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第一節

「誰知道?可能永遠都要這樣了。納粹走到哪兒都能打勝仗。除了英國,已經沒有國家在抵抗了。而且現在英國也是命懸一線。」
彼得手上拿著一份《事實》。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哈羅德。「你在這兒幹什麼?」他問。
哈羅德本能地用雙手抓住牆頭,撐了上去,然後馬上趴低了身子。他在窄窄的牆頭上等了片刻。這樣太容易暴露了。想到這兒,他一躍而下,跳到了圍牆的裏面。他擔心自己的腳會碰到那個旋轉的機器。但無論如何,總該有一條道可以讓工程人員走到這個裝置的核心區域。他躡手躡腳地試探著,終於踏在了水泥地上。馬達聲更大了,他聞到了機油的味道,簡直連舌尖都感到了靜電。
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要去市中心,看看在廣場旁邊的咖啡館或是酒吧里能不能撞到自己認識的朋友,可爵士吧的事讓他突然沒了興緻,無心再逗留了。他決定回港口去。
那人眼中的好奇一下子轉變成了欽佩。「聰明。」
「等等……」
他趴在窗戶上往裡看的時候,聽到教堂裏面傳出了音樂聲。他的哥哥亞恩正坐在鋼琴前,彈奏著一曲輕柔的爵士樂。哈羅德很開心。亞恩休假回家了。亞恩詼諧風趣,有他在,家裡會增添很多樂趣。
哈羅德熱愛爵士樂,那恐怕是除物理之外最讓他感興趣的東西了。當然,最棒的爵士樂手在美國,但就算是他們丹麥本土的模仿者也絕對是值得一聽的。在莫蘭德,你有時候就能聽到相當好的爵士樂,或許因為那兒是國際港口,充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
「當然。媽都怕他。島上沒人不怕他——也包括你。」
「蒸汽發動的光輪。你知道這間酒吧是怎麼回事嗎?」
他盯著那棟沉寂的建築,一個過路人停下來看了看他的摩托車。「這是什麼新鮮玩意兒?」
「克勞森?莫蘭德的那個造船商?」
「什麼狗屁秩序,我們已經被佔領了!」哈羅德整晚的抑鬱情緒在此刻終於爆發了,「納粹有什麼權利告訴我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們應該把他們踢出我們的國家!」
這傢伙一定是丹麥人撤走之後,由德國人建的。可之前怎麼沒看到呢?他轉念一想:有這麼多的灌木遮擋在中間,而且這裝置又建在低洼處,恐怕站在任何位置都很難注意得到——或許也只有從隔離區外的沙灘上才可能看見,而那裡又是禁區。
改裝這輛車又花了他一年的時間。除了上學和準備大學入學考試之外,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搗鼓這架光輪摩托。就好比今天——他所在的寄宿學校正在放聖靈降臨節假——在複習了一個上午的物理方程式以後,哈羅德利用下午的時間在車子的後輪上安了一個廢棄割草機上的齒輪。現在,車子一切正常。他準備到酒吧去聽聽爵士樂,順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什麼女孩。
哈羅德從來沒親眼見過黑人樂手,但他聽過他們的唱片,知道他們是最棒的。「納粹是無知的蠢豬。」他生氣地說。一個挺好的夜晚就這麼毀了。
這有點兒奇怪。現在是周六晚上八點鐘,而這裏又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段。酒吧都應該人滿為患才對。
教堂的形狀狹長,屋頂低矮。在特殊的日子里,這座教堂可以容納島上的四百多個居民,不過也只能裝這麼多了。成排的座椅對面是一個木製的讀經台。這裏沒有祭壇。牆上除了掛著一些鑲了木框的經文之外,什麼都沒有。
