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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紅艷沙塵

第九章 紅艷沙塵

桑弘羊一聽事有轉機,忙道:「全聽先生吩咐。」東方朔道:「那好,請大農令君開始準備贖金,二千金,一兩也不能少。明日一早再去告訴杜廷尉,切不可牽連無辜。事情鬧大了,反而會促使歹人撕票,桑公子的性命可就危險了。」桑弘羊道:「這個好說。」
公主丞寶典是前右夫人劉細君官署的最高長官,也在帳內,座位正好離劉解憂不遠,忙附上來低聲稟告道:「這一定是大祿來了。」
李陵道:「喂,你們要帶他去……」一語未畢,口即被堵住,眼睛也失去了光明。雙手被重新拉到背後,用繩索牢牢捆住。有人將鐐銬的鐵鏈往他小腿上繞過數圈,用另一隻銬環鎖住他右腳踝上,令他動彈不得。
劉解憂答應得爽快,心中卻還是有所起伏,這自然是她心中一直有李陵的緣故。此刻她悲情流露,也不是想要抗拒皇帝交付的使命,只是為不能見到心愛的男子如此傷心難過。是她自己選擇了和親這條路,在她內心深處,總覺得是自己拋棄了愛人,拋棄了誓言,拋棄了承諾。她嘴唇翕張了幾下,艱難地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劉解憂道:「我想你早存了必死之心,絕不會招供出你背後的真正主謀,嚴刑拷打對你全無用處。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主人會怎麼做,會不會著急殺你滅口?」胭脂冷冷道:「反正都是一死,被誰殺死又有什麼分別?」劉解憂見她強硬,只得悻悻退了出來。
劉解憂伸手一探,果然鼻息全無,長嘆一聲,心頭又沉重起來。胭脂一死,線索就此中斷,要查出主使可就難上加難了。
韓說長嘆一聲,道:「本來早有下人來稟告,說阿兄這些日子一直很是怪異,但我想興許是他失了列侯爵位、無事可做的緣故,況且我們韓家一向以嫡長兄最尊,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昨晚我從宮中回來,阿兄忽然來找我,說有極要緊極機密之事商議,我遂命人置了酒席,請他坐下,邊喝邊談。他連飲了三大杯酒,才開口道:『阿說,你可還記得先祖韓王信是怎麼死的?』我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妙,當即道:『那些都是陳年舊事,而今你我兄弟既是大漢臣民,不提也罷。』阿兄卻說:『劉氏不過是起自草澤的無賴之徒,當今天子尚且興兵匈奴,念念不忘要報九世之讎。我們韓氏是真正的貴族,你怎麼反倒忘了祖先深仇?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按照祖先規定,這秘密只能傳給嫡長子,可惜我沒有兒子,眼下只能傳給你了。』我聽了忍不住問道:『什麼天大的秘密?』阿兄道:『當初祖父頹當和伯父嬰降漢,本來就是奉單於之命,要回漢朝來當內應。』」
劉解憂命張博解開魏超身上的綁縛,厲聲問道:「你老實回答,你和胭脂是什麼關係?」魏超舉袖抹了抹眼淚,道:「情侶,我們只是情侶。臣護送細君公主來烏孫的時候,胭脂就已經在王宮當侍女,我們情投意合,所以暗中一直有來往。」
翁歸靡見木已成舟,只得勉強應道:「各位免禮。」猶自不能相信適才還與自己談笑風生的堂弟已經死去,問道:「昆莫他真的是被毒死的么?」
建章宮主要建築為玉堂殿,又稱前殿,金碧輝煌,登臨其上,就連高出長安城許多的未央宮也盡在眼底。殿內十二門,階陛均用玉石做成。又鑄五尺高的銅鳳凰,飾以黃金,豎立在屋頂上,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下有轉機,向風若翔。
劉解憂道:「要是能及時救出金日磾就好了,他是最好的人證,可以當面指認內奸,將大漢的心腹大患一舉剷除。」李陵道:「金日磾洞悉如此重大機密,那些人即使不能帶他去胡地祭天,也會殺了他滅口。」
這種場面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劉解憂遂主動招呼了一聲。奇仙很是驚訝,道:「你會說我們匈奴話?」劉解憂笑道:「路上臨時學了一些,說得不好,還請左夫人多多指教。」
劉據道:「那麼你到過的國家,那些人可是長得跟我們漢人大有分別?」李陵道:「是。從西域東面第一國樓蘭開始,就能看到樓蘭人的容貌迥異於漢人。不過我聽說西域南邊有一個名叫于闐的國家,那裡的人的樣貌跟我們中原人一模一樣,並無分別。」劉據道:「這一點我也聽張騫說過,昔日張君第一次出使西域歸來,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謊稱自己是來自於闐國的商人,只是因為沒有貨物,才被匈奴人識破。」
翁歸靡幾次欲言又止,見劉解憂目光閃爍不定,瞪視著自己發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道:「堂弟中毒,我……我懷疑是手下人下的手。」
阿泰知道她心存成見,多說無益,便命衛士強行送她回氈房歇息。
李陵便跟在那孩子身後,一路走街穿巷,來到一家肉食鋪子中。早有一名男子等在那裡,領著李陵穿過鋪子,自後門出來,鑽入斜對面另一家鋪子的後院,這才停下來道:「你就是李陵么?」李陵道:「嗯。」
韓說登時臉色煞白,當東方朔即將走近棺木的一剎那,他奔了過來,懇切地道:「韓某曾與東方先生一道出使右北平郡,算有些交情,先生請隨我來,我有話說。」
馮嫽走過來道:「公主,右大將請我留下來協助他查案,我讓張博送你回氈房休息。」劉解憂搖了搖頭,道:「不必,我留在這裏,也許可以幫到你們。」
烏孫國相特則克急忙讓出自己的座位,請大祿父子坐下。
劉解憂道:「人人知道翁歸靡單純善良,你攀誣上他,以為旁人會相信么?」胭脂道:「可烏孫人都知道大祿想當昆莫想得發瘋呢,翁歸靡也只是遵從他父親的遺願。」馮嫽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
東方朔道:「想來綁架者帶走金日磾時就已經得到消息,所以同時轉移走了金日磾和桑遷。只是為什麼又獨獨沒有帶走李陵呢?」劉解憂道:「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錢不要命,對他們來說,《李將軍射術》當然比不上黃金重要。不過金日磾家中只有母親和弟弟,算不上什麼有錢人啊,咱們茂陵隨便一戶人家就能超過他,為什麼要帶走他呢?」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紛沓進來,有人揭開李陵眼睛上的黑布。卻見房中站著數名男子,均用黑布蒙住了臉,兩名男子挾著劉解憂站在面前,不過她眼睛被蒙住,口中也堵了破布。
李陵早迎候在驛站外,劉解憂命人引他進來,笑道:「李陵哥哥,好久不見,你可是消瘦了不少。」命人置辦酒席,請李陵坐下,一邊飲酒,一邊談些京師見聞。
衛青死後與平陽公主合葬,其陵墓建在茂陵東邊,形似廬山。雖然葬禮遠遠不及外甥霍去病風光,但陪葬皇帝寢陵,亦是難得的殊榮。
西域地域極為廣闊,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接玉門關,西限蔥嶺,北面是蜿蜒的阿爾泰山,南面是巍峨高峻的昆崙山。在這兩大山脈之間,還橫亘著綿延不絕的天山。天山南北各有一個盆地:北面是準噶爾盆地,南面是塔里木盆地,盆地的中央即是浩瀚如海、一望無際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中間有塔里木河穿過。西域三十六國大多緣水源分佈在塔里木盆地周圍,南緣有樓蘭、且末、于闐、莎車等,北緣有車師、尉犁、焉耆、龜茲、溫宿、姑墨、疏勒等。這些國家面積不大,多數是沙漠綠洲,也有山谷或盆地。人口一般不多,如樓蘭只有幾萬人,小國如溫宿只有一兩千人。國家雖小,卻大都有城郭,與匈奴依舊保持濃厚的遊牧習性完全不同,百姓多從事農業和畜牧業,民風淳樸祥和。
劉解憂曾聽不少人講過沙漠的景象,無非是沙如雪、月如霜之類,可只有親眼見到沙漠時,才會發現它的華貴與雄奇——沙丘跌宕起伏,仿若凝固的波濤,靜靜地卧在金燦燦的陽光下,發出柔和的光芒。那種浩浩蕩蕩的博大胸懷,那種悄然無聲的沉靜氣度,令每一個第一次見到的人都驚嘆不止。輕風拂過沙梁,梳理出一道一道的紋理,仿若精美的織錦。而當風暴來臨時,大風驟起,彷彿張牙舞爪的怪獸,撲過來與黃沙進行殊死搏鬥,肆虐狂亂,驀然間黃塵滾滾,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天地間變為一片混沌。風與沙最終難分勝負,各自偃旗息鼓,沙漠復歸寂靜。沙丘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撫平,仿若從來沒有人踏足過。
東方朔道:「夜深了,我就不多留大農令君。」叫僕人送客。
軍須靡聽在耳中,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雖然並不傷心大祿之死,但看到翁歸靡痛哭不止,不免對這位淳厚的堂兄多了幾分同情,忙上前道:「叔父不幸病故,還請堂兄節哀。我一定會用最隆重的葬禮……用昆莫的葬禮來安葬叔父,將他葬入王陵。」翁歸靡道:「多……多謝。」
他們三人在堂中長吁短嘆,苦無營救金日磾和桑遷之計,廷尉那邊卻有了重大進展。杜周雖得桑弘羊囑託,同意不再肆意牽連,將搜索東市的吏卒撤走,卻又將桑晉提出來反覆訊問。杜周本就以殘忍聞名,見桑弘羊絲毫不以侄子性命為然,更是痛下狠手,恨不得將天下所有刑具都加在犯人身上,好逼問出口供。桑晉連遭多番酷刑折磨,口吐白沫,小便失禁,完全沒有了人形,終於又招出一條重要線索,最先居中為他和暴甲牽線的是衛廣,即大將軍衛青的幼弟。
馮嫽道:「那麼魏君也不知道胭脂要下毒謀害軍須靡昆莫一事么?」魏超道:「當然不知道。臣只知道昆莫遇害,根本想不到會跟胭脂有關,臣甚至不知道她昨夜已經被右大將逮捕。若是臣知道,一定會衝來地窖救她,會任憑她被關在這裏受盡凌|辱么?」想到胭脂的種種可人之處,他的眼淚不禁又流了出來。
韓說不等對方發問,先訕訕解釋道:「我昨日才知道阿兄他……他跟匈奴人勾結……我怕他連累族人,不得不殺了他。」
有人將李陵抬了出來,讓他坐在地上,扯下他眼睛和口中的束縛,問道:「你是桑遷桑公子么?」李陵道:「我是騎都尉李陵。」見對方服飾是廷尉府的吏卒,忙道:「駙馬都尉金日磾剛才也在這裏,他被帶出去不久,你們快去搜索。」
劉解憂道:「五名僕從應當是無辜的,但毒藥未必是事先下在酒壺中。酒壺容器甚大,一次可以注滿兩到三個叵羅,重量不輕。大帳角落的案桌備有十來個盛滿葡萄酒的酒壺,供侍女添酒使用。適才昆莫大帳內有近二十名大臣,分案而坐,每人面前都有叵羅,不斷有侍女添酒。如果是酒壺中早下好了毒,正好被侍女取到添加到昆莫叵羅中的機會很小。除非是有一名添酒侍女刻意為之,尋找機會將毒酒倒進了昆莫叵羅中,但酒壺中還剩有一多半的酒,照例她該捧著酒壺立在一旁,隨時為帳中其他大臣添酒。可適才右大將派人驗過,只有昆莫叵羅中的酒有毒。即便那侍女將手中酒壺放回案桌,那麼還是有別的侍女會取到裝有毒酒的酒壺。她也不可能在宴飲中抱著大半壺酒出帳,那麼一定會被衛士留意到。所以我推測,毒一定是事先下在昆莫的叵羅中。」
二人遂告辭出來。
使者的嘴唇還在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她只感覺自己的思緒在減退,意識在模糊,身體開始往濃重的黑暗中墜落。她想要抓住點什麼,但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不停地墜落,不停地沉淪,永無盡頭……
馮嫽道:「公主,那十一名有嫌疑的宮女仍然被囚禁在氈房中,胭脂被帶來地窖拷問的事並沒有傳開,知道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右大將和他的手下,就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和奇仙公主那一方的人。」劉解憂道:「還有翁歸靡昆莫和特則克國相。」
馮嫽道:「翁歸靡昆莫和特則克國相來的時候,胭脂已經死去。既然我們沒有助胭脂服毒自殺,問心無愧,那麼兇手一定是混在奇仙公主所帶的侍從中。奇仙公主跟公主一樣,身邊侍從都是匈奴人,奇仙恨死胭脂,不惜動用重刑拷問幕後主使,她手下人必然是跟她一樣的心思。只有一個人……」劉解憂驀然得到了提示:「啊,王宮女官支謙,她是那些人中唯一一個非匈奴人。」
右大將阿泰早就奔出去察看敵情,一刻后即進來稟告道:「是大祿來了。」軍須靡道:「他帶來多少人馬?」阿泰道:「大概一萬騎。」
仔細回想,支謙的種種言行相當可疑——是她告訴了右大將阿泰王宮侍女胭脂與侍衛長魏超有私,將阿泰懷疑的目光引向劉解憂一方。大概也是她將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訴了奇仙公主,目的在於製造自己來地窖接近胭脂的機會。當然,她是右大將的妻子,也可以隨意進出地窖,可那樣一來,她就會不可避免引起別人的懷疑。
但金日磾自己似乎並不奇怪,只道:「有人來遊說我重新為匈奴效力,我沒有同意。」
原來這商人竟是昔日綁架劉解憂和桑遷的歹人之一。本來劉解憂被劫后一直被捆縛住雙手,眼睛也被蒙住,看不到對方的樣子,但後來李陵自願換她出去,歹人將她帶出長安后解開綁縛,推下車子。她甚是機警,忙扯下眼睛上的黑布,看見了趕車的車夫的樣貌,正是今晚這在女市跟胡商斗女奴的商人。
劉解憂道:「新昆莫對此事毫不知情。」當即說了昨晚翁歸靡來找自己之事,阿泰這才釋然。
桑弘羊搓手不止,躊躇許久才道:「我只有桑遷一個孩子,而今也十分後悔,不知道先生可有法子救他?我願意付雙倍贖金。」東方朔道:「大農令君是要我出面替你向歹人贖回桑公子么?這怕是難以做到。」
烏孫的王宮由十二座巨大的氈房組成。氈房是烏孫族人的獨特發明創造,完全由木架、毛氈、草繩、牛筋等搭建,不用任何釘子、楔子等工具,輕便牢固,拆卸方便,便於搬遷,適應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點。一座完整的氈房由圍牆、房桿、頂圈、房氈、門組合而成,大致分為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柱形,用橫豎交錯相連而成的紅柳木柵欄構成一圈圍牆;上部為穹形蓋頂的骨架,由數十根撐桿搭成。每座氈房內又有不等數目的房牆,將氈房分隔成不同的房間,如客廳、卧室、廚房等。王宮的氈房比普通百姓的氈房要講究得多,全部用潔白如玉的白色氈子做成,所以又被稱為「白色的宮殿」。所用的氈子不但精密細緻,而且厚實無比,全部是由烏孫婦女手工製成。製作時,先用木棍將羊毛敲打鬆散,洒水打濕,鋪在平整的地上壓實,再由多人反覆卷壓,工藝極為複雜,費時費力。烏孫氣候寒冷並且多雨,這種氈子製作的氈房不但能夠很好地遮風擋雨,而且冬暖夏涼,十分適應當地的氣候特點。
馮嫽道:「可明明是我們公主的妙計,才讓將軍揪出了胭脂。」阿泰道:「不錯,臣猜測右夫人原先對下毒這件事並不知情,但夫人昨夜審過魏超后就該知道了。所以我一早特意來將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訴右夫人,就是要看夫人如何反應。想不到夫人果然提出要自己審問胭脂,不是正想找機會殺人滅口么?」
劉解憂早已目瞪口呆,她昨夜嚴厲訊問過魏超,魏超對天發誓,表示對毒害軍須靡昆莫之事毫不知情。之前他肯冒性命危險為劉細君之死挺身而出,她也深信他是一個忠肝義膽的男子,所以相信了他。卻料不到他原來認識胭脂,而且從他如此悲慟胭脂之死的表現看來,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
劉解憂先是一愣,隨即走出陵屋,有意無意地走到伊塞克湖邊,離得眾侍從遠些,這才道:「你說。」魏超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道:「細君公主死得十分可疑。」
眾人見狀,無不大笑。軍須靡笑道:「我的寶貝兒子也要喝酒呢。喝酒好,喝酒的男子才能快些長大。」劉解憂也覺得好笑,柔聲道:「別急,我來喂你。」
最先得知劉細君病死消息的是李陵,他回去長安后不久,便再度以騎都尉的官職率軍屯駐在張掖一帶,負責酒泉、張掖兩郡邊軍的騎射訓練。烏孫使者東來長安報信,必然要經過張掖。那日黃昏時分,他在城上看見持著節耄的烏孫使者氣急敗壞地馳進城中,心中已經隱隱感到不妙,追到驛站一問,果然聽到江都公主病歿的消息。
張博即是跟隨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的匈奴人甘父之子,「張」姓是跟從張騫,「博」則是取張騫爵位博望侯之字。他本人曾多次跟隨使者隊伍出使西域,大致一看情形,便過來稟告道:「公主,那女子雙手被繩索縛在胸前,應該是胡商預備販去西域的奴婢,途中生了重病,所以被丟下了。她活不了了。」
昔日大將軍衛青率兵大敗匈奴,收復黃河以南失地,皇帝劉徹詔令災民遷徙新秦中地區屯耕,由朝廷供給口糧、衣物、種子和耕牛,興開渠引水灌溉之先。數年之內,這塊往日人口稀少的地區出現了「冠蓋相望」的繁榮景象。然而朝廷接連對匈奴用兵,大批丁壯被徵發往前線,田園荒蕪。民間有童謠唱道:「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丈人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誰為諸君鼓嚨胡。」
劉解憂道:「暴利長沒有在其中么?」趙破奴道:「聽說他仍然留在敦煌一帶。臣會派人送信給敦煌太守,請他立即派兵追捕。昨夜逮捕的人犯,還有那幾名被解救的良家女子,都會由樓蘭派人護送回敦煌。」
地窖大門未掩,片刻后就傳來奇仙的厲聲斥罵聲,隨即是鞭子抽在人體上「噼里啪啦」的聲音以及胭脂凄厲的慘叫聲。過了一刻,慘叫聲變成了哀號,繼而又成了呻|吟喘息,終於微不可聞,大約犯人已經昏死過去。又聽見奇仙尖聲叫道:「快拿水潑醒她,拿火鉗來,我不信撬不開她這張嘴。」
李陵默然不語。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認箭術不凡,但他並不能未卜先知,最後一支羽箭離弦之後,任立衡才開始低頭。他的確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滾落的紅色身影的干擾,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話,那一箭該掠過任立衡的頭頂,當然,水袋也會掉落而不會被射中,他們一行六人也都將死在匈奴左賢王且鞮侯的刀下。
侍妾顯兒很是奇怪,問道:「夫君為何這副表情?」
東方朔慢慢踱步進來,道:「大概是對方知道你新挨過打,身上有傷,最容易對付。」
李陵道:「嗯。」
張博道:「胭脂雖然倔強,堅決不肯吐實,但那主使未必知道她抱了必死的決心。如果我們散布消息,說胭脂昨夜被捕,正被押在地窖中拷問,說不定可以將主使引出來。」
劉解憂道:「右大將可有調查過她的來歷?」阿泰道:「還沒有。王宮侍女事務由臣妻支謙負責,臣還沒有來得及回家。」劉解憂知他忙碌了一夜,道:「右大將辛苦了一夜,不如先回家稍作歇息,我去會會這個胭脂。」阿泰道:「是。」
韓說大致說了經過,續道:「我聽到這些,自然極是吃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阿兄又道:『而今我們韓家只有你有爵位,官職也最高,內應的事須得交給你來做。』接著便勸說我用郎中令的節信助他一臂之力,替他送一些人出城回去胡地……」
衛青的去世令皇帝暫緩了對匈奴新一輪的攻擊,如此一來,就愈發彰顯出與烏孫結盟的重要。
