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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故人長絕

第十章 故人長絕

李陵神色複雜地看著陣亡的部屬的屍首,既有驕傲,也有厭惡,還有點愧疚。
李陵大感意外,問道:「真的是單于救了我,跟你無關?」夷光道:「嗯。我根本不知道校場發生的事,是父王派人來通知,我才知道的。咱們快走吧,萬一被人追到,那可就麻煩了。」
眾人便出來玉堂殿,光祿卿韓說早命人在殿外豎起紅、藍兩個箭靶,李陵、克盧各選了一張弓,李陵取紅箭,克盧取藍箭,並排站到箭靶前。克盧道:「這場比試,當然是中靶多者是勝者,但你我均有神射手之名,想來十二箭都不會落靶。既然各人有各人的箭靶,我還有個新提議:我和將軍交叉站立,我站在紅靶前,但目標是藍靶,將軍站在藍靶前,目標是紅靶。你我二人同時開弓,若是十二箭都能中靶,便以先射完箭者為勝,如何?」李陵微一沉吟,即應道:「好。」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一行人往北行了大半日,天黑時才尋了一塊高地紮營住下。半夜時,忽聽見有馬蹄嘚嘚,似有許多兵馬連夜追來。
光祿卿韓說親自奔過去清點箭支,數完后忙趕過來報道:「都尉君有十支箭中紅靶,使者君只有三支箭。」眾人登時歡聲雷動。
上林苑始建於秦惠文王時期,秦始皇時擴大規模,形成西到灃水、南到終南山、北到渭河、東到宜春苑的龐大規模,著名的阿房宮就修建在上林苑中。秦亡后諸多宮殿化為焦土,但林苑仍在。文帝、景帝時曾開放上林苑,讓百姓耕種空地,因而上林苑中除皇家宮室、苑囿、園池以外,一度還有許多農田,百姓亦可以自由出入。當今天子劉徹即位之初,因政事受制於太皇太后竇漪房,便縱情遊獵,經常微服出遊,每每半夜壁漏下十刻出宮,次日天亮前馳入終南山下,縱馬馳騁,嬉戲圍獵。但由於踩壞了莊稼,農民去向縣令告狀,縣令親自率兵圍捕,侍從不得已拿出御賜之物才得以脫身。還有一次,劉徹狩獵忘了時間,不及回城,去向柏谷亭長借宿,卻被趕了出來,不得已只得率領侍從來到附近的一家客店投宿。客店主人見劉徹進來,很不客氣地呵斥道:「你這麼高大的一條漢子,不在田間勞作,卻帶劍聚眾夜行,不是為盜,便是為淫!」劉徹也不敢說出自己皇帝的身份,請求上酒,店家輕蔑地道:「我只有尿,沒有酒。」一行人坐了好久,始終不見酒飯上來,劉徹派人去查看,才發現店主正邀集鄉鄰,打算收拾他們。幸虧店主妻子見劉徹氣度不凡,便以酒灌醉丈夫和其他人,劉徹才脫此大難。他很讚許店主的警惕,特意召其入宮為郎官。經過數次驚險后,劉徹決意將經常打獵的地方全部征入上林苑,並將原先在苑中耕地的農民也全部遷出去,漢上林苑由此比秦上林苑範圍更為擴大,遠在雲陽的甘泉宮也被納入到上林苑中。
太陽正在冉冉升起,點亮了絢麗的秋韻——胡楊林在曙光中泛著金色,翡翠石般的湖面被秋風吹皺,水草輕輕搖曳。遠處青山層林盡染,化在胡楊、紅松、冷杉、樟子松等交叉點綴的色彩中,金黃、橙紅、墨綠、黛青,五顏六色,五彩繽紛,仿若一幅斑斕的織錦。
匈奴且鞮侯單于預先得知漢軍進軍路線,急忙將老弱民眾及牲畜撤退到余吾水以北,自己則親率十萬騎兵埋伏于余吾水南。不久,李廣利大軍至余吾水,匈奴兵出擊,李廣利大敗而歸。游擊將軍韓說一軍未遭遇匈奴軍,無功而返。而身負營救李陵使命的公孫敖則遇上匈奴左賢王狐鹿姑,交戰後大敗而歸,因失亡部屬過多,被判腰斬。
翁歸靡莫名其妙,問道:「侍衛長說什麼呢?」蘭夫道:「昆莫,你們冤枉右夫人了,真正的主謀是支謙女官。」
李陵聞歌深受鼓舞,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韓羅敷順勢投入丈夫的懷抱,將頭倚靠在他肩上。這還是第一次,夫妻二人同時感到心靈是如此接近。
一行百餘人出塞北上,徑直抵達匈奴王庭。按照匈奴當時的規定,凡是外國便節進入單于大帳,必須拿掉旌節,並在臉上刻字,用墨塗黑。蘇武不願意受此侮辱,寧可不進單于大帳。且鞮侯單于無可奈何,只得親自出來大帳會見大漢使者。蘇武遂送上書信,奉上金帛等禮物。匈奴人重利,且鞮侯見到漢朝贈送的禮物豐厚,很是高興,遂命人好生款待蘇武一行。
他見李陵沉默了下來,又婉言勸道:「我可沒有騙李君。實話告訴李君,單于在長安派有大批細作,漢朝稍有風吹草動,便立即有人馳報王庭。李君當日兵出居延,單于也是從細作那裡得知了消息,才星夜趕來阻截。尊母和尊夫人的確被關進了監獄,正在等待審判,這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萬萬不會有錯的。」
終究還是有李陵的確切消息傳來,原來他只是被俘,並沒有投降。皇帝心中頗多悔意,後悔自己沒有及時救援李陵軍,特意派使者犒賞了李陵部僥倖突圍逃回的倖存者,又重新徵發大軍,分三路進擊匈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騎兵六萬、步兵七萬出朔方,強弩都尉路博德率萬餘人跟在後面接應;游擊將軍韓說率步兵三萬出五原;因杅將軍公孫敖率一萬騎兵、三萬步兵出雁門。其中李廣利一軍為主力,韓說軍從側翼牽制,公孫敖則被皇帝賦予一項秘密使命,那就是救回淪陷在胡地的李陵。
衛律道:「答得好。單于有命,李陵,立即上前聽令。」見李陵站著不動,喝道:「李陵,你早先向單于下跪投降,以後就是匈奴的臣子,難道要抗命么?」
雖然關於李敢死因的傳聞極多,但李家一直保持沉默,外人也絕不會在李家人面前提起與皇帝大相徑庭的說法,衛律還是第一個公然聲稱李敢是被霍去病射死的人。李陵額頭青筋暴出,坐直身子,卻牽動了鞭傷,劇痛之下,又頹然倒了下去。
他沒有說完下面的話,李陵卻是明白過來,蘇武是在問他有沒有信件之類的物品要轉帶給劉解憂,心中一時茫然起來。自從劉解憂出嫁烏孫,他也按照母親的安排娶了韓羅敷,依然是聚少離多。他在邊關的時候,時常想不起新婚妻子的容貌,浮現在腦海中的總是解憂俏麗的影子。他知道這樣並不對,對韓羅敷也不公平,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心中總還在期盼終會與解憂有再會的那一天。此刻聽到蘇武的話,才知道解憂已經當了母親了,心頭不由得愈發黯然起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問道:「解憂公主她還好么?」
定一定神,再仔細打量,這才發覺他的樣子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衰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精神——以前的李陵,是那麼神采煥發、目光如電、飄逸瀟洒,可如今……俊朗的臉變得蒼白麻木,嘴角無力地鬆弛下垂;一直泛有星光的那雙朗目,也黯淡了;眼中閃爍著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內心無窮的焦慮、不安和遲疑難決。
李陵絲毫不為所動,道:「若不殺她們,無以正軍紀,我日後還如何率軍作戰?」喝令將所有婦人斬首。漢軍士卒凜然而驚,再次與追兵交戰時,一舉殺死匈奴軍三千餘人,終於突破了包圍。
張勝血流滿面,痛入骨髓,難以張嘴說話。且鞮侯見他不答,喝道:「來人,繼續執行軋刑,挖出他的雙眼,再砍去四肢。」
蘇武正要返回客帳,忽聽背後有人叫道:「蘇武君!」轉過頭去,卻是一名面貌清癯、長髯飄飄的胡人男子。蘇武雖然愣了一會兒,還是認出了對方,問道:「你是衛律?」一旁通譯忙喝道:「這是我們匈奴的丁靈王,漢使者還不快快行禮。」
他掌心沁出來的汗水使劍柄滑膩了起來,劍身也好像有了靈魂,抖動不已。他全身肌肉收緊,心口堵得透不過氣來,終於狠下心來,揮起了寶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往頸中抹去。劍鋒在泠泠月光下吐出一股青光。這一刻,他離死亡如此接近,他突然感到無盡的寒冷,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劉徹哈哈大笑道:「你們兩位今日可真讓人大開眼界。好,好。」大為心悅,當即下令在太液池大開酒宴,宴飲外賓。
蘭若生春陽,涉冬猶盛滋。願言追昔愛,情款感四時。美人在雲端,
李陵聞言吃了一驚,這才會意到之前管敢來告知李緒為匈奴練兵之事,本意就是要激自己殺死李緒。管敢之前一氣之下投降匈奴時,並不知道且鞮侯單于即將退兵,也許他是見前途無望,與其戰死,不如詐降謀奪高帝斬白蛇劍,他是極少數知道雌雄雙劍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對金劍始終念念不忘的人。今日匈奴閱兵,所有王庭的重要人物都去了校場,當真是奪劍逃走的絕佳機會。管敢有高帝斬白蛇劍在手,足以抵消曾經降敵、出賣漢軍軍情的罪名,他若是能帶著大漢鎮國之寶平安返回漢朝,必將成為皇帝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封官晉爵,不在話下。只是他李陵卻因為管敢的降敵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以前並不如何看重管敢,只不過因為他是爺爺身邊的老侍從,才一直留在身邊,現在想來,當真是小看了他的心機。
李陵見到她凍得通紅的臉,想起她千里相伴的情意,心中突然生出無限的歉意。不禁心想:「她的熱情大方跟解憂多像啊,只是要年輕些。」
甚至劉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對這件事如此在乎,以致暴跳如雷——也許是因為天下多事,朝廷徵調頻繁,官吏酷暴,農民起義不斷爆發。他們攻打城邑,奪取武庫,釋放囚犯,殺死官吏,斷截交通,被官兵鎮壓隊伍散亡后又重新聚集,官府亦無可奈何;也許是因為早先衛青、霍去病對匈奴取得過輝煌的戰績,而此後漢軍再無出色將領,對匈奴作戰也是敗多勝少,可匈奴未滅,單于未擒,偏偏皇帝又年近六旬,時日無多,聽不得前方戰敗的消息;也許是因為李陵之前不肯作為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后隊,受其節制,明顯不服李廣利為主帥,皇帝早已惱怒在心;也許是皇帝真的相信了李陵的豪言壯語,認為他有足夠的能力率領區區五千步卒橫掃匈奴王庭,想不到他會全軍覆沒;也許是因為李陵以五千步兵對抗匈奴八萬騎兵,輾轉作戰八天,殺死殺傷了三萬匈奴人,創造了以寡敵眾的奇迹。而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的主力部隊雖有三萬精銳騎兵,卻出師不利,死傷慘重。相比于李陵的戰績,李廣利顯得太過膿包,也由此顯得皇帝無能,有唯親是用的嫌疑,這是劉徹絕對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要千方百計地挑出李陵的不是來。李陵降敵,不正是最好的理由么?貳師將軍再沒有用,至少沒有投降匈奴呀。
蘇武一行出使匈奴被且鞮侯單于扣留後,皇帝劉徹很是生氣,決意出兵征討匈奴。貳師將軍李廣利被再度選中,任命為主帥。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從酒泉出發,預備進擊匈奴右賢王駐牧地。李陵則被任命為後將軍,負責監督輜重,跟隨李廣利的大軍北進,其實就是負責押運糧草的後續部隊。鑒於有上次李陵不肯配合李廣利出師大宛的教訓,劉徹親自在建章宮駘蕩殿中召見李陵,當面交代他這次務必要支援李廣利一軍。
管敢雖然為匈奴人擒獲李陵立下大功,但其人孱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沒有什麼真本事,到王庭后並不怎麼得單于歡心,且鞮侯也沒有給他封賞,只命他跟隨投降的校尉李緒為匈奴練兵。管敢不願意吃苦,遂將高帝斬白蛇劍是歐冶子所鑄之雄劍及雙劍合璧就能取出項籍藏寶圖的秘密告訴了且鞮侯。這一重大機密原本只有東方朔等極少數人知道,只因為管敢原先是雌劍的主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奪回亡父遺物,東方朔從司馬琴心手中取回雌劍后,將劍上交給皇帝,同時也請李陵將真相告訴了管敢,用意無非是打消他期冀有一日能奪回雌劍的念頭。管敢得知原來雌劍背後有這麼多秘密,自然不敢再心生妄念。但當他投降匈奴后,這一消息立即變得極有價值。
蘇武猜測得不錯,李陵的確是當了匈奴人的俘虜。
且鞮侯單于剛從外面聞變馳歸,坐在大帳正中飲酒解渴,聞報出帳,指著一旁的虞常問道:「使者君,你可認識此人?」目光灼灼,仔細打量著蘇武的反應。
李陵一軍出塞后未遭遇敵軍,順利到達東浚稽山,駐紮在龍勒水上。
衛律道:「那好,我問李君,如果管敢事先來向你求助,告知盜劍之事,你會幫助他么?」李陵明知道這是個陷阱,還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會。」
阿泰見妻子先後與劉解憂和魏超交談,儼然有交代後事之意,卻唯獨不與自己說一句話,不肯看自己一眼,不由得心如刀絞。
何時才能回到長安,向天子交還漢節?何時才能返回家中,跟妻子重新團聚?何時才能永遠結束紛爭,其他人也不用像他一樣妻離子散?戰爭就像一個怪物,將大大小小的事情揉捏在一起,套在單個的人身上。蘇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急過,深深感覺到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未來是多麼密不可分。
劉徹怒氣正盛,恨不得立即將李陵碎屍萬段,認定司馬遷所言不過是想替敗將遊說,尤其極力誇說李陵殺敵之多,分明是暗示貳師將軍李廣利無能,正好戳中皇帝的痛處,令自高自傲的劉徹當朝大失面子,暴怒之下,立即將司馬遷逮捕下獄。
孩子,寧死,也莫屈服。
侍衛常惠連連跺腳道:「這麼大的事情,副使怎麼不預先同中郎將君商量?」張勝道:「我原想虞常計謀已久,定當能成。生怕中郎將君阻攔,所以想事情辦成再說,誰料到……只盼著不要連累中郎將君。」
此處離漢邊塞只有百里之遙,且鞮侯見漢軍作戰如此頑強,且一路往東南方向撤退,懷疑漢軍在前方邊塞埋有伏兵,李陵是有意引自己進入伏擊圈,打算引兵撤退。匈奴諸將很是不平,勸道:「單于親自率數萬騎都消滅不了數千漢軍,以後只會讓漢朝瞧不起匈奴。前面多是山谷,還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地帶,讓我們再攻打一次,如果還是不能攻破,再退兵不遲。」
被皇帝急召回京的李陵趕來建章宮時,正好在上林苑北門遇見了漢使者路充國。路充國原是李陵任建章監時部下的郎官,匈奴使者丘人死在長安后,他奉皇帝之命佩二千石印綬送丘人靈柩回去胡地,結果被匈奴扣留,新近才被釋放回國。幾年不見,他老了許多,才是三十幾歲的人,鬢角就已經變得花白,足見胡地囚徒生活之艱苦。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北風陡起,如雷霆萬鈞般碾過大地。冬夜格外漫長,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令人膽寒的漫漫長夜。所有人都都在簌簌發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陰氣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那顆冰凍的心。凄厲的風中,隱隱約約傳來胡笳的調子,彷彿人世間微弱而凄慘的哀怨聲。無言的悲哀更像這黑夜與寒冷,緊緊地籠罩在許多人的心頭。
道里悠遠,山川間之。
過了大半個時辰,有匈奴兵闖進客帳道:「單于請使者君前去大帳議事。」蘇武問道:「單于突然召見,有何要事?」對方道:「使者君去了便知。」
霍光手捧著帛書,不及展開,心頭忽然湧上一種難以名狀的凄然,萬里之外的細君當真再也回不來了么?他多年前愛過她,想過她,有時想得輾轉反側,夢寐不寧。但她被封為江都公主后,他又不能確定是否真心愛她,如果他真的很愛她,為何不敢出面為她向皇帝求情,求皇帝放過江都王劉建唯一存活在世上的血脈,改選其他宗室女子作為和親公主?細君住在未央宮中時,雖然沒有明說,卻幾次將懇求的目光投向他,他懂得她的意思——她希望留下來,希望他能利用皇帝對他的寵愛和信任出面說情。但他卻不敢挺身而出,不為什麼,就是不敢。他的怯懦令他一度懷疑起自己的真情來。實際上,據他暗中觀察,皇帝雖然嚴酷,卻也是個性情中人,對於館陶公主與董偃這樣不倫不類的戀情都能接受,他若是鼓足勇氣一試,聲淚俱下地為細君懇求,聲稱自己愛她發狂,說不定能令皇帝改變心意。但他卻什麼也沒有做,甚至連勸慰的話也沒有對細君說過一句。也許他並不是全心全意地愛戀她,也許是因為他了解她的心裏另有別的男子,他不願意平白為他人作嫁衣,但無論怎樣,他始終沒有為她挺身而出。