「納粹關的。」
哈羅德在水龍頭旁找了一個木桶,接好水拎迴路旁,倒進車子的水箱里。看來他成功地避開了弗萊明家的人。可是當他回去還木桶的時候,彼得·弗萊明出現了。
「誰的法律?我們的,還是德國人的?」
哈羅德的父親是桑德島上的牧師——那是個離岸只有幾英里的小島。往返于桑德的渡船已經靠了岸。他直接把車開了上去。船上擠滿了乘客,大部分他都認識:一群漁民剛剛看過一場足球賽,之後又喝了幾杯;兩個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富家女人牽著小馬,還提著一堆購物袋;另有一家五口人剛去城裡串了親戚;還有一對他並不認識的情侶可能是要去島上的一家高級酒店吃晚餐。他的摩托車幾乎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他不得不再解釋一遍蒸汽發動機的工作原理。read•99csw.com
亞恩轉過頭來。他穿著一身棕色的軍裝。亞恩長哈羅德十歲,現在正在陸軍航空兵部隊教授飛行課程,他所在的飛行學校離哥本哈根不遠。德國人禁止了丹麥的一切軍事行動,因此飛機大部分時間都停在地面上。不過飛行教官依然可以駕駛滑翔機授課。
他抬起頭來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兒,可雨水卻打在了他的臉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不甘心就這麼離開。恰好現在有點月光。他眯著眼睛再次抬起了頭。環形的圍牆上方是一張大鐵絲網,就像是一個超大的床墊。整個裝置彷彿是遊樂場中的旋轉木馬,幾秒鐘就能轉一圈。
但他至少有力氣翻過圍網。
「我知道。」哈羅德皺了皺眉,「他真是個怪人。復活節的時候他還講到了寬容。」
但當哈羅德開到位於碼頭區中心的熱度酒吧時,卻發現那裡居然門窗緊閉。
哈羅德摸了摸口袋,心中一驚。他一定是在剛剛接水的時候不小心把報紙掉在地上了。彼得已經得到了答案。「顯然是了,」他說,「你知道這會讓你坐牢嗎?」
哈羅德直起了身子。「爸看到會氣死的。」
「寫明天的佈道詞。」
「誰幫你改裝的?」
在船開動前的最後一分鐘,一輛德國製造的福特小轎車開上了船。哈羅德知道,這是阿克塞爾·弗萊明的車。阿克塞爾·弗萊明是島上那間酒店的主人。弗萊明家和哈羅德家是宿敵。無論是阿克塞爾·弗萊明還是奧魯夫森牧師都認為自己才是島上當仁不讓的領導者。兩位家長之間的對立情緒波及了整個兩個家庭的關係。哈羅德不知道弗萊明從哪裡弄來了汽油。或許金錢真是萬能的。
「謝謝。」哈羅德打開了向發動機輸送蒸汽的閥門,「真遺憾你的酒吧關了。」
哈羅德走了進去。亞恩沒有回頭,然而原來的爵士樂卻不落痕迹地轉成了一首聖歌。哈羅德笑了。一定是亞恩聽到了門響,以為是他們的父親進來了,就轉了調。牧師不喜歡爵士樂,所以當然不會允許他們在教堂里彈奏。「是我。」哈羅德說。
「我猜她們更希望找個能在她們身上花錢的人。」
在若隱若現的月光中,他謹慎而迅速地直接橫穿基地,身子儘可能地緊貼著灌木叢,用右邊的海浪聲和左邊的音樂聲來確認前行的方向。他經過了一棟很高的建築物,昏暗中,他認出那應該就是探照燈燈塔。一旦發生緊急情況,整個區域都會瞬間燈火通明,不過通常這裏都是一片黑暗。
「他們家信天主教。老爸不會同意的。所以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但沒有手電筒照到他。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著眼前那個在黑暗中運轉的機器。金屬網下面的邊沿上好像連接著沉重的纜線,纜線的另一端消失在了遠處的夜色中。這應該就是他們發送或是傳輸無線電信號的方法了。
