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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八章

上部

第八章

趙匡胤心裏咯噔一響,猛然醒悟,正欲辯解,對面的副卒長又慨然怒罵起來:「趙匡胤,虧先帝如此器重你,竟然忘恩負義,簡直豬狗不如!先帝開疆拓土,百姓剛剛過上幾日安生日子,想不到竟然要毀在你這賊子手中!」
「走吧,我們還從北門進宮!」說罷,他再次率眾人縱馬往北門而去。
在石守信的配合下,趙匡胤率軍以迅雷之勢進入皇城。他的下一個目標,是皇城正殿。
「別吹牛啦!」一個小孩子對小趙匡胤的豪言嗤之以鼻,一邊說一邊用袖頭揩著鼻涕。
這殿前諸班是後周顯德元年(公元954年)十月周世宗懲革侍衛親軍后的產物,諸班有散員、散指揮、內殿前直等號。天子出,殿前諸班則扈從乘輿,天子歸,他們則負責侍衛殿陛。袛候班屬於皇帝近衛禁旅,也屬於殿前諸班,乃是當年周世宗親自選拔的。因此,對於周世宗與周王室的忠誠非同一般。
石守信也有自己的打算。其實,在趙匡胤出兵之前,趙匡義早已經提前拜訪過他,對他說明了利害關係。他知道,在目前的情況下,擁戴自己的結拜兄弟趙匡胤,對自己最有好處;萬一給慕容延釗或其他什麼人先下手了,好處說不定就輪不上自己了。況且,石守信覺得趙匡胤為人不錯,在結拜的十兄弟中,自己與趙匡胤最合得來。所以,當他得知趙匡義九九藏書、趙普真的採取了行動,心裏確是感到由衷高興。
當時,袛候班數十人在兩個卒長帶領下面對趙匡胤率領的一群虎狼之將士,拒絕打開緊緊關閉著的大門。
「誰吹牛啦!」
在那個已經模糊的情景里,有幾棵不大不小的棗樹,都長滿了綠油油的葉子。那是個春日吧,是的,是在一個春天的日子里。因為,那些棗樹正生出許多幼枝呢。就在那春天的棗樹下,小趙匡胤正與他的幾個小夥伴嘻嘻哈哈地繞著棗樹奔跑著、玩耍著。
但是,趙匡胤軍在皇城正殿南面的左昇龍門,遭受到了袛候班的以死抗爭。這次小小的抵抗,給趙匡胤的內心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當熱血漸漸冷下來的時候,趙匡胤又感到了一股透徹骨髓的寒意。「想不到,當年縱橫南北的先帝的皇權,竟然要依靠兩個小小士卒來捍衛!」想到這點,趙匡胤不禁感慨萬千,一種虛幻的感覺充斥了內心。
趙匡胤身後眾親兵一時之間人聲鼎沸,雙方之間一時劍拔弩張。
趙匡胤感到熱血湧上腦門,毛髮直豎,眼眶內不禁湧出了熱淚。這是一個熱血戰士的眼淚。此時,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黃袍加身的新天子,彷彿又回到昔日與周世宗並肩殺敵的戰場。「先帝,你有這樣的士卒,足以令你萬世榮耀了。他們不愧是真正的忠義勇士!」
九九藏書這個時刻,趙匡胤抓著鐵鞍頭的手又狠狠收緊了一下,頓感一股電流般的痛楚從抓著馬鞍的手指端開始遊走到手臂,很快又遊走到胸膛中間。他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眼光離開了那些叫罵自己的南門袛候班士卒,掃過南門兩側幾顆高大的棗樹。那幾顆棗樹上如今掉光了葉子,光禿的枝幹像黑色的線條雜亂地切割著一片灰藍色的天空。趙匡胤想起了這些棗樹去年秋天的樣子。秋天裡的棗樹,滿樹的綠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油亮的光。在翡翠般的葉子中間,綴滿了一顆顆飽滿圓潤的大棗。乍一看去,綠色、深紅、褐色,各種色彩斑駁地躲藏在綠葉之間,那些都是大棗皮子的斑駁的色彩。「八月剝棗」啊,可是,今天,這裏的棗樹只剩下枯枝了。趙匡胤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棗樹往日的模樣,恍惚地挺立在馬背上,耳邊是袛候班眾人的喧囂的叫罵聲。
這時,趙匡胤腦海里浮現出自己小時候的一個情景。
「爬就爬,我才不怕呢!」
趙普大驚失色,回頭望時,幾乎跌下馬,驚道:「不好,內府一亂,京城非亂不可。」
