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部 第一章

下部

第一章

「你與趙在禮焚燒貝州、屠殺魏州百姓,那些無辜的人何罪之有!一個人姓『國』,你就以『我當破國』之由殺他,一家人姓『萬』,你就說『我殺萬家足矣』!這是屠夫行徑,魔鬼的惡行!今日,我代那些冤魂向你索命來了!」
「為什麼要建設南昌呢?這不是明擺著將我大宋依然視為潛在的敵人與威脅嗎?如果南唐國力復甦,遲早也是我大宋的心腹之患。究竟應該如何對待南唐呢?」趙匡胤想到這一層,心裏就難以平靜。在南唐使者到來前幾日的一個晚上,趙匡胤在御書房中點亮了羊脂蠟燭,令秘書省送來了周世宗當年征討淮南時通告天下的詔書《征淮南敕》仔細閱讀起來:
四年之後,當趙匡胤再次想到清流關之戰、滁州之戰和皇甫暉時,他也不禁對皇甫暉產生了極其複雜的感情,既厭惡又憐憫,既想要忘卻又似乎帶點懷念。這個皇甫暉,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粗人,憑著驍悍勇猛,在後唐的軍隊中贏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隨後威逼趙在禮起兵叛唐,火燒貝州,等到成德軍節度使李嗣源以平叛為名進入魏州,他又和趙在禮合謀促成李嗣源反叛,最後進入京城。唐庄宗駕崩后,李嗣源登位成為唐明宗。唐明宗任命皇甫暉為陳州刺史。這樣,皇甫暉憑著過人的膽識和兇狠毒辣,在亂世中從一個普通士兵升為陳州刺史。到了後晉天福年間,皇甫暉成為衛將軍住在京師,過了很久,又當了密州刺史。契丹來犯,皇甫暉率領密州親信逃入南唐,李璟任命他為歙州刺史、奉化軍節度使,鎮守重鎮江州。到了周世宗討伐淮南,皇甫暉被李璟任命為北面行營應援使,可謂達到了他人生的高峰。在那個亂世,有多少武人走著與皇甫暉類似的道路啊!他們在陰謀中尋找生存之路,在血污中攀登人生的高峰。
趙匡胤回想起當年李谷的大軍首先進達正陽,隨後渡過淮河,連敗南唐之軍,圍住了壽州。南唐主李璟驚聞周師南下,匆忙令神武統軍劉彥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統領二萬人馬抵禦周師,又令奉化節度使皇甫暉為北面行營應援使,統領大軍三萬駐紮定遠作為策應;此外,李璟還令李煜為沿江巡撫,照應各處。劉彥貞于次年正月帶兵抵達距離壽州西南百里之地的遠鎮,派戰艦數百艘自水路進逼正陽。「劉彥貞的目標是要奪取淮河上的浮橋,斷絕我師的後援之路!李谷作為我軍統帥,因擔心浮橋被南唐軍奪占而匆忙從壽州退回正陽,這也是穩重的應對之法。當時劉彥貞若不是因與宋齊丘賭氣而輕率追擊我軍,戰局恐怕要陷入僵持狀態。那壽州守將劉仁贍確實不簡單,要是劉彥貞聽了他的勸告放棄追擊,戰爭會發生什麼變化呢?」趙匡胤在腦海里繼續思量著當時戰局發展的另外幾種可能性,再次對當年周世宗的快速應變充滿了欽佩之情。當年,在劉彥貞追擊李谷退軍之時,周世宗迅速調派侍衛都指揮使李重進率兵渡過了淮河,從正陽之東截擊劉彥貞所部。李重進根據周世宗的指令,日夜兼程,剛到正https://read.99csw.com陽之東時,大軍還未來得及下鍋做飯,就看到了從南方捲起的高高的煙塵,那是劉彥貞的大軍追趕過來了。李重進當機立斷,下令暫時不必紮營做飯,帶領援軍迅速攻擊南唐劉彥貞部。劉彥貞本以為自己可以率兵一舉擊潰李谷大軍,未想到自己側面突然出現了李重進的虎狼之師,慌張之際,不敢進攻,在自己的軍前布下了鐵蒺藜、拒馬樁,想要用這些東西阻止李重進的進攻。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怯懦之舉反而激發了李重進所部的士氣。結果,周軍大舉進攻劉彥貞,劉彥貞力戰而死。在正陽之外的原野上,唐軍的死屍散布在方圓三十里的大地上,劉彥貞所部戰死兩萬餘人,軍資器械損失三十萬,五百匹良馬被周軍繳獲。
趙匡胤記起了皇甫暉的這句質問,記起了當年聽到這句質問時臉上發燒的感覺,心想:「當年周軍殺死三千俘虜,定然是大錯特錯啊,如果不是這樣濫殺無辜,淮南地面也不會出現自發對抗周軍進攻的『白甲軍』!那些抵抗者,原來可都是民間種地的普通百姓啊。得人心者得天下,說得不錯。周軍因為濫殺無辜,也受到淮南百姓的抵抗,否則,周世宗也許早已經統一南唐了!」