哈羅德沒有敲前門,而是繞到了房子側面的馬廄前。有個男僕正在那兒幫他的主人泊車。「嗨,岡納,」哈羅德招呼道,「我能要點兒水嗎?」
「沒有黑人的爵士樂?」哈羅德生氣地搖了搖頭,「這就好比是禁止餐廳雇法國廚師。」他的腳鬆開了剎車,摩托車緩緩地開動了。
「你呢?」
「我猜這報紙是你的吧?」
「是說我會禿頂嗎?」
他緊貼著那堵牆,急促地喘著氣,想象著手電筒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德國人在村裡還算是友好的,很少有德國兵會擺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態來,相反,他們甚至會因為自己入侵者的地位而感到有些尷尬。他們可能會將他交給丹麥警方。他不知道會由哪個部門來接手這樣的案件。如果彼得·弗萊明負責當地的事務,那他一定會讓哈羅德死得很慘,好在他在哥本哈根當差。事實上,哈羅德最怕的不是警察局的懲罰,而是父親的怒火。他彷彿已經聽到牧師充滿挖苦的責問:「你翻到圍網裡面去了?你闖進了秘密軍事基地?在夜裡?就為了能少走點路?就因為在下雨?」
「他要是寬容,弗拉德公爵弗拉德公爵(Vlad the Impaler),吸血鬼德古拉的原型,以殘忍著稱。都能算是寬容了。」亞恩扔掉https://read.99csw.com了手中沒吸完的香煙,「走吧,去和那個老暴君聊一聊。」
很快地,他來到了圍網的另一端,翻過鐵絲網,直接朝家走去。
他一直用油箱當水箱,可現在他才意識到,這個水箱恐怕小了點兒。他真應該配一個五加侖的油桶放在挎斗里。眼下他必須要找些水來,否則是回不了家了。
丹麥人對宗教並沒有那麼教條化,大部分的國民都信奉福音派教義。可到了大約一百年前,桑德島上的漁民開始轉向一些更為嚴苛的信條。最近三十年來,哈羅德的父親一直用自己清教徒式的生活作範本,盡己所能地用每周的佈道督促人們恪守自己的信仰。在那雙充滿神聖之光的藍眼睛的注視下,每箇舊習難改的人恐怕都難以遁形。不過牧師的信仰雖是堅若磐石,但他的兒子卻並不是信徒。哈羅德在家的時候雖會去教堂幫忙——主要是怕傷父親的心——但心裏卻存著異議。他對宗教本身的概念還不清楚,不過至少他知道自己並不相信有一個所謂的上帝,會定下那麼瑣碎的規則和那些報復性的懲罰手段。
剛剛是誰在咳嗽?可能是路過的警衛。風雨聲太大,哈羅德沒能聽見腳步聲。也正是因為有風雨聲,才蓋住了他翻牆時的動靜。但那個警衛會看到他嗎?
「我不恨德國人,你這個蠢蛋。我的表親就是德國人。」二十年代的時候,牧師的妹妹遇到了一個從漢堡到這裏來旅行的年輕有為的牙醫,後來便嫁給了他。他們的女兒莫妮卡是哈羅德吻過的第一個女孩。「納粹對他們比對我們還糟百倍。」哈羅德又加了一句。喬基姆叔叔是猶太人,雖然他已經受了洗,還是教會的長老,但納粹卻命令他只能給猶太人看病,這等於是毀了他的工作。一年前,他因為「囤積金子」而被逮捕,後來被送去了位於德國達豪一個巴伐利亞村莊中的特殊監獄,某個集中營。
「對。他發現了一個美國的鋼琴家,叫克萊倫斯·佩恩托普·史密斯。」哈羅德突然猶豫了一下,「爸爸現在在幹什麼?」
哈羅德心中頓時一陣反感。「為什麼?」
亞恩哈哈大笑。「不賴嘛!」
路上,他經過了父親的教堂。燈光從那排小方窗中透過來。這個時間怎麼還會有人?他走到窗前朝裏面看了看。
「很有可能。」
那人很是友善。「隨便拿,」他說,「院子里有個水龍頭。」
他們兄弟二人站在教堂的門外,雨水打在門廊上。不遠處牧師家的輪廓隱約可見。廚房門上那扇菱形窗戶後面透出了昏黃的燈光。亞恩拿出了一根香煙。