劉徹知道李陵這樣的名家子弟看不起李廣利,所以不願意跟隨其出戰,怫然不悅,當即拉下臉道:「你不願意隸屬貳師將軍么?朕這次出兵眾多,沒有多餘的騎兵分給你。」李陵憤然答道:「臣無需騎兵。臣所率領的邊關屯軍,均是荊楚一帶的勇士和能力出奇的劍客,力氣大得可掐死老虎,射箭百發百中。臣願用少擊眾,只帶領五千步卒,用五千步兵橫掃單于王庭。」
當戶道:「犯人當然不可能自己逃出井來,井邊還留有繩子,有人暗地協助他。一定是漢使者這些人做的,他們一到王庭就暗中打聽趙破奴的關押處。」
李陵往旁邊一看,果見房角堆著好幾個紅柳條編製的箱子。一時思如潮湧,心道:「解憂是個熱情周到的人,遠在異國他鄉,還記得派屬官給東方先生捎帶禮物。可她為何對我置之不理,一封信、一句話也好,難道她已經忘記了我么?」轉念又想道:「啊,這馮嫽並不是朝廷派給解憂的屬官,一定是她後來收的部下。若是她早已經將我忘懷,馮嫽又怎麼可能知道我的名字,還特意來茂陵探望?一定是解憂常常提到我,馮嫽心中好奇,想看看我長得什麼樣子。」他不是蠢人,很快想通其關節所在,這才釋然,暗道:「解憂是在刻意避開我,她之所以逃避,一定是因為太在乎了。」
李陵心中早已經明白過來,很是感激,低聲謝道:「夷光,你又救了我一次。」夷光笑道:「這次救你的人可不是我,而是父王。奶奶和其他人已經決定,要將你當眾五馬分屍處死。父王愛你驍勇,有意拖延,暗中賜給當戶金箭救你出去,命我帶你去北方藏匿。」
張博驚喜得大叫一聲,道:「原來蘭夫侍衛長也一直在懷疑支謙女官。」蘭夫道:「不,不,全虧右夫人提醒。」
歲月如梭。太陽在每一天的清晨升起,又在每一天的黃昏墜落。對於只能用太陽的起落來計算日子的人來說,時光殘酷得可怕,也無情地沖刷著他的記憶,遙遠的故鄉,遙遠的長安,在夢中逐漸模糊起來。
李陵又發了半天呆,終於掙扎著坐起來,叫道:「來人!快來人!」
衛律又勸道:「蘇君,你我相識已久,在長安未央宮宿衛的時候情同手足。你若肯順著我意歸降,我便與君結為兄弟。但如果你不聽我言,恐怕就不能再見我面了!」
李陵家屬在冬季被誅殺,李陵得知消息的時候正是塞外最寒冷的冬日。他仍然是俘虜的身份,被滯留在匈奴王庭,雖然尚可以自由走動,但僅僅是因為胡地沒有監獄的緣故,他走到哪裡,都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匈奴兵士跟著。
劉解憂聞言便走下坐席,道:「女官有話請說。」支謙道:「本來我是該深恨右夫人的,如果不是你那麼聰明,胭脂不會那麼快被捕,她可以有機會逃走的。可是我親眼看見右夫人屬下為我妹妹披上衣服,令她少受侮辱,我很感動,真的很感動。謝謝你,你是個好人。」劉解憂一時無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副中郎將張勝進來稟報道:「中郎將君,有客到訪。」引進來的卻是一名胡人。蘇武道:「我剛剛見過你,你不是衛律的侍從么?」那人道:「臣是漢人,名叫虞常,是當年跟隨丁靈王出使匈奴的從人。」
李陵不知道的是,並不是匈奴人有意散布了他兵敗投降的消息,皇帝劉徹召相士為李母和李妻相過面后,便武斷地認為李陵投降了匈奴。
外面天寒地凍,昆莫氈房中卻是暖意融融,香氣氤氳。劉解憂抱著二兒子萬年坐在火盆邊,凝神望著兒子胖乎乎的臉蛋和小手、小腿,看著他一呼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湧起無盡的慈愛憐疼。
翁歸靡攜左、右夫人坐下,示意群臣各自就座,大致說明了經過。國相特則克道:「原來如此。臣等之前聽信右大將的讒言,冤枉了右夫人和細君公主的下屬,真是抱歉。」喝令衛士上前擒拿阿泰。
李陵嘆了口氣,道:「使者君箭術神奇,令我大開眼界,請容我將剩下的這支箭射完。」克盧見他雖然已經落敗,卻還是要按照規則射完最後一支箭,極具大國將軍風度,當即點頭道:「將軍請。」
李陵一時不及多想,忙收了錦袋,道:「路君,我還要到建章宮去見皇上,回頭我再來找你。」路充國道:「好。」
蘇武回頭向張勝點頭,示意他沉住氣,大踏步出了帳。
李陵道:「使者君適才是到過我府上么?實在抱歉得緊,我居然沒有出來迎接。」馮嫽道:「不要緊。我其實也沒有別的事情,只是想順路來看看李陵君。我們這就要走了,李陵君,你多保重。」
她去了遙遠的國度后,她的影子總會模糊地隨處浮現,就好像人的呼吸一樣,看不到,卻是存在的。她那楚楚哀傷的目光,總是徘徊在他的腦海中,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擺除這幽靈似的印象。他也從使者那裡打聽過劉細君在烏孫的生活,無非是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如坐針氈、度日如年之類。到後來,她將滿腔的愁緒化成一曲《黃鵠歌》:「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訴不盡的思鄉幽怨之情。她始終只是一隻籠中鳥,雖然到了遠方,卻永遠回不去故鄉。
又行了數日,終於到達匈奴單于居住的王庭。這傳說中窮凶極惡的虎狼之地原來是一大片原野,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大群大群的牛羊在衰草間游弋,一頂頂圓形的氈帳篷點綴其間,一派安詳的景象。
虞常道:「且鞮侯單于不日就要出行打獵,母閼氏會單獨留在王庭,丁靈王負責監視漢使者和王庭的安全,也不會隨行,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張勝心中盤算了很久,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衛律見單于忿怒,要殺蘇武,忙上前勸阻道:「蘇武若是謀害單于,也不過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單于有所不知,蘇武是右將軍蘇建之子,蘇建在漢朝極有名望。不如暫且赦免蘇武一死,由我來勸他投降。」且鞮侯覺得有理,便揮手令人退下。
阿泰令衛士將支謙拖到帳中跪下,走近她身邊,問道:「支謙,是你指使胭脂往叵羅中下毒,害死了軍須靡昆莫么?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詩經《柏舟》中一章,寫的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無法奮飛,又不甘心退讓,空懷滿腔憂憤。
蘇武道:「很好。聽烏孫使者說,公主跟新昆莫翁歸靡夫妻恩愛,十分和睦,新誕下的小王子元貴靡是昆莫長子,將來是有可能繼承昆莫王位的。皇上得知消息后非常高興,特意準備了大批禮物賞賜公主。」李陵「喔」了一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李陵冷冷道:「抱歉,李君,于公于私我都要殺了你。」李緒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自己不也……投降……」他被刺中要害,無力說完後面的話,扶著李陵,慢慢軟倒下來。
翁歸靡不等坐下,便高聲道:「來人,快些將右大將拿下了!」
突然間,風息雪止。夜,也就在這一瞬間陷入了難以形容的寂靜。凍雲漸漸散開,天空露出半輪明月,月光雪色,映照得如同白晝一樣。
李陵再也忍耐不住,伏到劉解憂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鐵錚錚的漢子,如此眼淚橫飛。劉解憂從來沒有見過李陵這樣失態,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可怕之極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時若開口問他,徒然又勾起他的傷痛,空口安慰,也於事無補,當下只是緊緊摟著他,將他擁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來暖九_九_藏_書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不久后自胡地傳來確切的消息,教且鞮侯單于布兵備漢的是漢校尉李緒,而不是李陵。劉徹的臉色陰沉了許多天,上朝的大臣個個噤若寒蟬,不敢仰視。但皇帝也未對李家作出任何補償,因為天子是天之驕子,是不會做錯事的,即使錯了也不能承認。劉徹只將公孫敖逮捕下廷尉獄論罪,公孫敖隨即以對匈奴作戰不力的罪名被判死罪。但他早料到誣陷李陵一事遲早要敗露,事先買通了廷尉,將另外一名囚犯當做自己斬首,自己則隱姓埋名,亡命天涯。
幾日後,且鞮侯單于果然率大隊人馬出獵。虞常派人來向張勝報信,通知立即動手。張勝遂派出信使袁寧,以正使蘇武的名義前去邀請丁靈王衛律過來客帳議事。哪知道左等右等,不但緱王未按計劃先率領親信到客帳埋伏,就連袁寧也不見回來,更不要說丁靈王衛律的影子了。
李陵無奈,只得上前跪下。衛律道:「單于有命,封李陵為右校王,賞人口五千戶,牲畜萬頭,將夷光公主許配給你。」李陵和夷光均是一呆。
衛律這才回視蘇武道:「使者君的副手有罪,按律也要連坐。」蘇武想不到張勝如此貪生怕死,心中氣極,怒道:「我既沒有參与謀划,又不是張勝的親屬,為什麼要連坐?」堅決不肯認罪。
管敢道:「我知道將軍恨我,對此我也不敢多辯解什麼。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將軍,害死太夫人和夫人的罪魁禍首是李緒,他一直在教單于如何布陣對付漢軍。公孫敖大概也是聽說有李姓將軍在為匈奴練兵,模稜兩可地便以為是將軍你。春季時,單于要舉行一場閱兵儀式,據說還預備當眾封李緒為右校王,由他擔任主帥,帶兵攻打漢地。將軍,難道你不想為太夫人報仇么?」
魏超心情極為複雜,雖然他的罪名已經洗脫,但實在想不到真正的罪魁禍首居然是他所愛女子的姊姊,當即默默走到支謙身邊。
話音未落,便有一名當戶進來稟告道:「漢將軍趙破奴逃走了!」且鞮侯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可能?」
衛律笑道:「李君,恭喜,從此你與我平起平坐了。我帶來的這些人,都是單于調撥給你的部下。你先帶著公主到北方去躲一陣子,等母閼氏怒氣消了,單于自會派人接你回來。」頓了頓,又道:「不過單于還有一項特別的任務交代給李君,請李君到北海設法勸降蘇武。」
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
丁靈王衛律也在一旁,他原先與李陵相熟,忙上前勸道:「李君,尊祖李廣君曾射殺了母閼氏的親兄弟,母閼氏恨你們李氏入骨。我勸你趁早投降,不然有得苦頭吃。」
一絲血跡從李陵嘴角沁出,他迴轉了臉,平靜地答道:「李緒害死我全家,殺母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不過是報仇而已。」
一見到李陵,路充國便跳下車子,叫道:「都尉君,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我這裡有一件禮物給你。」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遞過來。李陵道:「多謝,路君有心。」路充國道:「不用謝我,這是公主給你的,我也只是受人之託。」
死了,不要讓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蘇武慢慢地蘇醒了過來。衛律這才鬆了口氣,用車子將蘇武送回營帳,令常惠等人好生看視蘇武。又囑巫醫勤加診治,派人逮捕了張勝,囚禁起來。
奉車都尉霍光緊緊跟隨皇帝身後。他雖然是劉徹最信任的內臣,但對於天子的感情,早已經不是初到長安時的敬畏和崇拜了。他常常想起嫂嫂司馬琴心臨死前的那番話,對於她聲稱是皇帝殺死了兄長霍去病,他其實是並不相信的。多年來,他朝夕侍奉在皇帝身邊,親眼看到劉徹追憶兄長霍去病不已,自己能夠得居高位也全是因為皇帝愛屋及烏之故。當年兄長曾有豪言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霍去病死時,匈奴單于還沒有就擒,皇帝怎麼可能下毒殺死最心愛的大將呢?但霍光也不認為司馬琴心會以謊言騙他,他寧可相信那只是一場誤會,就像兄長誤會之下射殺了郎中令李敢一樣。
忽見掌管上林苑門屯兵的步兵校尉韓平疾馳過來叫道:「都尉君,你總算到了,皇上已經派人催問了好幾次了,這就隨我進苑吧。」
衛律看出了李陵的疑惑和不信,忙道:「這樣的大事,我可不敢欺騙李君。聽說全是因為因杅將軍公孫敖為脫罪才謊言誣陷李君。」當即說了公孫敖之前兵敗於左賢王的情形。
上林苑既是皇家林苑,戒備森嚴,一草一木都不容侵犯。昔日有百姓射殺了上林苑中逃逸的白鹿,被判棄市,多虧東方朔從中圓緩,才得脫死罪。安丘侯張拾需要藥引,曾暗中策劃到鹿苑中盜取白鹿,結果被人告發,丟失了列侯之位不說,還被完為城旦。右扶風咸宣是皇帝寵臣,掌管京畿之地,其轄下鄠縣、湄縣等縣有不少風景優美之地都在上林苑中,即便如此,沒有天子詔書,他也不能隨意進出林苑。其親信小吏成信得罪了他,便是利用這一點,搶先逃入上林苑中避難。不料咸宣威風慣了,不容成信逃脫,借口追捕要犯,派吏卒闖進上林苑中,一路追到蠶室門下,終於射殺了成信。咸宣雖有執行公務之名,但不巧的是,吏卒向成信發箭時,有不少箭支射中了蠶室門。大漢律令,凡天子駕幸之地即為禁地,射中上林苑門跟箭射未央宮殿門一樣,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咸宣因此而下獄,被判族誅。一想到這些血淚故事,管敢等人不由勒緊馬韁繩,不敢有絲毫放鬆。
馮嫽迎上來悄聲道:「公主,我先出去了,我就守在門外,不會讓任何人進來。」她輕輕地出去,帶上了門,又放下厚厚的門帘。
她沒有收到,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美人在雲端,天路隔無期。
李緒一直不敢正視李陵,忽聽到李陵投降還有附帶條件,料到他必然是要讓單于殺了自己,忙道:「單于……」且鞮侯卻揮手止了他,笑道:「只要能得到李陵將軍,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李陵只側頭望著地面,一聲不吭。母閼氏見他強硬,便命人將他綁到木樁上,親手挽弓,打算亂箭射死他。狐鹿姑忙勸道:「奶奶息怒。這李陵罪該萬死,但他著實厲害,只帶了幾千步兵,就殺死我方几萬騎兵。父王很愛惜他的才幹,特命兒臣押他回來王庭,要想辦法降服他,為我匈奴所用。」
蘇武站起身來,朗聲道:「虞常是條好漢子,他謀刺衛律,並非背叛單于,只是想要回歸故里。單於心底里已經認為我跟虞常相通,既是不信任我,便可殺了我。」
但心高氣傲的大漢天子並沒有就此放棄奪取汗血馬的念頭,他認為大漢威風赫赫,若是連大宛這樣的小國都不能征服,只會使所有的西域國家都輕視漢朝。除了得到汗血寶馬外,劉徹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愿,那就是期望能與住在西域的大神西王母相會。傳說西王母容貌絕代,居住在「飛鳥之所解羽」的崑崙之丘,有三隻青鳥為伴,法力無邊,曾經贈送不死葯給射落九個太陽的后羿,以嘉獎其功勞,但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了靈藥,成仙飛到了月亮上。周穆王姬滿也曾經駕著八匹駿馬拉的馬車到瑤池與西王母相會,臨別時西王母贈《白雲謠》歌道:
路充國道:「夷光公主說,那骨頭是狼的踝骨,帶在身上,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避免旁人的讒言陷害。」
李陵手指一松,羽箭便離弦而去,斜射向前方的紅靶。他自幼學習箭術,射箭對他而言跟吃飯一樣嫻熟,幾乎成為一種本能,一箭既出,便迅疾自背後箭箙中取出第二支箭上弦。只聽見一旁「嗖」的一聲輕響,克盧也射出了第一支箭。李陵第二支羽箭旋即射出,隨即是第三支箭,箭如連珠般發出,箭箭中靶。兩方羽箭呼嘯交替,情形煞是驚險壯觀。旁人瞧得目不轉睛,連鼓掌叫好都忘記了。