這份詔書是周世宗于南唐大保十三年十一月出征南唐前下發的。詔書將南唐說成是「昏亂之邦」,又說南唐勾結契丹,「罪惡難名,人神共憤」,可謂為起兵征討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最後申明「王師所至,軍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時雨」,又巧妙地安定了民心。詔書全文一氣呵成,頗有周世宗果敢決斷之風。在這份詔書頒發后,周世宗便以當時的宰相李谷為帥,以許州節度使王彥超為副帥,統領韓令坤等大將,帶著數十萬大軍進攻淮南。趙匡胤記得,自己當時就是周世宗帳下的一員大將。「離那時只有四年多啊!怎麼天下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呢?世宗已經不在世上了,還有當年的那些敵人,那些曾經與我戰鬥過的敵人,他們又在哪裡呀?是啊,是啊,他們有的死了,有的活著回到了他們的老家。淮南的大地還靜靜地躺在原處,淮河和大大小小的河流一定還在那裡流淌。也許,我該再去那片土地上看看!」趙匡胤回想著當年跟周世宗征淮南的日日夜夜,眼睛盯著詔書發起呆來。燭光從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輪廓,像一尊生鐵鑄造的像。
顧慈昏亂之邦,須舉吊伐之義,蠢爾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陵遲,接黃寇之喪亂,飛揚跋扈,垂六十年,盜據一方,僭稱偽號。幸數朝之多事,與北境而交通,厚起戎心,誘為邊患。晉漢之代,寰宇未寧,而乃招納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據安陸,李守貞之叛河中,大起師徒,來為應援。攻侵高密,殺掠吏民,迫奪閩越之封疆,塗炭湘潭之士庶。以至我朝啟運,東魯不庭,發兵而應接慕容,觀釁而憑陵徐部。沐陽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猶稽問罪。爾後維揚一境,連歲阻飢,我國家念彼災荒,大許糴易,前後擒獲將士,皆遣放還。自來禁戢邊兵,不令侵撓,我無所負,彼實多奸。勾誘契丹,至今未已,結連並寇,與我世讎,罪惡難名,人神共憤。今則推輪命將,鳴鼓出師,征浙右之樓船,下朗陵之戈甲,東西合勢,水陸齊攻。吳孫皓之計窮,自當歸命;陳叔寶之數盡,何處偷生?https://read.99csw.com
「你休要笑我,看看你自己,遲早有一天,你就會知道,你與我只不過是一丘之貉!嘿嘿,嘿嘿!你說我是賭徒,我承認!你說我陰謀作亂?哼哼!這個罪名我不領受。當年唐庄宗這個昏君,鬧得天下烏煙瘴氣,人心早已經離亂。當年我為魏州兵,戍守瓦橋關,期滿本應被換回京城得到升遷,卻讓我留守貝州。唐能攻破梁國得到天下,是因為有了魏州軍捨生忘死的效力。多年來,我魏州軍鎧甲不離身,戰馬不卸鞍。可是他唐庄宗,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太平,不顧念魏州將士長期戍邊的辛勞。我等離家不遠,卻不得與親人相見,你說我該不該反?這些話,我當年也同那個愚蠢的都將楊仁晟說過,可是他不聽,我只好殺了他。這算陰謀作亂嗎?這叫揭竿而起!哈哈哈——」
「你與我只不過是一丘之貉!難道他說的是真的?我和他真有些相像?不,不,我不是皇甫暉!我也絕不做皇甫暉!」趙匡胤感到自己有些惱怒,但是,他發現自己果然和皇甫暉一樣,起自行伍,由一個普通的士兵逐漸升為高級將領。要不是陳橋兵變,自己也許會以武將的身份終了一生。「韓通畢竟因我而死。可是,我沒有反叛先帝!我也不會濫殺無辜!我不像他,我不像他!」趙匡胤在內心為自己辯護著,像要擺脫討厭的蒼蠅一樣,在腦海里驅趕著皇甫暉四年前說的話語。