亞恩聳了聳肩。「就算我知道有,也不能告訴你,對吧?」哈羅德還沒來得及接話,亞恩就踏進了雨霧裡,向遠處那一點光亮走去。
「沒錯。可比我小的女生……我復活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女孩,叫布麗吉特·克勞森。」
「你怕他嗎?」
亞恩咧嘴笑了。「好吧,可能有一點點。」
「你應該聽聽原聲。」
「我二十八歲了,」亞恩說,「我可不是聽爸爸話的小毛頭。」
「泥炭?」那男人笑了。
亞恩點了點頭,然後說:「你呢?有什麼新行動嗎?」
亞恩搖了搖頭。「我想給她寫信。我找到了英國使館在哥德堡的地址。」丹麥人可以向中立國瑞典寄信,「我在信封上只寫了那裡的地址,但沒寫英國使館。我以為自己挺聰明,可顯然審查員也沒那麼笨。信被退回了我上司那兒。他告訴我如果我再這麼干,就得上軍事法庭。」
哈羅德了解圍網另一邊的情況。去年夏天,他曾經在那裡邊工作過。那時候他完全沒想到這兒會變成一個軍事基地。當時的建築商是一家哥本哈根的公司,他們告訴大家這裏將建成一個海岸警衛站。如果說出實話,他們恐怕很難招到工作人員——首先哈羅德就不可能為德國人工作。可大樓建好了,圍網圍好了,丹麥人卻被遣散了,德國人進入基地開始安裝設備。不過哈羅德至少知道建築物的布局。廢棄了的航海學校被粉刷一新,基地的兩端建起了兩座新樓。好在所有的建築都在遠離沙灘的一側,這樣哈羅德穿過基地的時候不用冒險靠近它們。而且基地里有很多灌木,方便他藏身。只要小心躲開守衛巡邏就行了。
「這九-九-藏-書裏不是哥本哈根。」彼得一字一頓地說。
「嗨,彼得,我來要點兒水。」
如果是退潮的時候,他可以繼續沿著沙灘往前走,雖然基地外的沙灘地區也是禁止進入的,但在這種天氣里,守衛應該注意不到他。可現在正趕上漲潮,圍網插到了水裡。他想了一下是否要游過去,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和漁村裡的每個人一樣,哈羅德對大海有著天生的敬畏,況且以他現在的體力在雨天里游泳,實在有些冒險。
經過一片針葉林后,他順著下坡走到了一片凹地中間。在黑暗中,一個巨大的傢伙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不清它的具體形狀,但在他印象里,這個位置之前絕對沒有這樣的東西。再走近一點兒,他看到了一堵和他差不多高的環形水泥牆,牆頭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移動,發出了低沉的嗡嚶聲,聽上去像是電動機的聲音。
「酒吧是我開的。這車用什麼作燃料?」
哈羅德驚呆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機器,這可激起了他工程師的好奇心。它是幹什麼的呢?為什麼會旋轉呢?單憑它發出的聲音很難做出判斷——那只是推動整個裝置運作的馬達聲。這肯定不是槍,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槍,因為沒有槍筒。它很可能和無線電有關。
哈羅德明白,彼得願意抓住每一個侮辱奧魯夫森家的機會。但他這次卻有點兒猶豫。哈羅德知道原因。「你要是為了這麼一件半個城的人都在做的事而逮捕一個桑德島上的學生,恐怕別人都會把你當成傻瓜,尤其如果大家知道你和我父親不和,你的臉上恐怕也不會好看。」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以為你是老爸呢。」亞恩滿眼喜悅地把哈羅德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是越來越像他了。」