李陵不等他說完,即忽忽若狂,像瘋子一樣奔出氈帳,用頭往馬樁上猛撞,直撞得額頭鮮血淋漓,血流滿面。衛律追出帳來,見李陵有自殘的企圖,忙命人上前抓住他。數名匈奴兵士擁上來,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才制服李陵,將他手足綁起來,重新拖入帳中。
那劍好重,他切實地感到了死亡的分量。此刻沒有紛飛的箭矢,但死亡的影子卻比任何時候更大,已經爬了上來,把他慢慢籠罩。
克盧不懂漢文,一旁通譯用匈奴話翻譯了一遍。克盧道:「聽說漢軍考試射藝,通常是參賽者每人射十二支箭,中六箭為合格。將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當然要入鄉隨俗,我和將軍也各射十二箭,以中靶多者為勝,如何?」李陵道:「甚好。」
張勝聞言大喜,連聲催問道:「虞君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立功的好機會?」虞常點點頭,道:「我與渾邪王姐姐的兒子緱王是好朋友。渾邪王于軍歸漢后,緱王在匈奴備受排擠,幾乎要待不下去了。我慢慢接近他,跟他聯為知己,都想找機會一齊歸漢。」
張勝、常惠等人料不到蘇武如此剛烈,大驚失色,幸好常惠離得蘇武極近,連忙上前攔住,把劍奪下,才得無恙。
且鞮侯道:「虞常與緱王串通,要刺殺丁靈王衛律,挾持我母親,好逃回漢朝。使者君,你可知道此事?」蘇武望了衛律一眼,平靜地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而李陵離開駘蕩殿後,劉徹也漸漸回過神來,左右顧盼,殿中適才還有李陵豪言壯語,聲稱要橫掃匈奴王庭,擲地有聲,頗有昔日皇帝最寵愛的驃騎將軍霍去病之風,如今卻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覺真的起了悲戚之感。他信步茫茫走出殿外,天高雲淡,樹葉奼紫嫣紅,如同春花一般華麗靜美,好一派秋高氣爽的景緻。
正如在北海牧羊的蘇武遠遠認出李陵后所推測的那般,李陵被俘了,但他卻沒有料到那些匈奴騎兵儘是李陵的部屬。當他一聽到李陵表明來意時,便轉過身去,冷冷撇下一句話,道:「我實在想不到李君這樣的名門子弟,居然也會跟衛律一般無恥,虧你還是飛將軍的孫子。」
她聽到過一些傳聞,據說這位李少將軍跟他爺爺飛將軍李廣一樣,總被壓抑在外戚手下,非常不得志。曾有人形容李陵在漢朝是最鋒芒畢露而又長期不得志的人。她有時候暗暗揣測,這樣的生活,應該會促使他衰老了很多吧?其實她常常擔心自己已經不能準確地記得起愛人的樣子,此刻當真看到他的面容,還是有些吃驚。
不知別淚誰先落?同在河梁夕照中。這一幕,被永遠定格在了中國歷史上,成為後世文學審美的意象。
且鞮侯單于母親母閼氏早已得報俘獲了李廣之孫李陵,親自迎出帳來,問道:「漢將人在哪裡?」
但漢軍意志消沉,始終提不起士氣,李陵不由得起了疑心,召來校尉韓延年商議。韓延年雖然因父蔭封成安侯,但一直是李陵的部屬。
劉解憂望了丈夫一眼,翁歸靡憨憨一笑,毫不在意地道:「去吧。可別是馮夫人跟右大將吵架了,跑來找你告狀。」站起來接過萬年,誰知道孩子剛到他懷中,就「嘩嘩」地尿在了他身上。旁邊的侍女和乳娘嚇得連忙上來賠罪。
李陵打量著妻子,幾個月不見,似乎她又比上次瘦了許多,想到自己長年累月不在家中,只留下妻子獨守空房,不由得心生歉疚,叫道:「羅敷!」韓羅敷道:「嗯。」李陵道:「你過來坐下,別忙前忙后的,這些雜事自有婢女來做。」韓羅敷道:「她們做得不好。」扶李陵到鏡前坐下,細心為他結好髮髻,這才道:「適才有客來訪,聽說夫君沉睡未起,便往東方先生那邊去了。」
衛律怒道:「蘇武,你我雖然不是朋友,但也有過交往,關係還算不錯,現今也不過是各為其主,想不到你會這樣歹毒,居然收買虞常來暗算我。」蘇武正色道:「丁靈王,我確實痛恨你投降匈奴,但行刺之事我事先確實不知。」
衛律示意兵士執住蘇武手臂,驀然拔出佩劍,舉劍要砍蘇武。蘇武巋然不動,怡然自若。衛律反而將劍頓住,還劍入鞘,換上一副和顏悅色,勸道:「蘇君,我衛律也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的。單于待我好,封我為王,給數萬名部下和滿山的牛羊,享盡富貴榮華。蘇君如果能夠投降,明日也會跟我一樣,何必執拗成性,白白在這裏送掉性命呢?你徒然用身體給草地做肥料,也不會有人知道。」蘇武只是搖頭不答。
李陵遂引弓如滿月,使盡全身的力氣,將箭彈弓發出。令眾人大為意外的是,這一箭卻不是對準他自己的紅靶,而是克盧的藍靶。最後一支紅箭力道極大,死命擠開了一堆藍箭,釘在了藍靶的正中心。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虞常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我請張君帶我來見中郎將君,原本是有大事相商。現在看來,中郎將君為人肅穆莊重,怕是大事難成。」嘆息不止。
翁歸靡並無多少主見,不由得轉頭去看劉解憂,見她點了點頭,便表示同意,道:「好。」
匈奴騎兵如潮水般涌過來,喊打喊殺聲震山驚水。地面顫抖著,李陵座下的馬匹也受了驚嚇,他不得不使勁勒緊韁繩。箭矢如雨,韓延年身中數箭,雙目眥張,在昏黑的夜色中,倒在了李陵腳下。
李廣利出身市井,毫無作戰經驗,一出征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漢軍出了玉門關后,沿途都是鹽澤和沙漠地帶,無糧可用,無水可汲。而西域的當道小國都各守其城,不肯供給漢軍。漢軍必須得攻下這些小國才能取得糧食和給養,只好邊打邊進。許多漢兵都忍不住饑渴,倒斃在路中。到達大宛東部的郁成城時,漢軍折損很大,數萬人馬已經只剩下數千人。
大殿中寂然無聲。皇帝沉思了很久,也許是被李陵的豪言壯語打動了,也許考慮到他出兵確實可以分散敵人的兵力,最終點頭同意了這冒險且不合常規的請求,允准李陵率領步兵、射手五千人,兵出居延。
事與時違不自由,如燒如刺寸心頭。顧影自悲,長歌當哭,歌聲就像冬天的北風吹過乾枯的樹枝那樣舒緩而低沉。一曲歌罷,李陵淚水涔涔而下。蘇武亦是感傷不已,泣下沾襟。
馮嫽的來訪,像一陣清風吹過湖面,泛起輕輕的微波,蕩漾了片刻,隨即就平靜了。從表面上看,霍光的生活還是老樣子,絲毫沒有什麼改變,依舊每天忙於公務、讀書。但他的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好似塵封已久的古琴,一經撥動,便會發出深沉的聲響,回想不斷,餘音繞梁。夜深人靜,細君的影子總是重新浮現眼前,甚至在他讀書時也來干擾他,使他意亂心煩。
大戰之後,月氏終於還是失敗了。匈奴老上單于砍下月氏國王支盧的頭顱,裝飾上珠玉,製作成飲酒器具。殘餘的月氏人逃到西域,不久又被烏孫人一路追殺,不得不逃到更西的地方,從此遠離故土,關山萬里。大漢皇帝劉徹即位之初,正是因為聽到這個故事後,才起了聯合大月氏共擊匈奴的念頭,所以派張騫出使西域。張騫途中被匈奴人俘虜,被關押十年後設法逃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輾轉來到了大月氏。大月氏國王支秉是被匈奴、烏孫聯軍殺死的支盧國王的孫子,聽了張騫的提議后,興趣不大,原因有三:一是他當時新即王位,不願意多興事端;二來大月氏土地肥沃,百姓安居樂業,日子比以前在河西時過得還要好;三是月氏雖然復國,宿敵匈奴和烏孫的實力都遠遠在大月氏之上,大月氏根本難以與其相抗。張騫的大月氏之行遂以失敗而告終。但他的話卻激起了支秉國王的妹妹支清公主的鬥志。支清公主見兄長安於現狀,甘願放棄祖父之仇,一氣之下離開了大月氏,獨自帶著女兒支謙來到烏孫,改名換姓,意圖憑一己之力復讎。為了便於安頓,她先是嫁給了赤谷城外的一個牧民,生下一個女兒,即是胭脂,但卻有意寄養在別處。支謙逐漸長大,一日右大將阿泰出城狩獵,遇見了她,對其一見傾心。二人不久后即結為夫婦,支謙更是意外得到獵驕靡昆莫的賞識,被選進王宮做了女官。當時支清夫婦已經去世,支謙遂將一直寄養在別處的同母異父的妹妹胭脂引進王宮做了侍女,好互相扶持。按照支清公主原先的計劃,最好是挑撥烏孫一方脫離附屬國的地位,令獵驕靡昆莫與匈奴單于自相殘殺,從而達到兩敗俱傷的目的。然則烏孫逐漸強大后,本身就有脫離匈奴控制的意願,匈奴用武力討伐不成,又顧忌東南方還有大漢這等強敵,所以無可奈何地默許了烏孫的獨立地位。甚至當大漢主動與烏孫和親時,匈奴也忙不迭地遣送奇仙公主來到赤谷,討好籠絡獵驕靡昆莫,足見烏孫在西域的地位舉足輕重,匈奴已經不願意與它為敵。如此一來,支清公主原先的計劃全然泡了湯。支謙為人堅強隱忍,倒也不急不躁,一直暗中等待機會。
蘇武被徑直帶來單于大帳外。這裏也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警戒異常嚴密。大帳左側擺放著十幾具屍體,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便有緱王。虞常則被捆縛在一旁木樁上,渾身是血,低垂著頭,顯然已經昏迷了過去。衛律手執馬鞭,怒氣沖沖地站在木樁邊,因為震驚與憤怒,猶自大口喘息不已。見到蘇武到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阿泰震驚極了,緊緊盯著妻子,她卻扭轉了頭,不肯與他的目光對視。阿泰道:「支謙,你……怎麼會是你?」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伴著滾滾的黃塵,大隊匈奴騎兵出現了。原來是且鞮侯單于的弟弟於靬王來北海散心打獵,這是蘇武被放逐到北海后見到的第一撥人馬。於靬王見到蘇武雙手靈巧,會編結打魚的網,感到十分新奇,遂將漁網索要了去,作為回報,供給他衣服、食品、盛酒酪的瓦器以及圓頂的氈帳篷,蘇武的生活才有了轉機,總算有了居住之所,脫離了天為被、地為床的野人生活。
兩名匈奴兵重新將張勝拖到木樁前縛好。張勝見一名士兵拔出了匕首,忙道:「丁靈王不是已經饒我死罪了么?」那士兵笑道:「可丁靈王判了你軋刑呀。你不知道軋刑是什麼么?我告訴你,就是你們秦人所說的肉刑,如臉上刺字,挖去眼珠,砍去四肢,割斷腳筋等,你選哪種?」張勝見勢不可回,琢磨一番,只得忍痛道:「臉上刺字吧。」那匈奴兵道:「好。」舉起匕首便往張勝臉上刻畫起來。張勝嘶聲大叫,徒然地扭動身子,卻始終避不開無情劃下來的鋒利的匕首。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霍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仔細思慮了好大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既有雄才偉略,又感情真摯深厚;既有帝王之心,又有平常百姓之情。這才是陛下可貴的地方。」
衛律見狀大驚,慌忙上前搶救,捉住蘇武的手臂。但還是晚了一步,蘇武脖頸已著劍鋒,鮮血汩汩流出。衛律急忙將他身子平放,用手緊捂住傷口。且鞮侯單于也深為震驚,連忙命左右飛騎去召巫醫。
母閼氏顫聲叫道:「你們還在等什麼?還不快將李陵拿下!」這才有兵士蜂擁上前,摘下李陵腰間的寶劍,將他雙手反剪起來。
狐鹿姑揮了揮手,兩名匈奴兵執住李陵手臂,扯來母閼氏面前,強令他跪下。李陵硬挺幾下,最終還是被大力壓迫跪倒。
李陵道:「那好,衛君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助我逃走。」衛律道:「這裡是匈奴王庭,距離漢軍邊塞有數千里之遙,南下沿途都布有重兵。李兄身上有傷,走不出幾里地就會被射殺。就算你能僥倖逃回漢地,按大漢軍法,你失亡過多,幾近全軍覆沒,本人又被匈奴俘虜,按律當腰斬。既然回去只是送死,何不暫時歸順單于,日後再作他圖?」李陵一時沉默不語。
翁歸靡卻一點也不生氣,笑道:「抱小兒,落一懷,我兒子的尿怎麼這麼香,真是神了。」
且鞮侯原也以為李陵是要求自己殺死李緒,不料卻是如此簡單的一個要求,大是意外,問道:「將軍去烏孫做什麼?」李陵道:「楚國公主劉解憂是臣的舊識,臣想見她一見。」
張勝見蘇武意志堅決,只好領著虞常出去。他與虞常是舊日相識,很是過意不去,賠禮道:「抱歉,我也料不到中郎將君的性子會如此固執。」
這是他李陵的過錯么?若是天子肯撥給他幾千騎兵,若是強弩都尉路博德肯如約來接應,若不是孤身奮戰,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陷入絕境,士卒們也可以活著回去的。可如果不是他在天子面前誇下海口,聲稱能以五千步兵橫掃匈奴王庭,這些士卒也許不必死的。他們還年輕,還有機會回去家鄉與家人團聚,還要娶妻生子。而現在,他們全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那人掀下頭上的兜帽,劉解憂一看到他的臉,疑惑的眼神變成了驚訝,心中猛地一抽搐,愣在了那裡,失聲道:「怎麼……是你?」
蘇武答道:「他是丁靈王的隨從虞常,不久前曾來客帳求見,但被我下令趕出。請問單于,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外號「肥王」的烏孫昆莫翁歸靡正懶洋洋地躺在一張熊皮上,一邊摸著肥胖的肚子,一邊笑嘻嘻地看著右夫人劉解憂逗著兩個孩子玩耍。他從堂弟軍須靡手中接任昆莫位子時,也按照烏孫習俗接收了左右兩位夫人——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漢公主劉解憂。他是真心地愛解憂公主,兩人先後生下了兩個兒子:長子元貴靡和次子萬年。當然,他跟奇仙公主關係也不差,生下了一個兒子烏就屠。
話匣子一旦打開,刻意封閉多年的往事便如青煙般冒了出來。原來她是大月氏人,母親支清是現任大月氏國王支秉的妹妹,與烏孫和匈奴兩國有不共戴天的世仇。昔日月氏與烏孫共同居住在河西走廊,為爭奪地盤,月氏發兵攻滅了烏孫,殺死昆莫難兜靡。烏孫遺臣抱著難兜靡之子獵驕靡投奔匈奴,獵驕靡長大成人後,欲藉助匈奴的力量復國,與匈奴聯軍攻打月氏。月氏為保衛家國,進行了激烈的抵抗。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戰鬥,有月氏民歌唱道:
李陵這才想了起來,道:「原來是她!我倒是忘記了,她是新單于的女兒,也是公主身份了。」解開錦袋,卻是一串用石頭和動物骨頭做成的彩色的珠子。
兩人目光一碰,劉解憂頓住腳步,李陵也是凝身不動。二人良久良久地對望,似有千言萬語在這默默無聲中已然傳達。
紛鬱郁其遠蒸兮,滿內而外揚。
且鞮侯極欽佩蘇武的節操,早晚派人探望,詢問病情,等他的傷漸漸愈合,又跟衛律商量,想要逼迫蘇武投降。衛律遂在單于大帳外的平台上審問虞常,讓蘇武坐在旁邊聽審。
回到王庭后不久,李陵應且鞮侯單于邀請,參加了李緒主持的閱兵儀式。匈奴貴族雲集,連單于的母親母閼氏也趕來校場觀看,想看看李緒用來對抗漢軍的新陣法到底是什麼樣。李陵到達時,且鞮侯單於人還未到,眾將三三兩兩地各自在議論著攻打漢地之事。
匈奴人包圍的圓圈越縮越小,數名騎士靠近來,有的彎弓搭箭,有的舉起長槍,都對準了他。李陵想努力站起來,可是兩腿軟塌塌的,雙目開始迷離恍惚起來。他丟掉了寶劍,想要從懷中掏出什麼東西。但他連這份力氣也沒有了,眼前突然一黑,終於栽倒在韓延年的身上……
蘇武到了北海。北海名字叫海,其實只是個一望無邊的大湖,湖形狹長彎曲,宛如一彎新月,所以又有「月亮湖」之稱。這裏雖然風景優美,卻是人跡罕至,即使沒有任何看守,單憑人力也難以逃離。蘇武只有幾隻公羊作伴,以野鼠、草籽為食,風餐露宿,生活極為艱苦。但他手中始終握著代表大漢使節的旌節,同起同卧,表示忠於漢朝,誓死不屈。那旌節是一根竹制的長竿,長約七八尺,節上裝飾有三重的赤紅色旄牛尾。時間久了,系在節上的旄牛尾全部脫盡,旌節成為一根光禿禿的長竿,蘇武卻依舊不肯放鬆,視為至寶。九九藏書
李陵出來烏孫王宮時,朔風怒吼,雪依然大。有人迎了上來,為他披上了皮裘,原來是夷光,她還在外面等他。她的臉凍得紅彤彤的,映著雪光,顯得非常嬌艷,淡淡的紅暈一直蔓延到耳後根。
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
你就喝敵人的血吧!