杜周道:「那麼都尉君又是如何落入歹人之手?」李陵道:「是這些歹人指名讓我來談贖金的。廷尉君又是如何找到了這裏?」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她所稱的建章宮即是指在長安城西上林苑中新營造的宮殿。之前未央宮中失火,用來承接玉露的柏梁台被焚毀,皇帝寵信的胡巫勇之進言說:「如果發生火災,就要另建造一個比原來更加高大的建築物來壓住火魔,此為服勝。」劉徹信以為真,於是在城西修建了規模宏大的建章宮。這座宮殿在規模和華麗程度方面都遠遠超過了未央宮,由許多宮殿台閣組成,號稱「千門萬戶」。
遼闊的戈壁,廣袤的天地,熱烈奔放的生命,無所羈絆的自由,連人的心胸也跟著豪邁了起來。古今俱失,天獨斯人。當人微小得如一粒塵埃時,往往能夠發現更為廣大的世界,世事往往奇妙如斯。
正感尷尬難以自處之時,忽聽到大將軍衛青道:「太子特意命我準備了一點禮物,恭賀李君平安脫險歸來。」一揮手,一名內侍捧上來一方木匣,打開一看,卻是一件鋥亮簇新的鎖子甲。
劉解憂轉過身來,還不到兩歲的小泥靡正坐在草叢中,瞪大兩隻月亮般澄澈的淡藍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她。一時心中很是感慨:也許奇仙能夠裝出對少夫好的樣子,但放心將兒子交給情敵加政敵的她看管,這是決計偽裝不出來的。當即上前幫泥靡扶正小圓皮帽子,親自抱他來到昆莫大帳。
馮嫽道:「可到過地窖的人除了我們公主,還有左夫人奇仙公主啊,右大將為何不懷疑她呢?」阿泰道:「這其中當然是有原因的。聽說右夫人昨夜見過新昆莫后,又立即召見了細君公主的侍衛長魏超。魏超進氈房前,先被侍衛強行繳了兵器,進去右夫人大帳后,一直到後半夜才憤憤出去。我想,應該是右夫人得到提示,猜到魏超就是下毒主使,所以才連夜審問的吧。」
烏孫的風俗與樓蘭國甚像。國民的服飾多用牲畜皮毛加工而成,喜歡用銀元或銀製品來做裝飾。年輕女子頭戴圓形花帽,帽頂插著貓頭鷹的羽毛作為帽纓。已婚婦女則戴著白布蓋頭,外披白布大頭巾,長及腳跟。因為人人經常騎馬,所以男女都穿著長筒皮靴。
李陵道:「朱安世都未能發現公孫賀的可疑之處,言下只有金日磾的隻言片語,難以指正。況且朝中有好幾位複姓公孫的官員,譬如與衛青大將軍交好的公孫敖,又譬如前丞相公孫弘之子平津侯公孫度、太中大夫公孫卿等。」
特則克道:「眼下還不能確定。右大將阿泰精明能幹,忠心耿耿,陛下可以將案子交給他處理。」翁歸靡道:「那好,就有勞右大將了。」起身欲回去自己居住的客舍。
魏超卻是不服氣,辯道:「如果真是支謙女官指使胭脂謀害軍須靡昆莫,她也許是大祿一方的人,那麼她為何又要謀害細君公主呢?」劉解憂道:「支謙女官絕對不是大祿的人,翁歸靡也跟這件事毫無干係。」
奴隸和絲綢是絲綢之路上最賺錢的兩大商品,漢朝強大富庶,西域各國貴人無不以擁有秦人奴隸為榮,遂滋生了商人往西方販賣奴隸的買賣。
玉門以西,則是茫茫荒漠,很少有人煙。蒼穹浩浩渺渺,戈壁一望無際。一簇簇灌木似的紅柳錯落生長在黃褐色的沙石上,開著紫紅色的小花,沒有胭脂露染的瑰麗,沒有麗質天成的芬芳,沒有人播種,沒有人耕耘,沒有人澆灌,甚至沒有人欣賞,卻以赤骨錚錚的頑強給這片荒涼得震撼人心的大地帶來幾許柔韌,幾許飄逸。
阿泰一直目送妻子出帳,才道:「相關的下人都已經拘禁起來了。請右夫人、馮女官和臣一道去審問吧。」
咸宣一面命吏卒尋來重斧,砸開鐐銬,一面向李陵大致介紹了追查經過——原來昨日就有人往桑弘羊門前投書,稱桑遷已被劫持,讓桑弘羊準備贖金,等候通知。桑弘羊脾性與當今皇帝極像,為人強硬好勝,當即不顧歹人警告,親自帶著投書來找廷尉杜周。杜周仔細看過投書後,斷定一定有熟人做內應,立即帶著精幹官吏來到桑府,關起大門,將下人們叫來一一審問,折騰了眾人一夜,終於得到一條有用信息——桑遷的堂兄桑晉遊手好閒,好鬥雞賭博,花光了自己的那份家產後,幾次來找桑弘羊求官,都被趕了出去。前不久,桑晉常常在茂陵桑府附近徘徊,形容甚是鬼祟。杜周一早回來長安,親自帶人將桑晉從被窩中抓到廷尉府。桑晉開始尚且抵賴,後來抵不住酷刑拷打,終於承認是自己勾結暴甲綁架了桑遷,意欲向桑弘羊索取巨額贖金后與暴甲各分一半。本來暴甲一切都有安排,可他自己著急,忍不住也要讓桑弘羊著急,先行暗中投書到桑府,哪知道語氣中露出破綻,被杜周追蹤到。問起暴甲來歷,他只知道那人姓暴,原來也是個官吏,因犯法而逃亡,來到長安后招徠了一幫亡命之徒,專門做「替人消災」的事,無論是誰,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們就替僱主辦事。杜周遂根據桑晉的口供,尋來東市這家凶肆
市集中人山人海,這一小小糾紛很快被喧鬧蓋過去。劉解憂徑直帶著那商人和女奴回來驛館,問道:「你們改做九*九*藏*書販賣奴隸了么?暴利長人在哪裡?」商人只是不答。
話音剛落,地窖的門就開了,新昆莫翁歸靡帶人走了進來,急切地道:「我剛聽右大將說是細君公主的侍衛長魏超指使胭脂下的毒,大臣們商議過,決定先逮捕魏超公開審問。解憂事先對這件事毫不知情,請帶你的屬下先回去氈房。不過右大將指控是你殺了胭脂滅口,所以,請你暫時不要離開住處。」
李陵道:「你想要什麼?」暴甲道:「我們冒險劫持人質,犯下死罪,當然是要錢。你回去告訴桑弘羊老兒,要贖回他的寶貝兒子,先準備好兩千金。」李陵道:「好。既然你們只要錢,那麼請先放了那女子吧。桑遷是獨子,你們只要有他在手,還怕桑弘羊不聽命么?」
劉解憂道:「多謝昆莫。」正要舉杯飲下,卻被什麼扯住了手臂,低頭一看,竟是小泥靡攀住了她衣袖,「呀呀」叫個不停。
間或也會遇到死人或動物的白骨。大漢每年排遣大批使者前往西域,能活著回來長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只有極少數是被匈奴游騎劫殺,大多數都是因為迷失道路、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在了沙漠中,可見白龍堆之兇險。
阿泰道:「你是說他們背後還有主使?」馮嫽點點頭,道:「事情緊急,我就實話實說了,拋開情感不論,僅從動機來判斷,嫌疑最大的是你們的新任昆莫翁歸靡。」
烏孫禮儀遠不及中原複雜森嚴,臣子朝見昆莫不必下跪,平常議論政事也是與昆莫同帳而坐,邊吃喝邊談論國家大事更是常有之事。昆莫案上早擺有酒肉。酒是醇厚芬芳的葡萄酒,盛放在黃金製成的碗狀叵羅中。肉是香噴噴的羊肉,烏孫人以麥面和羊肉為主食,喜歡吃一種名叫鏵鑼的食物,即一種用大米混合尾巴油、羊肉、蔥、葡萄乾加工而成的油燜米飯,又稱抓飯。一進來大帳,便可以聞到一股類似杏仁的奇特味道。
劉據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只想聽你說說西域之行的見聞。」李陵道:「是。」大致說了一路西行到烏孫所經歷的諸多西域綠洲小國的風貌。
李陵也不吭聲,只點了點頭。暴甲便命人帶劉解憂出去。劉解憂雖然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還是有所感應,「嗚嗚」出聲,大力掙扎。只是她雙手被縛在背後,哪裡抵得過兩名彪形大漢,輕而易舉地便被拖了出去。
軍須靡遂出來大帳,果見西面城下有無數密密匝匝的騎士,銀槍閃亮。
二人被囚禁的地方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土房,房中間停著兩具梓木棺材,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死屍。
烏孫人不懂建築之術,沒有房屋,昆莫居住的也只是氈房,因而也沒有牢獄之類,犯人通常都被放逐到荒涼寒冷地帶。臨時囚禁胭脂的地窖其實是王宮中儲藏糧食、酒肉的地方,類似中原的糧倉。
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大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仿若一塊立不住的木板,「咚」的一聲砸在地上,濺起一陣塵土。
十二座氈房中,中間最大最高的兩座氈房為昆莫所獨有,一座是昆莫大帳,是昆莫與群臣議事的地方,另一座則是昆莫住所。
韓說卻知道霍光是天子寵臣,不敢以上司自居,親自迎了出來。霍光不善言辭,只勉強寒暄了幾句,依禮祭奠完畢,便退了出來。
劉據道:「我曾聽博望侯張騫說過,大月氏用銀鑄造錢幣,銀幣正面鑄印國王肖像,背面鑄印國王夫人肖像,國王若死,則另鑄新幣。還聽說他們用皮革書寫文字,文字皆是橫寫。果真是這樣么?」李陵道:「大月氏在烏孫的西南面,中間還隔著大宛等諸多國家,臣這次沒有到達,所以不能確定。」
阿泰忙拉開她,道:「左夫人請冷靜,不是右夫人下的毒。」奇仙哭道:「除了她,還會有誰要害昆莫?」
桑晉招出衛廣后,杜周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后和大將軍的弟弟,派吏卒逮捕了衛廣,帶到廷尉府拷問。衛廣在嚴刑下供出了一處地點,杜周親自帶人去搜,居然逮到了三名歹人,同時搜出了金日磾和桑遷。
翁歸靡忙道:「右夫人不必憂煩,奸人早晚會自己露出馬腳的,這件事有右大將主持,定能查明真相。」他還有國事在身,不過是聽說捉住了下毒的侍女,順路來地窖看看,當即安慰劉解憂幾句,跟著國相特則克走了。
阿泰的藍眼睛緊緊盯著劉解憂,閃爍著冰冷的光芒,道:「右夫人,你還有什麼話說?一定是魏超昨夜告訴了你真相,所以你必須來地窖殺死胭脂滅口,這樣才能保住魏超,保住右夫人自己。」劉解憂緩緩道:「不,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沒有殺死胭脂滅口。」
劉解憂聞言,走到那女子身邊,道:「我是要去烏孫和親的楚國公主,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她便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跳了起來,反而將翁歸靡嚇了一跳。他訕訕問道:「解憂是要去向國相告發我么?」劉解憂搖了搖頭,道:「不,不是。你不用煩惱,不是你手下人做的。」
劉解憂心道:「無論怎樣,翁歸靡已經是新任昆莫,我也成為了他的夫人,我須得跟討好軍須靡一樣來討好他,只有如此,我才能左右烏孫的政局,才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他今晚來我這裏,而不是到左夫人那邊,可見對我的好感要多於奇仙,也許是因為奇仙身邊有泥靡王子的緣故。但不管怎樣,我應該好好抓住這個機會。」一念及此,忙上前坐在翁歸靡身邊,柔聲道:「昆莫有話不妨對我說。」
再醒來時,已經回到茂陵東方朔的住處,俯卧在床上,背上清涼一片,痛楚大為減輕。
這個國家的男子都是剪髮齊項,並不似中原男子那般挽髻。少女則是梳發為五辮,左右各二,腦後一辮。婦人將辮子盤梳成髻,而且要面蒙黑巾。人人喜穿白色窄袖緊身的衣裳,多夾用綠花,愛戴尖頂虛帽,有的帽子還有前檐,稱卷檐虛帽,便於遮擋太陽。漢人很喜歡這個國家出產的長筒革靴,軟硬合適,便於跋涉風沙。
劉解憂道:「你叫馮嫽?是哪裡人氏?可還有什麼未了心愿?」那少女搖搖頭,只喃喃重複道:「馮嫽……馮嫽……」
過了小半個時辰,有人推門進來,問道:「你就是李陵?」年紀聽起來已不輕。
魏超魂不守舍,垂淚不止,全然沒有聽進去。張博上前踢了他一腳,喝道:「解憂公主問你話呢。」魏超茫然抬起頭來,問道:「什麼?」劉解憂又問了一遍。魏超想了想,才答道:「支謙女官人很好,細君公主在世的時候,她經常來廬舍探望,細君公主也很喜歡她。」
四周一下子寂靜了下來,李陵甚至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聲。他背上傷處觸碰到棺底,傷口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每一寸皮肉都重新被生生扯裂,撕心裂肺的疼痛像萬根鋼針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身體。喘了幾口大氣,勉強積蓄了一點氣力,這才努力坐起。哪知道不及挺直身子,頭便撞上了棺蓋,又重新摔倒,幾欲昏死過去。
司馬琴心是公認的美女加才女,被譽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談論的對象,就連太子劉據幼年時也曾經向李陵打聽過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後來嫁給了最完美的男子,受盡天下人的艷慕。可惜人生如夢,富貴塵土,昔日揚威天下的驃騎將軍,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黃土。再絕世的功業,再驚艷的美人,終究要追隨著年華逝去,這大概就是當今天子不甘心屈服於命運,拚命要追求長生不老的原因吧。
阿泰道:「事實俱在,右夫人抵賴也是無用。請右夫人和你的下屬暫時委屈一下,暫時留在地窖里,等臣稟告新昆莫后再作論處。」命衛士上前收繳了漢軍侍衛的兵器。張博還想要反抗,劉解憂道:「不準動手,聽右大將的命令。」
張博道:「公主要等什麼?」劉解憂道:「等該來的人。」
台下聚集了不少圍觀的人,眾人高喊一陣,便有人跳上台去,抓住西域女子的雙手舉了起來,似是公選出了她是最美麗的女奴。一名商人跳上台去,一腳將那漢人女子踢倒在地,揚起手中的鞭子,便朝她劈頭蓋臉地抽打下去。那漢人女子也不求饒,只舉手護住臉面,咬牙強忍。
薤上露,何易晞。
阿泰精幹敏銳,立即回過味來,叫道:「來人,將當值的廚子和今日所有進過大帳侍宴的侍女都拘禁起來。」又上前賠罪道:「臣多有失禮之處,請右夫人恕罪。」劉解憂道:「右大將不必客氣,你也只是盡職而已。」
群臣本來只是本能地懷疑大漢公主,因為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劉解憂進來大帳后才發生變故,此刻聽了馮嫽的侃侃言辭及那一句令人極感親切的「天殺的」,再細細回憶適才情形,心頭俱是一凜,暗道:「馮女官說得不錯,如果是右夫人下毒,她斷然不會自己飲下毒酒。」
李陵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寵,刻意籠絡。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寵已久之事,雖然皇帝曾特意召見大將軍衛青,轉告太子不必憂慮,但行動上依舊未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始終難以真正令衛氏一方放心。雖然他一直有心幫助太子,不僅僅因為他擔任過太子的伴讀,而且太子為人敦厚儒雅,將來必定是個明君,但現在劉據如此明目張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來,再不是那個一起讀書、一起習武、毫無心機、坦誠相見的夥伴了。他面臨如此局面,內心深處總有一絲內疚縈繞,似乎有種背叛了太子的感覺,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讀,長大后也該是太子屬官,可他卻轉身成為天子寵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討好他。不應該是這樣的,真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劉解憂態度從容,應答得體,極有大國公主風範,當即令昆莫及群臣刮目相看。軍須靡聽說她不願意居住在城外劉細君修建的廬舍中,便命人在昆莫大帳后安排了一座最大的氈房給她。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宮,將木匣交給侍從,上馬趕來直城門,卻不見了劉解憂和桑遷人影,以為他們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馳回家中,先趕去拜見母親。
劉解憂聽見招呼,抱著泥靡過來坐下。軍須靡親自握起酒勺,從叵羅中舀了一杯酒遞給她。
劉解憂心中暗驚,表面卻故作鎮定,問道:「你為何這樣說?」魏超道:「當日長安來了使者,向細君公主來宣讀皇上詔書,細君公主當場暈了過去。大夫診治后並無大礙,說公主只是身子弱,修養幾天就好了。可昆莫和左夫人來廬舍探望后,公主當晚就死了。」
侍從一齊跪下求情,李母絲毫不為所動,一直到五十鞭打完,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運回京師,你須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為他送葬。」
昆莫的王宮位於城市中央的最高處,稱為昆莫勒,即昆莫居住的地方。其餘建築均以王宮為中心,圍成半圓圈,一圈一圈向山坡下延展,仿若向外輻射的太陽。名義上是建築,其實卻只是一座座半圓球形狀的氈房,昆莫的王宮也是如此,不過是更大、更多、更豪華些而已,此即為劉細君在其《黃鵠歌》中所唱的「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李陵忙問道:「那個人是誰?」金日磾愣了一下,問道:「哪個人?」驀然會意對方是問內奸是誰,微一遲疑,還是決意說出來,道:「是公……」
劉解憂沉吟片刻,走到那十二名侍女面前,將每個人都仔細掃視了一遍,這才道:「我知道你們十二個人中一定有人知情。當然,知情者是不會主動站出來承認的。可事情關係的是軍須靡昆莫,你們也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你們每個人,不管有罪還是無辜,都會面臨嚴刑拷打,直到知情者肯招供為止。我也是女子,不願意見到你們被衛士用刑具羞辱身體,所以我給你們一夜的時間考慮。如果明日一早還是沒有人肯坦白,那麼我可就要將你們交給右大將處置了。」說完,她朝阿泰使了個眼色,一齊退出氈房來。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次日一早,劉解憂一行動身出發,繼續西行。李陵因要處理緊急軍情,連夜趕往邊塞,竟是連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暴甲微一沉吟,道:「好。來人,去帶那女子來這裏。」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軍須靡不知道大祿到底為何而來,如果真的是要奪位或是搶親,為何又肯孤身來到王宮?一時難以猜透用意,暗中命左右大將出城召集人手,全力戒備。
承靈威兮障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劉解憂忙走進地窖。胭脂被反綁在一根木柱上,頭無力地垂在胸前,上半身鞭痕累累,鮮血淋漓,破爛的衣服已不能遮住胴體,露出一隻乳|房來。奇仙與軍須靡夫妻情深,恨胭脂入骨,不及等衛士取來刑具,從靴子中拔出匕首,舉刀就朝那隻裸|露的乳|房割去。
阿泰道:「不錯,所以早上我聽了右夫人替新昆莫辯解的話后,就立即打消了對右夫人的懷疑。但我回家后問過我妻子,得知了一些事情,才可以肯定魏超絕對是知情者。不信的話,右夫人可以自己看。」揮了揮手,幾名衛士扯進來一名五花大綁的男子,正是前侍衛長魏超。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為李陵換藥時,霍光匆匆闖了進來,道:「解憂和桑遷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天馬徠兮從兩極,經萬里兮歸有德。
這些遠道而來的黃鵠,興許就是劉細君的精魂所化吧。一縷香魂,最終還是返回了故鄉。那麼她呢?是不是也要客死他鄉,才得以化身黃鵠,返回故鄉?
