一直沒有生育,朝堂上有了江山社稷後繼無人的擔憂。劉徹即位之初,與太皇太后竇漪房政見不合,竇氏勢大,朝臣中一度有廢天子的言論。在這樣內憂外患的局面下,劉徹只能靠微服出遊來排解心中的鬱悶。他在姊姊平陽公主家遇見了羞花閉月的歌女衛子夫,按捺不住衝動,在更衣室臨幸了她,又帶回宮中。不久,衛子夫懷了身孕,陳阿嬌嫉妒異常。館陶公主為了給女兒出氣,命人將衛青捕獲,囚禁起來,準備殺死他以泄憤恨。但衛青的朋友騎郎公孫敖、張次公帶人將衛青強行搶了回來。劉徹知道了此事後,立即召衛青入見,任命他為建章宮監、侍中,跟隨左右,成為心腹近侍。後來衛子夫被封為夫人,衛青亦升任太中大夫,衛子夫的姊妹兄弟被一一委以要職。
夷安公主略略站了一會兒,聽見林中喘息之聲愈重,再也聽不下去,便匆匆離開柏樹林,回來庭院。義姁還等在原處,見公主從另一邊倉皇出來,不禁納罕,上前問道:「公主有事么?」夷安公主搖搖頭,自回到正殿。只有江都王后胡成光和太后之侄王長林各自默默坐在原席中。
於單對此一無所知,當即點頭道:「東方大夫的話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十二金人是這樣的來歷。我們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當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駐牧地,是匈奴的鎮國之寶。不過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這金人的樣貌服飾,為何是夷狄人呢?」
公孫弘外表寬宏大量,臉上老是堆著謙和的微笑,內心卻城府很深。汲黯不斷當庭詰責他兩面三刀,見風使舵,稱:「齊人多詐而無實話,當初公孫內史與臣等一起議定此事,如今他卻改口,這人是個奸臣。」劉徹隨即問公孫弘,他答道:「夫臣者以臣為忠,不知臣者以臣為不忠。」劉徹很是滿意,從此每每有人再指斥公孫弘,都不為所動。但公孫弘由此深恨汲黯,便向皇帝建議道:「右內史界部中多貴臣、宗室,難治,非重臣不能勝任,臣推薦汲黯。」將汲黯由主爵都尉遷為最容易得罪權貴的右內史。
公孫弘從旁窺見天子神色,主動開口問道:「東方大夫提及兩件祥瑞,那麼另一件是什麼?」東方朔驚訝地道:「呀,御史大夫君廣見博識,竟然不知道么?」
夷安公主也別無他法,只得向東方朔辭行。東方朔道:「公主願意回宮就好。不過,金劍之事……」夷安公主道:「師傅放心,徒兒不會告訴旁人的。」
隨侍在一旁的徐樂只得上前道:「昔日秦始皇滅六國而統一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擔心民間造反,所以提前收繳了兵器。至於抵禦外敵,中原地廣人多,僅一個大郡就能抵得上匈奴全部人口,朝中有足夠多的常備軍隊。即使需要徵召民間黔首入伍,各地武庫中也備有武器,可以及時分發到各人手中。」
款待涉安侯於單的家宴在長樂宮如期舉行。本來長樂宮中舉辦宴會的最佳位置是鴻台,高達四十余丈,是長樂宮地勢最高的建築。台上樓觀屋宇千門萬戶,聳入雲天。昔日秦始皇經常登臨此台射擊空中翱翔的飛鴻,故取名鴻台。由於地勢極高,可以俯瞰四周景物,長安巷陌盡入眼中。可惜惠帝四年的春天發生了一場大火,燒毀了這座巍峨高聳的鴻台。鴻台既失,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在大夏殿,時間也特意選在了晚上暮食時分。燈火齊燃,亮若白晝。
經曆數十年的建設和發展,長安一躍成為天下第一大城,建制龐大,商業發達,居民眾多。由於先宮后城的獨特布局,宮殿群佔去了全城大半面積,僅未央宮和長樂宮就佔據了長安城的一半,因而商業區和居民區都集中在城北——市集貿易集中在城西北的東、西二市,手工業區則在北部的橫門附近;普通官吏和平民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里坊中,長安有一百六十個閭里,著名者如宣明、建陽、昌陰、尚冠、修城、黃棘、北煥、南平、大昌、戚里等,室居櫛比,門巷修直,大部分集中於城內東北部。但長安作為大漢的心臟,是天下人嚮往的地方,人人趨之若鶩,人口繁茂如煙,長安城中難以容納,更多的人居住在城外靠近城門的地區。