「別跟我談什麼宗教。我管的是地上的秩序。」
「糟透了。我們連自己的國家都保衛不了。而且大部分時間我都不能飛。」
不遠的地方有人咳嗽了幾聲。
他豎起了風衣的領子。
彼得是阿克塞爾的兒子,今年三十歲,高大挺拔,身穿米灰色粗花呢套裝。在兩家鬧翻之前,他和哈羅德的哥哥亞恩是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十幾歲的時候都是有名的少女殺手:亞恩靠的是自己帶些邪氣的魅力;彼得則是憑自己成熟穩重的氣質。彼得平時住在哥本哈根,哈羅德猜他今天應該是回家來度周末的。
海上的浪很大。厚厚的烏雲蓋住了西邊的天空。暴雨要來了,不過漁民倒是說他們應該趕得及在下雨前到家。哈羅德拿出了那份在城裡人家塞給他的報紙。報紙叫《事實》,免費派發,是一份對抗佔領國的非法出版物。丹麥警察並沒想打壓這份報紙的流通,而德國人也沒把它當成什麼大事,在哥本哈根,人們可以在火車或是公車上公開閱讀它。不過這兒的人比較謹慎,哈羅德把報紙的標題部分折了起來。今天的消息中有一份關於黃油短缺的報道。丹麥每年都會生產上百萬磅的黃油,但現在幾乎全部的黃油都會被運去德國,而丹麥人自己卻吃不到。這樣的消息永遠都不可能出現在那些會被審查的合法刊物中。
「有赫米婭的消息嗎?」哈羅德問道。這個英國女人是亞恩的未婚妻,可自從德國攻佔了丹麥之後,亞恩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了。
他試著重新打火。他把《事實》團成一團,想用它點火,他口袋裡還有一盒沒有淋濕的火柴,可是他沒帶下午點火時用的風箱。他在雨里對著那個鍋爐研究了二十多分鐘,結果還是以失敗告終。他只能走回家了。
哈羅德感到自己輸掉了這一仗,這實在令人憤怒,彼得剛剛的話完全令人無法容忍。
酒吧的主人很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以確保沒人聽到哈羅德剛剛的話。雖然德軍佔領者對丹麥的管制還算寬鬆,但依然沒什麼人會公開得罪納粹。還好,目所能及之處一個人都沒有。他又把目光轉回到那輛光輪上。「這樣能開嗎?」
「我同事保羅的表弟。」
「我希望幾個星期之內他們能批准我開門。可是我必須要保證只僱用白人樂手。」
「你不應該恨德國人——他們是我們的朋友。」彼得自以為是的語氣讓哈羅德更生氣了。
這一招直擊重點。弗萊明家的酒店是德國軍官的至愛,他們可比丹麥read•99csw•com人闊氣多了。彼得的臉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那也好過你老子在教堂里煽動民心。」他回擊道。這也是事實:牧師一直在宣傳反對納粹的理念,他的宗旨是「耶穌是猶太人」。彼得繼續道:「他知道如果人們鬧起來,會引來多少麻煩嗎?」
「因為我雇了黑人樂手。」
彼得沒理他,打開廚房門走了進去。
突然左邊傳來一陣響動,哈羅德一驚,馬上彎下身去,心跳倏然加速。他朝那幾棟樓的方向望去。一扇門開了,一個士兵出來了,快步跑到另一幢樓前,打開門走了進去。
「到外面來站會兒吧,我想抽根煙。」
哈羅德怒不可遏。他彎腰撿起了報紙,對著彼得的背影說道:「你的口氣活像個納粹。」
「那些人是自找麻煩,」彼得世故地說,「你父親就不該讓自己的妹妹嫁給猶太人。」他把報紙扔到了地上,走開了。
哈羅德很喜歡赫米婭。亞恩曾經和一些金髮美女交往過,她們卻都胸大無腦。赫米婭很不同,她聰明又有膽識。第一次見她時會覺得她有點可怕:頭髮眉毛都像墨一樣黑,說話也直率得過火。但她像對待一個男子漢一樣對待哈羅德,而不是只把他當成是某人的小弟弟。當然,她穿著泳衣的時候簡直性感極了。「你還想娶她嗎?」