使者的嘴唇還在不停地張翕著,聲音如蚊蟻,聽起來遙遠而空洞。她只感覺自己的思緒在減退,意識在模糊,身體開始往濃重的黑暗中墜落。她想要抓住點什麼,但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是不停地墜落,不停地沉淪,永無盡頭……
劉解憂道:「那又怎樣?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全長安的列侯中,就數韓則最奇怪了。人人搶著巴結皇帝,爭相留在皇帝身邊,他卻裝病,不肯跟隨皇帝去甘泉宮打獵,結果弄得世襲的爵位也丟了。」
張博大奇,道:「公主屬官以公主丞官職最高,公主為何不召寶典,反而要召魏超?」劉解憂道:「寶典只愛惜他自己的性命,只有魏超這樣有膽識的人,才敢謀劃下毒的事。」
大祿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所幸其子翁歸靡單純忠厚,只認為父親是病情突發而死,並沒有因此而為難昆莫,旋即出城命大軍回去屬地,自己只帶了少數侍衛留在赤谷,協辦父親喪事。
正巧右大將阿泰陪著新昆莫翁歸靡和國相特則克進來,見到劉解憂站在胭脂身旁長吁短嘆,不禁吃了一驚。翁歸靡上前問道:「犯人死了么?」劉解憂點了點頭,道:「抱歉,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出她背後的主使。」
馮嫽道:「左夫人這句話問得好,還會有誰要害昆莫。」阿泰不解其意,問道:「馮女官的意思是……」馮嫽道:「殺人總要有動機,就算能查出是廚子或是侍酒的侍女下的毒,可他們為什麼要殺昆莫呢?」
繁忙的軍務雖然暫時分散了注意力,但離別的日子終究還是會到來。這一日,楚國公主劉解憂一行到達了張掖,被安置在驛站中。負責護送公主一行的是浞野侯趙破奴,天子面前最得寵的匈河將軍。
劉解憂很是吃驚,問道:「昆莫在我這裏做什麼?」隨即想到翁歸靡已是昆莫,自己也已經算是他的右夫人,他來夫人房中又有什麼稀奇,不禁紅了臉。
作為萬眾矚目的中心,劉解憂也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自從踏上了烏孫的土地,看到綠草如茵、牛羊遍野的風景,她便愛上了這個國度,她在心中默默許諾,也將用全部的熱忱來熱愛烏孫的子民。
雖然未能逮到頭目,卻得知為首的歹人暴甲原來就是昔日在右北平郡李廣手下為吏的暴利長。他因為頂撞李廣被下獄判刑,在邊關服苦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亡,流竄各地為盜,招攬了不少亡命之徒,後來乾脆來到京師,專門收錢辦事,殺人綁架,無所不為。
戈壁過後便是白龍堆沙漠,因沙梁縱橫高大、沙土發白、蜿曲如龍而得名,莽莽數百里,一直延伸到西域樓蘭國境。
杜周,字長孺,出身小吏。酷吏義縱以其甚有能力推薦出任廷尉史一職,得到前廷尉張湯的賞識,官至御史。此人平素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外表寬柔,而內心深刻。他曾受命查邊郡因匈奴侵擾而損失的人畜、甲兵、倉廩問題,執法嚴峻,很多人因此被判死罪。但正因為其用法嚴酷,反而得到皇帝的賞識,認為其人儘力無私,提拔他做了廷尉。他決案方式大抵仿效張湯,即不以法律條文為準繩,而以皇帝的意旨為轉移,皇帝想懲辦的,他就嚴辦,皇帝想釋放的,他就顯示罪犯的冤狀,人稱「從諛」,意即專以秉承上意邀功,獵取高位。
劉徹又道:「不過任立衡也算是為國盡忠,朕會好好撫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謝陛下。」正想要繳還騎都尉之印,劉徹卻擺手道:「正好朕新從楚地選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統領,酒泉、張掖兩郡的邊關防務也交給卿了。」
軍須靡點點頭,正要下令,有騎士飛奔上來,稟告道:「大祿已進城了,只帶了他兒子翁歸靡和十余名侍衛。」群臣不由得面面相覷,不知道大祿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次日一早,霍光匆忙趕回北闕甲第住處,預備換上官服去未央宮中當值,卻見隔壁龍額侯韓說家門前掛起了喪燈,忙派僕人過去打聽,才知道韓說的兄長韓則昨夜過世了。
軍須靡看到新夫人隨和友善,還會說匈奴語和烏孫語,不像之前的劉細君完全無法交流,很是高興,忙迎進王宮。
等了大半個時辰,東方朔和劉解憂終於乘車趕到。劉解憂問道:「到底有什麼發現?一大早就急著叫我們進城。」霍光道:「隔壁韓則得暴病死了。」
李陵道:「我去。他們讓我去哪裡?」霍光道:「信中讓你到東市去,不準帶侍從,不準攜帶兵器。」
劉解憂聽了翁歸靡的坦白,倒是長長鬆了一口氣。她早已經看出他是一個天真純樸的人,沒有多少心機,他既然肯主動說出他懷疑自己的下屬,就表明他在下毒這件事上並不知情。如果是這樣的話,大祿是幕後主使的可能性就相當小了,他既然意在讓兒子當上昆莫,就根本不可能瞞著兒子來計劃這一切。主使者應該另有其人,會是誰呢?
劉解憂心道:「我的封號是楚國公主,楚國雖在,然而父親從未受封楚王,我也不是真正的楚國翁主。」默默拜祭一番,不禁又想起昔日曾當著劉細君的面許下要來烏孫探望的承諾,只是想不到細君的去世會成為她來到赤谷的理由。正凝思感慨時,魏超忽然又湊上前來,低聲道:「公主,臣有一件要緊事要稟告。」
李母肅色道:「老身已經聽說你出師遭遇左賢王之事,我知道,你那麼做,是要救其餘的侍從,可任家父子三代為我李家效力,你親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後到地下見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東方朔道:「就算我肯替郎中令君隱瞞殺死兄長的秘密,那些知道你兄長內應身份的匈奴人會輕易放過你么?郎中令君受皇上寵信日久,何不立即進宮請罪,將一切稟明?皇上也許非但不怪罪,還會贊你大義滅親。」韓說仔細思慮,的確是這個道理,忙拜謝道:「多謝先生指點。」
今夜無月,只有燈影綽約。劉解憂盛裝坐在那裡,身影映在青灰紅的帷幔上,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燈光並不明亮,但李陵可以感覺她的明眸正閃爍著光芒,像晶晶亮的星星。她也正打量著他,他的濃眉,他的微聳的顴骨,他那象徵堅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
胭脂道:「你笑什麼?」馮嫽道:「公主只是在誘你的話,你實在不該提大祿一心想當昆莫。」胭脂道:「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我隱瞞也沒有用。」馮嫽道:「不錯,這是事實。可你在當下的處境說出來,只會愈發顯得你是刻意要扯上翁歸靡父子。」
劉解憂道:「你敢暗中派人監視我?」阿泰道:「臣也只是盡職而已,還請右夫人恕罪。王宮發生了毒殺昆莫的大事,每個人都有嫌疑,臣當然要謹慎行事。不獨右夫人,臣還派人監視了左夫人,左夫人哭泣了一夜,可是跟右夫人你忙了一夜大相徑庭呢。」
張博多次到過樓蘭,熟悉扜泥情形,當即領劉解憂來到市集中的女市,即專門買賣女奴的地方。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無須如此。且不說都尉君神箭救了我們大家,就是他事後肯向臣親口坦白承認失手之事,足見胸襟坦蕩,是世所罕見的君子。」
張博道:「就算我們有嫌疑,支謙也有嫌疑,這是兩碼事,應該同時接受調查。」正要去敲門呼喚衛士,劉解憂道:「不急,等一等再說。」
軍須靡忙招手叫過劉解憂,道:「這位是楚國公主。」大祿道:「你就是大漢公主么?」指著身邊的肥胖青年道,「這是我的兒子翁歸靡,名字是先父取的,按照我們烏孫的傳統,名字中帶有『靡』字的王子都是有資格繼承昆莫王位的。就算他現在不是昆莫,將來也會當上,公主何不及早改嫁給他?」言語中竟然有為兒子搶親之意。搶親雖是草原舊俗,但畢竟涉事者是烏孫昆莫,軍須靡和一旁群臣聽在耳中,均勃然色變。
暴甲很是意外,道:「你自願留下來做人質?」李陵道:「是。《李將軍射術》一書由家母收藏,劉解憂又不是我李家什麼人,家母怎麼可能拿出祖傳之物來換她性命?但若是你用我做人質,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又道:「目下我受了傷,連小孩子都打不過,你還怕我會逃跑么?不過在交換之前,我要見劉解憂一面。」
次日一早,右大將阿泰親自來見劉解憂,稟告道:「臣按照右夫人的妙計,已經順利找出那名下毒的侍女,她名叫胭脂。」
胭脂嘶聲叫了一聲,卻一時不得昏死,精神上的羞辱更是遠遠超過了身體上的痛楚,只能一邊呻|吟著,一邊徒然地扭動身子,眼淚簌簌滑落,情形極是凄慘。劉解憂心下惻然,大是不忍,等奇仙出去,忙命衛士解下胭脂。馮嫽撿過自己的外袍,為她蓋在身上。
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因為受了傷而無法動彈,但某些古老永恆的情感和渴望像輕風一樣拂進他心裏,讓他能夠靜下來,傾聽一下內心真正的聲音。
烏孫原先只是一個部落,和月氏一樣,居住在河西走廊的祁連山一帶,生活習俗與匈奴相同。月氏強大后,發兵攻擊烏孫,烏孫族大敗,昆莫難兜靡被殺害,烏孫族人民四散逃亡,土地、牧場、水源均被月氏佔領。難兜靡之子獵驕靡當時還在襁褓中,烏孫大臣布就抱著他去投奔匈奴冒頓單于。布就極有心計,知道冒頓單于迷信,便稱獵驕靡被遺棄荒野時,有烏鴉銜肉餵養,有惡狼主動哺乳。狼是匈奴的圖騰,冒頓單于聽後果然認為獵驕靡有神靈庇護,不但願意提供庇護,而且決定親自撫養他,將匈奴軍隊收編的烏孫人都交給他率領。獵驕靡長大后,聯合老上單于,一舉攻滅月氏,老上單于甚至砍下了月氏國王的首級,做成酒器飲酒。經過多年征戰,獵驕靡征服了金山到天山一帶的大片土地,東接匈奴,西連康居和大宛,一舉成為西域最強大的國家。但烏孫作為匈奴的附屬國,昆莫每年年初都必須到單于王庭朝見,年中則要到龍城參加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的禮儀,入秋後還得根據人畜數奉納課稅,不能不說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老上單于死後,軍臣單于繼位,羽翼已豐的獵驕靡不願意再臣服於匈奴,停止了到匈奴王庭朝拜。軍臣單于勃然大怒,派兵進攻烏孫,結果反而被烏孫打得大敗,烏孫由此贏得了獨立地位,獵驕靡也因此被認為是烏孫國史上最傳奇、最偉大的昆莫。正是因為有這一段輝煌的力抗匈奴的故事,當年張騫才認為大漢可以聯合烏孫共擊匈奴,建議為皇帝採納后,才先後有了劉細君和劉解憂的出嫁。
那商人奇道:「你是漢人?」他只說「漢人」,卻不說西域人習慣說的「秦人」,顯然是土生土長的中原人了。
昆莫軍須靡正與堂兄翁歸靡商議事情,烏孫相特則克、右大將阿泰等人也在一旁。原來翁歸靡有意將前昆莫獵驕靡划給父親大祿一部的土地歸還給現任昆莫,如此一來,烏孫就能夠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軍須靡極是高興,當即封翁歸靡為岑陬,正是他本人繼任昆莫前的封號,見到劉解憂抱著泥靡進來,更覺開心,招手叫道:「右夫人,快過來坐下,跟我一起喝一杯慶賀。」
不知道怔了多久,茫然回身,新昆莫和群臣已經離開了,右大將阿泰正在和馮嫽及侍衛長張博說著什麼。
這一招果然有用,只聽見有人高喊道:「有人!這裏面有人!」
阿泰一直蹲在胭脂屍首邊上,忽然站起身來,道:「右夫人,臣有幾句話要說。」劉解憂道:「什麼話?」阿泰道:「是右夫人殺了胭脂滅口,對吧?」
張博奔近台前,用匈奴話喊了幾句。西域受匈奴統治日久,幾乎人人會說匈奴話,但那商人只是一愣。劉解憂見那商人分明是個漢人,依稀有些眼熟,忙親自擠到台前,道:「你這名女奴我買了。」
劉解憂心念一動,問道:「是不是你還有個同伴叫馮嫽?」那少女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挺起身子,捉住劉解憂的手,道:「救……救救……她……」不九-九-藏-書及說完,便鬆開鳥爪一般的手,倒地死去。
劉解憂道:「如果真是這樣,他不是就暴露了么?我會預先做好防備的。」李陵道:「不行,我不能讓你去冒險。一定要去,也該是我去才行。」劉解憂道:「不行,你受了傷,行動不便,我怎麼能放心讓你去?」
李陵這才恍然大悟——遊說金日磾的人多半就是東方朔一直在追查的匈奴內奸,他滿以為金日磾跟大漢有殺父之仇,本來就不願意降漢,到今天的位子有太多的偶然性,說服其倒戈輕而易舉,哪知道金日磾卻沒有同意。他擔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有意滅口。外面的這夥人一定是那內奸找來的,可為何不殺了金日磾呢,那樣豈不是更容易?