趙匡胤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羊脂蠟燭的燭火在燃燒。他沒有刻意去迴避自己的回憶。腦子裡想起什麼,總是有原因的。那些記憶的碎片一定是在某種原因的推動下浮出意識的深海的。但是,他現在並不想去追索這個原因,而是任由自己的思緒回到那似乎已經很遙遠的往日。在他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是在他從軍之後才開始鮮明起來的。因為,他的父親趙弘殷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從軍去了。從母親的口中,他不斷聽到自己父親的故事,逐漸將自己的父親視為一個傳奇。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很善於騎馬射箭,而且非常勇敢,在軍隊里打仗,從來都不知道畏懼。有一次,父親騎著大馬回來,右邊的臉上多了一道長長的刀疤。那時候他還很小,他被父親的樣子嚇住了,在母親的催促下,才哆哆嗦嗦地走到父親的面前。他不敢同那個臉上多了個可怕刀疤的父親說話。他依稀記得,父親說那是在黃河邊打仗受傷的。原來,父親帶著五百騎兵趕到黃河邊去解圍,在敵人的包圍中救了當時的皇帝。再後來,在他長成一個少年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帶著更重的傷回來休https://read•99csw•com養了。那一次,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失去了一隻左眼。他從父親的口中知道,這時候父親已經是另一個皇帝的部下了,父親帶著部隊去鳳翔討伐一個叫做王景的人。可是,在長途奔襲后,父親的部隊突然遭遇了來救援的蜀軍。於是,雙方在陳倉大戰一場。父親就是在那場戰鬥剛開始的時候被敵人的飛箭射中了左眼。他還從父親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受傷之後,繼續帶領部隊攻擊敵人,最後把敵人殺得落荒而逃。這令他對自己的父親充滿了一個少年對英雄的敬仰之情。他不會忘記,父親撫著左眼的眼罩,哈哈大笑著說:「記住,戰場上,你若先膽怯了,你就完了!」也正是那一次,父親回來時多帶了一匹戰馬,並將那匹戰馬送給了他作為禮物。後來,他正式騎著父親贈送的戰馬,告別阿琨,投奔了柴榮的部隊。
在這個時候,他隱隱在內心對周世宗的南征產生了一點懷疑:「為什麼要南征呢?如果南唐能夠安分守己,先帝會放棄南征的計劃嗎?」這種想法已經不止一次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可是他一直都找不到答案。這個問題在這個時候突然冒出來,在他的腦海中又誘發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我現在放李筠回去,李筠在潞州從此安分守己、善待百姓,我該如何對他呢?可是,這種情況可能嗎?五代以來,天下各國互相殺伐,即便是一國之內,弒君奪位、逼君讓位之事也是家常便飯,我不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嗎?李筠會放棄對我大宋的異心嗎?」這個問題疊加在他對周世宗南征的懷疑之上,攪得他的腦子亂成一團。
「你和我都是同一類人,何必苦苦相逼!」在滁州城外,皇甫暉騎在一匹額頭有一塊白毛的黑馬上,滿臉橫肉,瞪著銅鈴一般的雙眼,神色輕蔑地向他喊話。趙匡胤記得,在皇甫暉的身後,擁擠在滁州城外的是一群驚慌失措的殘兵敗將。他們剛剛從清流關被周軍追擊到滁州城外。
「是的,是的,還有唐軍的三千降卒,都被趙晁殺死了!三千人,三千條命啊!他們投降了,可是竟然被趙晁全部殺死!如果是我,我會殺死那些降卒嗎?」趙匡胤感到想要嘔吐,極力從腦海里撇開正陽這個名字。
應淮南將士軍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聞聲教,雖從偽俗,應樂華風。必須善擇安危,早圖去就。如能投戈獻款,舉郡來降,具牛酒以犒師,奉圭符而請命,車服玉帛,豈吝旌酬?土地山河,誠無愛惜。刑賞之令,信若丹青。苟或執迷,寧免後悔?