支謙的死刑被要求立即執行。行刑者惱恨她害死了軍須靡昆莫,有意將繩索放到最大限度,好讓她死得更加痛苦。直到游完赤谷城的大街小巷,她還沒有斷氣,以致行刑者不得不將她從公駝上解下來,用一張弓弦絞死了她。
劉解憂忙讓乳娘將兒子抱了過去,忍不住對丈夫笑道:「我們中原有句俗話,狗養的狗疼,貓養的貓疼,不養不疼,誰養誰疼。這句話可一點兒也不錯。真沒見過你這樣的,自己的兒子尿了一身,不但一點兒不生氣,反而這麼開心。」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等到巫醫趕來,蘇武失血已多,已然暈了過去。然而巫醫卻自有一套土方妙術專治血創外傷,命人將蘇武身子翻轉,俯伏在地上,再在他的身子下挖一個坑,在坑中點燃小火,一邊用火炙烤蘇武的身子,一邊赤腳在蘇武背上輕輕踩踏,促使傷處繼續出血。等到淤血流盡時,再用金創葯敷治。
原來劉解憂在地窖中所寫帛書是送給蘭夫的。匈奴雖然軍力強大,文化、經濟卻極為落後,甚至沒有自己的文字,往來的文書都是用漢文。蘭夫是匈奴貴族,匈奴除了皇族外,還有四大家族:呼衍氏、丘林氏、須卜氏和蘭氏。蘭夫出自蘭氏家族,是奇仙公主官署中唯一認識漢文的。劉解憂在信中提醒他暗中留意支謙女官的動向,但一定不能讓旁人知道,事關奇仙公主的安危。當時支謙女官正在奇仙氈房中,蘭夫讀信后立即趕去奇仙隔壁房間,用利刃劃開了氈子,親自監視房中的情形。不久后,竟然真的發現支謙背對奇仙公主,在往酒瓶中倒入白色粉末。他急忙奔進房去,阻止了正要舉杯的奇仙,用銀器檢試瓶中酒漿,果真有毒,當即拿下了支謙。奇仙極為震驚,審問支謙,她卻是一句話也不肯說。奇仙已得知胭脂被人毒殺滅口的消息,這才想到支謙很可能就是毒殺軍須靡的主使,也多半是她借跟隨自己到地窖的機會殺了胭脂,她站到胭脂面前厲聲訊問半天全是有意為之,忙命蘭夫趕來地窖解救劉解憂諸人。
卻見東方朔門前停著幾輛車子,幾名紅髮碧眼的挎刀男子守在門前。李陵在邊關日久,粗略通曉匈奴語,當即用匈奴話道:「我是來找烏孫使者的。」
你的屍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回來。
校尉李緒勸道:「將軍能用少擊眾,威震匈奴。雖然眼下天命不遂,不妨暫尋生路,將來總可望歸。不久前浞野侯趙破奴被匈奴俘虜后又逃亡回來,皇帝還是照樣禮遇他。何況將軍呢!」言下之意,無非是勸李陵不要再拚死與匈奴對抗,只要保全性命,即使是被俘虜,將來也總有機會歸漢。
韓平是成安侯韓延年的堂兄。李陵已經娶了韓延年的妹妹韓羅敷為妻,與韓平也算是親戚,當即簡略招呼,便率領侍從跟隨韓平馳入上林苑中。他雖曾多次扈從皇帝來上林苑中遊獵,但管敢等侍從卻是第一次進來這裏,見到園林秀麗,宮觀玲瓏,繁花茂樹,點綴四周,無不驚嘆。
母閼氏即是伊稚斜單于的妻子,其所生三子烏維、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後都當上了單于,在匈奴地位極其尊貴。
且鞮侯道:「蘇武是個好漢,我很喜歡他,先把他扣留在王庭,我要親自勸他投降。」衛律道:「漢家天子新近平了大宛,正不可一世,我們扣押漢使,也許會激怒大漢皇帝出兵。」且鞮侯道:「你的顧慮也有道理。嗯,那麼你跟蘇武好好談上一談,這就放他回去吧。」
他長久陷入似真似幻、似夢似醒的空虛里,猶如跋涉在一片沙漠上,腳下鬆軟,有一種隨時墜入無底洞穴的恐懼。他的心靈被人世間所能想象的最大的苦痛攪動著,他的全身散發出死灰的味道。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他已經完全放棄了生的意念,不願意再活下去。
匈奴人素來迷信,且鞮侯疑有神助,又見蘇武傲骨錚錚,用刑罰折磨他全無用處,便派人將他從大窖中吊出來,押送去北海牧羊。臨別時,且鞮侯特意告知道:「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立即放你回國。」言外之意,無非是要長期監禁蘇武。
蘇武當即拍案而起,道:「既然你跟衛律一樣投降了匈奴,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就請吧。」張勝道:「中郎將君,虞常當年只是被衛律脅從,才被迫投降了匈奴。他今日來,是想……」蘇武決然打斷了他,喝道:「快些引他出去。我不跟這些投降匈奴的人說話。」
衛律見李陵神色,問道:「李君原來不知道此事么?」李陵搖搖頭,道:「我到胡地后,從未跟管敢說過一句話。單於是懷疑我跟管敢勾結,所以才派衛君來追捕我的么?」衛律道:「正是。」李陵道:「如果單于因為李緒之事殺我,我心服口服。如果因為管敢盜走了斬白蛇劍就要遷怒於我,我死也不服。」
塵土飛揚,煙雲相連。一場天昏地暗的短兵交接后,山谷中屍山血海,雙方士兵的屍體及馬匹混雜在一起。有些死者的神態看起來只是剛剛入睡,有些卻肢體殘缺,甚至連頭也沒有。
李陵依舊只是盯著角落,面無表情,恍若未聞一般。管敢甚是無趣,只得悻悻起身,道:「將軍好好保重身體,改日我再來探你。」
李陵心頭掠過一陣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他驀然激動起來,一股熱流暖遍了周身,奔回去將她緊緊抱住,忘情地道:「解憂,我們一起走吧,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那裡只會有你、有我。」
蘇武道:「我得先去匈奴,再去烏孫。若是緊急的話,你可以將信交給烏孫使者,他們會直接啟程回烏孫國,時間要快許多。」李陵道:「不,我要蘇君親自交到她手中。」蘇武當即允諾道:「好。」
李陵取出帛書,時間過得太久,帛書的墨跡都已經沁開,字跡變得模糊起來。那是他為解憂做的一首五言詩:
公孫敖為了推脫責任,詐稱李陵教且鞮侯單于布兵防備漢軍。劉徹年老多疑,聞報大怒,立即下令族誅李陵家屬。漢家律法,降敵者誅其身,沒其家。可因李陵是天子近臣,受刑格外重,被夷三族,李陵母親、妻子韓羅敷、堂弟李禹均被腰斬處死。李禹之妹李柔為太子劉據最寵愛的侍妾,也被賜毒自殺。李家唯有李禹同父異母妹李悅因是皇帝外甥女梅瓶所生,得以保全性命。李氏從此名敗,隴西李氏均以李陵為恥。
韓羅敷見丈夫心情鬱悶,便取過琴來,也撫弦和歌道:
馮嫽正站在書房中。她身後還站著一人,披著斗篷,遮得密密實實,看不清臉。劉解憂進來后第一眼便留意到這個神秘的人,立即就猜到馮嫽今晚之神秘多半與他有關,心裏陡然升起了一種不安來。
過了一會兒,衛律進來,在床側坐下,道:「李兄,這裡是我在王庭的氈帳,但願你還住得慣。」
且鞮侯親自出帳。兵士正要將張勝自木樁上解下來,單于上前厲聲問道:「快說,你們此行還有什麼其他目的?」
那一日,司馬遷被剃光頭髮,戴上枷鎖,轉押到廷尉獄腐刑室受刑。腐刑即割掉男子的性具,破壞人的生殖能力,受刑后往往畏寒,只能待在溫度適中、密不透風的房間中,類似養蠶的溫室,因而囚禁宮刑罪犯的牢房又稱為蠶室。司馬遷在腐刑室被閹割掉生殖器后,隨即轉押到蠶室。
李陵料想李廣利必是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天子急召自己回京也多半與其有關,當即點點頭,摘劍免冠,進來大殿。
死?它來得這麼快嗎?多麼熟悉的面孔,卻又那麼遙遠,看過多少人的死,今天,自己將走近它。
靜謐如舞如歌。寂靜中能聽見炭火噗噗跳動的聲音。
虞常解釋道:「衛律跟昔日的中行說、趙信一樣,是單于最寵信的漢臣。他在未央宮當過郎官,熟悉朝廷內部情況,危害不小,殺了他,就等於是為朝廷立下大功,回去必然受到封賞。但匈奴王庭距離漢地有萬里之遙,憑緱王的力量,不足以與追兵相抗,所以我們須得劫持母閼氏為人質,她是我等能從胡地脫身的關鍵。」
衛律軟硬兼施,對方不為所動,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好就此殺死蘇武,只好入大帳回報且鞮侯單于。
李陵喃喃道:「羌居蔽而聞章,說得真好。我一定要讓皇帝在建章宮也聽到我得勝的消息。」
大漢匈河將軍趙破奴護送劉解憂到達烏孫國都赤谷的次日,便被緊急召回漢地。原來新即位的兒單于烏師廬一心要從漢軍手中收復失地,正厲兵秣馬,預備大舉出擊。匈奴左大都尉蘭及認為大漢國力強大,人口眾多,匈奴尚無實力對漢軍發起大規模的反擊,貿然出兵只是以卵擊石。烏師廬大怒,當眾責打了蘭及。蘭及懷恨在心,決意舉兵暗殺烏師廬,再攜帶其頭顱投奔漢朝。皇帝劉徹接獲消息后,立即自西域召回匈河將軍趙破奴,令其率二萬騎兵深入匈奴境內,策應蘭及。趙破奴按照事先與蘭及約定的地點,到達浚稽山,不料等到的不是左大都尉蘭及,而是匈奴左方兵,這才知道事情敗露,蘭及已經被烏師廬單于親手處死。趙破奴舉兵反擊,突破了左方兵包圍。但在回到離受降城四百里之地時,遭到匈奴八萬騎兵包圍。漢軍被困多日,糧水俱盡。趙破奴在胡地長大,自認為熟悉地形,半夜親自出營尋找水源,結果被守候已久的匈奴兵俘虜。漢軍失去主帥,按照軍法,所有士卒都要被誅罰,士卒恐懼之下,一齊投降了匈奴。趙破奴一軍遂全軍覆沒。
昆莫與群臣商議后,判決很快下來了。根據烏孫國的法規,月氏人支謙被判倒垂在公駝背上弔死。這是一種極其殘酷的刑罰:犯人被反縛住雙手,用繩索綁住雙腳,頭朝下,面朝外,倒著懸挂在公駝的左側。身體固定好之後,再將腳上的繩索從右側繞過去,套在犯人的脖子上,打成死結,犯人通常會被擺弄成一個反弓字形狀。將犯人綁好后,行刑者會牽著公駝在城中主要街道上行走,一邊搖搖晃晃地遊街,一邊大聲宣布犯人的罪狀。雖然有公駝支撐,但犯人身體的相當一部分重量都通過繩索轉移到脖子上,難受之極,卻又叫喊不出來,最終會慢慢窒息而死。死亡時間的長短取決於雙腳和脖子間繩索的長短,愈短斷氣愈快。
但無論如何,司馬琴心的話還是在霍光心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因為他幾乎能夠肯定是劉徹殺了侄子霍嬗。那以後,皇帝在他眼中就變得陌生起來,以前他敬畏皇帝,之後全成了畏懼。他偶爾會想:這樣一個老人,是如何在幾十年的時光中由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變成了威震八方的皇帝,手段嚴酷,心如鐵石?當然,他從來沒有過要向劉徹復讎的意思,即使司馬琴心的話是真的,他也絕不敢起一絲復讎的念頭,哪怕是一絲的恨意。他只是格外留意地觀察著那位皇帝,雖然貴為天子,雖然花費巨資求神拜仙,希求長生不老到了幼稚可笑的地步,卻還是在追逐著日月年華老去,頭髮日漸花白,每晚所召幸的嬪妃數目也大為減少,後宮七八千美女大多終日獨守空房,在寂寞中撓頭度日。他心中竟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只是一點點幸災樂禍而已,實際上,朝中應該有許許多多的人心中都在暗暗盼著老皇帝快點歸西呢。
翁歸靡大喜,道:「解憂真是世間最聰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不會是你。走,快去告訴大臣們。」
「無恥」兩個字像尖刀一樣剜在李陵心頭,他面紅耳赤地垂下頭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然而蘇武走出一段,又轉身走了回來,將一根竹管丟給李陵,道:「這是李君當年托我帶給解憂公主的帛書,我未能辦到,現在原物奉還。」說罷揚長而去。
母閼氏道:「他是啞巴么?」狐鹿姑道:「他不是啞巴,只是不肯開口說話,一路上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
大宛即是擁有汗血寶馬的西域國家,號稱寶馬之邦,貳師則是大宛的一個城市的名字。昔日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即到過這個國家,這裏的風光不僅異於漢地,與西域樓蘭等綠洲國家也大不相同:建築全部尖形的磚木房屋,沒有房檐;國人不會煉鐵,依舊使用青銅的武器和工具;田野中長滿大片的紫花苜蓿。不僅嫩葉可當菜吃,而且是上等肥料兼優質的飼料,是汗血寶馬最愛的食物;道路兩旁及國人的庭院中爬滿葡萄架。大宛葡萄釀成的酒又香又甜,而且儲藏越久,味道越是濃郁。因而大宛人都不願意飲用當年新制的葡萄酒,只吃陳年的老酒,陳酒便越積越多,多有藏酒至萬石的人家;大宛國最獨特的當然是汗血寶馬。傳說大宛境內有高山,山上有天馬在雲霧中賓士,人力不可得,於是大宛人將五色母馬放在山下,五色母馬與天馬相交,生下的馬駒就是汗血馬,因此汗血寶馬又稱為天馬子。這種馬身材高大,體態健美,行走如風。它在長途奔跑時,身上所出的汗如血色一樣,所以才被稱為汗血馬。
母閼氏氣得渾身發抖,不顧年紀老邁,霍然從身邊的兵士腰間抽出彎刀,就要向李陵砍去。衛律連忙上前攔住,勸道:「母閼氏切莫為了李陵這麼個人氣壞了身子。要殺他,也不用勞煩母閼氏動手。」
忽見數名兵士走了過來,為首的當戶取出一支金箭,道:「單于有令,先押李陵回去單于大帳候審。」看守是母閼氏的心腹衛士,聞言不免很是驚訝,道:「單于既然到了校場,何不當著眾將審問李陵?」那當戶冷冷道:「單于處事,需要向你交代理由么?」
李陵遂命部下置酒,道:「李陵今日是說客,先公后私,我先勸蘇君投降,再來喝酒敘舊。」蘇武道:「好,李君有話只管說便是。」李陵道:「蘇君的母親大人已經過世了,就在蘇君離開長安后不久,是我親自為尊母送葬到陽陵。」
特則克道:「即便如此,右大將妻子是殺人兇手,不該再負責主審這件案子。昆莫,不如……」阿泰上前單膝跪下,道:「臣懇請昆莫准許臣繼續主審這件案子。」翁歸靡道:「你……」阿泰道:「昆莫放心,臣一定不會徇私。」
衛律的臉色鐵青,剛要發作,且鞮侯單于道:「丁靈王,既然使者君說不知情,你便嚴訊此案,一定要讓虞常招出主謀是誰。使者君,過來坐下吧,我們便一道看看丁靈王如何審訊犯人。」
連著兩次下毒都石沉大海,悄無聲息,這實在是大大出乎支謙的意料,她終於意識到必須得選一個有足夠分量的人下手才行,軍須靡昆莫遂成為她下一個下手的目標。她眼光當真犀利,選取的時機恰到好處——當時軍須靡昆莫正要召集群臣商談政事,她遂讓胭脂先將毒藥下到昆莫案頭的叵羅中。正巧右夫人劉解憂又領著泥靡王子進來,若是就此能同時毒死軍須靡昆莫和劉解憂,那實在是再好不過。哪知道事情臨時出了意外,泥靡王子阻止了正要飲下毒酒的劉解憂,片刻后軍須靡毒發,臨死遺言傳位給堂兄翁歸靡。情勢陡轉直下,劉解憂聰明機智,不但化解了自身的嫌疑,還立即找出了胭脂就是下毒者。支謙頭天已經知道包括胭脂在內的十二名侍女被囚禁,心中一直擔心不已,一早趕來王宮,正好遇見丈夫,從他口中得知胭脂被捕的消息后,立即趕來見左夫人奇仙,然後一起來到地窖。她假意訊問胭脂,將毒藥塞到了她口中。她知道自己這次無論如何都救不了妹妹,只能助其早點脫離痛苦。但當她見到奇仙舉刀割下胭脂的乳|頭時,登時血脈賁張,心中的火山徹底爆發。那一刻,她幾乎要忍不住撲上去扼住奇仙的脖子,將其活活掐死。可她看見了胭脂哀求的目光,那是在懇請她不要輕舉妄動。她終於還是忍了下來,木然走了出去。但她一直處於手足發麻的遊離狀態,滿腔怒火地瞪視著奇仙在眼前走來走去,終於,她決意要殺了她,就在今天。
過了幾個月,皇帝大赦天下,司馬遷出獄,以刑餘之人任宦者之職中書令,替皇帝處理日常文書事務。他發憤撰寫史書,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此即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之來歷。《史記》最初沒有書名,司馬遷寫完書稿后,將其拿給茂陵鄰居東方朔閱覽。東方朔看過後佩服不已,認為此書可以藏之名山,傳於後世,特意為書稿取名為《太史公書》,《史記》一名為後世所稱。
這是皇帝本人昔日巡遊天下時所作的《秋風辭》,清新雋永,纏綿流麗。劉徹有些感傷起來,慨嘆道:「霍卿,你看朕是不是真的很老了,才變得兒女情長了?」
退到達南山下時,且鞮侯單于親率大軍趕到,將李陵一軍包圍在山谷中。且鞮侯單于立馬山上,一心要擒住李陵,派兒子左賢王狐鹿姑率騎兵進攻。李陵率軍在樹林中接戰,又殺死數千敵軍,並且用威力強大的連弩仰射山上,差點射中且鞮侯,且鞮侯急忙下山退走。
李陵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但居然又被飢餓、乾渴喚醒了過來。他發現鎧甲已經被人剝去,身上只剩下絮衣,身子橫著俯在馬背上,雙手被繩索牢牢縛在背後,全身酸疼,想動一下都動不了,這才恍然明白過來:他當了匈奴人的俘虜!
大仇人獵驕靡昆莫病死後,孫子軍須靡即位,續娶了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漢公主劉細君為左右夫人。支謙聽說大漢強大無比,即使烏孫與匈奴聯手,也難以與其抗衡,遂決意尋找機會殺害劉細君,再嫁禍到奇仙身上,這樣大漢勢必要討伐匈奴。當日劉細君病倒,她跟隨軍須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到城外廬舍探望,趁機往劉細君的葯碗中下了毒。他們離開廬舍后不久,劉細君就毒發而死,但她手下卻沒有一人提出右夫人死得可疑,事情遂不了了之。大漢很快又派了劉解憂繼續劉細君的使命,湊巧接風當日大祿父子到來,大祿一直是軍須靡昆莫最顧忌的對手,她當時立即意識到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加上多年來心懷異圖,身上隨時備有毒藥,便趁眾人在帳外寒暄,搶先入帳,往國相特則克的叵羅中投下藥粉。大祿是昆莫的叔父,地位在國相之上,國相必然要讓出自己的位子給他。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大祿連飲兩杯,將叵羅中的毒酒盡數喝下,當場毒發身亡。可嘆的是居然沒有人起疑,連他自己的兒子翁歸靡都只以為父親是發病而死。大祿之死反而促進了軍須靡和翁歸靡的感情,她的計劃再一次落空。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奇麗的風光也成了單調的景象,令人厭倦。
蘇武聽了這話,怒氣沖沖地甩開匈奴兵士的掌握,道:「衛律,你雖是胡人,卻是在漢地長大,成人後還做了漢朝的臣下,但你後來卻不顧恩德義理,叛主背親,甘降夷狄,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單于派你來斷案,你不能平心持正,反欲藉此挑釁,想要使漢皇帝和匈奴單於二主相鬥,你自己則坐觀成敗,我真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子!我是大漢使者。南越殺漢使,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立時誅滅,唯獨匈奴尚未至此。你明明知我不肯投降匈奴,卻要多方脅迫,我死便罷,恐匈奴從此惹禍,你難道尚得倖存么?」
劉解憂終於還是得知了經過。舊歡如夢,竟遭此大變,錐心之痛又豈是筆墨所能形容!她為了聯盟烏孫共破匈奴而遠嫁萬里,而他則投降了匈奴,侍敵為主。世事如風,誰都想不到會有今日的局面。但她還能說什麼呢?自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她就該猜到發生了什麼,否則他為何能來到烏孫?如果他不投降單于,便只有死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他的親人均已被處死,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羈絆,唯一的留戀。沒有她,他根本無法擺脫過去。沒有她,他無法超越已經遇到的死亡。沒有她,他也無法了結今生夙願。沒有她,他又怎麼對得起她?
