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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七章

第一卷

第七章

趙匡胤與柳鶯,這個時候完全沉浸在他們兩個共同製造的悲傷的空間中,他們旁邊,趙普、李處耘和楚昭輔三人正各自與一個姑娘高聲說笑。這些說笑聲,在他們耳邊縹縹緲緲,彷彿離他們很遠很遠。這些說笑聲,儘管在他們耳邊響著,但是在他們心裏卻沒有激起任何有意義的聯想。他們也同樣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危險正在像陰影一樣,悄無聲息地向他們逼近。
「掌書記,退一步說,即便是他們幾個聯合,他們現在也不能左右局面。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去冒這個風險。」
「有啊。州橋附近就有一家。」趙普回過神,帶著疑惑的神情回應道。
這時,柳鶯已經從地板上爬起來奔到了趙匡胤的身邊。她被眼前發生的事情嚇得渾身發抖。但是她知道,自己僥倖得脫,都是眼前這名剛剛認識不久、第二次見面、尚不知道名字的男子捨命相救。她大口喘著氣,想讓自己儘快地冷靜下來。
趙普敏感地察覺到趙匡胤似乎對柳鶯姑娘動了情,所以堅決要求一行人都回客棧住宿,而且暗示李處耘與楚昭輔當晚不要帶風月樓的姑娘回客棧,由此斷絕了趙匡胤帶柳鶯回客棧的念頭。對於趙普而言,現在沒有什麼比保護皇帝的安全更重要。他知道,他的全部夢想,他的全部賭注,全都壓在了皇帝身上。如果沒有趙匡胤,他趙普就一文不值。儘管此前趙普暗地裡已經向皇弟趙光義表示以後將效忠於他,但是,趙普很清楚,就當下而言,如果沒有趙匡胤,他就無法實現他心中的夢想。從這個意義上說,自視甚高的趙普在心底其實是將趙匡胤當成了實現自己夢想的工具。
趙匡胤從往事中回過神,道:「進來說吧。」
「很多年前——」趙匡胤開了話頭,便停頓下來陷入沉默,心裏想要不要把自己的過去告訴柳鶯。轉念之間,他還是決定說一說自己的故事。他想對她傾訴。
趙匡胤騎著馬,胡思亂想著。
「難道真這麼巧,天一亮就離開?」趙匡胤有些驚訝,口氣中充滿了失望與無奈。
柳鶯指了指李處耘腰間別著的一把用鮫魚皮做刀鞘的匕首。
趙匡胤看了李處耘等人一眼,說道:「讓小鳳姑娘和其他幾個姑娘趕緊離開吧。讓她們出去后休要亂說。」
柳鶯似乎還沉浸在悲傷的故事中。聽趙匡胤這麼一說,略微一呆,愣愣地看著他,沉重的悲傷瀰漫了她美麗的雙眼。她看著趙匡胤,眼睛眨了眨,睫毛上閃爍著晶瑩的光亮。
「可是什麼?」
「刺客好像事先就知道了我們的行蹤。這事情有些蹊蹺。」趙普在馬背上突然扭頭對趙匡胤說道。他騎著馬,走在趙匡胤的旁邊,只是稍稍落後趙匡胤一個馬頭。
趙匡胤也不追問,身子隨著馬的步伐心不在焉地自然晃動著。他的心,也在晦暗不明的濃霧裡晃悠著,一會兒思念著柳鶯,一會兒牽挂著如月:「如月,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幽暗的宮殿中靜靜地窺視男人的世界,可是,她看到的世界是多麼小啊!柳鶯,比如月經歷了太多的人生風霜,看得也更多,可是她竟然連我的名字也無法知道。而我,又有什麼理由去責備她們呢?與她們相比,我看到的世界雖然更大更廣,可完全是個殺戮的世界,是個權謀與刀劍交織的世界。可是在心的面前,我也只是一個站在幽暗的陰影中的可憐人,心神不寧地窺視著自己的內心與別人的內心。興許,我也只是看到了世界一個很小的角落。」
李處耘陰沉著臉,用令人戰慄的眼神掃了一眼小鳳、芍藥等幾個姑娘,說道:「我家老爺在生意場上得罪了不少人。今晚這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你們出了這個屋子,可知道怎麼說話嗎?」