遷徙事件后,劉徹極少再見到乳母,此刻偶遇,竟發現她雞皮鶴髮,蒼老得不成樣子,不禁很是驚訝,遂主動上前招呼道:「大|乳母。」
車行到西市北門前,東方朔命車夫停下車子,自己攜劍跳下車子,一頭鑽進市門。
這位劉建還是江都王太子時是出了名的驕恣淫|亂。邯鄲自古多美女,文帝劉恆在位時所寵幸的慎夫人、尹姬均是邯鄲女子。邯鄲人梁蚡有女美若天仙,欲獻給江都王劉非,半途被劉建所奪。梁蚡稍微不滿,即被劉建派人殺死。劉非死後,十名美貌姬妾盡為劉建霸佔。幾年前,江都百姓荼恬上書告發劉建在服父喪期間淫|亂,大大有違孝道。廷尉府嚴刑審訊了荼恬,得知他是被劉建異母弟劉定國重金收買,因為劉定國想得到江都王的王位。按照漢律規定,被人收買上告等同於誣告,而誣告與殺人同罪——誣告不是通常認為的依其所告之罪反坐,而是作為獨立的罪行加以懲處,只要有誣罔行為就構成大罪,大多要受棄市極刑。這是朝廷擔心誣告愈益猖瀕,所以要用嚴刑懲治。荼恬由此被判死刑,而劉建安然無恙。
忽聽聞馬蹄聲,朝車外一望,正見到郎中令李廣飛騎進來陵邑,忙讓公主縮頭入窗。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殿前台階兩旁佇立的六個巨型銅人,各高三丈、重千石,正是昔日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收繳民間兵器所鑄的十二金人,胸前鑄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將蒙恬所書的銘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諸侯為郡縣,一法律,同度量。」
平陽公主芳名劉媖,正式的封號是陽信公主,因嫁給平陽侯曹壽為妻,所以世稱平陽公主。這位公主承襲了母親的秉性,在劉徹四位姊姊中心計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會辦事。劉徹一度極依戀這位姊姊,微服出遊民間時總是自稱「平陽君」,在宮外留宿必定是選平陽府。平陽公主深知劉徹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后陳阿嬌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宮女接近皇帝,於是她在自己家中養了十余名良家女子,專供劉徹挑選享用。偏偏這十余名女子劉徹一個也沒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賤的歌女衛子夫,臨幸之後,又帶回宮中。平陽公主由此獲賜金千斤。衛子夫有一頭烏黑亮澤的秀髮,很是令劉徹迷戀,入宮后很快寵冠後宮,又因為劉徹生下第一個兒子而被立為皇后。親屬盡沾其光飛上枝頭,如其弟衛青本是平陽公主騎奴,因衛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職,入宮擔任皇帝身邊的親信侍衛,後來更是當上將軍,因對匈奴作戰有功而封侯。衛子夫不忘平陽公主舉薦之恩,極力撮合公主和衛青結婚。因為這樁婚事,平陽侯曹壽被逼離京,回去平陽封地,衛青原配田氏也與衛青離異。最終由皇帝劉徹出面,下詔衛青與平陽公主成婚,衛氏一門,富貴震動天下。
夷安公主再無話說,只得怏怏來到長信殿向太后請安。
於單正是幾月前新投降大漢的匈奴軍臣單於之子。他本早被立為太子,該當繼承單於之位,卻被其叔伊稚斜用武力打敗,為了保命,只得南下投降了大漢。因為他是有史以來名號最尊、地位最高的匈奴降人,皇帝劉徹欣喜萬分,封其為涉安侯,並許以親生女兒夷安公主下嫁。只是女婿三十來歲,比岳丈還大了幾歲,雖然在旁人看起來未免有些可笑,但皇帝卻毫不在意,心情大好之下,甚至還下詔大赦天下,稱:
夷安公主見小小的宮女都在嘲笑自己的未婚夫,忍不住氣憤,恨恨道:「他是匈奴人,能知道這棗子的講究么?」
惠帝元年,天下局勢已經穩定,漢惠帝劉盈即開始著手建築長安城牆。工程仍由少府陽成延主持,先後徵發三十余萬人,歷時五年時間。城牆為夯築土牆,取龍首山之土,赤如火,堅如石。牆高三丈五尺,上窄下寬,上闊九尺,下闊一丈五尺。雉高三坂,周回六十五里。城牆外側有寬三丈、深一丈的壕溝圍繞,因溝邊光植楊樹,所以又稱楊溝。
劉徹也愣了一愣,才道:「還是夷安考慮得周全。來人,速去永寧殿召主傅義姁來。」臉上終於露出几絲笑容,道:「涉安侯,朕來一一為你介紹。」
劉徹便問道:「東方卿自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難道也不知道么?」東方朔道:「臣湊巧略知許負後人下落,就怕陛下知道了反而要發脾氣。」
劉徹用人做事向來不拘一格,當即應允道:「既然牽涉到鎮國之寶,朕准你調查,不過不準大張其事。太僕卿,磨劍之事就交給東方朔處置。」公孫賀躬身道:「諾。」
館陶公主劉嫖是漢景帝劉啟同產姊姊,也是竇太後生前最愛的女兒,竇太后臨死所留唯一遺詔,就是將東宮金錢財物盡賜愛女。館陶公主有如此身份地位,對景帝一朝的朝政影響相當大。最初景帝立了寵愛的栗姬之子劉榮為太子,館陶公主想將愛女陳阿嬌嫁給劉榮,這樣陳阿嬌就是未來的皇后。由於另一寵妃王娡的挑撥,栗姬狂妄地拒絕了館陶公主。館陶公主懷恨在心,正好王娡千方百計地巴結她,兩人遂一拍即合,決意結成兒女親家,再想辦法廢掉劉榮的太子位,改立王娡之子劉徹為太子。但因為陳阿嬌比劉徹大十歲,年紀相差太遠,景帝起初並不同意這樁婚事。於是館陶公主抱起劉徹,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開玩笑地問道:「你想要一個媳婦嗎?」劉徹點點頭。館陶公主便將左右一百多名侍女指給劉徹,讓他挑選。劉徹一一搖頭。館陶公主指著自己的女兒陳阿嬌問道:「那你看阿嬌怎麼樣?」不料劉徹立即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阿嬌好!如果把阿嬌給我做媳婦,將來我一定蓋一座金屋子把阿嬌藏起來。」此即典故「金屋藏嬌」的來歷。景帝在一旁聽見,暗暗稱奇,認為這是天作之合,遂順水推舟同意了這樁婚事。從此,館陶公主一有機會就和景帝談及劉徹,讚譽他聰穎過人,才華橫溢。景帝多次觀察劉徹,發現這個兒子確實有龍鳳之資,終於在劉徹七歲時,改立他為太子。劉徹做太子時,便遵守了兒時的諾言,娶了表姐陳阿嬌為妻,即皇帝位為武帝后,太子妃陳阿嬌立即被冊為皇后。
陳阿嬌失寵被廢,館陶公主早年的苦心謀划付諸流水,又擔心會牽連陳家和自己,專程向皇帝請罪。劉徹道:「皇后所為不軌于大義,不得不廢。」並向姑母保證巫蠱事件不會影響到她,而且對待陳阿嬌也會按照禮法供奉,絕不會疏忽怠慢。之後劉徹果然履行諾言,對館陶公主恩寵如故。館陶公主丈夫陳午過世得早,公主在府中養有男寵董偃。董偃與其母靠賣珠維持生計,十三歲時送珠到館陶家中,被公主一眼相中,留在府中,同起同卧。董偃成人後英俊瀟洒,性格溫和,王公貴族看在館陶公主的分上,都願意和他結交,稱呼他為「董君」。館陶公主對董偃寵愛無比,日出千金,供他花費。有一次劉徹來到公主府邸,還未坐定,就道:「朕想拜見一下『主人翁』。」館陶公主以為皇帝聽到自己行為越禮的風聲,趕來興師問罪,忙走下殿來,脫掉耳環首飾,伏地請罪道:「臣妾行為無狀,辜負了陛下的厚望,該當死罪。皇上沒有把我抓起來交給有司審問,已經很寬大了。」劉徹只是笑,非要見董偃不可。館陶公主只得到東廂房把董偃引出來,一起磕頭請罪。劉徹絲毫不怪罪,還賞賜給董偃衣服、帽子。漢朝人在皇帝面前都要謙稱「臣」或是自己的名字,董偃卻自稱為「主人翁」。劉徹聽了哈哈大笑,極讚賞他的別具一格,邀他同坐,飲宴甚歡。不久后還在未央宮前殿正室宣室設宴宴請館陶公主和董偃。從此,天下皆知董偃貴寵無比,就連皇帝也要稱他「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