劉解憂忙道:「等一下。據我看來,右大將並不知情。」翁歸靡道:「可他適才還說是你毒殺了胭脂,不是有意想替他妻子脫罪么?」劉解憂道:「右大將懷疑我有理有據,他只是盡責而已。各位想想看,右大將負責審理翁須靡昆莫一案,如果他是知情者,就不會輕易從眾多侍女中將胭脂揪出來,也不會讓支謙女官出面到地窖毒死胭脂了,看守的衛士都是右大將下屬,他本人多得是機會,而且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劉解憂不是問「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而是說出「相見」的話,這讓李陵更是生出一種悵惋來——惱恨世事無常,嘆息人生艱難。他重重跪倒在劉解憂面前,泣聲道:「解憂,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我願意死在你的劍鋒下。」
郁成王因為曾經殺死漢使車令,早擔心漢軍前來報復,一直嚴兵守候。兩軍交戰,飢乏的漢軍無法取勝,傷亡慘重,折傷了近一半的人馬。李廣利見取勝無望,道:「郁成尚不能攻克,更何況大宛王都!」便沒有繼續向大宛國都貴山進發,而是引兵撤退。等漢軍退回敦煌時,所剩的士兵只有出發時的十分之一左右了。
李陵再醒來時,卻是在一間頗大的氈帳中。帳篷中間支著一個三角架子,上面掛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銅壺,下面燒著干馬糞。帳篷中暖氣洋洋,瀰漫著奇特的味道。
往北行了數日,深入匈奴腹地,俘虜再無逃走的希望,狐鹿姑這才命人解開李陵身上的綁縛,卻只給了他一匹駑馬。
劉解憂沒有回答,她心裏非常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知道他也非常明白這一點,於是她又說了最後一句話:「答應我,你要好好活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家。」
終於還是李陵打破了沉默,道:「既然見到了你,我死而無憾。」他舉起手,用衣袖拂干劉解憂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大步走出書房。從此,他們應該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直到死去。
將書信交給蘇武后,李陵便順路來尋霍光,卻只見到霍府中最得寵的侍妾顯兒。顯兒道:「夫君正在內堂會見貴客,不便打擾,都尉君不妨多坐一會兒。」
蘇武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在他看來,張勝和虞常的計劃是非常幼稚的,而且不合時宜,不僅因為張勝是漢朝外交使節的身份,而且此時匈奴正在向漢朝謀求和平。虞常則更加可笑,倘若他真的想回去漢朝,完全可以靠外交手段解決,被匈奴扣留那麼多年的路充國等人不是都回去了么?無論從哪點看,這二人的計劃都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他們想創造一個驚天的奇迹,就此立下大功,回到中原后好拜相封侯。
李陵問道:「有事么?」霍光低聲道:「你得小心些,貳師將軍班師回朝後告了你的狀,皇上很https://read•99csw.com有些不高興。」
李陵眼睛里閃動著難得一見的異彩,他仔細端詳著她。她似乎還是那個解憂,面貌並未改變多少,爽朗,豪氣,容貌、體態更顯豐|滿,圓圓的杏眼中多了幾分成熟,也多了幾分沉鬱。
李陵勉強抬起頭來,注視著血肉模糊的悲壯場面從眼前一一晃過。巨大的壓抑和絕望纏繞在他心頭,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張博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解憂公主等的就是這個。」又問道:「公主如何能知道支謙會立即向奇仙公主下手?她剛殺了胭脂,風聲正緊,應該暫且歇手才是。」馮嫽也很是不解,道:「是啊,本來眾人都懷疑是我們這邊的人,支謙再下毒毒害奇仙公主不等於是為我們脫罪么?這實在對她自己不利呀。」
且鞮侯興緻勃勃地出去打獵,出發不久便被人叫回,敗了遊興,見虞常抵死不認,心中早自惱怒,聽蘇武如此說,「霍」地站了起來,殺氣騰騰地道:「你是漢使,若說你不知虞常謀刺一事,情理上說不過去。來人,將蘇武拿下了。」
劉解憂心中也在劇烈地翻騰,默默凝視著李陵,他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是了,他們已經有數年未見了,七八年是不短的時間,他早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長年在邊塞過著艱苦的軍營生活,該有些風霜之色。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有人將手搭在他肩上,轉過頭去,卻是蘇武。蘇武歉然道:「夷光公主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抱歉我適才不明情由,即對李君口出惡言。」李陵搖搖頭,道:「我的確是羞見蘇君,若不是單于有命,我是沒臉來見你的。」蘇武道:「不管你我立場如何對立,我們都還是好朋友,就像在長安時那樣。」
李陵怔得一怔,問道:「夷光公主是誰?」路充國道:「新即位的且鞮侯單于的女兒,她說她認識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且鞮侯登時怒氣衝天,命道:「衛律,你立即率兵去追捕趙破奴,一定要把他捉回來。當戶,立即逮捕漢使者一行,除了蘇武外,其餘人全部罰做奴隸,分開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去。」衛律、當戶接令而出。
對於死的考慮,李陵這幾天一直沒有停止過。自殺,對他來說,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過,他不願簡單地死去,他在尋找一個最好的結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衛律上前一步,還沒有開口,蘇武已然起身,冷笑道:「我是漢朝的使者,若是屈節辱命,即使得生,有何面目復歸漢朝?」他說這番話時已萌死念,話音一落,便拔出佩劍,往自己頸中抹去。
克盧呆了好半晌,才黯然道:「我輸了。」李陵亦是對克盧第九箭的力道極為佩服,道:「我只是僥倖取勝。使者君箭術高明,我深為仰慕。」
原來那箭靶本是木板和乾草製成,克盧十二箭均射中箭靶,箭道強勁,早已經將中心射裂。李陵見最後一支藍箭已然穿透箭靶,料到木板中心承受力已到極限,遂乾脆將最後一支紅箭改射藍靶,目的在於加大木板的裂變力,想不到居然一舉奏效。
這一日,南方的地平線上忽然又出現了一隊人馬。稍微走得近些,蘇武便一眼認出為首的是名漢人男子,居然是李陵!那一剎那,不由得激動欲狂,心道:「李陵終於來救我了!」奔跑著迎上前去,然而當他看清李陵身後還跟著大批全副武裝的匈奴騎兵時,這才醒悟過來:李陵一定是被俘虜了!
蘇武一直在北海牧羊,沒有半分家人的消息,忽聽到老母已去世多年,很是難過,半晌才道:「多謝李君,還要勞煩你送葬。家兄和家弟呢?」李陵道:「令兄蘇嘉也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官任奉車都尉,跟隨皇帝出巡時,扶著皇帝的車輦下台階,不小心失手,車輦撞到了柱子,折斷了車轅,犯下大不敬之罪,他怕連累家人,當即拔劍自殺。令弟蘇賢官任騎都尉,跟隨皇帝到河東祭神,受命追捕犯法逃跑的內侍,因不能完成使命,嚇得服毒自殺。蘇氏一門凋落後,聽說尊夫人也改了嫁,而今就只剩下蘇君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和兩個妹妹。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幾人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蘇君又何必自苦呢?」
比美景更驚心動魄的是這裏不久前還是鏖斗廝殺的戰場——死傷者流出的鮮血散落在林草之間,寒風一吹,全部凝結成淤黑的紅冰,觸目驚心。屍橫狼藉的地方,聚集著一大群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烏鴉,正在啄食死者的肉。僥倖沒有戰死的幾匹馬,在徘徊悲鳴。野地里汩汩的水聲,襯托著那一片幽暗的蘆葦,越發顯得冷寂與陰森。
月既沒兮露欲晞,歲方晏兮無與歸。
衛律見他抵死不認,揮了揮手,幾名匈奴兵拖著一名漢人過來,卻是蘇武的侍衛袁寧。袁寧顯然受過毒打,站也站不穩,一見到蘇武就哭道:「中郎將君救我!」
受李陵牽累,一直被囚禁在若盧獄中的司馬遷也立即被判處死刑。漢家律法允許交錢和受腐刑來贖死罪,但司馬遷家境貧寒,拿不出五十萬錢來贖罪,他最終選擇了被時人視為奇恥大辱的腐刑,以此來換取活命的機會,好有時間完成修史的志願。
她撫摸李陵的頭髮,悲傷地道:「無論你做什麼,我永遠不會怪你。」
衛律依舊每日來看望李陵,時不時地帶來些消息給他——譬如他的部下約有四百人逃回了邊塞;又譬如皇帝劉徹聽到他兵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相士為李母和李妻韓羅敷相面,見二人面上並無喪容,斷定李陵沒有戰死,而是投降了匈奴,勃然大怒,立即召集群臣議李陵之罪。大臣們都紛紛指責李陵貪生怕死,認為他投降匈奴有罪,全家當誅。劉徹遂逼迫新拜郎官不久的李陵心腹侍從陳步樂自殺,將李母和韓羅敷下保宮獄囚禁。
衛律道:「李君果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么?」李陵道:「除了我在校場刺死李緒,還有別的事么?」衛律道:「李君從前的心腹侍從管敢帶著高帝斬白蛇劍逃走了!」
如此一來,二人不但要比試準確度和速度,還要預防對方羽箭的干擾,難度大大加大。眾人均是第一次聽說如此稀奇的比試方法,均是極感興趣,不獨皇帝、大臣、使者圍在一旁,當值的郎官、衛卒、內侍等也爭相趕來觀看。
她感覺這不太像是她這種嫉惡如仇的人說出來的話。不過她確實這麼說了。因為她知道李陵這個人,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是個慷慨激昂的男子,寧死也不會屈節投降匈奴的。但他確實降敵了,所以這句話也是她對李陵說的最後一句話。無奈而悲涼,是為大漢朝惋惜失去了一位難得的將才,是為李陵可惜,還是為她自己可憐?她也不知道。
追兵瞬間馳進營地,領頭的正是丁靈王衛律。李陵上前問道:「衛君是來追捕我的么?」衛律道:「正是,我奉單於之命來捕你回去王庭受審。」
他侃侃道來,似比李陵本人還要了解內幕。李陵聽到這話,竟然也呆了一下,暗道:「原來皇上一直將我當做了太子一黨。」
河水裡,敵人下了毒。
大批匈奴兵在漢使者營地外來回巡弋,顯是十分警惕。眾人被圍困在營地中,無法與外面聯絡,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虞常、緱王是否已經被捕。蘇武已然冷靜下來,與眾人商議道:「如今之計,也只有靜觀其變了。但有一條,若是單于問起究竟,無論如何不能說起張勝與虞常事先謀划之事。」眾人遂點頭應允。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
到第十支箭時,李陵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雖然克盧也支支中靶,但卻落後了他一箭的時間。就在他第十支箭離弦的一剎那,克盧也射出了第九支箭,卻不是對準藍靶,而是朝外偏出許多。一旁的圍觀者包括皇帝本人都精於騎射,一見克盧出手便知道這箭射得偏了。但不可思議的是,那支箭卻射中了李陵第十支箭的箭羽,被箭力一帶,破羽而過,重新回到了藍靶正中。而李陵的第十支紅箭卻被這一帶偏離靶心,只勉強射中了紅靶的邊緣。那一刻,他的第十一支箭也已經出手,雖然中靶,卻呆在了那裡。克盧適才那一箭太絕妙了,角度、力度把握得剛剛好,不僅成全了自己,也干擾了對手,他只剩下最後一支箭,不管他再怎麼努力,他始終比克盧要少一支中靶的箭。
滿朝文武都看出了皇帝的心思,紛紛指責李陵,力請族誅其家。只有太史令司馬遷一人挺身而出,為李陵辯解,極言道:「李陵率領不足五千人的步兵,深入匈奴腹地,打擊了幾萬匈奴騎兵,直到最後,矢盡道窮,援軍無望,仍與匈奴殊死拼搏,就是古代的名將也不過如此。他雖然打了敗仗,可是殺了這麼多敵人,足可以向天下人交代。李陵不肯盡死節,一定是想以後將功贖罪來報答陛下,請陛下曲加寬宥。」
二人再一次熱淚縱橫,不能自已。
漢軍被困在谷中,傷亡慘重,進退不得,只能束手待斃。
人證當前,蘇武難以再抵賴,當即上前承認道:「不錯,確實是我叫副中郎將張勝派人去請丁靈王。但我並無惡意,只不過想敘敘舊。在這匈奴腹地,我若想加害於丁靈王,那不是自尋死路么?」他一揚手中的漢節,忽然提高了聲音,厲聲道:「我是大漢使節,奉皇帝陛下之命前來與單于修好,並不是來剷除叛賊的。」
當下二人密謀,預備先由緱王派人埋伏,再由張勝出面,派人邀請衛律到客帳中,等衛律一到,便將他亂刀砍死,眾人再趁機到大帳劫持母閼氏。彼此約定好后,虞常當即回去告知了緱王,緱王欣喜,召集了七十余名親信,告知行刺計劃。
所謂「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尤其在大漢這個看重氣節的朝代,人們普遍認為人格尊嚴超過了生命本身,這也是為什麼漢名臣多自殺的原因。司馬遷由此陷入極大的痛苦和恥辱中,多次想到要自殺,可是一想到還有文章未完成,終於還是強忍悲痛,苟活了下來。
月亮依然是那輪月亮,夜空依然萬點繁星。萬古千秋,世間發生了多少變故,但塵世如斯,蒼天無語。
母閼氏道:「你就是李廣的孫子?」見李陵不答,以為他聽不懂胡語,又命通譯問了一遍。李陵面無表情,木然不應。
這邊李陵、霍光各有心事,他們的好友蘇武卻辭別了家人,率領副中郎將張勝及隨員常惠等人踏上出使匈奴的路程。除了護送之前被大漢扣押的匈奴使者回國外,蘇武此行還有兩項重要使命,那就是打探到被匈奴人俘虜的匈河將軍趙破奴的下落及大漢鎮國之寶高帝斬白蛇劍的藏處。
霍光既意外,又驚訝。他雖然一直暗戀劉細君,兄長霍去病在世時也表示過要娶劉細君做妻子,但他其實很清楚她的心思並不在他身上,但後來細君被選做和親公主,無論她真正喜歡的人是誰,都沒有了成親的希望,皇帝的詔令註定了她的命運,她最終遠赴西域,成為七十多歲的烏孫昆莫獵驕靡的夫人。
夷光聽見動靜,驚慌失措地從營帳中衝出來,叫道:「李陵哥哥,追兵來得好快,你先走,我盡量拖住他們。」李陵見她披頭散髮,僅穿著單薄內衣,顯是剛從裘被中爬出來,很是感動,道:「既然是沖我來的,理該由我一人承擔。」
當戶道:「公主,李將軍人在這裏。」夷光點點頭,道:「嗯,辛苦你了。」躍下馬來,拔刀割斷了李陵手腕上的綁繩。
李陵道:「他沒有自報身份么?」韓羅敷遲疑了下,還是道:「是個女子,自稱是烏孫使者。」
孩子,你要是渴了,莫飲河水。
蘇武見他鬱鬱寡歡,便道:「我還有幾日才會離京,都尉君若是有信件要我帶給解憂公主,也還是來得及。」隨即拱手告辭。
李陵形容枯槁,肝腸寸斷,每日處於一種持續的煎熬中。他的生命運轉比別人快幾倍,十年比一生更跌宕——先是失去了最愛的女人,接著失去了至親的親人。他自己更是身敗名裂,一無所有,從此沒有了家,也沒有了國,恍然一片離開樹枝的樹葉,徹底失去了依附,無論如何飄零,最終也要乾枯死去。
西域路遠,消息不通,劉解憂還不知道李陵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他又不肯起來,只得一樣跪下來,不解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一名侍女揭簾走了進來,稟告道:「右夫人,馮夫人求見。」劉解憂笑道:「又不是外人,請她進來吧。」侍女道:「馮夫人在右夫人書房中,她說有要事,只能對右夫人說。」
他終於顫抖著打開了那封帛書,卻只是另一首歌辭:
走出單于大帳時,李陵不由自主地仰頭望天,天如灰幕,竟無半點陽光,似乎又有一場大風雪要到來。他轉而凝視西南方向,心中發出一陣悲切的呼喚:「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解憂,你會原諒我嗎?」
除了水波蕩漾外,苑中林木蔥翠,養有許多珍禽異獸。文帝劉恆在位時,曾經來參觀養虎的虎圈,興起之下,詢問起禁苑中所飼養的各種禽獸的數目,上林苑令一個也答不上來。一旁的虎圈嗇夫見上司發窘,遂主動代答。劉恆又有意詢問各種禽獸登記的情況,虎圈嗇夫隨問隨答,答對如流。劉恆十分感慨,道:「官吏就應該是這樣的。」詔令將原上林苑令免職,任命虎圈嗇夫為新上林苑令。負責傳令的謁者張釋之卻不肯動身,反而問道:「陛下認為絳侯周勃是什麼樣的人呢?」劉恆道:「忠厚長者。」張釋之道:「可是絳侯周勃卻是口才不佳,議事時往往有話說不出口,根本無法跟這個嗇夫的多言善辯相比。秦朝重用刀筆吏,考核官員則用敏捷苛察作為標準,其害處是空有其表,從無實際內容,皇帝聽不到對朝政過失的批評,最終導致國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現在陛下因嗇夫善於辭令而破格陞官,比影隨景,只怕天下人會爭相效仿,都去練習口辯之術而無真才實能。還請陛下三思。」劉恆大為震動,遂取消了詔令,也由此對張釋之刮目相看,升其為中大夫,執掌諫諍論議,專為皇帝獻計獻策。
西域諸國無不震懼,爭先恐後派遣子弟攜帶方物珍寶,隨軍東來為質于漢朝。劉徹龍心大悅,加封李廣利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當年衛青、霍去病橫掃匈奴,所得封賞也不過如此而已。
李陵道:「家室之事就不勞單于費心了,不過臣有一個請求,希望單于能答應。」且鞮侯道:「好,你說。」
原本李陵得知母親、妻子被皇帝下獄的消息后,想儘快找機會逃走,但匈奴人看守極嚴,就算他能用武力奪取馬匹逃出王庭,也難以穿越數千里之遙的胡地。他反覆權衡后,又改變了主意,決意先打聽到大漢鎮國之寶高帝斬白蛇劍的下落再說。但還沒有等他開始著手,另一個人搶在他前頭打起了寶劍的主意,這個人就是管敢。
時逢九月,胡地正是一派荒秋暮景——暮雲空磧,關河蕭索。衰草連天,萬里秋霜。雁陣掠過,飛落沙灘。秋水生寒,煙靄蒙蒙。天氣日益陰冷,河水已經結起了薄冰,漢軍全是步卒,難以繼續深入,李陵遂決定就此回師。然而此時匈奴且鞮侯單于得到了消息,他猶自不能忘記這個當年以神奇箭術贏得脫身機會的年輕人,遂親自率領三萬騎兵前來圍攻李陵。
昔日伊稚斜用武力驅逐了匈奴太子於單,奪得了單于寶座,即位不久即遭遇漢軍大規模反擊,先後被衛青、霍去病擊敗,在漠北之戰中,連他本人也差點被漢軍俘虜,可謂自冒頓以來境遇最慘的單于,從此龜縮在漠北,再也不敢輕易南下。他的子孫中,以孫子烏師廬志向最大,一心要收復失地,與大漢爭鋒,可惜在匈奴並不得人心,很快死於貴族爭權的內訌中。
殺掉仇人的興奮過後,他的腦子裡開始昏昏沉沉,開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亂。他重新回憶起今天的一切,他殺了李緒,如願以償,應該多少有點得意和滿足,但現在充滿他內心的卻只有空虛,難以形容的空虛,無法填滿的空虛。李緒真的是他的殺母殺妻仇人么?他最大的仇人應該是大漢皇帝才對呀,還有李廣利、公孫敖這些人。皇帝殺了他全家,他竟然還會為了漢朝冒險來殺李緒,這難道不是很可笑么?