參加完王宮宴會,回到驛館已是晚上,劉解憂遂換上便服,也如樓蘭女子一般,拿一塊黑巾蒙住面孔,帶上張博幾名侍衛,自側門悄悄溜了出去。
李陵一動不動地席坐在原處,仿若石化了一般,但心中卻噙滿莫名的哀愁。他跟解憂從小相識,至今已近二十年,似乎從來沒有這般靠近過。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聞見她發梢上的香氣,不禁有些恍恍惚惚起來,喃喃問道:「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一定要選你和親?」
翁歸靡卻抬起那顆碩大的腦袋,道:「我實在很煩惱,可又沒有人可以說心裡話。」
幾名衛士取出繩索,上前就要捆綁魏超。魏超極力反抗,叫道:「我不是主使!我沒有做過!」
儘管縮小了範圍,可烏孫王宮不似漢朝皇宮那般有門籍、有制度管理,只要是夠級別的官員、皇室的親眷家屬,都可以隨意進出,嫌疑人的數目仍然不少。而且眼下不了解胭脂下毒的動機,更難以推測出主使的身份。
任立政還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讓我挨這一頓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來脫掉外衣,跪在堂前。
奇仙見到劉解憂,倒甚是禮貌,道:「聽說是右夫人安排下的妙計,才捉住了胭脂,多謝。」劉解憂道:「左夫人是來審訊胭脂的么?」奇仙道:「不錯。右夫人,請你讓開。」
阿泰聞言,急忙派人回昆莫大帳清點今日宴飲所用酒壺,果然都是無毒,不由得對劉解憂更是欽佩,遂命人放了五名僕從。
劉解憂索要了一支炭筆,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寫下一行漢字,交到衛士的手中,低聲吩咐了幾句。她雖被右大將臨時囚禁在此,但並未被正式廢黜,依舊是右夫人的身份,衛士不敢怠慢,鞠了一躬,拿了帛書去了。眾人不知道她傳信給誰,但既然是漢文書信,當是給公主官署的屬官了。
此案最終驚動了天子,所有涉案者不分首從,均被腰斬,包括桑晉和衛廣。杜周由此贏得了不畏權貴的美名,更加贏得皇帝的信任。
馮嫽道:「如果是私人恩怨,她最關心的應該是能否報仇,而不是報仇后何以脫身。當然,也許如魏君所言,支謙女官想找個替罪羊,好在殺死軍須靡昆莫后能繼續與右大將過幸福的生活。」
東方朔聞聲迎了出去。桑弘羊年近五旬,卻是滿臉紅光,無一根白髮,進門立即揖手拜道:「深夜冒昧驚擾先生,還望恕罪。」東方朔道:「大農令君父子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出北宮時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陰陽怪氣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兩面都春風得意啊,難得,難得。」
霍光道:「還有,我至今還記得當年襄城侯韓釋之被匈奴使者的侍從刺死之事,韓則也受了傷。雖然對外宣稱是刺客跟韓氏有私仇,二人的祖父是自匈奴降漢,但他們本人自父輩起,就都是在長安出生、長大,還能跟匈奴人有什麼私仇?會不會正如解憂所說,其實他們本來就是匈奴內奸,匈奴人去找他們就是談公事,結果起了口角,匈奴人一怒之下殺了韓釋之,傷了韓則?」他性格內向,一向沉默寡言,忽然侃侃而談,頗令人側目。
不知怎的,霍光腦子突然冒出來一個極為奇怪的想法。這想法雖然只是靈光一現,卻如毒蛇般佔據了他的整個心靈,以致再無心思想別的事情。
跟隨楚國公主一起出玉門關的還有使者車令率領的出使大宛的求馬隊伍。自張騫通西域以來,有漢使者出使大宛國,得知當地有一種汗血寶馬,能夠日馳千里,大宛國人十分珍愛,視為國寶,並千方百計地防止被別國得到,將所有寶馬藏匿在貳師城中。正如中原極力阻止絲綢製造技術外傳一樣,大宛珍惜國寶,也是人之常情。但漢家天子劉徹愛馬成癖,聽說汗血寶馬的種種神奇之處后,對其夢寐以求,所以特意招募使者出使大宛。車令本是民間一莽夫,因仰慕昔日張騫建殊勛于域外,主動應徵,由於其人孔武有力,被皇帝相中,拜為使者,攜帶一千斤黃金及一匹純金打造的真馬大小的金馬前去大宛,萬里迢迢,只為換取汗血寶馬。
劉解憂將泥靡交給馮嫽,上前抱住軍須靡,叫道:「昆莫!昆莫!」軍須靡卻不應她,只叫道:「堂兄……翁……翁……」
地窖中火光通明,涼氣颼颼。胭脂手腳均被繩索縛住,瑟縮著坐在一個盛放葡萄酒的木桶邊。她有一頭紅棕色的頭髮,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眼窩深陷,本來是個絕色的美人,可眼下的模樣卻是慘不忍睹:臉腫脹得厲害,青一塊紫一塊的;眼睛眯著,似乎不能完全睜開;嘴唇也裂開了,嘴角和鼻子都有血絲;她全身都在顫抖,流露出她正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但是她緊咬住嘴唇克制著自己,一聲不吭。
鼓簧宮是帝王鼓簧作樂之處。奇華殿就在玉堂殿近側,專門用以陳列外國奇物及外國使者獻給漢天子的禮品,如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獅子、寶馬等,奇珍異寶,充塞其中。神明殿為祭祀仙人之處,高五十丈,上有九室,以象九天;室中常置九天道士百人,以便隨時和神仙通話。在台上正中,巍然屹立著一巨大的銅鑄仙人,其手掌前舒,大有七圍;掌上托著一直徑達二十七丈的大銅盤,盤中有一巨型玉杯,用以承接露水,因而稱為承露盤。
他新受鞭傷,帶傷折騰了一天,體力消耗極大,失血又多,說完這幾句話,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顯兒道:「夫君的懷疑只是猜測,還是要與東方先生商議一下才好。」
那少女枯瘦如柴,脫水嚴重,已是奄奄一息,雖然蘇醒,卻是說不出話來。張博命人取來酒漿,往她喉嚨中灌下幾口。她咳嗽了幾聲,斷斷續續地道:「馮……馮嫽……」
獵驕靡昆莫在位晚年,烏孫就陷入了嚴重的危機,這危機不是源自敵國,而是來自內部的分裂:大祿雖然得到了烏孫三分之一的土地和軍隊,但還是一心當上昆莫,預備用武力剷除當時還是岑陬的軍須靡,甚至想學昔日匈奴冒頓單于殺父自立,連父親老昆莫獵驕靡也一併除掉。後來獵驕靡同意與漢朝結親,也是想借大漢來加強自己的力量。他這一招極為高明,烏孫與大漢的和親甚至引起了匈奴的恐慌,匈奴單于也將奇仙公主嫁給獵驕靡為妻,如此獵驕靡羽翼更盛。大祿有所顧忌,這才沒有動手。由於獵驕靡的巧計,孫子軍須靡順利繼承昆莫王位,也順利繼娶了兩位繼祖母:細君公主和奇仙公主。如此一來,軍須靡的力量也得到了加強,大祿再與他爭鋒,就要冒著同時得罪匈奴和大漢的危險,大漢遠在天邊,匈奴卻是近在眼前,不能不令他有所顧忌。他自知再無力從軍須靡手中奪取昆莫王位,鬱悶之下,生下一場大病。兩個月前,大祿和兒子翁歸靡率領重兵毫無徵兆地來到赤谷。隨即發生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大祿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后,戲劇性地暴斃在昆莫王帳中。翁歸靡絲毫不怪軍須靡,命軍隊解散回去屬地,自己主動留在王都,已極令人側目。今日他又接受岑陬封號,要將屬地和軍隊還給昆莫。結果話音剛落,軍須靡便中毒倒地,臨死之時將昆莫之位傳給了翁歸靡。
大祿卻甚是倨傲無禮,道:「軍須靡,你新娶的公主人呢?怎麼不叫她出來拜見叔父?」
至於韓則不肯隨侍皇帝狩獵甘泉宮以致失去列侯爵位一事,則是因為他得知另有匈奴內應安排了一起刺殺計劃,打算在狩獵時刺殺皇帝。他只是世襲爵位,並不在朝中任職,雖是匈奴內應,但除了曾派人用弩箭伏擊降漢的匈奴太子於單外,並未對漢朝造成實質的損害,不欲捲入其事,所以寧可失掉爵位,也不肯扈從皇帝到甘泉宮。結果那一次並沒有發生什麼行刺皇帝的大事,只有郎中令李敢被驃騎將軍霍去病射死,皇帝對外宣稱是鹿角撞死,極為詭異。他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料到必與那匈奴內應有關,也許行刺的對象本來就是霍去病,卻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轉而親手射死了李敢。不過他對這些事並不真正關心,他在長安出生、長大,內心深處並不仇恨漢朝,只是上天讓他有嫡長子的身份,他不得不在世襲爵位的同時,承襲一份責任。而且如果他不履行這份責任的話,他的匈奴內應的身份就會被匈奴人公開,那麼韓氏也將面臨滅族的命運。這次有人來找他,要他運送一批人出關,威脅如果辦不到的話就向漢朝告發他。他早已經失去列侯爵位,無權無勢,不得已,只能求助正當紅的庶出弟弟韓說。
劉解憂一愣,不及回答,張博已搶過來道:「明明是左夫人奇仙公主動用酷刑逼供,拷打死了胭脂,怎麼能又扯到我們公主頭上?」
寶典「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道:「公主,臣說實話,臣也懷疑細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可臣懇求公主千萬不要稟告皇上,不然我們這次回國的數百名官吏、侍衛、宮女就全部要人頭落地了。」
馮嫽道:「今日被捕的侍女都是烏孫人,在王宮中當值日久。我們才來這裏兩月,根本沒有時間和能力去左右那些王宮侍女。如果真的是我們這邊的人做的,那麼一定是細君公主的舊屬。」
如此調查了數日,劉解憂心中有數后,這才派人召來公主丞寶典,道:「我來這裏后,聽到不少人說公主丞君極是能幹,跟昆莫和左夫人都相處得很好。」寶典忙道:「那不過是臣分內之事。細君公主已死,臣目下已經不是公主丞了,還是請公主直接稱呼臣的名字。」
李陵道:「你沒事么?有沒有受傷?」劉解憂道:「沒有,我很好。桑遷人呢?」李陵道:「我沒有見過他,只在不久前見過金日磾。」
劉解憂很是驚異,問道:「細君姊姊的封號是江都公主,為何要刻上『細君公主』?」劉細君的侍衛長魏超忙上前答道:「細君公主因為江都封國已削,不怎麼喜歡江都公主這個封號,所以臣等一直稱呼她為細君公主。」
李陵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們的,這夥人綁架金日磾是因為別的事。」當即說了匈奴內奸親自出面遊說金日磾效命單於之事。
劉解憂忙叫進來馮嫽和侍衛長張博,說了自己的懷疑。二人都很吃驚,但細想也覺得公主的推測極有道理。
雖然擁有遼闊的土地,國民也學會田作種樹,開始由畜牧轉向農業,但烏孫依舊保持有「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習俗,譬如國中共有三座王都,分別是夏都、冬都、赤谷。顧名思義,夏都位於海拔較高的地方,適合炎熱的夏季居住;冬都則位於氣候溫和的盆地中,適宜寒冷的冬季居住;赤谷則是春秋兩季居住的都城,山花爛漫,風景優美。昆莫率領群臣在三座王都中定時遷徙。
當今皇帝最忌諱臣子結黨營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禮物,但轉念心道:「我與太子一起長大,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拒絕朋友禮物于情理不合。況且太子處境本已十分可憐,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說什麼。」當即上前接過甲衣,滿口稱謝。
阿泰冷笑一聲,命衛士抬了胭脂的屍首出去,只留下劉解憂幾人在地窖中。
張博道:「你私自與王宮侍女交往,如今連累了解憂公主,居然還敢理直氣壯,真想一刀殺了你。」魏超道:「是臣的不對,臣願意以死來謝公主。」他傷痛愛人慘死,心中早萌死念,當即轉身,往一旁木桶撞去。
劉解憂見她談吐不凡,心道:「皇上為我配了眾多屬官,偏偏沒有這樣有氣概的女子。嗯,她在漢地再無親人,心無所戀,跟著我也好。」當即應允,攜了馮嫽重新上路。
馮嫽見胭脂身上的衣衫已被鞭子抽爛,衣不蔽體,地窖中又甚陰寒,便脫下自己的外袍,上前披到她身上。
原來劉解憂有意對十二名有嫌疑的侍女說了一番威脅的話,隨即讓阿泰將她們囚禁在一起,再派人暗中監視侍女們的一言一行,不令她們知道。侍女們反應不一,有恐懼得哭泣的,有相互指責的,有猜忌他人的,只有一名名叫胭脂的女子極是冷靜,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阿泰聞報后親自觀察,斷定胭脂就是下毒者,遂連夜將她提出審問,胭脂自己也供認不諱,只是不肯招出幕後主使。衛士動了大刑,將她綁在地窖中鞭打得死去活來,到今天早上她實在抵受不住折磨,招供出是受新昆莫翁歸靡主使。阿泰之前早得馮嫽提示,新昆莫翁歸靡是最大的嫌疑人,得到胭脂的口供后,雖不震驚,但還是很意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不敢張揚,遂趕來見劉解憂。
出來未央宮,卻見劉解憂和桑遷正等在北司馬門前。數月不見,劉解憂似乎長大了許多,圓圓的臉龐也尖瘦了一些,明麗中流露出一股韶華少女特有的嫵媚來。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們。」桑遷笑道:「解憂妹子聽說你回來了,立即就扯上我飛馬趕來這裏。」劉解憂臉色一紅,道:「我們走吧。」
劉解憂忙上前親自扶起翁歸靡,溫言問道:「大祿可是身患重病?」翁歸靡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道:「阿翁外出打獵時受了風寒,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要趕來赤谷看看昆莫新娶的公主。他還說,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來赤谷,想不到……想不到成了真的……」
此時正是邊郡的多事之秋。匈奴烏維單于病死不久,其子烏師廬即位,因不過十來歲年紀,所以號稱「兒單于」。烏師廬年少氣盛,雄心勃勃,意圖恢復祖先的基業。為了與大漢對抗,下令族人往西北遷徙,左方兵直指雲中,右方兵逼近酒泉、敦煌郡,離李陵駐地張掖僅有一步之遙。李陵率領五名校尉,一萬人馬,日夜巡防。
魏超卻一眼看見了胭脂的屍首,大叫一聲,掙扎著要撲過去,卻被衛士死死抓住。
昆莫軍須靡親自率領國相、左右大將、都尉、大監等大臣趕來城門迎接。軍須靡大概二十來歲,身材瘦削,戴著一頂像蒼鷺頭顱的翻邊寬檐的王冠,有一雙藍若寶石般的眼睛,鼻樑很高,鼻子前突,下巴上留著茂密的紅色鬍鬚,看起來有些滑稽,完全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物。不知怎的,劉解憂第一眼見到他,就很想發笑,只不過礙於身份,強行忍住。
穿越白龍堆沙漠后,就到達了西域最東面的國家——樓蘭。這是個綠洲小國,國中多檉柳、胡桐、葭葦、白草,為了保護國境不被風沙侵蝕,樓蘭制定有嚴格的保護環境的法律:樹存活著時將樹砍斷致死要罰馬一匹,砍斷樹枝則罰母牛一頭。
阿泰忙道:「昆莫也是重要證人,暫時不能離開這裏。」命衛士取來銀針,分派人手檢試大帳中所有案桌上的酒肉,銀針唯獨在插入軍須靡案上叵羅的葡萄酒中時變得烏黑。
然而自從張騫通西域以來,這片沉寂的死亡地帶也變得熱鬧起來,駝鈴陣陣,馬隊成群結隊。穿梭來往的除了大漢和西域各國的使者外,更多的還是商人。胡商重商逐利,發現中原的絲綢銷往西方能夠牟取巨利,因而甘冒路途艱險之苦,運送一些體積小、價值高的珍寶,如瑟瑟、美玉、瑪瑙、珍珠等,到中原換購絲綢,白龍堆沙漠遂成為著名的絲綢之路的必經要道。
劉解憂一行攜帶有大批嫁妝財物,行走得極為緩慢。這一日,車子又陷進了流沙中,她遂下車步行。陽光灑在無盡的沙丘上,滿眼蔓延著純凈的金黃色光芒,層層疊疊的沙紋彷彿是風的漣漪。她試著在沙脊上行走,腳下軟軟綿綿,身影印在沙上,仿若一幅絕妙的剪影。當她用力踩踏沙梁的脊背時,細沙便像水銀一般傾瀉而下——那一刻,她想她是愛上了沙漠。
如果說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計劃好的,那麼大祿之死也應該是刻意安排的,興許是大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有意回來赤谷,好給兒子製造留在王都的機會。他當著軍須靡和烏孫群臣說的那些話也許不是戲言,譬如他一見面便要求劉解憂改嫁給他的兒子翁歸靡。只是從翁歸靡的種種表現來看,他為人友善平和,跟果敢傲慢的父親有很大分別。今日軍須靡在大帳中毒,他也很是意外,甚至不願意接受昆莫王位。這樣的一個人,會有可能計劃這一切么?還是說,他的父親大祿早有計劃,自有手下人按部就班地執行,他只是被動的參与者?
任立政道:「劫持人質,大多是為求財,桑遷家中富可敵國,那人一定是針對他的,為何反倒要都尉君做中間交涉者?這其中一定有詐。東方先生,你的意思呢?」東方朔道:「嗯。」
她來烏孫時間雖然不長,但一直格外留意王都的政局,昆莫帳下官吏不多,文武大臣大多本分忠厚,沒有野心突出者。匈奴公主奇仙正受寵愛,兒子泥靡年紀尚幼,匈奴完全不能從軍須靡之死上獲利,應該不會是那一方的人做的。那麼就只剩下大漢這方了。她嫁給軍須靡后,因為昆莫深愛左夫人奇仙母子,她的處境並不算太好,以致奇仙都沒有將她當做對手,反而待她頗為友好。軍須靡一死,翁歸靡即位,形勢反而變得對她有利。會不會是她自己這邊的人所為呢?
李陵率軍回到京師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宮宣室召見。劉徹已經事先得報李陵軍所歷見聞,一見面就厲聲斥責他婦人之仁,不該為了護送一名受傷的匈奴女子貿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軍包圍,卻又極讚賞他于千軍萬馬之中連射五副水袋的鎮定和勇氣,稱讚他有大將風度。
衛青道:「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禮物,我稟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沒有穿過,現在轉送給都尉君。這件甲衣刀槍不入,卻又輕不過二兩,正是都尉君良配。」
胭脂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便乾脆閉了口。
阿泰命道:「放開他。」衛士便鬆了手。魏超撲到胭脂身旁,跪了下來。他雙手被反剪在背後,無法撫摸胭脂,只能埋下頭去,飲泣起來。
李陵心道:「博望侯張騫到過西域絕大部分國家,見聞遠在我之上,他在世時,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燭夜談,早對各種風俗人情了如指掌,為何今日還要特意召我來問這些?」正疑惑間,又聽見劉據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將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與李家已是至親,日後還要與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杜周的心思全在搜尋桑遷的下落上,無意與李陵閑話,但對方也是二千石高官,官秩與他相等,怠慢不得,便留下御史咸宣處理後事,自己匆匆帶人出去繼續追索。
自樓蘭西行六百里,就到達了尉犁國,這是個綠洲小國,只有不足一萬人口。再西行五百里,就到達了龜茲,該國人口多達八萬,出產五穀,以音樂歌舞著名。漢軍軍樂就是根據這個國家的《摩訶》《兜勒》等樂曲改編而成。又先後經過車師、溫宿等國,終於踏入了西域之國烏孫的國境。
她以前是司馬琴心的心腹婢女,跟著主君讀書識字,很有些見識。霍光有事從不瞞她,當即說了自己的想法。
那商人看清她的面容,「啊」了一聲,一把甩掉頭上的尖頂虛帽,轉身就跑。兩名侍衛早得劉解憂暗示,正守在他身後,當即捉住他手臂,將他拖下台來。