不幸的是,他目所能及的唯一住戶就是阿克塞爾·弗萊明的宅子。雖然長年不和,但奧魯夫森家和弗萊明家倒並沒有糟糕到完全不講話的程度:弗萊明一家人依然會每周日到教堂做禮拜,並且還會坐在第一排。事實上,阿克塞爾還是教堂的執事。但無論如何,哈羅德依然不想向弗萊明家求助。他考慮著要不要推著車走上個四五百米到下一戶人家去討些水,可轉念一想這好像太蠢了。他嘆了口氣,把車停在了路邊。
他本來體質極好,就像只靈緹一樣結實,但這樣在雨中走了兩個小時之後,他感到又累又冷,狼狽不堪。眼前是德國人建的新基地。這個位置其實離他家只有幾百碼的距離了,但如果沿著基地的邊緣走,就要繞上兩英里的路。
那是一輛丹麥製造的光輪挎斗摩托車。在這裏出現摩托車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因為除了醫生和警察——當然還有佔領這個國家的德國兵——之外,沒人能搞得到汽油。這輛車的四缸汽油發動機被換成了一個廢棄摩托艇的蒸汽發動機。挎斗里的座椅也被移走了,換成了鍋爐、燃燒室和煙囪。因為這個發動機替代品動力太低,所以摩托車的最高時速也只能達到每小時22英里,開起來並沒有平常那種呼嘯而去的架勢,只有溫和的冒氣聲。不過,緩慢的速度和詭異的安靜反倒讓這車子增加了些莊重感。
這並非僅僅是嚇唬他:彼得是個警察。哈羅德說:「城裡每個人都在看。」他儘可能想顯得大胆些,可事實上他確實有點兒害怕:彼得性格殘忍,他完全有可能逮捕他。
那個熟悉的島嶼越來越近了。桑德是一座十二英里長、一英里寬的小島,島的兩端各有一個村莊。漁民的村舍、教堂及裏面的工作人員都生活在島南端年代較久遠的村子里,另外,這邊還有一間荒廢了多年的航海學校,德國人佔領這裏之後,把這間學校變成了他們的軍事基地。酒店和大些的房子都坐落在北端。島的中間覆蓋著沙丘與灌木叢,還有一小片樹林,沒有山川,海邊則是一片十英里長的美麗海灘。
座椅上的高個子年輕人名叫哈羅德·奧魯夫森,今年十八歲,皮膚白皙,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露出了高高的額頭。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身穿校服的維京人。為了買這輛價值六百克朗的光輪,他攢了整整一年的錢。可就在他買下它的第二天,德國人就頒布了限油令。
「當然能。」
「我有首曲子給你聽聽。」哈羅德說。亞恩從琴凳上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了哈羅德。「這是我從學校的同學那裡聽來的。你知道麥茲·柯克嗎?」
1941年5月的最後一天,丹麥西海岸莫蘭德市的大街上出現了一輛奇怪的車子。
「太好了。」他們家離這兒有五十碼,應該聽不到琴聲,而且牧師沒理由中斷自己的寫作,跑到這裏來遛一圈,尤其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哈羅德開始彈《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教堂里頓時充滿九_九_藏_書了屬於美國南部的性感旋律。他是一個熱情的演奏者,母親總說他的手太重了。坐著彈琴實在不夠暢快。他索性站起來,把琴凳踢到了鋼琴下面,彎下身子站著彈了起來。雖然這種姿勢更容易彈錯音,但對於這令人著迷的韻律來說,音符的對錯已經無所謂了。結尾時,他果斷而高調地奏出了最後的和弦,然後用英語說道:「這就是我所說的!」和佩恩托普在唱片中的語氣一模一樣。