且鞮侯道:「你不用再妄想回去漢地,除非投降,不然就會落得跟虞常一樣的下場。」蘇武道:「單于殺我容易,要我投降千難萬難。」且鞮侯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倔強到什麼時候。」便下令將蘇武投入大窖中。
劉徹聞言心中大悅,半開玩笑地道:「朕下次倒是可以考慮派霍卿為主帥,率軍出擊匈奴,立下戰功,才好封侯拜相。」霍光道:「多謝陛下厚愛,臣深感惶恐。朝中有李陵將軍這等精於騎射的良將,哪裡輪得到臣來擔任主帥。僅憑他敢率五千步兵深入胡地,朝中再無第二人有此等膽色。」
蘇武便正正朝服,手執漢節,跟隨來人前去。張勝剛要跟上前去,匈奴兵舉刀攔住了他:「單于只請使者君一人。」
原來管敢早知道士卒在軍中藏有婦人,其中一名女子更是他的相好。婦人們被李陵發現斬殺后,他懷疑是校尉韓延年偷偷告了狀。漢軍中馬匹極少,只有諸將和李陵的親信侍從有馬,正好韓延年來找管敢,命他率偵騎出山谷查探敵情。管敢心中不滿,當眾頂撞了韓延年,不肯奉命。韓延年遂命士卒捉住管敢執行軍法,當眾打了他二十鞭。管敢憤怒難耐,居然出谷投降了匈奴,並泄露了機密軍情,告訴且鞮侯單于道:「李陵軍沒有後援,箭矢也快用完了,只剩下李將軍及成安侯韓延年麾下各八百人還能作戰。單于只要派出精銳騎兵,用羽箭突擊,就能一舉攻破他們。」
大帳中安靜極了,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
兵士大聲應命,拔刀便朝張勝眼中剜來。張勝尖叫一聲,忍痛大叫道:「我說,我說了,還要打聽匈河將軍趙破奴和高帝斬白蛇劍的下落。」且鞮侯臉色極為難看,命人押過蘇武,喝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徹最見不得將領逡巡不前、借故推託,看了路博德奏摺后,懷疑李陵害怕匈奴,自悔前言,想拖延出兵,所以才暗中委託路博德代為上書勸阻,聯想到之前李陵不肯率兵攻打大宛之事,心中愈發惱怒起來。正好此時匈河將軍趙破奴輾轉自胡地逃回,向皇帝報告說匈奴認為漢朝霍去病和衛青已經相繼病死,朝中無人,蠢蠢欲動,正要入侵西河。劉徹極是生氣,下詔書嚴厲訓斥路博德,命其立即率軍趕往西河,嚴守要道,阻擋匈奴軍。又派使者急馳到邊塞,敦促李陵迅速出兵。
李陵這才知道天子急召自己回京是要讓自己與康居使者比試箭術,心道:「我是邊關重將,軍務繁劇,皇上為了一名使者的比箭請求就派人用傳將我緊急召回,未免小題大做了。」他不願意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當即朝那使者克盧點點頭,問道:「使者君想要如何比試?」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
北風陡起,如雷霆萬鈞般碾過大地。冬夜格外漫長,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令人膽寒的漫漫長夜。所有人都在簌簌發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陰氣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那顆冰凍的心。凄厲的風中,隱隱約約傳來胡笳的調子,彷彿人世間微弱而凄慘的哀怨聲。
且鞮侯見李陵連如此隱秘的男女之事都肯當眾說出,足見胸襟坦蕩,很是欣慰,道:「好。正好夷光一直吵著要去烏孫探望奇仙,你便裝扮成公主的隨從,跟她一起去。」李陵道:「是,多謝單于。」
李緒登時冷汗直冒,只得乞求地望著李陵。李陵卻看也不看他一眼,躬身道:「臣想去趟烏孫,請單于允准。」
李陵聞聽母親和妻子已被下獄,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醒悟過來,道:「我只是被俘,並沒有投降,我不信皇上會逮捕我的家眷,你休要挑撥離間。」衛律道:「大漢律法一向嚴酷,李君應該最清楚不過。」
眾人聽了均覺得有理,又極為劉解憂不計前嫌的大度讚歎。
她覺得李陵的投降,不是他對不起漢朝,不是漢朝對不起他,也不是他的錯,而是她的過錯。她注視著他,淚水撲簌簌而落。這是她生平第二次落淚,兩次都是當著李陵的面。雖然她不是大丈夫,但她做到了大丈夫才能做到的事。
衛律笑道:「我與蘇武君是故人,禮儀那一套就免除了吧。」蘇武臉色登時沉了下來,行了一禮,冷冷道:「故人不敢當,丁靈王有禮。」不再多理睬衛律,徑自回來客帳,思索要如何打聽趙破奴和高帝斬白蛇劍的下落。
支謙道:「胭脂她很愛你,因為你要離開烏孫,她還哭了好幾次。本來我跟她說,她可以跟你一起走,可她又不願意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唉,我實在該自己動手落毒的,那樣就可以保全胭脂,讓她跟你回去漢地。」
且鞮侯單于大喜過望,派出數千銳騎,各持強弓,繞到漢軍前面,堵住了道路。李陵率部眾拚死力戰,最終箭矢用盡。
虞常一直刻意壓低的語調卻逐漸高亢了起來,道:「既然要做,就要做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這件事,我和緱王已經盤算了很久。」張勝道:「要怎麼做?」虞常道:「我們打算殺死衛律,劫持母閼氏,一同歸漢。」張勝登時嚇了一跳。
匈奴不尊重老弱,母閼氏雖然貴為烏維、呴犁湖和且鞮侯三任單于的母親,但終究還是要聽從單于的命令,聞言只得作罷。即便如此,還是命人狠狠抽了李陵五十鞭,直抽得他昏死過去,這才丟到臭氣熏天的馬棚里。
他有時候會想,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臨死時,最後想到的人會是誰?當然不會是皇後衛子夫,也不會是衛太子劉據,這對一度有「獨霸天下」之稱的母子失寵多年,早已經被徹底擯棄在恩寵之外。幾年前,丞相石慶病死,公孫賀被皇帝選中,拜為丞相。當時朝廷多事,大臣難安於位。石慶之前,已連續有李蔡、庄青翟、趙周三名丞相因犯事坐罪下獄而死。石慶為人謹慎,朝議時從不多言,只唯唯聽命,雖最後得以善終,但亦屢受皇帝督責。丞相位子形同爐火,居位者經常難以保全首領。所以當公孫賀被任命為丞相時,頓首涕泣,不肯接受丞相印綬。劉徹見狀起身離去,公孫賀才不得不受職,事後哀嘆道:「這下我完了。」又委託妻妹衛皇后出面向皇帝說情,想辭掉丞相之位。劉徹很是奇怪,道:「驃騎將軍和大將軍都是已經過世,你們衛家外朝無人,朕這是為你們好啊。」脫口而出的「你們」二字,等於是跟衛氏劃清了界線,這可真是讓人從頭涼到腳的大實話啊,侍奉在一旁的霍光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衛皇后臉上的塌肉在抽|動。
衛律又大聲宣佈道:「漢副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罪亦當死。如果現在肯投降,還有宥免的機會。」
上林苑四周有垣牆圍繞,長達數百里,僅大門就有十二座,內中有三十六座園苑,十二處宮殿,著名宮殿有建章宮、甘泉宮、宜春宮、五柞宮等,都是建制龐大的建築群。僅以建章宮為例,馬在內中馳騁,要跑一天才能跑完。著名的昆明池也在上林苑中。昔日皇帝劉徹派使者取道西南通使身毒,卻被滇國國王所阻。滇國附近的昆明國有一個方三百里的滇池,更是一大障礙。劉徹決心討伐昆明諸國,遂派人在上林苑中,造周回四十里的昆明池,以操練水軍。
張勝名利之心極重,此次也是主動https://read.99csw.com應募出使,一聽到「大事」二字,登時怦然心動,忙引著虞常來到自己居住的客帳,懇切地道:「我雖然只是副使,但一樣代表大漢朝廷,虞君跟我說也是一樣的。」虞常遲疑道:「這個……」張勝道:「你我相識多年,難道你還信不過我么?」
李陵滿以為烏孫使者來找他,一定是奉劉解憂之命,當是有什麼私人書信要交給他,不料對方卻稱只是順路探望,不由得滿腹狐疑,又不便明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馮嫽諸人登車離去。終於還是忍不住奔進東方朔家中,問道:「馮女官來拜訪先生,是奉解憂公主之命么?」東方朔正在窗下撫琴,淡淡應道:「嗯。」
李陵和克盧同時拈箭引弓,一旁的光祿卿韓說見二人已準備好,便叫道:「開始!」
打探趙破奴和高帝斬白蛇劍下落之事極為機密,只有正、副使二人知道,蘇武料不到張勝為了活命居然供了出來,心涼如鐵,再也無話可辯。
且鞮侯單于得知高帝斬白蛇劍不僅是大漢鎮國之寶且內中隱藏有巨大財富后,喜出望外,立即派人前往長安,謀划奪取雌劍。但雌劍已經被皇帝收藏在甘泉宮中,即便是重臣也難以接近。管敢又出主意,據他推算,那藏寶圖一定是藏在雄劍劍柄中,如果能造出一柄新的雌劍,只要形狀跟原先那柄一模一樣,就能與雄劍契合成為一體,從而打開機關。且鞮侯單于由此對管敢刮目相看,因他原先就是雌劍的主人,特意命他主持此事。管敢畫出了雌劍的樣子,又請單于派人到漢地擄來幾名手藝高超的鐵匠,因時間過去已久,他記憶中的尺寸未必準確,所以需要高帝斬白蛇劍做比較。且鞮侯單于也放心地將高帝斬白蛇劍交給他掌管。
李陵拼力掙扎,卻始終掙脫不開綁繩。他最終放棄了徒勞的反抗,瑟縮在帳角,發出嘶啞而撕心裂肺的慟哭聲。那是許多匈奴人生平所聽見的最可怕的最瘮人的哭聲。
當然,出風頭最大的還是來自烏孫的貢物青田核,核大如六升(瓠),盛以清水,頃刻變成醇美好酒,隨盡隨盛,稱為青田酒。但有一點,這酒不能久放,置久就會發苦。如此神奇之物,令人大開眼界,就連皇帝劉徹這等見多識廣之人也嘖嘖稱奇,嘆為觀止。
雪如鵝毛似的飄灑,地上積雪盈尺,天地早已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塵世的喧囂和紛亂,使大地顯得寧靜而高遠。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李陵隨後引兵向東南撤退,沿著龍城舊道行軍。匈奴自恃兵眾,緊追不捨。李陵軍很快再次被匈奴騎兵包圍,被逼到一片大沼澤中時,四周長滿了葭葦。匈奴兵順風放火,想要將李陵的軍隊逼出來。李陵教手下兵士自己先燒葭葦,燒出一片空地,等到匈奴放的火焰燒到這裏,已無可燃之物,火路被斬斷,大火漸漸熄滅了。李陵以火對火,保全了全軍將士。
支謙忽然開了口道:「將軍不必用刑,我願意招認。」
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衛律道:「緱王的手下告訴我,是你的副使張勝跟虞常串通,事先謀劃了一切。然後由你出面,派信使來邀請我去你的住地,然後趁機殺死我,是也不是?」蘇武道:「不是這樣。」
李陵道:「不要說了!我如果不戰死,就不是壯士。」攜了佩劍,獨自著便衣出營,想看看有沒有機會趁夜色奇襲單于大營。然而峽谷前後燈火明亮,谷口已被大石堵住,要道有射手扼守,滿山遍野全是匈奴騎兵,別說接近單于,就是摸進敵營都不可能。
衛律對李陵的憤怒佯作不見,繼續道:「再說李兄你,文武雙全,箭術無雙,不僅漢人、匈奴人,就連西域人都仰慕你的大名。可皇帝卻對你的才幹視而不見,一再派你做李廣利那膿包的後勤。想來李兄自己也很清楚,皇帝從來就不信任你,因為你自小就是太子的伴讀,與太子親若兄弟,你堂妹又是太子寵姬。太子既然失寵,你當然也不可能被皇帝任命為一軍主帥。這次居然可笑到只派你率領五千步兵進擊匈奴,這不是明擺著要你來送死么?」
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
一名男子點點頭,往院子里叫了一聲,一名年輕的陌生女子應聲而出,道:「你就是李陵君?我叫馮嫽,是解憂公主身邊的女官。」又指著呼叫自己出來的男子道:「這位是我丈夫阿泰,他是烏孫的右大將。」
夜色悄然降臨了,像黑煙一般,在山谷中瀰漫,山巒逐漸變成了黑糊糊的輪廓,一鉤殘月升起在天邊。深秋的深夜,如寒水一般凄涼。
李陵心道:「不管怎麼說,皇上是個精細人,不可能沒來由地逮捕我家眷下獄。這一定是匈奴人有意散布我投降匈奴的消息,按照律法,投敵者一律沒家,他們是有意斷絕我的歸路,好強逼我投降。我得想辦法逃離這裏才是。」
李陵見他欲言又止,心中更加不安,忙催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衛律咬咬牙,道:「漢朝皇帝族誅了李君全家。」
李陵道:「我要解手。」狐鹿姑道:「抱歉,我可不敢解開你手上的綁縛。昔日令祖飛將軍李廣被我匈奴俘虜,押送途中奪馬逃走,還射死了不少追兵,我舅祖就是在那次追擊中被射死。」命人扶起李陵,帶到一邊,解開他的褲帶,褪下褲子。
衛律哈哈大笑,下來將張勝一腳踢翻在地,喝道:「匈奴法律規定,犯死罪者處死,犯嚴重罪行者處以軋刑。你本來犯了死罪,姑念你肯投降,改判軋刑。」張勝忙爬起來,連連磕頭道:「謝謝丁靈王不殺之恩。」一旁匈奴人瞧見他這副熊包樣,都笑了起來。
衛律又道:「李兄出身將門,祖孫三輩盡為大漢效力,忠心耿耿。尊父正當壯年時在雁門關外戰死,當時李兄還未出生。尊祖飛將軍少年從軍,馳騁沙場五十余載,最終卻被皇帝和大將軍衛青一再排擠,在古稀之年落了個自刎謝罪的下場。尊叔李敢將軍英勇善戰,威名不在飛將軍之下,結局又如何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死。可笑的是,那位皇帝居然還對外宣稱李敢將軍是被鹿撞死的。」
李陵徑直走到李緒身邊,道:「李君,別來無恙?」他之前是李緒上司,李緒素來極佩服他的才幹,當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多謝……」一語未畢,只覺得劇痛無比,低頭一看,一柄匕首正插在自己胸前。
支謙又叫道:「魏超君,請你過來。」
隨即擊鼓拔營,李陵自己上馬先行,與副將韓延年帶領隨從十餘人,騎上軍中僅有的馬匹,趁夜色冒死衝殺出峽谷。行不到一里,到達一片胡楊林時,幾千匈奴騎兵舉火追到,將李陵等人團團圍住。
過了數日,有騎士來報,稱母閼氏已經病死,單于召右校王回去王庭。李陵遂與蘇武飲酒作別,酒酣時長嘆道:「行志志立,求仁得仁,雖遭困厄,死而後已。我李陵雖有奮大辱之積志,效曹柯之盟之宿願,奈何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李陵之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忍不住離座起舞,慷慨作歌道:
阿泰道:「我記得李陵君,你昨日跟康居王子克盧比試箭術,我也在場。」
劉解憂幽幽地道:「想不到我們還能有相見的時候。我原以為……原以為這一輩子……」
衛律見李陵沉思不語,知道已說到他心中痛處,便道:「我知道一時難以說服李兄,你再好好想想。」轉頭命那侍女棄奴道:「好好服侍李君。」棄奴道:「奴婢知道。」走過來跪在床前,道:「奴婢幫將軍換藥。」助李陵解開上衣,用一種黃色藥膏塗在他胸腹的鞭傷上,他頓時覺得一陣清涼,疼痛大為減輕。
這些婦人原是盜賊家屬,受牽連被遷徙邊郡,充做苦工。邊塞生活極為艱苦,士卒們大多是青壯年男子,血氣方剛,偏偏軍營又不準攜帶家眷,士卒們遂將精力發泄到這些戴罪的婦人身上,正如當年昭陽公主逃到右北平郡之初的遭遇一樣。李陵為人親厚,愛護士卒,在軍中聲譽很好,他體諒士卒們正是精血旺盛之時,對這類事也只是佯作不知,聽之任之。久而久之,士卒們膽子越來越大,乾脆將婦人喬裝打扮成軍士,藏在軍營中,方便隨時交歡取樂。這些婦人本該戴著鐵鉗和腳鐐,從事修建城牆等工作,不但辛苦,而且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多有累死、餓死者。但跟了士卒后,再也不用勞作,也不必戴上刑具,常常還能吃上酒肉,代價不過是用身體取悅一幫如狼似虎的男子而已,遂也樂得從命。此次出征,更有膽大妄為的軍侯因為一日也離不開婦人,力主瞞過主帥,將她們帶在軍中。一干婦人早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只知道曲意迎合眾士卒,好保住性命,絲毫不敢聲張。李陵心思全在戰事上,居然對婦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之事一無所知。
眾人聞言均是一愣。阿泰更是愕然,問道:「昆莫為何要拿我?」忽聽見門外衛士叫道:「左夫人到。」轉過頭去,正見到奇仙公主帶著侍從押著五花大綁的支謙進來,阿泰詫異無比,問道:「我妻子如何得罪了左夫人?」
支謙的故事驚心動魄,但她神情坦然,語氣極為平靜,娓娓講完這一切,道:「右夫人,請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琴聲叮咚中,他的心緒慢慢平復下來,取過帛筆,就地在東方朔的書房中寫了一封帛書,封在竹管中,騎馬進城來找蘇武。
等霍光情緒平靜時,馮嫽已經不見了蹤跡。剛才的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有手裡的一片絲帛,宛然是細君的筆跡,還帶著細君的氣息,表明馮嫽是真的來過。那氣息清清淡淡,若有若無,絲縷不絕,那是種令人迷戀、令人浮想聯翩的香氣。他痴痴地望著那片絲帛,彷彿感覺到了一絲飄然而逝的餘溫,其意殷殷,其情綿綿。
這衛律原是胡人,自小生長在漢朝,與李延年是鄰居,一起長大,關係極好。後來李延年當上協律都尉,妹妹李妍更是成為皇帝寵妃,衛律也被李氏兄妹舉薦到未央宮中為郎官,與蘇武算是同僚,頗為熟識。後來皇帝要派使者到匈奴去,李延年又舉薦了衛律,想讓他儘快立功。衛律完成使命后返回漢地,湊巧聽到李延年、李季兄弟因捲入宮廷紛爭被誅殺的消息,他擔心受到牽連,隨轉身逃奔了匈奴。目下極得且鞮侯單于寵幸,被封為丁靈王。