「你們去前後門守著,休要讓外人進來。」趙匡胤說道。
趙普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可是,如果他們幾個聯合起來呢?」趙普冒了一個險,他想探探趙匡胤的態度,看是否能夠將矛頭指向趙光義。如果能夠藉此除掉趙光義,他自己就徹底安全了。https://read.99csw•com況且,趙普其實心裏真是覺得,刺客還真有可能是趙光義派來的。
「這年頭兵荒馬亂,官人為何從軍呢?」
神秘人心中不禁狂喜,他覺得自己的機會已經來了。他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型弓弩,用極其緩慢的動作將一支弩箭裝上弓弩的機關。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冷靜地準備好了刺殺工具。他將這支小弩慢慢地塞進窗紙的破洞。也許是由於過於激動,他的手有些顫抖。他屏住了呼吸,冷靜了片刻,終於扣動手中弓弩的扳機。伴隨著一聲尖銳的聲響,一支小弩箭飛出,直奔他的目標飛去。
「是官人的仇人嗎?」
「人生說到底,只不過是對過去的記憶、當下的活著,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能夠在此與姑娘相遇,已是我三生有幸。姑娘救命之恩,如果日後有緣,我定當報答。姑娘珍重!」趙匡胤說完,邁步往門口走了幾步,便停住了。他緩緩轉過身,走回到柳鶯的身前,眼睛直直地盯著柳鶯,彷彿要把她的容貌永遠烙印在自己的心中。過了一會兒,他又扭頭往桌案上看了看,彷彿要找什麼東西。
這個晚上,趙匡胤等四人與幾個姑娘一起,像上次一樣喝酒閑聊。趙匡胤請幾個姑娘輪流唱一首曲子,但是當柳鶯唱完一曲的時候,他卻堅持讓她再唱了一曲。
趙匡胤最終決定無論如何在離開淮南之前要再見柳鶯一面。於是,在暗訪淮南半個月之後,趙匡胤堅持要再次去趟風月樓。這次,趙普、李處耘和楚昭輔三個人只得聽這個新皇帝的話,陪著他故地重遊。趙匡胤特意讓老鴇叫來第一次來時遇到的那幾個姑娘。
「我——這就告辭了!柳姑娘多保重。」趙匡胤斬釘截鐵地說道。
「應該沒事了。」她紅著臉重複著方才說過的話。
小鳳等人識趣地點點頭。
屋子裡只剩下趙匡胤和柳鶯兩個人。剛才滿屋子的歡聲笑語一下子沒有了蹤影,彷彿在一瞬間就消失在虛空中了。
「不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現在都不可能左右局面。可是——」
李處耘、趙普為之前疏於防備而後悔不已。他們滿以為此次微服私訪神不知鬼不覺。皇帝微服私訪除了他們幾個之外,只有幾位宰執知道。他們的行蹤是怎麼泄露的呢?不論趙普,還是李處耘,心裏都浮出了這樣的疑問。但是,他們此刻都是腦子一片混亂,還不能理出任何蛛絲馬跡。此時,他們雖然放心不下,但也知道趙匡胤說的沒錯,現在待在屋裡幫不上什麼忙,在屋外守衛才能防備可能再次發生的偷襲。於是,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抱著極度後悔的心情,一個去守包間的前門,一個去看著包間會客室通往迴廊的格門。
「留個紀念吧。如果以後有緣能夠與姑娘再見,我——」趙匡胤說到此處,不知該說什麼,便硬生生停住了。他心痛地想:「原諒我吧,也許咱們再也無緣相聚了!」
「她是在幫我吸毒血呀!」趙匡胤這樣想著。
趙匡胤扭頭看了一眼趙普,說道:「有沒有可能是韓敏信安排的人?或許,是李重進的人?」
「是啊,本不想與你說了……」柳鶯低垂下頭,傷心地說道。
「或許,刺客在京城便盯上我了,有可能一直尾隨我們到了淮南。」
「可是,這件事除了你們幾個,知道的人也就是光義、范質、王溥、魏仁浦、陶榖這幾個人。他們不可能走漏消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希望目前的局面失控。」