這倒是真的。亞恩遺傳了母親的黑頭髮和棕眼睛;哈羅德則更俊秀些,繼承了父親那雙讓信眾無限敬畏的藍眼睛。另外,哈羅德和父親都出奇的高,把五英尺九英寸高的亞恩比成了個小矮人。
「為什麼關門了?」
「上帝,當然——如果她還活著。她可能已經死在倫敦的哪次轟炸中了。」
「我同意——可他呢?」
月亮又藏到了烏雲後面。在黑暗中哈羅德撞到了一堵木牆。他又驚又怕,低聲罵了一句。定下神之後,他意識到這應該是之前那座航海學校的船庫。船庫早就廢棄了,德國人也沒重修,顯然它對他們沒什麼用處。哈羅德在那兒停了片刻,想聽一聽有沒有什麼響動,卻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決定繼續趕路。
哈羅德的心跳逐漸平靜了下來。
雨小了,月亮從雲層間探出了一個小角,偶爾灑下些光。哈羅德看到眼前的鐵絲網柵欄大概有六英尺高,上面還豎著兩排鋼尖。雖然看上去嚇人,但只要有力氣也有決心,就不成問題。離這裏五十碼開外的網邊有一片灌木。從那裡翻進去應該最容易。
幾分鐘過去了,守衛看來是走遠了。哈羅德再次回到了牆頭上,希望能再看看清楚。裝置的遠端,好像還有兩個深色的物體,個頭要比這個大傢伙小一點,而且沒有旋轉。哈羅德想,這三台機器應該是一體的。他四周望了望,發現並沒有警衛的影子,便趁機跳到牆外,接著往前走。
哈羅德感到更自信了。彼得如果想要逮捕他,就不會跟他這樣吵下去了。「你這麼說就是因為你爸爸在酒店裡招待納粹。」
他走到那片灌木旁,爬上了鐵絲網,小心跨過上面的鋼尖,輕身一躍,落在了另一邊的灌木叢中。他環視四周,昏暗的天色中只見樹影綽綽,雨霧裡連建築物的輪廓都看不到,只聽到樓那邊傳來斷斷續續的音樂和偶爾響起的笑聲。這是周六的晚上,士兵們可能想趁長官在阿克塞爾·弗萊明的酒店尋歡作樂的時候,自己也小酌上兩杯。
「我相信他知道。基督教的創立者本身恐怕也是個愛找麻煩的人。」
「只要是能夠燃燒的東西就行了。我用的是泥炭。」他指了指車子的挎斗。
「怎麼了?」
「我估計不會。我像媽媽。」
「對。她挺漂亮,但才十六歲。而且和她聊天很沒意思。」
哈羅德壓低了聲音,雖然旁邊一個人都沒有:「哥本哈根應該會有抵抗行動吧?」
「我自己。」
雨越下越大。哈羅德回到車子旁才發現,鍋爐下面的火滅了。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哈羅德聳了聳肩:「和我同齡的女孩子都不喜歡小男生。」他的語氣聽上去很輕鬆,可其實他是在掩蓋內心深處的傷感。他已經被拒絕了好幾次了。
他把車子推到了半里地之外的酒店,找了一個小停車場,把車留在了那裡,然後便朝著海灘走去。夏至剛過去三周時間,斯堪的納維亞的天色應該到十一點才會入夜,但今晚烏雲密布,雨水阻擋了他的視線。哈羅德沿著小沙丘的邊緣朝前走,用腳試探著路面,右耳邊回蕩著一陣陣海浪聲。他就算是游回家恐怕和現在也差不多了。
「你一定很難受,什麼消息都得不到。」
讓哈羅德受辱的慾望和怕被他人恥笑的擔憂,顯然讓彼得矛盾不已。「沒人有在資格犯法。」他說。
「部隊裏面怎麼樣了?」
在從碼頭到酒店的途中,他的車子沒蒸汽了。
「法律就是法律。」
哈羅德當時氣瘋了。他們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但無論如何,他是個不喜歡抱怨而更喜歡行動的人。
船在島北邊靠岸時,有幾滴雨落在了哈羅德身上。酒店的馬車在那裡等待著富貴的客人們。漁民中一個人的妻子駕了馬車來接他們。哈羅德決定穿過厚厚的沙灘騎回家——事實上在那兒曾經進行過賽車的速度測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