管敢進來氈帳的時候,李陵正縮在牆角坐著。他整個人完全蔫了下去。原先明朗的、紅潤的臉深陷了下去,瘦得臉頰完全突了出來,蒼白得可怕。以前那雙銳利有神的眼睛變得獃滯,只是死死地看著昏暗的角落。
管敢走近他身前,蹲了下來,道:「將軍,人死不能復生,還請將軍節哀。太夫人生前待我很好,聽到她的死訊,我也很是難過。」李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奇仙公主道:「哼,你妻子就是下毒害死前任昆莫的主使,她剛才還想要下毒害我,被我的侍衛長當場擒獲。」想到適才差點不知不覺飲下毒酒的驚險,對劉解憂更加感激,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右夫人,多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這一覺睡得極長,直到次日正午,李陵才醒過來。正好韓羅敷進來,見丈夫睡醒,忙叫婢女打水服侍他梳洗。
李陵把頭埋在劉解憂懷中,感到她溫熱的身軀貼著自己,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繚繞在身邊,聽到她安詳平和的呼吸聲隨著胸脯的一起一伏也響一聲輕一聲的有如天籟之音。他心中悲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卻的海面漸漸平復,迷迷糊糊間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親的懷中安然入睡……
能夠遊說匈奴緱王歸漢,這可是一件大功勞,緱王必定被封侯,參与者也會得到豐厚的賞賜。張勝當即驚喜得「啊」了一聲。
面對這樣一個為奪馬不惜軍力、民力、國力的大漢天子,匈奴人也感到害怕了。在左大都尉蘭及降漢失敗后不久,匈奴內部再次發生動蕩,烏師廬單于暴斃,因其子年幼,由叔父右賢王呴犁湖繼任單於之位,但呴犁湖在位不久便病死,其弟左賢王且鞮侯繼立為單于。這樣,伊稚斜單于的三個兒子烏維、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後都當上了單于。
李陵見蘇武語意誠摯,不禁長嘆道:「義士!」從此只與蘇武日日飲酒閑談。
冬日的夜色降臨得格外早,才是黃昏時分,烏孫都城赤谷城內的燈火已次第亮起,一帳帳滲透出光亮的氈房將滿天的雲霾襯托得格外沉重。
支謙微垂著眼帘,神色極是漠然,毫不理會丈夫的盤問。阿泰一連問了幾遍,她始終一言不發。阿泰氣極,叫道:「來人,取鞭子來。」站到支謙身後,親自舉起鞭子,但卻無論如何都抽不下去。眾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高舉的右手在顫抖,顯是內心情感澎湃,激蕩不止。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夫妻二人和睦幸福,一直是赤谷城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對,忽然讓他當眾刑訊侮辱自己的妻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這一場為奪馬而發起的戰爭,不僅令漢家天下騷動,也對西域諸國產生了巨大的震懾作用。李廣利大軍所到之處,西域各小國無不爭相迎送。只有輪台一城閉門拒絕,李廣利揮兵攻打數日,城破后大肆屠城,從此乘勢長驅,直到大宛,一路毫無阻礙。不過即使如此,到達大宛的漢軍也只剩下了三萬人。
司馬遷是前任太史令司馬談的兒子,與李陵雖同居茂陵,卻算不上深交,只是看不過安享富貴的朝臣對前方冒死涉險的將領毫無同情心,出於公義出面陳說李陵投降是出於無奈,哪知道觸怒皇帝,被定了誣罔的罪名,關押到若盧獄。若盧獄屬於少府管轄,在黃門內寺,專門用來關押將相大臣犯罪者,算是高級監獄。獄吏頗敬重司馬遷的為人和學識,他倒也沒有吃太多苦,然而終究還是身在監獄中,度日如年。
李陵遂在九月從居延出發,率領五千步卒向匈奴境內進擊,向北行軍三十日,出居延千余里。他將沿途所經過的山川地形繪成詳細地圖,派遣心腹侍從陳步樂送回長安。劉徹得到地圖后很是讚賞,當場提拔陳步樂為郎官。
來到建章宮圓闕,早有內侍等在那裡。李陵翻身下馬,令管敢等人在圓闕外等候,自己跟隨內侍進宮,一路往南,趕來正殿玉堂殿。霍光正在殿外階下徘徊,似乎在等什麼人,一見李陵便招了招手。
李陵叩頭自請道:「臣願意全力支持貳師將軍,但臣希望能自己獨當一面。請皇上准許臣自領一隊,到蘭干山南吸引單于部隊,這樣匈奴人就無法集中兵力攻擊貳師將軍。」
匈奴兵將袁寧拖到衛律面前跪下。衛律舉起馬鞭,狠狠抽到他身上,喝道:「說,是誰要你來誘我?」袁寧道:「是副中郎將張勝!是張勝君讓我去請大王!說是中郎將君有要事找大王商議。」
馬棚中有一股濃重的乾草和馬糞味。李陵被緊緊捆在柱子上,動彈不得。牛皮繩索深深勒進了他的手腕,先是劇烈的疼痛,繼而便麻木了,逐漸失去了知覺。然而,與他心中的傷痛相比,這點皮肉之苦自然算不了什麼。他知道他活不長了,自從他打算殺死李緒為漢朝除去心腹大患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有打算還能活著看到明日的太陽。
李陵見韓延年答得含糊,目光閃爍,疑心更重,遂親自帶人在軍中大車上搜索,居然當真搜出了數名婦人。
匈奴軍雖然暫時退出山谷,卻居高臨下從山上投下礌石,截斷了漢軍退路,並且大叫道:「李陵、韓延年快快投降!」
正巧衛律進來,問道:「李君有事么?」李陵道:「單於人呢?我要見他。」衛律道:「單于正在大帳中議事,李君有話不妨告訴我,我會轉告單于。」李陵冷然道:「我有話只對單于說。」
他說得慷慨激昂,豪情滿懷,一股英雄之氣在他身上澎湃激蕩。一向剛毅的劉徹居然也受了感染,不由得回憶起李陵生父李當戶來——當年李當戶在皇宮中任郎官,侍奉皇帝左右。劉徹寵愛一塊長大的玩伴韓嫣,親若兄弟,韓嫣仗著天子寵愛,勢比王侯,群臣無不禮讓三分。唯獨李當戶見不慣韓嫣與皇帝肆無忌憚地調笑,居然衝上前打了韓嫣,而且是當著劉徹的面。從此以後,非但韓嫣遠遠見到李當戶便主動避開,就連劉徹也對他多了幾分恭敬。可惜,若不是李當戶在雁門大戰中戰死,說不定他今日也可以成為大漢的一員良將。
烏孫是西域大國,赤谷又是都城,平時大街小巷中往來商人如織,真箇是舉袖成雲,揮汗如雨,如今到了冬季,不僅商旅駐足,就連城裡人也絕少出門,全躲在屋內烤火取暖去了。
第一次征伐大宛時,皇帝本有意任命李陵為統帥,但李陵卻對勞師動眾奪取汗血寶馬持反對意見。劉徹很是生氣,當面嚴厲訓斥了他,他由此失寵,被喝令回屯駐地張掖待命。從來沒有帶過兵的李廣利反而成為征伐大宛的主帥,結果遭遇慘敗。不久,劉徹第二次派李廣利進攻大宛,命李陵帶領部下五校尉兵跟在主力部隊之後,策應李廣利的行動。李陵對不學無術的李廣利很是反感,現在居然要受其節制,心中很是不服,有意遷延,進軍遲緩。等他率軍到達敦煌的時候,李廣利軍已經得勝回師了。
李陵精通音律,當年與協律都尉李延年多有來往,與衛律關係也不錯,聞言只冷冷道:「衛君如今已經是匈奴的丁靈王,李陵卻只是個俘虜,還是不要再稱兄道弟的好。」衛律道:「我投降匈奴也是逼不得已。李兄最清楚經過,我是受李延年舉薦出使匈奴,李延年兄弟被皇帝處死,我若回去長安,也難逃一死。而今你我即使立場不同,也還是可以顧念舊情,繼續做朋友。」
蘇武心中對張勝的動機了如明鏡,卻也不揭破,只嘆息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是正使,怎可能不被牽累?稍後匈奴人必定來逮捕我們前去大帳受審,我身為大漢使者,若是對簿虜庭,對不起國家,不如早圖自盡!」隨即拔出佩劍,橫劍便欲自刎。
蘇武道:「我蘇氏父子本無功德,全靠著皇帝的提拔和栽培。我父親做了將軍,被封為平陵侯。我兄弟三人也都是皇帝的親近大臣,侍奉宮禁,常想著肝腦塗地,報答主恩,雖斧鉞湯鑊,在所不辭。」
李陵一軍剛好被圍困在兩山之間。他命兵士效仿當年大將軍衛青創下的陣法,將武剛車環繞起來當做營寨,自己則率領士兵出營外列陣:前排步兵持戟、盾堅守,後排射手持弓弩射擊。匈奴軍見漢軍人少,便直接正面攻擊大營。李陵道:「聞鼓聲而縱,聞金聲而止。」親自挽弓,等到敵人蜂擁近前,才下令擊鼓。漢軍千弩齊發,匈奴士兵應弦而倒。殘兵見漢軍弩箭厲害,氣勢受挫,急忙往山上撤退。李陵親自帶領步兵追擊,擊退了匈奴的進攻。此戰下來,竟然殺死數千敵人。
氈帳中有一名侍女打扮的匈奴女子,見李陵醒來,忙揭開門口氈毯,朝外面喊了一聲。回身扶李陵斜倚在床頭,取了一隻陶碗,從銅壺中倒了一碗羊奶給他。那羊奶中混了烈酒,雖然嗆口,膻味很重,喝到腹中卻熱乎乎的十分舒服,身上的傷痛也大為減輕。
太液池前置有銅龍,長三丈,銅樽可容四十斛酒。每逢宮中大宴會時,龍從腹內受酒,口吐于樽內,象徵酒是天之美祿,又代表酒是真龍天子所賜。
衛士不敢再問,上前將李陵從柱子上解下,交給當戶。當戶命部屬攜李陵到外面,扶他上了馬,往北馳出十幾里地,夷光正率領一隊兵士等在那裡。
蘇武還要拒絕,兩名匈奴一左一右挾了他手臂,將他強行拉到一條毛氈上坐下。
負責押送俘虜回王庭的左賢王狐鹿姑見李陵清醒過來,便命人將他從馬上解下來,喂他食物和水。
匈奴沒有監獄,俘虜和犯人通常是罰為奴隸,干各種苦活,只有極個別的特殊人物才會關押在很深的土牢里,說是土牢,其實就是乾涸廢棄的水井。趙破奴兩年前被俘虜后,一直不肯投降,因為他不但是漢軍將軍,還有列侯的爵位,更是以漢軍主帥的身份被俘虜,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被丟在王庭的一口十余丈深的井中,吃喝拉撒均在井下,除了坐井觀天外,根本沒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
劉徹原想給李廣利立功建業的機會,等他得勝回朝,就立即授封爵,沒想到他卻大敗而歸。所以,當李廣利派人向朝廷報告並請求罷兵時,劉徹勃然大怒,立即派使者趕到玉門關前,阻止李廣利等入關,並傳諭李廣利軍前:漢軍敢有入關者,一律處斬。李廣利不敢違令,只好留在敦煌玉門關外。
正想得出神,忽聽見劉徹悠悠吟道:
衛律正好陪著母閼氏過來招呼,見狀不由得愣住。眾將這才留意到起了變故,不禁呆住。
她禁不住脫口道:「你……變了。」李陵道:「風雪依舊,人卻老了。可是你,沒怎麼老。」
虞常便說了實話,道:「我雖然是衛律隨從,但他當年投降匈奴,我並不贊成。只是使者降胡,我若獨自逃回大漢,按漢家律法也要處死,遂只好暫時棲身在胡地,尋找機會。若是我能為大漢立下一件大功勞,自然就能抵消我之前的降胡罪名。」
母閼氏先去查看李緒的屍體,只見他雙目圓睜,滿是驚訝和憤憤不平之色,顯然是死也不相信李陵竟然當眾刺殺他。母閼氏怒極,走過來揚手給了李陵一個嘴巴,喝道:「你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殺死李緒?」
他不明白細君為什麼指名要將這首傷感的歌辭寄給他,但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渾身的血液也在迅速地凝固。他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感,淚水終於還是當著馮嫽的面涔涔滾落。他閉上了雙眼,彷彿已經聽到細君那顆水晶般透明的心跌碎了一地的聲音。
這是李陵被俘以來第一次主動要求見單于,衛律不敢怠慢,遂帶他來到單于大帳外,又道:「這就是單于大帳了。李君該知道規矩,你仍然是漢臣的身份,要進帳見單于,須得用墨將臉塗黑。除非你現在投降,那麼這一套就可以免了。」李陵毫不遲疑地道:「我願意投降。」
霍光所會見的貴客不是旁人,正是烏孫使者馮嫽。馮嫽帶來了一封帛書,是早已過世的江都公主劉細君寫給霍光的信,但信一直未寄出,直到她死後才被劉解憂發現。
克盧卻趁李陵這一呆的工夫,從容地射完了餘下的三支箭,收弓笑道:「將軍,你輸了。」他不但十二支箭全中,而且比李陵先一步完成,已然是鐵定的贏家。
光陰荏苒中,天下局勢也在發生劇烈的變化。
氈房的門口正有幾樹紅梅映雪盛開,胭脂一般嬌艷,飄揚著細細的幽香。這是劉解憂出嫁的時候從中原萬里迢迢帶來烏孫的,正是李陵所送。真情仿若梅花開過,縱然冰雪泠泠,亦也不能湮沒。往事歷歷,如煙絲一般,一縷一縷地浮上心頭。他彷彿又回到了長安,與心愛的女子一起在茂陵漫遊,飲酒賞花,心中開始隱隱約約有一種遐想。突然回過頭來,劉解憂也跟了出來,眼睛澄如清水,那樣溫柔地瞧著他,目光里有愛戀,有理解,有關切,有相見的喜悅,也有即將分別的哀愁。
李陵矛盾交織,時而拔劍起舞,意氣激昂,時而俯首嘆息,神情沮喪。直到深夜,他依舊未卸下鎧甲,徘徊在營帳外。營地中的漢軍看見自己的主帥露出少有的沉重悲哀表情,也就肅靜無言,整片山谷的氣氛變read.99csw.com得莊嚴肅穆。
張勝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兩腿哆嗦發軟,站都站不起來,嘶聲叫道:「我願意投降!我願意投降!」
趙破奴一直被皇帝劉徹寄予厚望,天下人均以為他早晚會登上大將軍之位,他的被俘,不僅令劉徹痛失愛將,還直接促使了另外一個人的崛起。眾所周知,劉徹喜歡從身邊的女人身上發掘人才,培養將帥人選,如衛青,如霍去病,甚至連趙破奴得到信用也是因為夫人王寄,主帥跟皇室有裙帶關係更讓他覺得放心,但霍去病死了,衛青死了,趙破奴被匈奴人押去王庭了,他再無將可用,遂又想起夫人李妍的臨終囑託來——李妍臨死請求皇帝善待她的兄弟,李延年和李季因為捲入毒害王寄一案已被處死,只剩下了一個遊手好閒的二哥李廣利,但不管這人名聲如何不好,他終究是李夫人唯一在世的哥哥了。劉徹在未央宮召見了李廣利。李廣利他長得高大魁梧,眉眼與李夫人十分相似,皇帝第一眼見到就很喜歡,當即拜他為貳師將軍,率領數萬騎兵討伐大宛。
李陵忙上前拜見。劉徹道:「都尉君免禮。朕來為你介紹,這位是康居使者克盧,也是康居國的神射手,他一直很仰慕李氏箭法,來到長安便向朕提出很想與飛將軍的後人較量箭法。」
張勝心下焦急,生怕出了意外,正打算再派人去查看情形,卻聽見外面一片嘈雜爭吵聲。他慌忙踏出客帳,卻見大批匈奴兵已經將漢使營地團團圍住,嚴禁人外出。張勝心下頓時明白:多半密謀已經泄露,虞常、緱王等人恐已遭不幸。登時如墜冰窖,惶恐不已,又擔心禍及自身,無計可出之下,只得去見主使蘇武,吞吞吐吐地將事情的經過全說了。
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這些戰死的人當中,有漢軍士卒,也有匈奴騎兵,他們並沒有什麼私人恩怨,當某人的刀砍向對手時,他根本就不認得對方,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們互相仇恨,互相廝殺,僅僅是因為大漢在與匈奴交戰,他們被君主的命令攪進了戰爭,最終橫屍在這裏。這一切,當真是無法避免的嗎?
之前劉徹派侍者車令攜帶金馬和黃金前往大宛求取汗血寶馬。車令到達大宛國都貴山城后,奉上書信,轉達了大漢皇帝的心愿。大宛王毋寡召集大臣商議。大臣均認為汗血寶馬是大宛國寶,既然是國寶,那就絕不允許別國得到它。雖然大漢強大,有北逐匈奴的實力,但大漢離大宛一萬二千五百里,路途遙遠不說,沿路有高山、大河、沙漠阻擋,道路艱險難行,出使西域的漢使常有一半死於途中,即使大漢有心用武力奪馬,漢軍也難以到達大宛。毋寡遂拒絕了漢使者的要求。自張騫通西域以來,皇帝劉徹熱衷與外國通好,需要大批使者出使異國,因而廣在民間招募人選。車令本是一普通黔首,沒有多少見識,不過是有些勇力,所以才應募出使,希冀跟昔日博望侯張騫一樣,靠出使外國來創下不世之功。他肩負著大漢天子親自賦予的求馬使命,攜帶著極為貴重的禮物,經過長途跋涉,歷盡磨難,好不容易才達到大宛,卻被大宛國王當面拒絕,當即氣急敗壞,當面辱罵大宛國王,還將所攜帶的金馬砸壞,這才揚長而去。大宛群臣見漢使者如此蠻橫無理,均是憤怒異常。車令事後也有些後悔,但事情已經不可挽回,只好將金屑收集起來,準備運回漢朝。到達大宛東部的郁成時,郁成王派兵攔截並殺死了車令一行,奪走所有財物。消息傳到長安,劉徹勃然大怒,不顧山高路險,決定出兵討伐大宛。
夷光斥道:「胡說八道,明明是父王……」李陵止住了她,道:「我這就跟衛君回去受死,不過還請不要提及見過夷光公主之事。」
且鞮侯即位之時,正值漢軍傾力攻破大宛、奪回汗血寶馬,他畏懼漢軍會趁勢出擊匈奴,忙送信給漢朝,道:「漢天子,我丈人也。」又派人送回之前所扣押的漢使者路充國等人,以示親善。
歌詞即為屈原所作《思美人》,稱美麗的香花終究會芳香四溢,美好的聲名即使地處荒僻也總能傳揚開去。
虞常道:「那就請張君跟中郎將君商量一下,我們且好動手。這件事,還需要中郎將君的協助。」張勝道:「不!這件事絕不能讓中郎將君知道!」見虞常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便解釋道:「中郎將君雖然是蘇建將軍的兒子,卻膽小怕事,為人極其謹慎,絲毫不敢冒險,他若是事先知道,一定會想辦法阻止我們這麼做。」
來到昆莫大帳,大臣們都聚集在這裏,交頭接耳,議論不止,見新昆莫帶著右夫人一行人進來,便各自住了口,往兩旁站好。
張勝卻很有些膽戰心驚,刺殺丁靈王、劫持母閼氏,這的確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果真能成功,回漢地后拜官封爵,不在話下,可萬一失敗了呢?