朕自纘承基構,統御寰瀛,方當恭己臨朝,誕修文德,豈欲興兵動眾,專耀武功?
當趙匡胤的回憶進行到這裏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想起父親。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的父親也曾經是周世宗柴榮的部下,並且自己的父親曾跟隨周世宗討伐淮南。那個時候,淮南還屬於吳國。當時,世宗派出的先鋒部隊後撤,而吳軍趁機襲擊,在緊要關頭,他的父親帶兵從側九-九-藏-書面奇襲吳軍,將吳軍打得落花流水。後來在滁州城,也就是他擊敗皇甫暉入滁州之後,父親率兵半夜來到城下,令士兵呼喊著請求打開城門。可是他那時竟然硬著心腸說:「父子雖然是至親,但是開關城門乃公事。」那個夜晚,他忍受著良心的折磨,一直令城門緊鎖。直到天明,他才根據規定時間打開滁州大門放入父親的兵馬。顯德三年,他的父親與韓令坤一起平定了揚州,這個時候,南唐已代吳。當時唐派大軍支援揚州,韓令坤大為恐慌,建議退兵。周世宗下令自己帶兵急忙趕赴六合援助。他不會忘記,他當時下達了一個殘酷的命令:「揚州軍隊膽敢有人退過六合,就斬斷他的雙腿!」韓令坤無奈之下帶兵堅守。趙匡胤怎麼會忘記,他自己的父親也在揚州城中啊!那個殘酷的命令下達后,他自己的父親也在與韓令坤一起並肩死守。揚州守住了,他也在六合東面擊敗了南唐的齊王李景達,斬殺了一萬多南唐士兵。班師回朝後,他被周世宗任命為殿前都指揮使,不久加任定國軍節度使。可是,他的父親在出了揚州,與周世宗于壽春會師后,就因為傷病去世了。每當想到六合之事,他的內心就愧疚不安,良心被愧疚侵蝕得千瘡百孔。因為,他的父親,正是在揚州保衛戰中才受了致命的重傷!
「戰爭中,殺一儆百,威懾人心,有何過錯!你周軍殺我南唐三千俘虜,又當何論?」
「你不過是一個賭徒,一個陰謀作亂的小人,一個屠夫!人人可誅!」
眩暈,眩暈。趙匡胤想到正陽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眩暈,重重疊疊的死屍的景象如同海潮一樣突然從遠方翻滾著壓到他的眼前。他幾乎一下子暈厥過去。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從那份詔書上移開,微微閉合起來,但好像害怕再次見到那屍橫遍野的慘象,他又神經質地睜開眼睛,身體往羊脂蠟燭燃燒著的火焰靠了靠。
王師所至,軍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同時雨。百姓父老,各務安居,剽虜焚燒,必令禁止。自茲兩地,永為一家。凡爾蒸黎,當體誠意。
趙匡胤展卷反覆將這份詔書看了三遍后,心裏追想著周世宗的武功之盛,不禁兩頰發燒,心想:「先帝如此英武,如若不是英年早逝,我怎能坐在這裏?我從黃口小兒處取得帝位,真是可以被天下人取笑啊。我沒有商湯、周文王的威望,沒有秦始皇的強力,也無漢高祖、唐太宗的武功,論學識,我也不及孔孟先哲,漢唐大儒。我能夠得到這個位置,真是上天對我的特別眷顧啊!可是,即便我今日身居帝位,卻依然是岌岌可危啊。」他本想從檄文中找到一些應對南唐的靈感,但是內心的羞愧讓他的思想幾乎陷入了漩渦,翻來覆去為自己的兵變感到羞恥,同時對自己的威權感到擔憂。在這個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正是他內心的戰戰兢兢,乾龍之惕,使得大宋王朝日後會不斷朝著重文輕武、政治溫和的方向前進。