劉解憂道:「不如這樣,我明日一早去見公孫賀,說我被綁架后遇到了金日磾,金日磾提到匈奴內奸之事,如此來試探他的反應。如果他露出破綻,也許可以順勢追查到金日磾和桑遷的下落。」李陵斷然否決道:「不行,這樣太危險。萬一公孫賀就是內奸,他一定會想方設法殺了你。」
正好東方朔和霍光進來,劉解憂忙抽手站起來,問道:「有桑遷哥哥的消息了么?」霍光搖了搖頭,道:「只在凶肆的一具棺材里找到桑遷的一隻鞋子。」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躕。
劉解憂道:「你自己想要活命,就任憑細君公主冤死么?」寶典道:「是,是臣的不對。可就算查出是誰害死了細君公主,那又能怎樣?解憂公主來了烏孫也有一個月了,昆莫才來過公主這裏幾回?他的心思全在匈奴公主身上,就算他知道了是奇仙公主害死了細君公主,也絕不會拿她怎樣的,況且她還是未來昆莫的母親。就算退一萬步說,昆莫肯處罰奇仙公主,可他會因此而親近我們大漢么?臣很懷疑這一點。以昆莫對奇仙公主的感情,只會更加恨我們,恨我們逼迫他處罰了他最心愛的左夫人。」
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劉解憂又笑道:「你不知道,我臨出發前,皇上在建章宮太液池上的漸台設宴送行,忽然有大批黃鵠飛落太液池中,景象壯觀,令人嘆為觀止,而且是京師里從未見到的那種黃鵠,在場群臣無不振奮,皇上大喜,認為是難得一見的吉兆,這是上天在昭示這次和親烏孫一定能夠馬到功成。」
離開昆莫大帳,來到王宮邊緣的一座小氈房前。三十余名侍女、僕從被全副武裝的衛士圈坐在那裡。阿泰請劉解憂和馮嫽進氈房坐下,再命將外面的人一一帶進來訊問。審過一遍,經過自述和互證,留下有機會接觸昆莫案上叵羅的十二名侍女和五名僕從,但沒有人肯承認往軍須靡昆莫酒中下了毒。
李陵本人也精通詩文音律,聽那歌聲凄婉悲涼,一詠三嘆,不由得心頭也跟著凝重了起來,暗道:「我就快要死了,這支《薤露》像是為我而唱。逝波難駐,西日易頹,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那麼他的將來呢?他將來是什麼樣子,或者說,他希望他將來是什麼樣子?他又回想起那個塞外的寧靜的夜晚,如果能時時牽著解憂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樂的生活吧。人來到塵世間,就如同一隻漂泊無定的小鳥,渴望棲身。即使如大漢皇帝那樣的英雄人物,也夢想著能重新與愛姬李妍重新相會,相守終生。如果能夠追到幸福的青鳥,他寧願放棄名利,放棄高官厚祿,默默無名地過完下半生。畢竟,愛人才是人生的最後一站。
劉徹一度打算重新對匈奴用兵,偏偏這時候大將軍衛青病逝了。雖然衛青已經被閑置了十幾年,門前冷落,一度煌煌雲集的門客早各自作鳥獸散,空有大將軍、大司馬的頭銜,但他畢竟是一個象徵,他的去世令朝堂一下子空蕩了許多,大漢再也沒有能令匈奴人聞名震懾的名將了。劉徹也明顯感到衛青死後所帶來的巨大缺失感,感到朝中再無文武名臣,特意下詔書令郡縣地方官吏舉薦有才學的人。
劉解憂道:「她失血過多,昏了過去。張博,快去取金創葯來。」張博道:「公主,她……她好像是死了。」
為了迎接大漢公主的到來,整座城市早就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城門處掛起了烏孫的旗幟——天藍色的幕布上繪著鮮紅的太陽和蒼狼的圖案。烏孫族崇拜天地日月,奉太陽若神,因而太陽是烏孫王族的標誌,蒼狼則是烏孫的圖騰。
匈奴鎮國之寶祭天金人原由休屠王勇夫保管,大漢皇帝大規模出擊匈奴前,派驃騎將軍霍去病千里奇襲,用武力奪取了祭天金人,至今隆重地供奉在皇帝最愛的行宮甘泉宮中。日磾因為是休屠王之子,所以被特意賜姓金,以紀念這次勝利。
李陵驚得目瞪口呆,問道:「怎麼會是你?」金日磾一邊解開他手上的繩索,一邊答道:「我是被人綁來了這裏。都尉君也是如此么?可他們為什麼要綁你?」
這段長城修建得十分艱巨。修築牆往往要就地取材,但當地乾旱,黃沙土沒有黏性,很難築成高牆。後來修城的民夫偶然發現田鼠的洞非常牢固,仔細觀察后發現田鼠是將吃過的葡萄皮、細柳枝與沙土混在一起築窩。民夫便照貓畫虎,用細紅柳枝、沙蒿、蘆芭及拌了釀過酒的葡萄皮混上沙土,再用打夯的辦法,鋪一層,築一層,終於修起了一丈多高八尺多厚的沙土城牆。著名的玉門關也是用這種跟田鼠學來的辦法修成,城牆上的磚群刻有文字,清晰地記載著民夫們的辛苦及斑斑血淚。
昔日飛將軍李廣最盛時也不過是邊郡太守,李陵時年不過二十歲出頭,居然同時統領兩郡軍務,可謂官高權重,只是想到從此要屯駐在邊境,遠離京師,遠離老母,遠離解憂,一時也不知道是喜是憂。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https://read.99csw.com他考慮,只得伏地拜謝。
翁歸靡慌亂萬分,只茫然叫道:「昆莫!昆莫!」
大祿又新舀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劉解憂酒案前,道:「公主,我大祿敬你……」一語未畢,便忽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不放。劉解憂見他眼球突出,目光異樣,忙起身問道:「大祿還好么?」
翁歸靡卻是不知道自己其實也在被軍須靡利用,聞言大喜過望,道:「謝謝解憂,你真是冰雪聰明。」按照烏孫的禮儀深深鞠了一躬表示謝意,這才告辭而去。
李陵道:「好了,我意已決。拿衣服過來。」任立政道:「既然如此,那麼也請都尉君讓臣帶人暗中跟隨,萬一有事,也好策應。」李陵道:「你們都聽東方先生的安排吧。快去備車。」
劉解憂道:「原來如此。」她不能在樓蘭滯留,明日一早便要出發,當即道:「你不必擔心,我會將這件事情找趙將軍轉告樓蘭國王,請國王派人追捕暴利長一夥,解救其餘被拐賣的女子,再送你們回去漢地。」馮嫽點點頭,道:「多謝。」
阿泰、支謙夫婦二人一個在外,一個在內,極得昆莫信任。支謙雖是女子,卻身居高位,又嫁得一位好郎君,根本沒有任何理由要謀害軍須靡昆莫。也許她是在為丈夫製造上位的機會,阿泰雖然年輕,卻是世襲右大將之位,軍須靡在位時就極得寵信,翁歸靡即位又立即將前昆莫之死交給他調查,無論是誰當昆莫,他都是右大將,殺死軍須靡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就算是泥靡王子即位,因年幼需要大臣輔政,但右大將上面還有國相、左大將等長官,絕輪不到他來擅權。既然沒有動機,又怎麼會有嫌疑呢?從支謙的角度來說,她是王宮女官,丈夫向她詢問胭脂的來歷,她有必要將胭脂與漢軍侍衛長魏超暗中交往的事情和盤托出。她在王宮日久,與左夫人奇仙關係很好,從丈夫口中得知胭脂被捕,趕來王宮將消息告訴奇仙,也不足為奇。但不管怎樣,她仍然有重大嫌疑,僅僅因為她是奇仙所有侍從中唯一的一個烏孫人。要證實這種嫌疑,就要證明她有殺害軍須靡昆莫的動機。
霍光在內堂聽得一清二楚,等桑弘羊離去,忙出來問道:「東方先生既然叫大農令準備贖金,是有辦法救桑遷么?那麼也應該有辦法救金日磾。」東方朔搖了搖頭,道:「辦法暫時沒有,希望暴甲這夥人知道桑弘羊預備妥協,想交出贖金,他們不殺桑遷,那麼金日磾活著的希望也更大些。」
原來翁歸靡深知父親大祿千方百計地想要當上烏孫昆莫,曾經制定過起兵、行刺、下毒等各種計劃。當軍須靡中毒倒下時,他本來只是震驚,沒有往別的方面多想,可當軍須靡堅持將昆莫之位傳給他時,他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會不會是親信部屬按照父親生前的安排,謀劃了這一切?這念頭一旦冒出,就再也難以抑制,如同雨後的春芽,在他心底深處滋滋生長。他既不敢去向部屬確認,又覺得憋悶得難受,不知覺地就來到了劉解憂的氈房。他在昆莫大帳中看到了她被人懷疑成殺害軍須靡的兇手,但她卻是那麼冷靜,一點也不驚慌,手下的女官又是那麼機智聰明,幾句話就擺脫了公主的困境。他在想,她應該是他可以信賴的人吧?至少,他是很為她那種大國公主的氣度折服的。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瞞陛下,其實臣的最後一箭是失敗的,若是臣的侍從任立衡絲毫不動,那一箭只會射中他的額頭,而不會湊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劉徹道:「卿為人誠實,這點很好。不過朕曾聽你祖父李君談論射箭之道,稱靶為志,心為箭,心隨靶動,任立衡一動,卿的箭自然就跟著動了,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麼失誤。」
李母擔心家卒徇私,親自從旁監督,每每見到家卒落鞭稍輕之時,便大聲呵斥。打到三十鞭時,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淋漓,身子搖搖欲墜。
大祿似是患了重病,攙扶著一名肥胖男子的手,慢吞吞地走到軍須靡面前。軍須靡將右手斜向上擱置在胸前,微微頷首,叫道:「叔父。」又對大祿身旁的男子道:「翁歸靡堂兄。」翁歸靡躬身回了一禮,道:「昆莫。」
杜周上任廷尉后,極嚴苛之能事,重大案件數量激增,二千石以上高官因罪下獄前後達一百餘人。加上各郡太守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付廷尉審訊的案件,每年不下一千余起。每一起案件所牽連的人數,大的案件達到數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數十人。獄吏辦案奔跑的路程,遠者數千里,近者數百里。由於案件實在太多,獄吏無法一一地詳細審問,只得按照所告事實引用法令條文判罪,有不服的,便採取嚴刑拷打、逼取供狀的辦法來定案。廷尉及京師官府所屬監獄所關押的犯人多至六七萬人,加上執法官吏任意株連,有時多達十余萬人。因而時人稱杜周「內深刺骨」,是繼張湯之後又一個令人聞名色變的酷吏。
劉解憂奔過來,握住李陵的手臂,喜極而泣,道:「李陵哥哥,你沒事,實在太好了。」
劉解憂見他倔強,便命張博帶他出去,交給趙破奴處置,又問那女奴道:「你叫什麼名字?」女奴已經知道她是楚國公主的身份,當即垂首道:「回公主話,臣女名叫馮嫽。」劉解憂道:「啊,你就是馮嫽,我今晚到女市,就是為了找你。」
正說著,侍衛長張博引著馮嫽進來,稟告道:「她一定要當面見到公主拜謝。」劉解憂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馮嫽上前道:「公主于馮嫽有救命之恩,又助我葬妹,馮嫽無以為報,想從此追隨公主,為公主端湯送水,聊盡犬馬之勞。」
東方朔料想韓則必定是非正常死亡,一檢屍首就能驗證,當即道:「好,就先聽郎中令君的吩咐。」
進來靈堂行禮完畢,東方朔問道:「昨日還有人見到弓高侯在道上縱馬飛馳,不知何以會突然得了暴病?」韓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阿兄患了什麼怪病,突然就……就過世了。」
東方朔閉目不語,凝思半晌,驀然睜大眼睛,道:「你們的推測都很有道理。解憂,我和你過去韓府看看。」走出幾步,又回頭贊道:「霍光,你做得很好。」
太子劉據正與大將軍衛青在太子宮博望苑談論和親烏孫之事,見到李陵到來,很是欣喜,親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情若手足,何須多禮?」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貴,臣只是盡做臣子的本分。」
劉解憂跟桑遷要好,於心不忍,安慰道:「大農令君也不必太過煩心,既然歹人還想用桑遷哥哥換取贖金,總不會對他太壞的。其實不勞大農令君囑託,我師傅一向很喜歡桑遷,他一定會設法營救的。」東方朔道:「但大農令君可不能再自行其是。」
烏孫跟匈奴同習俗,昆莫夫人可以議政、參与行軍打仗,左夫人匈奴公主奇仙也抱著小太子泥靡跟在昆莫身邊。軍須靡為她引見,她依舊只是警惕而好奇地審視著劉解憂,敵意極盛。
雖然赤谷是烏孫首都,號稱西域第二大城市,僅次於康居國的王城,城池的規模和繁華程度卻遠遠不及中原的一個中等縣邑,甚至無法接納劉解憂一行千餘人盡數入城。趙破奴只得將大多數人馬安置在城外,帶了少數心腹,護送公主進城。
看盡沿途人丁凋零景象,劉解憂心頭愈發沉重,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使命重大。強烈的責任感暫時沖淡了她與心愛的男子從此將天各一方的傷懷,她決意要竭盡全力完成皇帝交付的任務。
劉解憂守在床邊,見李陵醒來,忙解釋道:「是我怕太夫人擔心,先帶你來了我師傅這裏。任立政他們已經回去告訴太夫人,說你已然沒事,去幫廷尉抓捕歹人了。」李陵道:「多謝。」又問道:「你和桑遷是如何被劫的?」
烏孫沃野千里,水草肥美,盛產良馬。大漢天子曾特意為烏孫進獻的良馬作《西極天馬歌》道:
金日磾道:「不錯,是因為祭天金人。我父王是龍城大會公選出的護寶者,後來祭天金人歸漢,匈奴時時刻刻想要奪回金人,從伊稚斜單于到烏維單于,嘗試過許多方法,甚至也想過學習當年驃騎將軍的深入奇襲,強行奪取。」
魏超道:「支謙女官既不是大祿一方的人,又不是匈奴一方的人,更不是我們大漢的人,那麼她下毒殺害軍須靡昆莫就應該是私人恩怨了。可她跟細君公主一向相處得很好,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麼動機要下毒殺害細君公主。」
阿泰道:「右夫人,臣有幾句話要問你,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恕罪。」
劉解憂道:「不錯,你不認得我了么?我可是還記得你。」當即取下面巾來。
馮嫽也道:「如果真是魏超所為,公主要替他掩蓋,就會將你們的注意力先引向新昆莫,而不是一開始就告訴右大將胭脂的招供不可信。」
韓說咬咬牙,道:「是我殺了我阿兄。」
痴痴想著,心中溫暖而寧靜。
他二人雖然互相解開綁繩,但各有一隻腳被鐐銬鎖在一起,行動受限,還是難以逃走。金日磾不甘心坐以待斃,低聲道:「都尉君,雖然逃跑有些困難,但你我還是要奮力一試。」
金日磾沉默不語。他的心情其實是矛盾而複雜的——一開始他是極度仇恨漢朝的,一心要為父報仇,曾不計生死兩次在軍中行刺驃騎將軍霍去病就是明證。後來雖然因會養馬得到皇帝信用,依然並不如何真心臣服大漢,只不過為了幫助母親和弟弟擺脫官奴身份,不得已在朝為官,但從未想過要與自己的族人為敵。也許正是這一點被匈奴安插在朝廷中的內奸看到,誤以為他仍然心向匈奴,所以來勸說他重新為匈奴單于效力。但他已經見識到大漢方方面面遠勝匈奴,知道匈奴絕不可能與大漢長久抗衡,況且暗中耍陰謀詭計也不是他喜歡的方式,遂堅決地予以拒絕。當然,他也表示絕不會與烏維單于為敵,泄露內奸的身份。可沒想到他剛離開見面的地方,便被人從後面打暈,綁來這裏關押。他途中醒轉過來,聽到綁架者談話,這才知道內奸早有準備,若是自己不肯從命,便會立即擒拿自己,設法押回胡地祭天。他倒沒有想過內奸這夥人能否順利將自己運出關塞,只是擔心此人心計深遠,萬一謊稱自己主動叛逃,那麼他的母親和弟弟都要被牽連處死。他此刻到底要不要違背諾言,將那內奸的名字說出來呢?
這是一個萬人空巷、傾城而出的日子,許多牧民甚至提早從遙遠的地方騎馬趕來,看熱鬧的人群擠滿了道路兩旁。因為烏孫並非此地土著,而是後來的征服者,因而國人除了藍眼睛、紅鬍子的烏孫族人,還有被征服的黃皮膚的月氏人和白皮膚的塞種人。實際上,在烏孫國六十三萬人口中,月氏人和塞種人的人口加起來比烏孫人還要多。
劉解憂的烏孫話已經講得很好,不需要通譯,當即笑道:「大祿就愛開玩笑。我今日新到赤谷,大祿也是遠道而來,何不進帳同飲一杯?」大祿見她豪爽英氣,落落大方,應道:「你這女子很好,我喜歡,就聽你的。」扶了兒子的手,旁若無人地進來大帳。
到達赤谷一個月後,劉解憂便與軍須靡舉行了盛大的婚禮,被正式立為昆莫的右夫人。她一直在不停地忙碌,忙著安置各種事宜,又過了一個月後才抽出空來,由王宮女官支謙引領,到劉細君的墳塋前拜祭。
阿泰忙迎上前去,問道:「你怎麼來了?」支謙道:「我剛聽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軍須靡的屍首,沒有再說下去,只低聲問道:「查案應該是國相的事,夫君只是統領將領,為什麼一定要你來處理?」阿泰道:「這是新任昆莫的命令,我不能拒絕。你先回家去,晚飯不用等我。」支謙應了一聲,向劉解憂行了個禮,這才退出去。
東方朔道:「不,還是李陵去最合適。他已經告訴廷尉他在凶肆中跟金日磾關押在一起,那內奸也一定已經知道了,如果由他出面去試探,效果一定最好。」
他邊說邊舔嘴唇,說得極為艱難,顯然自己也不如何相信這套說辭,但見東方朔並不十分詫異,反而吃了一驚,道:「原來先生早知道了!」
翁歸靡道:「可是我……」特則克堅決地道:「不要再推辭了。眼下有許多事要處理,最要緊的當然是要追查害死前昆莫的兇手。請昆莫立即即位,好出面主持大事。」不由分說地將翁歸靡推到寶座上坐下,率領群臣站到前面,一齊鞠躬道:「恭賀新昆莫即位。」
這件事,其實就是昔日王寄所稱漢朝廷重臣中有匈奴內奸之事,進行得極為機密,只有歷任單于和獻計者中行說知曉。只不過王寄偷聽得零零碎碎,不得要領,以為是單于要策反之前降漢的匈奴人。但因為她長期在王庭出入,匈奴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機密,所以當她逃走後,新即位的伊稚斜單于立即派出精銳騎士追殺。
李陵不禁啞然失笑,道:「難道這些人是打算將你捆送去匈奴么?這一路漢軍關卡重重,怎麼可能送一個大活人出關?」
跟車令滿心渴求建功立業相比,劉解憂完全是另外一種心情,她已經做好了承擔使命的準備,但想到從此將與心愛的男子關山遠隔,望斷天涯,從此只能在夢中相會,她還是會忍不住地心痛。直到出了玉門關后,從所未見的塞外風光才將她的鬱郁情懷一掃而光——
軍須靡萬萬料不到會出了這樣的事,一想到大祿的軍隊很可能將大祿之死歸咎於他而瘋狂報復,登時臉色蒼白。
霍光深以為然,忙派僕人到茂陵去請東方朔和劉解憂來自己家中,自己到北司馬門向當值官員告假,之後返回家中,換上素服,專程到隔壁韓府致哀。他官任奉車都尉,雖與郎中令平級,但在行政上卻是郎中令的下屬,到韓府祭奠上司的兄長是合情合理之事。
劉解憂見他神色甚是詭秘,道:「有話不妨直說。」魏超道:「請公主借一步說話。」
正舉杯湊近泥靡嘴唇,忽聽到軍須靡一聲悶叫,捧腹仰天倒了下去。侍立一旁的馮嫽極是機警,搶上來奪過劉解憂手中的金酒杯,丟到地上。紅褐色的葡萄酒流了出來,「滋滋」冒出細小的泡沫來。再看軍須靡,已是臉色發青,抽搐不止。
樓蘭人種膚白,高鼻深目,與漢人和匈奴人有明顯差異,生活習性也大異於遊牧為主的匈奴人,譬如懂得建築之術,建有房屋和城池。護送楚國公主一行的匈河將軍趙破奴就是因為攻破樓蘭王都扜泥、俘虜國王伐色而封浞野侯。樓蘭時已歸漢,伐色國王親自出城迎接劉解憂一行。之前伐色曾應漢朝要求,將長子莫那送往長安作為人質,幾年不見愛子,難免牽挂,特意詢問其生活。趙破奴不敢實說莫那已犯法被閹割為宦者,只能含含糊糊地應對過去。
馮嫽繼續道:「解憂公主新到烏孫才兩月,諸事正要仰仗軍須靡昆莫,她又不是傻子,幹嗎要害死自己的夫君?就算要下毒,難道不會挑個好時候么?為什麼偏偏要當著你們這麼多雙眼睛下手?」
李陵實在不能想象劉解憂接到天子詔書時的表情,他想她一定是不開心的,因為他這次離開長安時,當面向她許諾下次回去時就會正式迎娶她,她也微笑著答應了。誓言猶在耳邊,佳人卻永遠不再屬於自己,他心中不免有了一絲怨恨:皇族中有那麼多的公主、翁主,光皇上的哥哥中山王劉勝就有幾十個女兒,為什麼偏偏要選中解憂呢?他很想立即馳回京師,當面請求天子收回成命,可他是邊將身份,不得皇帝詔書不可以擅自離開轄地,只能茫然無措地南望長安,空自興嘆。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李母道:「那麼你可有對旁人說過這件事?」李陵道:「當然,孩兒早將真相告訴了所有侍從,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適才又如實稟告了天子。」