蘇武心中不忍,暗道:「原來虞常也是條血性漢子,不肯隨衛律事胡。想來他已苦心謀划多年,只不過湊巧趕在了我出使的時候。他應該知道且鞮侯單于正向漢朝示好,他有很大的機會可以和平返回漢地,興許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知道匈奴人不會放他走,所以決意鋌而走險,可惜事不機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因為他的這次冒險,怕是匈漢剛剛恢復的邦交又要出現危機了。」見虞常死得慘烈無比,不由得低下頭去,臉有惻然之色。
劉徹也渴望能如周穆王一般,以功業來博得西王母的垂青,好求得長生不老之葯。於是堅持繼續攻打大宛,果斷將主張與大宛停戰的大臣治罪,同時徵發被赦免的囚徒、郡國惡少年及邊郡騎兵六萬人,以及由三萬匹馬、幾萬頭驢、騾、駱駝以及十萬頭牛組成的運輸隊,攜帶足夠的軍需補給物資,由貳師將軍李廣利統率,再次進攻大宛。不久,又增發七科謫和甲卒十八萬屯駐在酒泉、張掖北面,作為後續部隊。
高帝斬白蛇劍的藏處自己冒了出來,雖然省去了打探的力氣,但管敢主持的鑄劍所日夜有人看守,以李陵囚徒的身份,實在難以接近。他也曾經想過不如先假意歸順匈奴,好另作他圖,可「投降」二字實在說不出口,漢人最重名節,更何況他這等名家子弟。他也嘗試要找管敢談一談,但管敢似乎早猜中他心意,命兵士不准他靠近鑄劍所。李陵無奈之下,決意利用且鞮侯單于的女兒夷光公主。他被押送到王庭后,夷光對他多有照顧。丁靈王衛律甚至曾經幾次在言語中暗示,只要李陵投降,且鞮侯單于願意以夷光下嫁,李陵始終只是默然不應。他知道夷光一直感激他當年的營救之恩,甚至有心偷偷縱他逃走,如果不是實在沒有法子,他也不想利用這名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匈奴公主。
匈奴騎兵遂繼續對李陵軍發起進攻,兩軍一日戰數十次,漢軍又傷殺匈奴兩千餘人。雖然匈奴人一時攻不進漢軍陣營,但漢軍也無法突破匈奴人的重重包圍。雙方僵持不下時,且鞮侯心生怯意,準備撤軍。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李陵的心腹侍從管敢偷偷出營,投降了匈奴。
天路隔無期。夜光照玄陰,長嘆戀所思。誰謂我無憂,積念發狂痴。
李陵見匈奴人密密麻麻地圍了上來,而身邊已無一個士卒,再無回天之力,當即長嘆道:「無面目報陛下!」放棄了徒勞的抵抗,凝神屏息地望著手中的佩劍。這柄寶劍還是文帝賜給他祖父李廣的,伴隨了他李家三代人,跟隨他也有多年了。
劉解憂道:「胭脂被關在地窖的時候,身旁隨時有侍衛看守,只要她稍微出聲示警,任誰都難以殺她滅口,更何況她是口服毒藥而死。唯一的解釋是,她是在心甘自願的情況下服下毒藥,一是為了自己少受痛苦,二來也可以保護背後的人。胭脂曾經跟魏超說過,在烏孫國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支謙女官對她最好。這句話可以理解成,在烏孫國里,只有這兩個人,可以令她去為他們生,為他們死。反過來則可以理解成,在烏孫國里,也只有胭脂對支謙女官最好。胭脂被捕,支謙自忖救不了她,只得毒死了她,但這不是滅口,而是要讓她少受痛苦。但胭脂死前曾被奇仙公主施酷刑羞辱,支謙親眼見到,心中難免不會憤恨交加。我猜她處心積慮多年,終於成功毒殺軍須靡昆莫,大仇得報,人也鬆弛了下來,也許會抑制不住內心的狂怒和衝動,立即下手毒害奇仙公主,所以立即寫信提醒蘭夫侍衛長。」她本來只是推測,也沒有抱多大希望,想不到居然僥倖成功,成為自己一方脫罪的關鍵,心中亦是慶幸不止。
李陵「哎喲」一聲,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埋怨道:「你怎麼不早叫醒我?」佩了官印和寶劍,也不及叫上侍從,自己騎馬往東方朔家中趕來。
虞常道:「張君先別太過歡喜,緱王被排斥已久,地位連當戶都不及,部屬和兵力極其有限,完全不能與昔日渾邪王舉數萬之眾降漢相提並論。」張勝聞言,臉上的光彩立即黯淡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李陵身上的傷勢逐漸愈合,他已經可以自己站起來行走。肉體的痛苦減輕了,心境也就平靜了些。
整個下午便在虞常的凄厲慘叫聲中度過。衛律用各種刑罰折磨著他,硬逼著他招認。蘇武幾次忍不住要起身離開,卻被且鞮侯單於強行留了下來。他心中很明白,匈奴是有意如此,有意要試探他,他們已經起了疑心,懷疑漢使跟虞常相通。現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虞常能頂住拷打,供詞不要提及張勝。
劉徹生活奢侈,最好誇耀于外賓,特意製作了一些大鐵杯,盛酒其中,賞賜給西域使者。由於鐵杯太過沉重,舉不起來,使者們只好低頭引首,其形態恰似群牛飲水,所以宮中宴會往往被稱為「牛飲」。這一次參加牛飲的賓客多達三千人,可謂壯觀之極。
據說行刑的場面很是壯觀,人們大呼小叫,一路跟隨在公駝前後,匯成長長的隊伍。但劉解憂卻沒有去看這個熱鬧,她已經是翁歸靡昆莫的右夫人,還有很多大事要做。
這一日,李陵讓看守請夷光來到氈帳,正躊躇著要如何開口時,衛律驀然闖進帳來。李陵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問道:「出了什麼事?」衛律遲疑著道:「漢地剛剛傳來消息,李君的母親、妻子,還有堂弟,已經……已經……」
虞常受盡種種刑罰,死去活來,只承認跟副使節張勝是朋友,彼此之間說過話,拚死也不承認跟他同謀。
母閼氏確實年紀已大,急怒攻心下,身子晃了兩晃,竟然舉不起彎刀來。本來按她的意思,應該當場將李陵亂刀砍死。但衛律卻堅持認為,李陵刺殺李緒事關重大,說不定還有什麼內幕同黨,還是要等且鞮侯單于到來,詳細審問后再作定奪。母閼氏思忖片刻,勉強同意了。於是李陵被五花大綁了起來,臨時監押在馬棚。
匈奴且鞮侯單于見李陵能夠以寡退眾,大驚失色,立即召集左、右賢王,徵發八萬騎,前來追捕李陵。李陵孤軍不利,而援軍遲遲未至,只得且戰且走。由於全部是步兵,沒有馬匹,始終無法擺脫匈奴騎兵的追擊。連續多日作戰後,漢軍死傷慘重,未死者幾乎人人身上帶傷。李陵不願意拋棄傷員逃命,下令將傷勢沉重、無法動彈者裝到車上,勉強可以行動的負責推車,傷勢略輕的則繼續作戰。
李陵道:「我又不是第一個被俘虜的漢將。之前匈河將軍趙破奴被俘,皇上照舊優待他的家人。」衛律道:「趙破奴在漢地無根無底,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算得上是皇帝心腹。而李君自小跟衛太子一起長大,在外人眼中,李君始終是太子一黨,你敢說皇帝不是因為這個而刻意排擠你么?李君才華有目共睹,皇帝又不是瞎子,會看不出你比那李廣利要強過千百倍么?但你卻始終只是李廣利的后隊,這是什麼緣故,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么?」
這樣的日子還挨多久呢?
李陵似乎陷入了重重迷霧中。人在白茫茫的霧中,濃濃稠稠,分不清東西南北。突然,清涼的晨風驅散了濃霧,恍惚間韓羅敷就站在他面前。她正深情地凝視著他的眼睛,臉上是幸福的笑容。李陵上前握住她的手,這才發現兩人原來站在一個高塔上,韓羅敷微笑著指著遠方,說:「那裡就是烏孫,解憂公主就在那裡。」李陵有些驚訝地去看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說。猛然間,她掙脫了李陵的雙手,疾奔到塔的邊緣,一躍而下,就像鳥一樣飛了出去。李陵大叫了一聲:「羅敷!」驀地一下睜開了眼睛,除了感覺汗珠正由前額徜徉而下,四周除了馬匹和看守的兵士,既沒有霧,也沒有高塔,原來都是他的幻覺。
還有一個理由他沒有說出來,那就是他志在邀功,若是讓蘇武知道,蘇武是正使者,事成后就是首功,他可不願意頭功無端落到旁人身上。
她的聲音很低,語氣極為溫柔,充滿了難以挽回的痛苦。魏超堂堂男子,居然當眾掉下了眼淚,怔了好半晌,才問道:「你……你不是一時衝動,你是有意要在這個時候毒死左夫人,好替我和解憂公主脫罪,是不是?」支謙道:「當然不是。」凄涼一笑,驀然提高聲音,道:「我已招承一切,這就請昆莫處罰吧。」
極致的遭遇總是衍生出極致的慘烈。為了撫慰註定的悲涼和幻滅,也為了迎接未來的希望與曙光,只能靠自身在生命中不懈地抵抗。
霍光一語提示,劉徹這才考慮到僅五千步兵與匈奴騎兵作戰風險太大,他內心深處還是極愛惜李陵的,便下詔命強弩都尉路博德半路接應李陵一軍。路博德是員老將,資歷聲望頗高,昔日曾接替李廣擔任右北平郡太守一職。他自認為昔日不但與李廣平起平坐,而且以伏波將軍的身份南征,平定了南越叛亂,得海南島,在其上建立珠崖、儋耳兩郡,功勛赫赫,而今卻要作為後隊接應一個年輕的後生小輩,心中很是不滿,但又不便公然違抗皇帝詔令,於是上奏稱現在是秋季,匈奴馬肥,不可輕戰,不如讓李陵一軍暫時留在酒泉,等到明年春天再出兵不遲。
離開建章宮的一剎那,李陵忽然有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也是澀澀痒痒,難受得很。回首瞻觀這座巍峨華貴的皇家宮闕,竟生出一種生離死別的情感,似乎這一次離開就永遠回不來了。他的心陡然空蕩了起來,悵惘若失。回到茂陵家中,忍不住拔劍歌道:
玉堂殿內聚集了不少大臣和西域各國的使者,皇帝正與李廣利談論西域風情,興緻頗高,見內侍引著李陵進來,立即叫道:「都尉君,大伙兒可都一直在等著你呢。」劉徹已年過五旬,但由於長期過著優裕的生活,望起來還是中年人的樣子,氣色極好。
在大宛國都貴山城下,漢軍遇到了激烈抵抗,連續攻打四十多天,未能攻下。最後還是大宛內部發生動搖,大宛貴族殺掉了大宛國王毋寡,主動向漢軍求和,漢軍才得取勝。漢軍挑選了數十匹好馬,並立親漢的大宛貴族昧察為國王,然後結盟而還。李廣利又命搜粟都尉上官桀攻滅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康居國王畏懼漢軍,將其縛送上官桀。
克盧笑道:「將軍這是……」一語未畢,便聽見「吱呀」一聲,藍靶竟然從中間橫著裂了開來,裂口越來越大,最終有兩支藍箭掉落了下來。
那些本已經暗淡的舊事重新浮現在腦海中,她竟有些哽咽起來。多年過去,記憶依舊清晰。她這一生中最愛、最挂念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如何能不噓唏感慨!
書房內的火盆燒得很旺,炭旺得就像透明的紅玉,晶亮晶亮,閃閃發光,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但李陵心中並不如何喜悅。漢朝自立國以來,一直不得不送公主到匈奴,以和親換取和平,就是因為匈奴騎兵強大,來去如風。李陵雖然沒有直接與匈奴交過戰,但畢竟出身將門,熟知兵法,深知步兵在大漠中根本無法與騎兵相抗,他是在激憤下將自己推上了一條危險之極的路。
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
李陵遂到圓闕外尋到侍從,徑直馳回茂陵家中,只拜見了母親,甚至不及與妻子韓羅敷說上幾句話,便疲倦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李陵臉上一下子有了難以言喻的光彩,急切地問道:「路君見過解憂公主?」路充國「啊」了一聲,忙道:「不,我說的不是解憂公主……」往左右看了一下,才低聲道:「是夷光公主。」
他見敗局已定,遂回營召集余部,檢點士卒,還有三千餘人,但各人手中只剩空弓,無法再拒敵,不由得嘆息道:「如果再有數十發箭,我們就能突圍而出。可惜!如今已沒有武器再戰,等到天亮時,匈奴人會大舉進擊,我們不能就此束手就擒。待會兒由我和韓延年先趁天黑衝出峽谷,匈奴人看見黃、白主帥旗幟,必定全力追擊。你們大家就各自散開逃命,運氣好的話,應該有人能逃回邊塞。」命校尉李緒將隨軍攜帶的地圖、天子詔令、軍情文書等焚毀。軍士每人攜帶二升乾糧、一大塊冰,各走各路,分散逃走,約定突圍後到遮虜鄣會合。
漢軍與匈奴作戰,並非士卒比匈奴人更驍勇善戰,主要是靠兵器上的優勢。匈奴人不懂煉鐵,兵器多是銅器,遠遠不及漢軍鐵器鋒銳。尤其漢軍強弩便於遠距離攻擊,能夠有效地遏制匈奴騎兵。李陵以五千步兵抵抗匈奴八萬騎兵,時間長達八天之久幾乎每戰必勝,這其中除了李陵善於用兵的原因外,主要還是要歸功於漢軍攜帶的強弩。然而箭矢一旦耗盡,漢軍就再也無力抑制匈奴騎兵的反覆衝鋒,李陵一軍最終被逼入峽谷中。
虞常的母親與弟弟都在漢地,多年來他想念親人,一心歸漢,為此謀划日久,當然不會因為一個蘇武就此放棄,當即道:「那好,張君是副使,也是一樣的。」
一直到傍晚時,李陵才有機會得以離開建章宮。他自張掖星夜趕回,疾馳回京師后,立即趕進建章宮,又是比箭,又是酒宴,極為疲倦。正要回去茂陵家中休息,郎官蘇武匆匆趕來叫住了他,道:「我被皇上新拜了中郎將,奉命護送歷年被大漢扣留的匈奴使者回去胡地,之後便要順路出使烏孫,賀喜解憂公主新誕下小王子。」
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凜凜寒風抽打著臉頰,滾滾黃沙溶進了淚水。夢醒淚乾,過去的只是夢魘,眼前的才是真實——無情而冷酷的冬季來到了。
大宛只是西域小國,人口不多,舉國不足三千兵力,劉徹卻調給李廣利數萬人馬,期待他一舉蕩平大宛,立下奇功。孤軍遠征,遠涉大漠,水土不服,補給困難,包括李陵在內的許多將領紛紛上書勸阻,但是皇帝立意已堅,一定要不計代價地勞師遠征。
李陵羞憤難當,但當此境地,又能有什麼法子。等他解完手,匈奴兵扶他上馬,他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校尉李緒等人也當了俘虜,被繩索縛成一串,拴在匈奴人的馬後,心中愈發悲涼起來。
真相大白后,李陵大怒,下令將這些婦人在軍前斬首。婦人們登時放聲大哭,不斷哀告饒命。士卒們內心有愧,不敢出聲求情。還是親信侍從管敢道:「而今大敵當前,匈奴人在後面虎視眈眈,這些女子手無寸鐵,並不是真正的敵人。不如饒了她們性命,驅逐她們離開軍中。」
衛律大喜過望,忙領著李陵進來大帳。且鞮侯單于正在與左賢王狐鹿姑、漢降將李緒等人商議春季入侵漢地事宜,聽說李陵終於肯投降,極為高興,親自走下來扶起李陵,安慰道:「將軍不必為親人之死太過傷心難過,我一定會親自為將軍尋一門好親事。」
李陵道:「我軍士氣少衰,鼓聲不起,我懷疑軍中藏有女子,校尉君可有聽到風聲?」韓延年不直接回答,只道:「將軍既然有此疑慮,何不立即封營搜索?」
克盧乍見如此變故,一時愣住。在眾人的目光中,藍靶終於還是完全裂開了,上半塊掉了下來,只剩下半塊凄涼地站在那裡。
就在一剎那間,幾支羽箭呼嘯而來,射中了他胸腹。他身上穿著大將軍衛青贈送的鎖子甲,那鎧甲能抵擋住漢軍弓弩,更不要說匈奴人的弓箭了。但羽箭雖未能穿透甲衣,強勁的力道仍然將他從馬上帶下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翻了個兒。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死,可手上的劍再也舉不起來。
眾人出來地窖時,奇仙公主的侍衛長蘭夫氣喘吁吁地奔過來,叫道:「右夫人,多謝你!多謝你!你救了我們公主!」
韓羅敷抬起頭來,雖只是一瞥眼間,她已看清丈夫臉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壯之色,心中忽起了一種異樣的思緒。
虞常、張勝被帶了出來,被迫面向平台跪下。衛律先宣告虞常死罪。虞常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來,衛律下令用火鉗燙傷了他的舌頭,他的牙齒也早在刑訊中被一一敲落,但他仍然含糊不清地高聲怒罵著,寧死不屈。衛律大怒,讓人將他倒掛在平台左側的轅木架上,然後走下平台,親手用匕首割斷了他的喉嚨。虞常的罵聲戛然而止,鮮血從他被切開的喉嚨噴了出來。他激烈地扭動著身子,卻再也喊不出一個字來,反縛著的手臂上下揮動著。漸漸地,他的動作緩慢下來,身子不時地抽|動一下,直到再也不能動彈為止,只有散亂的頭髮尚在風中飄舞。
張勝臉色灰白,嘴唇不停地顫抖,早已畏縮著歪倒在地上。衛律揮一揮手,兩名匈奴兵上前將篩糠一般軟在地上的張勝提起來,拖到轅木架下,預備將他也倒吊起來,如同虞常一般處死。
李陵道:「那麼解憂可有什麼書信?」東方朔道:「書信沒有,只有一堆吃的、喝的,全是烏孫的土特產,你要喜歡可以全拿去。」
李陵一時愣住。大漢律法嚴酷,族誅的事在朝野間並不罕見,名臣如韓信、晁錯、主父偃均受族誅之刑,大名鼎鼎的關東大俠郭解也被族誅,但族誅歷來是用於罪名極大的罪犯,跟他李陵又有什麼干係?就算是皇上相信了他投降匈奴的謠言,也頂多是將家屬沒入官中為奴,何至於族誅呢?
漢軍三萬主力則由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到達天山一帶時與匈奴軍遭遇,李廣利揮師進擊,一場激戰後,漢軍獲勝。然而在回師途中,李廣利軍被聞訊趕來的匈奴主力包圍。李廣利非軍旅出身,不恤士卒,漢軍已缺糧多日,難以持續作戰,因而死傷甚眾。李廣利惶恐不已,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假司馬趙充國召集了一百余名壯士,拚死衝鋒,趙充國本人身上也受了二十多處創傷,終於殺開了一條血路。李廣利引兵緊隨趙充國之後,才得以突圍而出。此戰中,漢兵死傷十之六七,三萬騎兵只剩不到萬餘人。
多少離亂分合,多少愛恨纏綿,天長地長,雲茫水茫,浩浩山丘,重重煙樹,月光下,夜色里,浮生就像夢一場。但對於一個死者來說,任何往事,縱使再美好,再傳奇,再令人羡慕,也毫無意義。
這大窖原是匈奴王庭用來存儲糧食用的,其實就是個又大又深的巨坑。匈奴人通常不給俘虜提供食物,全靠俘虜自力更生,對待蘇武也是如此。時值冬季,天空中飄著鵝毛大雪,蘇武饑渴難耐,便以口嚼雪,和著地窖中的零星氈毛一起吞下充饑,茹毛飲血,如此過了好幾天,居然沒有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