此時,突然屋外有人敲門。
此時,風月樓二樓,臨街一面,一個神秘的黑衣人打開了一個包間會客室的格門,邁步走到了迴廊上。大紅燈籠的光芒為他的身子籠罩上紅光。他緩緩沿著迴廊走動,不時將眼光望向遠方。看起來,他似乎在欣賞著揚州的夜景。他慢慢走到臨街迴廊的一邊盡頭,折了個彎,拐到了二樓側面的迴廊上。在一個帶木格子的鉤窗前,他停住了腳步。他警惕但似乎是不經意地往兩邊看了看。這段迴廊,不是臨街的。紅色梔子燈籠https://read.99csw.com的「瀑布」在臨街的一側。燈籠紅色的光芒照不著他。這段迴廊上,除了他之外,只有月華投下一些橫豎錯亂的大樹枝葉的影子,但是一個人也沒有。他在那扇鉤窗前立住一動不動,裝出往遠處看夜景的樣子。過了片刻,他緩緩移動一下身體,扭過身子,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輕輕地戳破厚厚的窗紙。他微微低下身子,眯著一隻眼睛,透過窗紙的破洞悄悄往屋內窺視。透過這個破洞,他看到包間會客室內燭火輝煌。在數對男女中,他看到了他的目標正在與一個年輕的姑娘輕聲細語地交談。
「揚州有賣琴的地方嗎?」趙匡胤忽然扭頭問趙普。
這種感覺,讓他對已經死去的妻子賀氏和現在的妻子如月充滿了愧疚。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順從了來自趙普的隱形的約束,不僅僅是為了在近臣面前保持尊嚴,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擔心自己對柳鶯的愛,會破壞他統一中原的計劃。他知道,他的一生都會為了追求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是,如果得不到自己心愛的人,這個目標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當他想到與柳鶯的分離,他感到困惑、沮喪。令他自己感到羞愧的是,儘管他想到了這一層,他還是順從了趙普的約束。「與其說是趙普對我的約束,還不如說是我自己的膽怯與虛偽吧!」趙匡胤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姑娘何必冒險救我?」
小鳳、芍藥等姑娘早已經被眼前的突發事件嚇呆了,聽到李處耘這麼一說,才緩過神來,一個個顫抖著身子,戰戰兢兢地點頭不止。
「什麼?」趙普一愣。
趙匡胤仰起臉,望著眼前這個剛剛認識不久的女子,憐愛之情、感激之情、愛慕之情、歉疚之情,無數種情感複雜地攪混在一起。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愣愣地看著她。
「幾位姑娘拿去添些頭面吧。記住,今晚的事情,你們什麼都沒有看到。明白嗎?」趙普再次提醒了一下幾位姑娘。
那弩箭被旋轉的木碗微微一碰,稍稍改變了方向,斜斜射向柳鶯。
理智就像水珠,愛情的火焰一旦真的燃起,會將理智的水珠蒸發得無影無蹤。
「小女子命賤,官人又何必冒險為我擋這一箭呢?」
「這都被姑娘看出來了。我的確從過軍打過仗。」
這時,楚昭輔已經破窗而出。他在二樓迴廊上站穩的同時,只見一個黑衣人已從迴廊往旁邊的大樹縱身躍去。只見黑衣人腳下一點,半空中借一根樹枝的緩衝力,遠遠跳落在地面上。楚昭輔擔心還有其他刺客,左右看了一眼迴廊,發現沒有其他人,這才從迴廊跳到地面,發力向正在跑遠的黑衣人追去。
這時,他看到了桌子上那把柳鶯為他割開傷口的匕首。他拿了起來,又從地板上撿起了方才被柳鶯扔在地板上的鮫魚皮製作的刀鞘。他將尚沾著自己鮮血的匕首塞進刀鞘,在手心裏捏了捏,便緩緩遞給柳鶯。柳鶯猶豫了一下,從他手中接過了那把匕首。