東方朔道:「嗯,如果不是知道些什麼,我師徒二人今日何以會特意過府拜訪?郎中令君,你這就將你所知道的一一說出來吧,如果可以及時捕獲那伙匈奴人,還能將功贖罪。」
令他傷痛的不僅是劉細君之死,還有京師所傳來的新一任的大漢公主即將再嫁烏孫昆莫的消息——被選中的宗室女子正是劉解憂,她已經被封為楚國公主,很快將啟程嫁去烏孫。漢女悲而歌飛鵠,楚客傷而奏南弦。劉細君和劉解憂先後被封為公主出塞和親,前後不到四年。
劉解憂早留意到眾人目光灼灼,都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所有人都懷疑是自己下毒殺了軍須靡,當即點頭道:「右大將請問。」阿泰道:「夫人進來大帳……」
這支《薤露》前一章極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乾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歸於蒿里,原是田橫門人為紀念田橫而作。漢代立國之初,田橫不願意臣服漢高帝劉邦,于被召途中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協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極愛這支曲子,特意將其收入樂府《相和曲》中,成為著名的輓歌辭。
烏孫昆莫獵驕靡已經去世,匈奴公主奇仙也按照烏孫習俗改嫁給了新昆莫軍須靡,再次與大漢公主劉細君共侍一夫。漢朝與烏孫的和親結盟並不如預想中的順利,這實在是因為匈奴公主比大漢公主做得要好得多——奇仙性情開朗,精於騎射,與新昆莫軍須靡志趣相投,夫妻極為恩愛;劉細君高雅矜持,自恃大國公主身份,不居住在赤谷城中的昆莫穹廬中,而是在城外另行築城居住,一月僅僅與軍須靡見幾次面。她雖然得前昆莫獵驕靡巧妙安排,先嫁給軍須靡,卻只生下一個女兒少夫,而奇仙嫁給軍須靡后不久就生下兒子泥靡,因為是現任昆莫長子,如無意外,勢必將成為下一任昆莫。
劉解憂道:「還有一件大事,跟李陵哥哥你還有點關係呢。皇上最先拜你的官職不是建章監么,現下新皇宮的名字已經定了,就叫建章宮。之前可是只有你和衛青大將軍任過建章監呢。」
張博道:「不如屬下今晚設法混入關押那些侍女的氈房,將她們殺了滅口。」劉解憂道:「絕對不行。右大將派了人嚴密監視,再說那些侍女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轉頭命道:「去叫侍衛長魏超來我這裏。」
今日湊巧是樓蘭的葡萄酒節。樓蘭有歲首節、葡萄酒節、乞寒潑水節三大節慶,均是舉國狂歡的大節日。扜泥城中處處火樹銀花,歡歌笑語。
正鬱郁感懷之時,忽聽見外面有叫喊嘈雜之聲。片刻后,即有人奔跑過來,一腳踢開門。李陵聽得清楚,忙用力彎腿,來回擺動。他小腿上纏繞著鐵鏈,敲在棺木內壁上,發出清脆的「鏘鏘」聲。
劉解憂道:「難道韓則真的就是匈奴內奸?他以為金日磾已經告訴了李陵哥哥真相,所以畏罪自殺了?」
劉解憂一時無語,只揮手斥他出去,好半晌才問道:「馮嫽,你怎麼看這件事?」馮嫽道:「寶典這人雖然自私可惡,但他的顧慮確實有道理。如果真是奇仙公主下毒害死了細君公主,我們出面揭破此事,就等於是跟昆莫撕破臉皮。」劉解憂道:「如此,這件事只能忍,不能揚了。」心中雖然不平,卻也無可奈何。
那男子便不再多問,打個呼哨,房中奔出來兩名男子,奪過李陵拐杖,反擰過手臂,將他雙手綁了起來。
那男子往他腰間摸索一番,卻不見官印,道:「沒有騎都尉的官印,如何能證明你就是李陵?」李陵道:「你給我一把弓箭,我立即能證明給你看。」
東方朔道:「你是說金日磾被帶走時來不及說出內奸的姓名,只說了一個『公』字?」李陵點點頭,道:「我真不該跟金日磾東扯西拉,應該最先問那匈奴內奸的名字的。」
東方朔和劉解憂一齊來到韓府,稱要拜祭弓高侯韓則。韓說聽說東方朔到來,飛快地迎出堂來,道:「先生真是稀客。」東方朔道:「我和解憂正好路過貴府,見府中有喪,所以順便進來拜祭。」
正瘋狂地迷戀大漠景色時,忽遠遠看見前面沙谷下半掩著一個人身,劉解憂忙命侍衛過去查看。侍衛長張博帶人將那人從流沙中挖了出來,卻是一名年輕的少女,臉上生滿惡瘡,已是瀕死的邊緣。
次日一早,趙破奴進來稟告,他已經連夜拷問了劉解憂自女市捕獲的商人,原來那人名叫郭建,正是暴利長的手下。
吏卒們本是為搜桑遷而來,根本不知道李陵和金日磾之事,一聽這裏關押有兩名二千石都尉高官,不禁咋舌。他們沒有鑰匙,無法打開李陵腳上的鐵銬,只得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奔出去尋求幫助。
儘管張騫通西域已經十余年,漢朝勢力進入西域,漢軍甚至一度攻破樓蘭王都扜泥,用武力降服樓蘭國,但漢人在西域仍然不多見。劉解憂一行所經之處,均引起巨大轟動,觀者如潮。
劉解憂道:「今年可是發生了不少大事,皇上聽從太史令司馬遷的建議,改用夏正新曆法,今後再也不是十月是歲首了,而是正月,聽說天下的農民都歡天喜地。皇上為此大改官制,現在中尉叫執金吾,郎中令叫光祿勛,內史則叫京兆尹了。」
白龍堆沙漠本有「魔鬼之地獄」之稱,意思是人力難以穿越的死亡地帶。除了氣候惡劣、難辨方向外,還常常有龍捲風驟然而起,最高可達近百丈,風力足以將活人捲入半空中。時有俗諺形容白龍堆道:「有人進去無人回,天陰時聞鬼啾啾。」
李陵強忍背傷疼痛,用肘臂撞了撞身旁的人。那人愣了許久,最終還是會意過來,背過身子,將雙手遞到李陵手邊。李陵摸索了半天,終於解開了那人手腕上的繩索。他雙手得脫,立即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又扯出了口中的堵塞物,長舒一口氣,隨即驚叫道:「李陵……怎麼是你?」
馮嫽道:「私人恩怨,嗯,聽起來倒是個殺人的動機。姑且不論支謙女官是不是跟細君公主之死有關,如果她是為報私仇要毒害軍須靡昆莫,她擔任王宮女官也有幾年了,隨時可以接近昆莫,為何偏偏要選這個時候動手呢?」魏超道:「也許她想嫁禍給翁歸靡。」
劉細君被埋葬在伊塞克湖邊一塊坦蕩如砥的草地上。伊塞克湖是西域最大的高山湖泊,周千余里,東西長,南北狹,四面環山。湖中的水都是由高山冰雪融化而成,幽綠可愛,清澈透明,像一面天然的大鏡子。皚皚雪峰從無邊無際的碧藍湖面升起,湛藍得發黑的天空、絮狀的白雲、翠綠的雲松一一倒映在湖中,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山水圖畫,使人感到如臨仙境。最奇特的是,這座湖泊雖然坐落在終年積雪的天山峻岭之中,地處高寒,卻是終年不結冰,與周圍積雪的峰巒形成鮮明對照,因此享有「熱湖」之稱。只是湖水微咸,不能飲用和灌溉。大風起時,洪濤浩瀚,水浪翻滾不息,往往有龍魚和水怪湧出,因而湖中魚蝦雖多,卻沒有人敢捕獵,生怕觸怒水中的神靈。
李陵「哎喲」一聲,忙令侍從扶自己坐起,道:「你怎麼不早來告訴我?」
門外有人朗聲叫道:「大農令桑君前來拜會東方先生。」
計劃的初衷是好的,執行起來卻有新的問題。以韓頹當為例,他降漢后,因平定七國之亂立下戰功,被封為弓高侯,順利進入朝廷重臣行列。但當匈奴內應一事,最關鍵的就是機密,一定要保持機密,初時單于與他約定,只將秘密傳於嫡長子一人,而且除了侄子韓嬰外,他也不知道還有誰跟自己一樣,是匈奴派回來的內應。隨著時光的流逝,韓頹當娶妻生子,兒子又娶妻生子,兒孫們在漢地長大,除了嫡長子之外,其餘人都以為父輩已成為漢朝的良臣,當然再無報先祖之仇的意向。最極端者如韓說的同產兄長韓嫣,自小入宮擔任伴讀,與皇帝劉徹一起長大,同起同卧。他知道皇帝一心要擊滅匈奴,所以練習騎射,研究匈奴地形風貌,積極做各種準備。繼承匈奴內應職位的嫡兄長韓則看在眼中,不免既氣且恨。尤其是匈奴單于得知后極為惱怒,秘密派使者嚴厲斥責韓則,韓則不得已,只得向太后王娡告發韓嫣與宮女有奸|情,直接導致韓嫣被賜死。
劉解憂道:「會不會就是公孫賀?師傅不是一直懷疑他是匈奴內奸么?」東方朔搖了搖頭,道:「我懷疑公孫賀,完全是基於推測,並沒有真憑實據。我請長安大俠朱安世監視他好些日子了,也沒有發現蛛絲馬跡。不過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最大的嫌疑。」
阿泰問道:「右夫人確認這樣可行么?」劉解憂道:「就一夜時間,實在不行,再由右大將處置她們不遲。」
前殿北邊還修了一個範圍寬廣的人工湖——太液池,將建章宮點綴得更加美麗宜人。池中建築完全是仿照傳說中的東海仙境來布局,築有三座假山,分別名之以瀛洲、蓬萊、方丈,以象徵傳說中的三座神山。池中起有漸台,高二十余丈。池北岸有人工雕刻的石魚,長三丈,高五尺,西岸則有三隻石鱉,各長六尺。池邊長滿了雕胡、紫籜、綠節之類的植物。因為環境優美,池中魚鱉成群,池邊沙灘上鷓鴣、鷯鵲、鴻鶿等水鳥布滿充積。https://read.99csw.com
赤谷是烏孫最大、最繁華的城市,位於天山最高峰博格達峰西北部一座平坦的山坡上,南對高聳的雪峰,北面則可以俯瞰伊塞克湖。城外築有一圈用土石築成的高牆。
忽有一名灰衣男子推門進來,見李陵、金日磾二人自行解脫綁縛,正在交談,不禁吃了一驚,忙叫道:「來人,快來人,快將他們兩個人的嘴堵上。」
李陵見她神情悶悶不樂,似乎並不以見到自己為喜,不禁奇怪,想要問起緣故,卻又礙於身後跟著不少侍從,只得強行忍住。
原來漢文帝時宦者中行說投降匈奴后,向匈奴人詳細解釋了漢朝和親的用意,大漢皇帝不斷將公主嫁往匈奴不過是中原慣用的美人計,最終目的在於用女色麻痹單于,讓漢公主所生之子當上下任單于。老上單于聽聞后悚然而驚,自此以後,凡漢公主所生兒女一律放逐。中行說又獻計回擊漢朝,不間斷地派心腹可靠之人投降大漢。自景帝以來,凡匈奴重臣投降者均可封侯,這些人不僅位居高位,且與漢人重臣通婚,如此幾十年下來,匈奴勢力就能逐漸深入漢朝廷,效果會遠遠超過美人計。韓頹當和韓嬰歸漢,便是中行說策劃的,用以對付大漢的和親之計。不然以他二人與大漢有殺父深仇,如何肯浪子回頭?
東方朔「嗯」了一聲,道:「我與弓高侯也算有些舊交情,想近前瞻仰一下遺容。」不等對方回答,徑直走上前去。
劉解憂道:「這伙歹人的首領暴利長當過官吏,手段高明,偽刻關傳混出關帶外也不足為奇,可出玉門關並不容易,士卒會嚴格搜出行人和貨物。你們為何不向邊將呼救?」馮嫽道:「他們每日給我們服下的湯中下了幻葯,我們大多時候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醒,如何能夠呼救?」
劉解憂道:「昨晚我在夢裡見到了細君公主,她告訴我說,她死得冤枉,死不瞑目,讓我替她昭雪。寶君,我不想瞞你,我跟細君公主同在茂陵長大,有姊妹之誼,她託付給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寶典嚇了一跳,忙道:「那不過是個夢,公主怎能當真?細君公主當眾昏倒后即一病不起,皇上的使者可以作證。」劉解憂道:「我正要將這個奇怪的夢稟告皇上,既然你提到使者,我也可以順便在奏章中問他一下。」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有一大群人擁了進來,領頭的卻是廷尉杜周。
進來坐下,桑弘羊見對方早猜到自己的來意,便道:「犬子桑遷被歹人所擄,今日廷尉搜捕東市,卻只救出了李都尉。我實在擔心犬子的安危,特來向先生求教。」東方朔道:「大農令君放心,桑公子暫時不會有危險。如果歹人要撕票,廷尉早該在凶肆找到桑公子的屍首,歹人既然冒險帶走了他,說明還是想用他換取贖金。只是廷尉今日動靜太大,這些人不便再露面,怕是要消沉一段時間了。」
劉解憂道:「不錯,我昨夜與翁歸靡昆莫交談后,的確懷疑魏超就是下毒主謀,所以派人召他來訊問。但審問過後很快弄清楚了真相,魏超根本毫不知情,他是細君公主的侍衛長,使命已經完成,很快就要返回中原,有什麼必要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李陵道:「這夥人膽大妄為,行動周密,早晚會成為京師大患。」
劉解憂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緊話先要問你。」將李陵叫到一旁,嚴肅地問道:「你送回家的那個匈奴女子……她……她很美麗么?」李陵道:「誰?哦,你說左賢王的女兒夷光么?我沒有留意她美不美麗……」驀然領悟到對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樣,夷光才是個小孩子。」劉解憂這才展顏而笑,道:「原來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見太子吧,我就在這裏等你。」李陵應了一聲,便跟隨內侍來到北宮。
劉解憂道:「魏君,我不是有意要打擊你,胭脂的這句話多半是假話,所謂孤兒身份,正是要掩飾她的真正來歷。如此就更加顯得支謙女官可疑了。據我所知,只有出身良好的女子才能進王宮當侍女,選拔由王宮女官負責。既然胭脂是孤兒,又是如何通過了支謙的審查呢?也許,胭脂正是她刻意安排進王宮的。」驀然想到什麼,急忙走到地窖門前呼叫衛士。
劉解憂沉吟許久,轉頭問道:「魏君,你可了解王宮女官支謙這個人?」
當即回來霍光宅邸,告知韓說之語。霍光多年的困惑終於解開,長舒一口氣,道:「原來是這樣。」又道:「韓則要郎中令運送出城的人中,一定有金日磾。」劉解憂道:「嗯,這正是我和師傅擔心的,等待韓則死訊傳來,暴甲那些人也許怕行蹤暴露,會就此殺了金日磾滅口。」
李陵的吃驚更是遠在對方之上,心道:「這不是桑遷的聲音,說話的腔調不是地道的漢話,倒像是匈奴人。」
劉解憂道:「不錯,這是一個很大胆的猜測。我詳細問過寶典等人,當日軍須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公主到廬舍探望細君公主病情時,支謙女官也是在場的。」
烏孫崇拜大自然的天地日月,發誓須對著太陽發誓,罵人語也是「天殺的」、「天劈的」之類。馮嫽天生有語言才能,雖然來烏孫不久,但卻學會了一口地道的烏孫話,若不是看她面孔,只聽她聲音,任誰也聽不出來這是一個異鄉人。
劉解憂忙令侍從擋住他,喝道:「胡鬧!魏君是大漢的臣子,要死也要死得冠冕堂皇,在這裏自殺成何體統?給我滾到一邊去。」
偶然可以見到成群的野驢和膽小的羚羊,表情生動,神韻活靈活現。還有一種周身泛著古銅色光澤的野駱駝,發狂地賓士而過,騰起陣陣沙霧。有漢軍意圖捕捉一頭當做坐騎,策馬奮起直追,卻是始終未能追上。
馮嫽聽說劉解憂在沙漠中遇到過病重少女之事,沉默許久,才道:「她叫馮妙,是我的親妹妹。我姊妹二人本是良家女子,家住在金城,母親早逝,只與父親相依為命。不久前家父不幸病故,請了凶肆來操辦喪事。哪知道父親新葬,親友剛剛散去,這夥人就綁架了我們姊妹,說要賣去西域做女奴。我們被綁起來關在馬車裡,一路向西馳去,後來陸續有四名女子加進來,應該是他們沿途劫掠來的女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聽見耳邊有個焦急的聲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強睜開眼睛,卻是霍光,道:「你來了。」
李母道:「你願意原諒李陵?」任立政道:「當然。戰場上的事本就死傷無定,況且真正射死臣兄長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賢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這份氣度。來人,帶李陵出去,責打五十鞭。」
回來氈房,卻見新昆莫翁歸靡正坐在她房中上首的地毯上,抱頭思索著什麼,樣子很是苦悶。
霍光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本來我是不打算告訴你的,不過今早有人往我家投書,指名要你前去交涉。」李陵道:「我?怎麼會是我?」
劉解憂在人群后看得一清二楚,忙命道:「去叫那商人過來,告訴他我要買下他的女奴。」
劉解憂面色一沉,道:「右大將,你怎敢不知會我,就隨意逮捕我大漢的屬官?」
烏孫人習慣飲用葡萄酒,王宮酒宴不用酒壺,而是將酒盛放在一種特殊的碗形酒器叵羅中,用酒勺舀取。大祿大大咧咧地到國相席位上坐下,自顧自地舀出酒來,飲了兩杯。叵羅已然見底,一旁奉酒的侍女忙取過一壺新酒,傾倒在叵羅中。
劉解憂道:「這也不能全怪韓說,若不是韓則之死提示了霍光,我們又哪裡能想到『公』是指弓高侯呢?不過韓則一定不是盜走高帝斬白蛇劍的人,上次磨劍之期時,他早已經失去爵位,也相應沒有了門籍,無法隨意進出長樂宮,一定是另外的內奸所為。其實如果讓韓說將計就計,等那些匈奴人來找他,利用他兄長之死威脅他替他們辦事,不正好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嗎?」東方朔道:「如果這樣,那麼韓氏就該被滅門了,當今天子能夠容忍失敗,但絕不能容忍被欺騙。」
歌舞正酣時,帳外忽然傳來一陣雄渾急促的號角聲,這是有敵人來襲的信號,軍須靡臉色頓變。劉解憂見他深有憂色,不禁大奇,心道:「烏孫有人口數十萬,是西域第一大國,實力遠在其他各國之上。烏孫昆莫又娶得匈奴公主和大漢公主為左右夫人,等於同時與匈奴、大漢結盟,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今日進犯赤谷?」
李陵看不見她潮|紅的雙頰,但清楚地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只覺得鼻子發酸,閉上了眼睛,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奇仙這才勉強收手,喝令侍衛道:「你們給我看好了她!若有差池,拿你們是問。」走到胭脂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殺死我最愛的人,我會慢慢炮製你,叫你生不如死。」驀然挺出匕首,割下了胭脂的乳|頭,登時血流如注。
郭建在嚴刑下招供后,趙破奴遂連夜聯絡了樓蘭執政官,派兵到客棧逮捕了郭建的三名同夥,救出了其餘四名女奴。
金日磾續道:「但最終烏維單于發現奪回金人已不可能,所以又從西天新請了一座金人,但要成為鎮國之寶,還需要用活人祭天。」李陵道:「你是前任護寶者的兒子,所以烏維單于選中了你?」金日磾點了點頭。
暴甲道:「人你已經看到啦,現在該放心了吧。」
還有一種可能,她沒有說出來——那就是軍須靡擔心即使傳位給泥靡,還是難以壓服翁歸靡,畢竟翁歸靡手下兵強馬壯,萬一他部下不服泥靡,發生嘩變,用武力擁立翁歸靡,那麼泥靡不但將失去昆莫之位,而且性命難保,極可能在兵變中被殺害。如果將昆莫之位暫時傳給翁歸靡,要求他等泥靡長大后再歸還昆莫之位,一切顧慮將迎刃而解。烏孫人極重信譽,翁歸靡當著群臣受位,到泥靡長大時也不可能不歸還昆莫王位,否則他將受到國人的鄙視。無論怎樣,軍須靡最關心的都是兒子泥靡,他的老謀深算實在不在其祖父獵驕靡之下,難怪昔日大祿多番加害,還是未能將他扳倒。
東方朔道:「好了,也不早了,解憂,你先回去歇息。霍光不能回城了,就留在我這裏將就一晚。」叫僕人護送劉解憂回家。
金日磾似是看出李陵心中的疑問,道:「都尉君可知道我為什麼姓金?」李陵道:「當然知道,是因為祭天金人的緣故。」
帳中忽起驚變,群臣盡皆愣住。右大將阿泰到底是軍人,比文臣反應要敏捷,急忙起身出帳,一面派人去請巫醫,一面召集衛士封鎖王宮,即十二座氈房,不準任何人離開。
桑弘羊道:「我曾聽皇上提過,先生和長安大俠朱安世有些交情。這些人在長安弄出這麼大動靜,朱安世身為地頭蛇,不可能不知道。」
衛氏共有五姊弟,分別是衛君孺、衛少兒、衛子夫、衛青、衛廣,均是衛媼所生,父親則各有不同,五姊弟均冒姓衛。衛子夫、衛青等顯達時,衛廣年紀還小,等他成人,衛氏又已經失寵,所以並未步入仕途,只跟那些富貴人家的浪蕩子一樣,日日在京師閑逛。