此前,衙隊軍使郭延贇已然將秘密口令帶給負責守備公署的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約定以趙匡胤的銅兵符為開關信號。當石守信看到楚昭輔所帶之銅兵符后,興奮地拍案而起,當即開關接納趙匡https://read.99csw.com胤軍。
趙匡胤心中一痛,心想:「今日之舉,難道真是我的野心在作祟嗎?難道,真是我想做皇帝,不想天下太平嗎?」
剎那間,眾人立馬無聲。
片刻,趙匡胤帶著眾人縱馬回到左昇龍門。只見左昇龍門大開,門樑上懸著兩人,正是兩位正副卒長,竟以自縊身亡。兩人怒目圓睜,臉已經變成了醬紫色。兩人身後,十數位士卒全部自刎身亡,具具屍身橫在門內,擋住了去路。門內一側,大火中一堆紙簿名冊正在熊熊燃燒,黑煙騰騰,往藍色的天空中瀰漫開去。四處飄飛的灰燼引燃了南門兩邊幾顆高大的棗樹的枯枝。深褐色的枯樹榦在寒氣中呼呼躥著火苗,搖曳出詭異的光芒。
在看著那燃燒的棗樹的枝頭時,趙匡胤知道自己為什麼之前會突然想起了往日棗樹掛滿棗子的樣子了,是那股似曾相識的疼痛感在作祟。他很奇怪地發現,在這之前,在他漫長的馬背生涯中,從來就沒有記起過小時候的那件事。
殿前都指揮使是軍職名,品位次於殿前都點檢,因此石守信作為殿前都指揮使,聽從都點檢的號令,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其部下軍士,往日都是趙匡胤的部下,因此,石守信迎接趙匡胤的做法,在軍隊內並沒有引起什麼巨大的震動。
趙匡胤回過神來,暫時忘記了往日的棗樹。「就憑你們的這份忠義剛正,今九_九_藏_書日饒你們不死,」趙匡胤咬咬牙根,衝著那些罵他的袛候班眾人說了這樣一句話,便轉頭招呼眾親兵,縱馬而馳,呼嘯北去,「我們走,從北門進宮!」
袛候班眾兵卒跟著他們卒長,沖趙匡胤破口大罵不休。
新的事情,就像一張網,總是在不經意間從歲月的深湖中打撈起一些似乎早被遺忘的往事。趙匡胤突然對那些死去的袛候班左昇龍門的士卒感到有些親切,就彷彿這些死去的人不是素不相識的士兵,而是小時候曾一起在棗樹下玩耍的夥伴。淡淡的哀傷,在黑色的痛苦中浮起。趙匡胤在火焰光芒的照耀下,挺立在馬上一動不動,像是被哀傷與痛苦凍結在了那裡。
眾人縱馬奔出片刻,只見左昇龍門袛候班處竟然冒起了一股黑煙。
「不是嗎,你連爬高都害怕!有本事你爬到這棵樹上去!」
趙匡胤一勒馬韁,喝道:「諸將士與我速回南門,切記,救火為要,不得濫殺!」
趙匡胤被劈頭大罵,低頭不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攥著鐵鞍頭的手猛地狠狠收緊了,另一隻大手不自覺向佩劍劍柄摸去。站在旁邊的趙普看在眼裡,拽了拽趙匡胤的衣袖,悄聲道:「主公難道忘記了自己的軍令?!主公當以天下為重啊。」
「長大了我要當一名勇士!」小趙匡胤揮舞著手中一根短木棍驕傲地對小夥伴說。
趙匡胤知道,如果不能儘快控制住朝廷的宰九-九-藏-書執,局面將越來越難以控制,兵變將可能變成一場愚蠢的鬧劇。他知道,兩位卒長的義舉不是他現在想看到的。「不過,以後的朝廷,將需要這種亂世中罕見的忠義。」他在馬背上盤算著。在他的身後,黑色的煙柱子在藍色的天空中越升越高。
小趙匡胤將小木棍扔到地上,將布條子腰帶緊了緊,用兩隻小手箍住黑褐色的棗樹榦,腳踩上了那棵棗樹最低的一個枝丫處,然後順著其中一個分叉往上爬。不一會兒,他的身子已經爬到棗樹的葉子里去了。可是,他突然感到手指一陣劇痛,那是因為他的手抓在了一段小幼枝上,它上面的刺扎到了他。那刺扎得他指尖好痛,這種疼痛一直從指尖傳到了胸口。小趙匡胤手一松,身子便往下滑落了。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家裡的床上。
袛候班南門卒長漲紅了臉,指著趙匡胤破口大罵:「亂臣賊子,狼子野心!你如何對得起先帝的在天之靈!」
「將軍!」旁邊的趙普見趙匡胤在馬上神色恍惚,大聲呼喝了一聲。
論人數,袛候班南門區區十數人簡直是螳臂當車,絕不可能擋住一群虎狼之師。但是,在正副卒長的帶領下,這群地位卑賤的士卒竟然表現出一股令人驚駭的氣概,一時之間令趙匡胤不知所措。
原來,袛候班左昇龍門的士卒知道大勢已去,只能以死抗爭。許是為了不連累族人,連花名冊也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