柳鶯從趙匡胤溫情脈脈的眼中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情意,但是,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眼睛所見的只是幻想,害怕自己心中所體驗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覺。「難道,他真能真心對我這樣一個風塵女子嗎?算了吧。他這時的情意,只不過是一時的動情而已。」她這樣充滿悲傷地想著,口中說出了違背自己心意的話:「不用了,謝謝你。這幾年,我自己攢了些錢。就在昨日,已經與嬤嬤商量好了,贖了自己。天一亮就離開揚州了。我會去灃州,去投靠我的一個叔叔。」
由於劇烈的疼痛與嘴唇溫暖的觸感奇怪地混合在一起,趙匡胤有些迷亂。突然,他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驟然從傷口襲來,一剎那間傳遍全身。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原來,柳鶯已經將一碗燒酒全部澆在了他的傷口上。
「你的意思是我們微服暗訪淮南的消息,之前已經泄露了?」趙匡胤問道。
「不然,如何解釋這件事?弩箭明擺著是有目標的。」
李處耘用力拔出趙匡胤肩頭弩箭,拿到燭光下仔細查看https://read.99csw.com,只見箭頭在燭光下泛著幽幽青光。李處耘看在眼裡,眉頭不由地皺了起來,心想:「不好,好像有毒。」
趙匡胤顛來倒去地想著。
這個神秘刺客的目標,正是趙匡胤。
趙普在門外說道:「老爺,在下有急事告知。」
趙匡胤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柳鶯要做什麼。正在疑惑之際,他突感肩頭一麻,一股溫暖酥軟的感覺伴隨著疼痛一起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的鼻中,聞到了一股幽香,他的耳邊,感到了一種濕軟的摩擦。原來,柳鶯已經伏在他的肩頭,她那溫軟紅艷的嘴唇,此時已經觸到了他流著青黑色鮮血的傷口。
在撲向窗口的同時,楚昭輔又大吼了一聲:「有刺客!」
但是,木碗的速度畢竟沒有弩箭快,它只是輕輕掠到了弩箭的尾巴。
「嗯。」趙匡胤含含糊糊地答道。他確實不知道刺客是誰。
趙普見到如此突變,不禁一聲驚呼。
李處耘猶豫地看了趙匡胤一眼。趙匡胤忍住劇痛,微笑著點了點頭。
「的確有毒。官人忍一下!」柳鶯說道。
「那就奇怪了。刺客是怎麼知道我們行蹤的呢?」
柳鶯使勁穩住微微發抖的手臂,拿著匕首慢慢挨近趙匡胤肩頭,輕輕割開他肩頭的衣服。這時,她看到在新傷旁邊有一道可怕的長長的暗紅色的刀疤,不禁吃了一驚,拿匕首的刀停在那裡猛然顫了一下。
翻身上馬之後,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如月:「我傷害了如月,又幾乎害死萍水相逢的柳鶯姑娘。如月因我而忍受著另一種傷痛。究竟是我不愛她,還是因為是世宗為我安排了與她的婚姻,我才反感她?難道,在我心底,暗暗抵觸的不是如月?而是世宗?」想到這裏,他感到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感到被一團濃厚的黑雲籠罩了,這團黑雲,不是來自外面,而是來自他自己內心最為隱秘的角落。
「不可能,他們幾個不可能聯合。范質的為人,我信得過。王溥、魏仁浦也不可能背叛。陶榖沒有這個膽子。光義是我的兄弟啊!」趙匡胤搖搖頭。
柳鶯喘了口氣道:「應該沒事了。」
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姑娘們嚇得趕緊止住腳步,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