烏孫相特則克忙上前扶起翁歸靡,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昆莫,請你節哀。」翁歸靡道:「不,我不能……」特則克道:「我們這麼多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軍須靡昆莫臨死前將昆莫的位子傳給了你,等到泥靡王子長大成人,再傳回給他。」
左夫人奇仙已然得知消息,闖了進來,奔近軍須靡屍首大哭了一番,隨即奔過來扭住劉解憂,道:「你怎麼可以因為昆莫不喜歡你就下手殺他?你……」
東方朔和劉解憂均吃了一驚,師傅二人均猜想韓則多半是擔心內奸身份暴露,搶先服毒自殺,卻想不到韓說會主動承認殺兄的罪名。他雖然有列侯的爵位,卻始終只是庶子身份,但韓則卻是嫡長子,漢代嫡庶界限分明,庶弟殺嫡兄,那可是腰斬的重罪。
她一語提醒,阿泰便立即會意了過來——翁歸靡的確有很大的嫌疑。
劉解憂嘆道:「你以後不要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我不要你為了我以身涉險。」李陵握住她的手,只默不作聲。
玉門關位於敦煌的西北方向,是通往西域必經的關隘。這裏新修建了防禦匈奴的長城,城牆自東沿著刀鋒般的山脊賓士,蜿蜒向祁連山延伸,障牆、城台、烽燧交替起落,雄渾壯美。這樣,漢代長城的規模遠遠超出了秦長城,東起遼東,西至鹽澤,工程浩大前所未有,雄關勝跡,壯比山河,充分展現了一個民族的豪邁與堅韌。
李陵搖了搖頭,道:「怕是我要連累你了,我受了傷,難以行走。」金日磾大奇,道:「是這些人傷了你么?」
韓說領著東方朔、劉解憂來到書房,命僕從退出,關好房門,這才道:「先生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我知道一切瞞不過先生法眼,如果先生能夠替我保密,我願意將一切和盤托出。」東方朔悠然道:「我又不知道郎中令君所言何事,可不敢先行答應。」
劉解憂道:「師傅相信韓說的話?」東方朔道:「嗯。他本來可以編造別的謊言,譬如韓則是被仇人掐死之類,但他卻如實說出了祖父降漢的內幕,這可是滅族的罪名,足見他內心驚慌失措,是新近才知道這一秘密。」又嘆道:「可惜韓說殺了韓則,掐斷了一大條重要線索。」
案上紅燭,紅焰熒熒,似滅未滅,令人心驚。
劉解憂道:「我們兩個本來在直城門等你,有一個小孩子跑過來嬉笑玩耍,突然伸手搶走了桑遷腰帶上的玉佩。他急忙去追,結果不知怎的摔倒了,我趕去扶他時,頭髮暈,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師傅說多半是那小孩子施放了迷|葯什麼的。」
轉過頭去,黯然凝視著軍須靡的屍首,心情極為複雜——她對這個人並沒有多少感情,或者說,還沒有來得及培養出更多的感情。她雖然嫁給了他,但夫妻二人心中都很清楚,這隻是一項政治任務:大漢需要利用烏孫牽制匈奴,烏孫則需要利用與大漢的聯姻在與匈奴的對峙中取得更多的資本。她或許不怎麼喜歡他,但她一直在極力地奉承他、討好他。而他的心思全在奇仙和兒子泥靡身上,還沒有騰出多餘的位置,但他也客氣地敷衍她,隔幾日就會來她的氈房與她行房事。正因為都知道對方懷著目的,所以二人之間橫亘著一層隔膜,交談的一切都因為過於禮貌而顯得有些遙遠,遠遠說不上關係親密。現在他就這麼突然地去了,令她的將來又迷茫起來。她,要按照烏孫習俗,立即改嫁給那新即位的肥胖昆莫翁歸靡么?她在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要接受這一點。她離開長安的那一天,皇帝親自送她出城,對她期望極高,她也早有奉獻一切的準備,自以為能比劉細君做得更好,但現在,她覺得她還是做不到。
幾人均知金日磾危在旦夕。尤其是霍光,在他初到京師最孤獨的日子,是金日磾給了他心靈的撫慰,他歷來視其為密友,一想到其必死無疑,自己卻無力營救,心情極為沉重。
劉解憂道:「我也是這樣想。現下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找出那名將毒藥下到昆莫叵羅中的侍女。若她抵不住酷刑拷打,招出真相來,即使事情與我們無干,也是百口莫辯。」
馮嫽卻念念不忘魏超說過的那句「胭脂曾經跟我說,在烏孫國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謙對她最好」,道:「公主,我還有一個想法——毒死胭脂滅口的人跟下毒殺死軍須靡昆莫的主使一定是同一人,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個人會不會跟細君公主的死有關係呢?細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應該也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但還不及說出遊說者的名字,便被重新堵上嘴巴、蒙住眼睛,反手縛住。先進來的灰衣男子拿鑰匙開了他右腳上的鐐銬,兩名男子將他拉起來,架了出去。
劉解憂忙問道:「弓高侯沒有說要郎中令君運送的是什麼人,怎麼運么?」韓說道:「他本來是要說的,可我既震驚又恐慌,實在不願意聽阿兄再說報先祖之仇之類的話,所以就上前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結果他……他就死了。」當即朝東方朔跪下,懇求道:「東方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對皇上忠心耿耿,從無二心,也就是昨晚我才知道這些事。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們韓家。」
劉解憂尚在猶豫之中,卻見左夫人奇仙帶著數名侍從趕來地窖,一見到右大將阿泰的夫人支謙跟在奇仙身後,便知道她已經得知了胭脂的事情。
兩名男子走上前來,依舊用黑布蒙住李陵的雙眼,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扯出房來。走了大概一刻工夫,跨過一個高高的門檻才停下來。有人往他口中塞了一團布,給他左腳上銬了鐵環,這才將他推倒在地。李陵後背撞在牆上,傷口迸裂,痛得大呼,只是苦於不能出聲罷了。
李陵剛欲撐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無力趴下,只得老老實實地不再動彈,道:「我們本來約好直城門見的。但我從北宮出來時,他們人就不見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養傷,我再去找找看。」
其實霍光一直對韓氏充滿了好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韓氏明明跟大漢有不解深仇,卻反過來投降了大漢,實在令人費解。韓王信當年雖然是被迫投降匈奴,但降胡后經常引匈奴騎兵侵入內地,對大漢危害頗大。漢高帝十一年的春天,韓王信引匈奴侵入參合。漢朝派遣柴將軍帶兵前去迎擊。柴將軍在兵力上有絕對優勢,將韓王信圍困在參合城中,但他對韓王信的處境頗為同情,特意寫信招降,承諾恢復韓王信原來在漢朝時的爵位和封地。韓王信卻回信拒絕道:「皇帝將我從里巷平民中提拔上來,使我南面稱王,這是我的榮幸。但我犯下了三條大罪:楚漢相爭,我在滎陽保衛戰中被項羽俘虜,沒有以死效忠,這是罪狀一;匈奴進犯馬邑,我未能堅守城池,而是獻城投降,這是罪狀二;我現在為敵人帶兵,與將軍爭戰,爭一旦之命,這是罪狀三。昔日越國文種、范蠡沒有一條罪狀,卻被功成後身敗,一個被殺,一個逃亡。對皇帝犯下三大罪狀,還想求活於世,這是伍子胥之所以在吳國被殺的原因。現在我亡命于山谷間,每日都靠向蠻夷乞討過活,思歸之心,就同癱瘓之人不能忘記直立行走,眼盲之人無法忘記睜眼一樣,只不過情勢不允許罷了。」顯然是對高帝劉邦的刻薄寡恩、過河拆橋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以致在明知必將慘敗的情況下都不願意重新歸降大漢。結果兩軍交戰,韓王信大敗,參合被屠城,韓王信本人也被斬殺,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韓王信的後人長大成人後都在匈奴擔任高官。但奇怪的是,他的兒子韓頹當和孫子韓嬰在文帝在位時以匈奴相國的身份投降了漢朝,積极參与平定吳楚七國之亂,以軍功各自封侯。自古以來,殺父之仇都是不共戴天之深仇,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這對叔侄又重新在匈奴的尊位上降漢呢?這是霍光心中的一個重大疑問,且已經為此納罕了許多年,但他從來沒有開口問過別人,當然沒有人會主動告訴他原因。但當今日他得知韓則暴斃時,心中不由自主地將所有的疑點都聯繫到一起。
李陵道:「可是為什麼一定是你呢?」
劉解憂一時心意彷徨,猶豫要不要告訴李陵真相。其實皇帝並沒有直接下詔強行選她做和親公主,而是先召她去了未央宮,告訴她道:「像劉細君那樣美貌的宗室女子多得是,可朕不要她那樣沒有擔當的。朕原先選中她,是因為她是董仲舒的義女,以為她知書達理,可沒有想到她終究還是頭髮長、見識短的女子,只關心她自己的情感,關心她自己的命運,嫁到烏孫后除了日夜悲嘆哭泣,沒有做過任何對大漢有益的事。與烏孫結盟是國之大事,絕不能讓匈奴人佔了上風,所以朕這次要選的是聰明智慧、深明大義的大漢公主,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朕也不想勉強你,以免你會重蹈劉細君的覆轍,所以先召你來問你個人的心愿。解憂,你願意做一位大漢公主和親烏孫,助朕完成共擊匈奴的使命么?」劉解憂只微微遲疑了一下,便朗聲答道:「願意,臣女一定不負陛下重託。」劉徹大喜過望,當即下詔封她為楚國公主,為她設置官署。
翁歸靡急忙搶過來扶起父親,卻見大祿已然氣絕,雙目猶自睜得滾圓。他先是一愣,隨即像一個孩子般大哭大叫起來。
正疑惑間,王宮女官支謙掀簾進來。她長相有些怪異,身材細長乾瘦,皮膚很白,眼多白而睛黃,有明顯的月氏血統,但她卻是烏孫最重要的女官,非但是王宮大小事務的主管,而且是右大將阿泰的妻子。阿泰非常愛她,烏孫實行一夫多妻制,貴族男子往往同時擁有多名妻子,但阿泰卻只有支謙一位夫人,二人還是赤谷城中的著名恩愛夫妻。
劉解憂忙上前攔住,勸道:「左夫人,這侍女是要犯,追查幕後主使勢必要著落在她身上。昨晚她已經被衛士拷打了一夜,再用重刑,怕她挨不過去,萬一死了可就不好辦了,不如暫且罷手。」
一行人剛走到直城門,便迎面遇上一名內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請你去北宮一趟。」李陵無奈,只得道:「解憂,你和桑遷先回茂陵,我回頭去找你們。」
烏孫以左為尊,她是左夫人,地位比劉解憂的右夫人高出一級,劉解憂只得讓到一旁。
劉解憂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真的如馮嫽所暗示的那樣,是大祿父子策劃了一切?哎喲,如果翁歸靡真的知情怎麼辦?我要告發他么?如果揭破他參与了毒害軍須靡,即使不是罪魁禍首,僅僅是知情者,他也會立即被烏孫群臣廢除昆莫之位,不被處死,也要被驅逐出赤谷城。那麼泥靡將成為新的昆莫,那麼我呢?我自然不可能嫁給這個兩歲的孩子當夫人,奇仙則成了王太后,他們母子執政,匈奴勢力佔盡上風,說不定會立即驅逐我回漢朝。不,我不能告發翁歸靡,相反,還要竭盡全力保住他的昆莫之位。」
劉解憂道:「你敢對昆莫下毒,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當是與昆莫有深仇大恨了?」胭脂仰起頭來,道:「不,不是這樣,我只是聽命于翁歸靡。」
劉據果然十分高興,道:「本來我該置辦酒宴為李君接風洗塵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宮中,還沒有來得及歸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這個大孝子。」李陵道:「多謝太子體諒。」再次拜謝,這才捧了木匣出來。
自古以來都是禍起蕭牆,內奸的巨大危害難以想象。宦者令春陀自殺后,很多人包括皇帝劉徹都安心了許多。
忽覺眼前一亮,定睛望去——那人當真不是桑遷,而是金日磾,即前匈奴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渾邪王于軍降漢時殺了勇夫,日磾則成為俘虜,被罰在未央宮馬廄養馬,因善於養馬而被愛馬成癖的皇帝器重,由馬奴一躍成為天子寵臣,賜姓金,而今官任駙馬都尉,佩二千石印。
劉解憂道:「好,我知道了。多謝你。」又問道:「這件事,除了寶典外,你可有再對旁人提過?」魏超道:「沒有。」劉解憂道:「那好,你依然不能張揚,也不要告訴寶典。」魏超道:「遵命。」
果然,杜周第一句話就問道:「桑公子人呢?」李陵道:「我來這裏后沒有見到桑遷,只見過解憂和金日磾。」
翁歸靡一呆,隨即胡亂擺手道:「不,臣不能……」軍須靡忽然挺起身子,緊緊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就是新昆莫……但將來要傳回給我兒子,答應我……你對著太陽發誓……」翁歸靡道:「我……」不及說完後面的話,軍須靡的手已經鬆了開去,癱倒在劉解憂懷中,歪頭死去。
李陵道:「是我。足下是誰?」那人道:「我姓暴,你叫我暴甲好了。」李陵道:「桑遷和劉解憂人在哪裡?」暴甲道:「他們都很好。」
劉解憂道:「你說得不錯,我們全憑推測懷疑支謙,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實在難以取信於人。況且,只有我們自己清楚我們沒有下毒,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的嫌疑確實是最大。我們有殺軍須靡昆莫的動機,雖然有些勉強,但支謙卻沒有任何理由。」
又用黑布蒙住李陵的眼睛,帶著他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乘上馬車,又走了好長一段路,這才扶他下來,帶到一間房中,讓他坐在地上。
李陵見她強顏歡笑,也不得不附和道:「嗯,我也聽說建章宮宏偉奢靡之極,下次回京朝見天子,要好好去看一看。」劉解憂道:「我可以先給李陵哥哥講講。」也不待李陵答應,自顧自地講述了起來——
李陵見到廷尉最高長官親自帶人搜索人質,先是驚訝,隨即想到這位酷吏出馬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為了金日磾,而是為了桑遷,確切地說,是為桑遷的父親桑弘羊。天https://read.99csw.com下人都知道,這位搜粟都尉兼大農令是天子面前當之無愧的紅人,自其十三歲以神童之名入宮伴讀,便與皇帝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數十年恩寵不衰,朝臣中沒有人能與其相比。
李陵心念一動,道:「難道你知道這些人綁你的原因?」金日磾道:「我聽到過隻言片語,似乎是他們要將我高價賣給匈奴人。哦,我的意思是賣給胡地的匈奴人。」
原來前昆莫獵驕靡共有兩個兒子:長子蚤和次子祿。兄弟二人性格截然相反,蚤知書文弱,祿驍勇善戰。按照烏孫長子即位的傳統,蚤很早就被立為太子。但還沒有等到他繼承昆莫之位,便先行病死,臨死前懇請父親立自己的兒子軍須靡為太子,獵驕靡答應了他。祿為此非常不滿,打算起兵殺死軍須靡。獵驕靡年紀已大,不願意見到骨肉相殘,遂將烏孫國分為三部,令次子祿和孫子軍須靡各統治一部,自己統治餘下的一部,三部土地、軍力相當,又尊祿為大祿,才勉強平息了事態。張騫出使烏孫時,正是烏孫國分的時候,獵驕靡起初不敢答應張騫與漢結盟的請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年老國分,不能專制」。後來獵驕靡病重,將左夫人劉細君先許配給軍須靡,其實也是要鞏固他的太子之位。由於獵驕靡事先做下了周密安排,軍須靡得以順利繼承昆莫之位。但叔叔大祿依舊不服氣,一直拒絕來赤谷朝拜軍須靡。
車一路馳進長安,剛上雍門大街便是車水馬龍,車子走得比蝸牛還慢。李陵心急如焚,索性下車走進東市。他背上有傷,只能扶著拐杖慢慢行走。
胭脂道:「多謝。你們……你們是好人……」頭無力地垂了下去。
衛士聞聲開了門,問道:「右夫人有何吩咐?」
李母這才釋然,親自上前扶起李陵,贊道:「我兒做事光明磊落,這才不失為英雄行徑。」命人叫進來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雖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他射死了你兄長,老身這就將他交給你處置,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霍光道:「我昨日還遇到過韓則,他正馳馬如風,沒有任何病症之相。」劉解憂道:「你是說韓則死得可疑?那該直接報官呀。」
翁歸靡早驚得目瞪口呆,被烏孫國相特則克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急忙湊過來跪下,道:「臣翁歸靡在這裏。」軍須靡道:「暫時由你……你繼承昆莫之位,直到……泥靡長大……」
馮嫽道:「這胭脂懂得欲擒故縱,先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再假裝抵受不住刑罰而招供,如此便可以令口供更加可信,可真是不簡單。」
劉解憂揮手止住他,問道:「右大將這麼說,可有憑據?」阿泰道:「胭脂是中毒而死,右夫人請看。」用力撐開胭脂的嘴唇,果見舌頭青紫,顯然是口服了什麼毒藥。又道:「犯人雙手一直被捆在背後,目的就是防止她自殺,就算她身上藏有毒藥,也無法自己服下,一定是有人從旁協助她。」
劉解憂遂命人就地挖了一個坑,將少女掩埋。也許不久後到來的風暴將會捲走浮沙,少女屍首重新暴露于陽光之下,即使不被兀鷹吃掉腐肉,也會被風沙剝蝕,逐漸變成一具白骨。也許沙梁移動,最終將她深埋于沙漠中,變成一具乾屍。無論是哪一種結局,她將永遠地留在這裏,籍籍無名,靈魂亦不得安息。
他就那麼孤零零地伏在棺材中,饑渴交加,傷痛如炙,卻又無法喊叫,強忍痛苦煎熬,當真難受之極。他從來沒有覺得時光流逝得如此之慢,只覺得每一刻都格外難熬。
霍光道:「可他們不是要運金日磾到胡地祭天么?」劉解憂道:「如今弄成這樣,長安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還怎麼可能送一個活人出城?這伙歹人一定會先隱藏起來,等風平浪靜再說。搜查得越嚴,金日磾活著的希望就越小。所以我師傅才要桑弘羊出面,讓杜廷尉不要把動靜鬧得太大。」
劉解憂道:「你懷疑是左夫人害死了細君公主么?為何不稟報昆莫?」魏超道:「臣是侍衛長,怎敢越權上報昆莫?臣只將疑問稟告了公主丞,可公主丞君說昆莫極為寵愛左夫人,如果沒有真憑實據,貿然提出疑問只會引禍上身。若是奏報天子,則顯得是我等失職,回國后必然要被皇上下詔處死,所以不準臣張揚。臣即將啟程返回漢地,自思若不將實情告訴解憂公主,怕是那暗害細君公主的人還要繼續對公主你下手。」
她知道李陵實際上是捨己救人。《李將軍射術》是飛將軍李廣所著,詳細記載了李家射術和箭法的要訣,李陵斷然不會容忍祖父之書落入奸人之手。他拿自己換走劉解憂,實際上就是在暗示母親,寧可他死,也不能交出祖父遺書。他知道劉解憂冰雪聰明,擔心她猜到自己的意圖,所以在綁架者同意他二人見面時有意不出聲。劉解憂隨即被綁架者帶出東市釋放,正遇到四下尋找李陵蹤跡的任立政等侍從,便一面派人去通知桑弘羊準備贖金,自己回茂陵向李母索取《李將軍射術》一書。李母聽說究竟,沒有答話,只輕輕嘆息了一聲。劉解憂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李家是絕不會交出《李將軍射術》的,這不但是李母的意思,也是李陵自己的意思。一時也無法可想,只得來求助東方朔。東方朔本在李陵攜帶的拐杖上鑽了一些小孔,灌入花粉,好便於追蹤。但任立政、管敢等侍從一路追到某家肉食店的後院時,只看見丟棄的拐杖,李陵人早就不見了。眾人無可奈何,正要先回茂陵等待歹人下一步通知,卻看見廷尉杜周率領大批吏卒到來,封鎖了東市,挨家挨戶搜捕逃犯。自杜周上任廷尉以來,大獄不斷,日日有吏卒出動逮人,人們早已經是見怪不怪。東方朔等人雖然猜到杜周是為桑遷而來,卻有意不阻止,想趁廷尉打草驚蛇之時,尋訪到李陵的被關押處。杜周根據桑晉的口供尋到凶肆,卻只發現了李陵。