羊脂蠟燭在呼呼地燃燒,紅色的火焰如一團迷霧,將趙匡胤籠罩著。他知道九_九_藏_書,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看到他兩頰發燒,大臣們也絕不敢在殿堂之上恥笑他。「可是,也許天下的百姓都在私下裡偷偷鄙視我,詛咒我呢;也許,先帝的臣子中,也有很多人在背後暗暗恥笑我。」這種羞恥心像無數只餓得發慌的老鼠啃吃食物一樣,啃噬著他的心。在被羞恥折磨了很久后,他放下詔書,站起身來,從羊脂蠟燭發散出的光團的中心踱向外圍,他在光團與黑暗的邊緣站住,回想著往日的歲月。
如今南唐派出使者,帶著禮物來祝賀趙匡胤,他怎能不高興。但是,在高興之餘,他對南唐的擔心並沒有完全消除。根據情報,他已經獲悉,南唐正在大力建設南昌城,要把南昌建設成新的國都。
當正陽從趙匡胤記憶的浪潮中漸漸退去后,清流關和皇甫暉這個人又慢慢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在正陽之役后,李璟本準備親征,但是在大臣勸諫下放棄了這個計劃。周世宗卻親自到了正陽,將李重進任命為前線主帥,統領大軍進攻壽州,又發兵同時進攻淮南腹地,大有一舉剿滅南唐之意。唐主忙調北面行營應援使皇甫暉率手下都監姚鳳及數十員將領統兵退保清流關,號稱雄兵十五萬,想要在清流關阻擋住周師。「回想起來,清流關一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戰鬥。」當年率兵奇襲清流關、逼皇甫暉退守滁州的情景開始在趙匡胤腦海中浮現。他吃驚地發現,那時自己與皇甫暉的對話,竟然在這一刻清晰地在耳邊迴響起來。
南唐使者的到來,在趙匡胤心裏激發的情緒,與其說是欣慰,不如說是焦慮。自從登基以來,他一直關心南唐的態度。正月初八,趙匡胤就派出了使者,前往金陵告諭自己受禪登基之事。他確實擔心在新王朝的根基未穩時南唐趁機有所作為。所以,在告諭南唐國主李璟的同時,還令使者帶去了珍稀的寶貝作為賞賜,以安其心。為了表示誠意,趙匡胤隨後還大度地釋放了周成等三十四名南唐的將校。這些人,是周顯德年間南唐與周的淮南之役中,被周俘獲的。他還特意賜給這些將校回故鄉的盤纏與安家費,這令那些已經絕望的俘虜感激涕零。他們本以為餘生就要在牢獄中度過了,直至老死他鄉。
趙匡胤接下去的回憶,充斥著刀光劍影,鮮血殘肢。他記起自己允許皇甫暉在滁州城將殘兵整隊后列隊開戰,他記得,在皇甫暉列陣后,自己揮舞丈八掩月刀,單騎沖向騎在那匹大黑馬上的皇甫暉。他記得,那匹大黑馬的額頭,有一塊白色。就在他的掩月刀砍下去的那一刻,那塊白色如閃電一般刺入他的眼睛。這使得他當時手中一顫,手中的掩月大刀幾乎脫手。他記得,自己的刀閃著寒光劈將下去,終於還是斜斜地砍著了皇甫暉的頭盔,擦出星星點點的火花。他記得,皇甫暉哼了一聲,便翻身跌下了戰馬。他記得,當他將渾身是傷的皇甫暉五花大綁到周世宗面前的時候,皇甫暉尚破口大罵,一派驕橫。他也記得,周世宗因為憐憫皇甫暉的勇猛,特意賜給他金帶、馬鞍。他還記得,皇甫暉在受賜的幾天後,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