魏超這才會意過來,問道:「公主懷疑是支謙女官殺了胭脂么?不,這不可能,她待胭脂一直很好。胭脂曾經跟我說,在烏孫國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謙對她最好。」劉解憂道:「這話聽起來很有些奇怪。」魏超道:「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胭脂是孤兒,在這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暴甲笑道:「這可不行。我特意叫你來當中間人,也是有原因的。要贖回劉解憂,你得拿另一樣東西來換——你們李家的《李將軍射術》一書。」李陵道:「原來你真正想要的是《李將軍射術》一書。好,我留下來做你的人質,你放劉解憂回去替你傳話。」
劉解憂很是意外,道:「你想做我的侍女?你可知道烏孫風俗不同於漢地?」馮嫽道:「公主既能去得,馮嫽也可以做到。」
忽然,毫無徵兆地,劉解憂起身奔近李陵,彷彿穿過了蒼茫的時光,越過了遼闊的荒野,突然出現在眼前一樣。她在他背後跪了下來,從後面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健壯的肩膀上。
烏孫國相特則克道:「昆莫,赤谷城中只有五百衛士駐防,大祿來者不善,我們須得立即派人出城召集兵馬。」「特則克」在烏孫語中是「糞便」的意思,因為國相出生時不足月份,因而有此名。
忽聽得外面隱隱有歌聲傳來,聲音雖然微弱,歌詞卻是清晰可辨:
休息了一會兒,他慢慢側過身子,一點一點挪動,終於翻轉了過來,背部朝上,累得大汗淋漓。雖然傷口疼痛不減,但傷處不再受到擠壓,可以減緩流血。
東方朔道:「你不必自責。我猜就算你一開始就問,金日磾未必肯告訴你。他那樣的性子,雖然沒有同意背叛大漢,卻也不會輕易出賣自己的族人。」
昆莫大帳的氈房頂部開有四個天窗,光線很好,與中原宮殿深邃幽密的感覺全然不同。帳中早已準備好接風洗塵的酒席,正首是昆莫的寶座,左下方是左夫人奇仙的座位,右下方則是劉解憂的座位,烏孫百官以及左、右夫人的屬官依官秩分排坐在兩旁。所謂座位,只是在地上鋪了一塊精美的羊毛毛氈,供主賓席坐。昆莫的寶座是一塊貼金地毯,極為華麗。地毯前面擺有低矮的長條木案,用來置放食物和酒水。軍須靡一聲令下,伴隨著冬不拉和阿肯們歡快的歌聲,歡迎大漢公主的宴席開始了。
其實在西域人心中,普遍喜歡漢人要多過匈奴人。之前匈奴統治西域時,在各國設有僮僕都尉,徵收繁重的賦稅。所謂僮僕都尉,顧名思義,意即視西域諸國為僮僕。西域各國作為匈奴的附屬國,國王每年都須得親自趕赴胡地,參加祭天等各種活動。對這些小國而言,無疑是沉重的負擔。而大漢國力富庶,自與西域通好之後,皇帝劉徹賞賜給各國使者極其豐厚的禮物,財物不計其數。以利來論,自然是大漢要比匈奴好上千百倍。只是西域諸國也不敢輕易得罪匈奴,畢竟從距離遠近而論,匈奴近在咫尺,匈奴在西域設置的僮僕都尉一直還存在。而大漢即便佔領了河西之地,依舊與西域隔著難以逾越的茫茫大漠,在西域人眼中,即使大漢有心助諸國擺脫匈奴的羈縻,也是鞭長莫及。
軍須靡道:「那麼還是先請堂兄出城去命軍隊散了吧。赤谷城小,這麼人擁在這裏,旁人不知情,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萬一驚嚇了公主及使者,那可就不好了。」翁歸靡抹了一把眼淚,道:「好,我這就去。」
當初廷尉杜周用酷刑拷問桑晉和衛廣后,解救了金日磾和桑遷,同時嚴令追捕暴利長。暴利長難以在京師立足,遂帶領手下逃到河西一帶。這裏雖然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處,但還是屬於邊郡,地廣人稀,朝廷正大肆鼓勵內地百姓到此處安居,容易立足。他們先是重操凶肆舊業,不久即發現往西域販賣貨物能夠獲取巨資,而女奴即是利益最大的生意。他們也不會學那些胡商,到中原各地低價購買貧苦人家的女兒,而是徑直綁架良家女子,無本萬利,只是路費上有些開銷罷了。郭建這次一行四人,是第二次押送女奴來樓蘭轉賣,想不到馮妙半途生了重病,生怕她感染其他女奴,只好將她丟下。不想劉解憂意外撞見馮妙,不忘她臨終遺言,到樓蘭女市尋訪馮嫽,竟意外認出了郭建,可謂巧得不能再巧。
劉解憂忙道:「等一等!昆莫,你也懷疑是我殺了胭脂么?」翁歸靡道:「我來就是想問你,你殺了人么?」劉解憂道:「當然沒有。」翁歸靡道:「我相信你。不過,你也知道,我才剛剛當上昆莫,要尊重大臣們的意見。」劉解憂道:「我能理解,這就請昆莫公事公辦吧。不過既然是公開審問魏超,我也應該在場。」命魏超束手就縛,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抵抗無益,咱們走吧。」
馮嫽道:「胭脂是王宮侍女,不能隨意出去,要得到毒藥這種王宮禁物更是難上加難。」劉解憂道:「不錯,毒藥一定是有人帶來王宮交給她的,所以那背後主使一定是可以隨時出入王宮的人。」
回來王宮后,劉解憂又召來侍奉過劉細君的宮女、侍衛等,詳細盤問劉細君病死的經過,情形均跟魏超所報相同。這些人雖然不敢如魏超那般明說,但臉上的表情也分明是懷疑劉細君死得不明不白。
忽覺得左腳踝被什麼東西扯動,當即意識到鐐銬另一端鎖的可能是桑遷,慢慢往左邊摸索過去,果然碰到了一個人。那人「嗚嗚」怪叫不止,大概也是跟李陵一樣無法說話,只有干著急的份兒。
她興緻很高,談笑風生,臉頰上不時露出兩個圓圓的可愛的酒窩。但不知怎的,話到這裏,再也難以掩飾內心的凄涼,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又想起了劉細君所作的那首廣為傳唱的《黃鵠歌》:
悶悶出來營帳,正見到左夫人奇仙帶著兒子泥靡和劉細君的女兒少夫在草坪上玩耍,不禁心中一動,心道:「奇仙公主性格開朗,活潑可愛,她所生的兒子是昆莫長子,將來必然要被立為太子。細君姊姊多愁善感,不得昆莫歡心,一個月不過才與軍須靡見一次面,所生少夫也只是個女兒,又拿什麼與奇仙相抗呢?既然如此,奇仙為何還要平白冒著失寵的危險毒殺細君姊姊呢?她根本沒有必要這麼做啊。」正沉思間,忽見奇仙朝自己招手,忙走了過去。
李陵知道母親以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樣的。」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說,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兒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兒不敢隱瞞母親,那支箭本該落空的。」
劉解憂道:「師傅,你別怪弟子跟你唱反調,果真是這樣的話,還用得著去試探公孫賀么?他一定會自己找上門的,或者會派刺客來殺李陵哥哥滅口。總之,我不準李陵哥哥去。」一面說著,一面出去通知管敢等侍從嚴加戒備。忽聽見門外車馬轔轔,不由得吃了一驚,道:「這麼快就來了?」
李陵大聲抗辯道:「你們不是要我來做中間人么,為何還要綁我?」領頭男子道:「你武藝太強,不得不防,得罪了。」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麼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們霍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再不能幹些怎麼行?」李陵聞言便放開了手。
馮嫽道:「大帳中除了大臣,兩旁還有不少警戒的衛士,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往叵羅中投毒不大可能做到,風險太高。毒藥應該是預先摻雜在一旁備用的酒壺中,侍女取過酒壺往叵羅添酒時倒入的就已經是毒酒。這樣一來,不管是誰往酒壺中下的毒,都需要能夠進昆莫大帳侍酒的侍女的配合,取過下了毒的酒壺,添加到昆莫案上的叵羅中。這五名僕從只在廚下當差,沒有進過大帳,知情的機會很小。」
李陵心道:「原來這裡是家凶肆,難怪會有人唱輓歌。」忙問道:「這裏所有的棺木都查驗過了么?」咸宣道:「都尉君請放心,臣正在派人一一搜查。」見李陵後背被血跡浸透,忙道:「都尉君受了傷,臣送你去醫治。」命人扶了李陵出來。正好遇到東方朔一行人。
奇仙道:「右夫人,少夫的手划傷了,我得帶她去巴克斯那裡看看,正好你來了,你幫我送泥靡去他父親那裡。」劉解憂微一遲疑,道:「好。」奇仙遂命侍女抱了少夫,往坡下氈房去了。
李陵心道:「匈奴軍力雖然強悍,國力卻遠遠無法與大漢抗衡。當年驃騎將軍深入匈奴腹地,是因為匈奴地廣人稀,漢軍逼近休屠王駐地時才被發現。我大漢人口稠密,匈奴騎兵想要悄無聲息地潛入京畿,簡直是痴人說夢。除非是利用內奸巧取,像盜取高帝斬白蛇劍那樣。偏偏金人沉重碩大,須得數名健壯的男子才能合力抬起,根本不可能被盜走。」
一旁馮嫽命侍衛先帶泥靡王子出去,搶上來喝道:「右大將這是在盤問犯人么?難道懷疑解憂公主下毒殺了軍須靡昆莫?」阿泰道:「臣不是有意對右夫人無禮……」
張博問道:「我們要不要也跟進去看看?」劉解憂搖了搖頭,道:「左夫人雖然客氣,但她畢竟是代表匈奴一方,我們摻和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這裏等著。」
剛進東市西門,便有一名七八歲的小孩子走過來問道:「你是叫李陵么?」李陵道:「是我。」小孩子笑道:「跟我來吧,有人在等你。」
這位新來的公主當真與之前的劉細君性情完全不同,劉細君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嬌氣,矜持,成天一副苦瓜臉,還喜歡擺架子,這位公主卻是明媚而熱情,臉上笑顏如花,不時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不由得讓奇仙稀罕起來。
劉解憂便在西域人刻意保持著距離的熱情和好奇中一路西行著。
張博聽得糊裡糊塗,煩亂地道:「你們在這裏爭辯也沒有用。為何不把我們的懷疑告訴新昆莫,請他立即派人逮捕支謙審問?」馮嫽道:「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話,我們的嫌疑可比支謙大多了。」
由於金日磾被順利救出,他也能夠指認那來遊說他效命單于的匈奴內奸——居然並不是弓高侯韓則,而是宦者令春陀。他原先告訴李陵的既不是「公」,也不是「弓」,而是「宮」,意思是宮裡的宦者。內應之計的始作俑者中行說原本就是宦者,知道皇宮中的宦者大多是犯法或受牽累受腐刑的人,不少人仇恨官府,仇恨朝廷,是以刻意在宦者中發展內應。宦者令春陀既是內應,一切疑問都迎刃而解,他是宦者首領,吃住都在皇宮中,進入長樂宮鍾室取走高帝斬白蛇劍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在皇宮任職三十年,了解各種宮廷秘聞,知曉平陽公主涉入前皇后陳阿嬌巫蠱案、王夫人中毒案也毫不稀奇,匿名告發並不是針對平陽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將軍衛青。至於韓則所提到的甘泉宮行刺事件,多半也有他參与其中。只是他搶先在逮捕者到達前死亡,許多事情再難以當面對質。
那一刻,李陵的心陡然一沉,轉過頭去,仿若看到劉細君就站在如血的殘陽中,她還是他記憶中最美妙的樣子:娉娉婷婷,秀麗婀娜,如弱柳扶風,道不盡的婉轉風流。
東方朔正色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訴大農令君,這伙歹人跟朱安世決計是不同的人。朱安世不過是做些雞鳴狗盜的勾當,至少有劫富濟貧的美名,但這些人……嘿嘿,大農令君難道沒有聽說么?這夥人可是跟匈奴人都勾結上了。」桑弘羊吃了一驚,道:「居然有這等事!」神情沮喪之極。
匈奴人不過是效法漢朝和親,結果卻比漢家有效得多。皇帝劉徹得知消息后,心中很不高興,下詔切責。劉細君接獲天子詔書,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她看見了使者眼中的不滿,但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傷痛、無助佔據了她的全身,傷痛到骨髓,無助到絕望。
出玉門關一百三十里有石崖,崖上有泉水名懸泉水,水流細如指柱,淌流不盡,但只能流出一里之遠。然而奇特的是,當來取水的人馬多時,泉水出水即多;人馬少時,水流又變得細小,如同有靈性一般,令人嘆為觀止。
幾名胡商正在按照習俗陳寶鬥富,即互相比拼所售女奴的容貌。高台上站著三名年輕少女,被迫按照命令在台上轉來轉去,一人是褐發碧眼的西域女子,一人是寬額濃眉的身毒女子,另一人則是漢家女子。三人均赤著雙腳,雙手縛在身前,只穿著極單薄極緊身的衣裳,窈窕身姿展露無疑。那漢人女子姿色頗佳,只是緊咬雙唇,神情冷漠。另外兩名女子則是驚懼異常,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劉解憂與少女萍水相逢,不知對方姓名來歷,倒也不如何悲傷。只是在這廣闊無垠的天地中,平地生出人的卑微和渺小來,生命在這漫無邊際的黃沙中也成了一粒塵埃,如此微不足道。
霍光道:「你有沒有看見解憂和桑遷?」李陵道:「他們沒有回家么?」霍光道:「沒有,我還以為他們來了你這裏。」
他二人爭執不休,霍光忽插口道:「我去。」劉解憂道:「你?你又沒有被綁架過,沒有跟金日磾在一起的機會。如果公孫賀就是內奸,他很清楚金日磾跟他交談后一出門就被綁架了,他才不會相信你的話呢。」霍光道:「可我是金日磾在朝中唯一的好友。我可以說金日磾早看出公孫賀就是匈奴內奸,告訴我萬一他有什麼不幸,就讓我去找公孫賀對質。」
馮嫽道:「你這還不是有意無禮么?右大將剛才人也在場,親眼所見,解憂公主手裡的那杯酒是軍須靡昆莫親自從叵羅中舀給她的。如果不是泥靡王子臨時吵鬧阻止,她本來是要自己喝下的。試問如果是解憂公主下毒,她怎麼可能自己飲下毒酒?大伙兒可不要被那天殺的兇手騙過去了。」
翁歸靡奇道:「你怎麼知道?」劉解憂道:「如果是你手下人下毒,目的無非是要讓你當上昆莫。可按照常理,軍須靡去世,應該是他兒子泥靡即位。你手下人要達到目的,就必須使用武力脅迫烏孫群臣擁立你為昆莫。你手下軍力不少,足以與軍須靡相抗,卻無一兵一卒趕來赤谷,足見事情跟你手下無干。至於軍須靡臨死前傳位給你,則是一個大大的意外。我猜,他大概是擔心泥靡王子太小,無力主政。」
棺木很快打開了,聲音登時高亢而清晰起來:「找到了!這裡有一個人質!」
侍立在一旁的幾名宮女急忙退了出去。
張博道:「胭脂是王宮侍女,也算是支謙女官的下屬,會不會是她實在不忍心見到奇仙公主如此虐待胭脂,所以想幫她解除痛苦少受折磨?」劉解憂道:「這不大可能,因為用毒害人不可能臨時起意,一定要事先準備好毒藥才行。你想想看,胭脂昨夜被捕,衛士拷問了她半夜,到今天早上她招供出是受新昆莫指使,整個經過只有右大將和他手下的人知道。右大將不可能回家后將如何折磨一名侍女的詳細過程告訴妻子,況且這侍女還是他妻子的下屬,所以支謙不會知道胭脂被刑訊的情形。既然不知道究竟,又如何會事先準備好毒藥帶在身上?」
管敢忙道:「那麼都尉君更不能去了。他是二千石大官,萬一被對方挾持,不是更加不妙么?」
只聽見有重物滑動之聲,隨即有兩人上來,一人抓住李陵肩膀,一人抓住他雙腳。他意識到不妙,大力掙扎,卻還是被強行抬起來丟入了棺材中,棺蓋隨即「軋軋」合上。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到一群騎士穿過一圈一圈的氈房,縱馬爬上山坡。到得王宮大帳前,眾人翻身下馬,為首的是一名五十余歲的白髮老者,高額隆鼻,鼻樑勾曲,唇厚多須,有一雙碧綠而桀驁不馴的眼睛。軍須靡一眼認出他就是一直跟自己爭奪昆莫之位的叔叔大祿,卻還是心中一震,暗道:「多年不見,叔叔竟然已經衰老得這般厲害。」
張博道:「就算找到了嫌疑人,可右大將會相信我們么?就算相信我們的話,他多半也要庇護自己的夫人,那可是他的妻子。」
建章宮周圍築有宮牆,長二十余里,四面各有一座宮門。南門是正宮門,雄偉高大,故名「閶闔」,意即「天門」。有門樓三層,高達三十余丈。又因其建築裝修以玉石為主,也稱「璧門」。東宮門外築有鳳闕,因其上裝有鎏金銅鳳而得名,高二十五丈。北宮門的闕樓則稱圓闕,建築形制一如鳳闕。與未央宮之間架有飛閣復道,方便交通。
劉解憂便帶了馮嫽、侍衛張博等人趕來地窖。
韓則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嫡長孫,世襲了祖父爵位,之前因為裝病,不肯侍從皇帝到甘泉宮,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取消了爵位。韓說則是韓頹當的庶孫,因戰功封龍額侯,現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成就反而遠在兄長韓則之上。
烏孫國人認為靈魂不死,今生和來世是同樣重要,因而重視喪葬。劉細君以烏孫昆莫右夫人身份病故,按照習俗,後事頗為隆重。與中原流行堆土起墳塋不同的是,這裏的陵墓稱做庫爾干,外面看起來是一座圓形帳篷一樣的圓頂房屋,門兩邊各立有一座高及房屋的圓柱,均用石頭和泥巴砌成。屋頂繪有壁畫,有手拿長矛騎著馬的武士,有別緻的樹木花草等。房屋中間則放著石槨,槨首朝東,表示敬慕太陽升起,劉細君就安葬在裏面。按照中原習俗,石棺旁還立了一塊石碑,刻著「細君公主之墓」六個漢字,是昆莫請公主屬官公主丞寶典所書。
玉堂殿外,還有駘蕩、馭娑、柃詣、天梁、奇寶、鼓簧等宮,及有神明、疏圃、嗚鑾、奇華、銅柱、函德等殿,皆宏偉高大,飛檐翹角,振翼欲飛,可以將日影折射入殿內。各宮之間及其與城內諸宮之間皆有飛閣相連,可以乘輦自由上下。駘蕩位於前殿東北,以景色優美而得名。每當春暖花開之時,宮中萬木蔥綠,百花齊放,奼紫嫣紅。
翁歸靡道:「不,不,你不要叫我昆莫,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也叫你的名字解憂,好么?」劉解憂道:「當然好,昆……不,翁歸靡,你到底有什麼心事?」翁歸靡道:「那個……那個前昆莫……我堂弟的死……他……」
李陵幾近昏死,連一聲「諾」也答不出來。侍從們忙搶上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回房中,令他臉面朝下,伏在床上,為他擦傷上藥。他劇痛難忍,挺了片刻,便暈了過去。
他質疑是肯定的——投降漢的匈奴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匈奴太子於單,他是軍臣單于的兒子,當年天子對其極為重視,不惜以夷安公主下嫁就是明證,可惜於單很快被淮南王劉安一夥害死;其次則是渾邪王于軍,被封為漯陰侯,食邑萬戶。就算匈奴人要下手,渾邪王遠比金日磾更有影響力。金日磾雖然在漢朝為官,卻並不是主動投降,他早先就是因為不肯歸順才被沒入宮中為馬奴,後來得到天子寵幸,完全是僥倖。如果說要對付的是在朝為官的匈奴人,位列九卿的公孫賀則是更好的選擇呀。為什麼偏偏是金日磾呢?
東方朔卻驀然醒悟過來,道:「韓則以前的爵位是弓高侯,你是懷疑金日磾說的是『弓』,而不是『公』?」霍光點點頭,道:「韓則雖然失去了爵位,但大家也都覺得他的列侯爵位丟失得莫名其妙,依舊稱他弓高侯。金日磾來我家中,撞見他好幾次,當面、背後都是稱他弓高侯。而且,韓則死的這個時候,也實在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