「說的也是,這事待回汴京后,我安排李處耘暗中查一查。你暫時不要插手,別把事情搞大了。」趙匡胤心裏揣摩著究竟是哪個重臣泄露了消息。隨後,他勒了一下馬韁繩,讓馬兒站住了。
「忍一下!」
「我明日午後也要出發回汴京城了……」趙匡胤說道,他繃著臉,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
「好,現在就去。我想買把古琴帶回汴京。」
柳鶯咬了咬牙,將手中的匕首慢慢刺入趙匡胤肩膀的肌肉中,又慢慢往下一用力,小心地割開了傷口。
「多給她們一些。」趙匡胤拿眼向趙普示意。趙普會意,從隨手的包裹中拿出一包銅錢,遞到小鳳姑娘手中。
趙匡胤將多年未曾提及的往事說了出來,心裏彷彿一下舒暢了許多。
他想的沒有錯,柳鶯正低下頭,在他的傷口上拚命地吮吸著毒血,每吸出一口毒血,便吐在旁邊的酒碗中。她不停地吮吸著,直到看到傷口流出鮮紅的血液才停下來。
「哪兒可買古琴?」趙匡胤又問了一遍。
柳鶯無言地望著陷入沉默的趙匡胤。從趙匡胤眼中,她看到了濃濃的悲傷。這悲傷,像烏雲一樣,出現在他的眼中,掩蓋住了原來光芒四射的眸子。她不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的眼中,充滿了如此多的悲傷。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黑色的悲傷,在黑色的悲傷裏面,看到了黑色的孤獨。兩行熱淚從她的眼中滾了下來,掛在她粉|嫩的臉頰上,又從臉頰上滑落,落在了她舉在胸前的雙手衣袖的袖口上,然後在衣袖上慢慢散開,浸濕了那柔軟的光滑的綿綢。
柳鶯扶著趙匡胤的肩膀,感覺到了他衣服內堅實的肌肉,感覺到了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冷靜,冷靜!」柳鶯在心底對自己大聲地說著。這一刻,她緊張地無法說出話來。
柳鶯的臉上浮出了紅暈。
read.99csw.com李處耘的反應其實比楚昭輔還要早,他幾乎是在神秘人拿出弓弩塞入窗紙破洞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在神秘人發射弓弩的一剎那,李處耘正好發現了他的方位。幾乎是弩箭射出的同時,李處耘已經抓起一隻木碗向飛出的弩箭擲去。
「那怎麼解釋他今晚才下手?」趙普即便再神機妙算,也想不到陳駿知道這個消息的偶然性。
趙匡胤此時不及多想,用力將柳鶯往旁一推,只聽「噗」的一聲,那隻從窗紙破洞中發出的弩箭正好射在他的肩膀上。他頓感一陣劇痛襲來,身子一晃,幾乎跌倒。
這個刺殺趙匡胤的黑衣人,正是韓通門客陳駿。原來,當他在柴守禮的「武后宴」上聽說了趙匡胤微服私訪淮南的消息后,便定下了趕赴淮南行刺的計劃。離開洛陽后,他馬不停蹄地趕到揚州。他揣摩著趙匡胤微服私訪淮南的心理,把搜索的目標設定在中等規模的客棧。他猜想,趙匡胤等人既然微服私訪,肯定希望掩人耳目,不會去大客棧落腳,但是為了安全,扈從們肯定也不樂意將皇帝安排在小而髒亂的小客棧。這樣一來,不大不小的中型客棧就最可能是他們的落腳點。陳駿見過趙匡胤,知曉趙匡胤的身材容貌。他想,相貌可以通過易容術稍加改變,但身材畢竟是改不了的。陳駿的推理沒有錯。要在數量有限的中型客棧打聽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原來客的行蹤——而且這個客人肯定有幾個扈從,對於陳駿來說並非難事。他花了幾日工夫,便查到了趙匡胤等人的行蹤,找到了他們下榻的客棧。這天晚上,陳駿正是尾隨著趙匡胤等人,來到了風月樓。陳駿終於在這個晚上找到了刺殺的機會。在逃離的那一瞬間,陳駿瞥見趙匡胤倒下了。當然,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箭是否命中了趙匡胤的要害。
「只是——」
「官人珍重。」她有些哽咽地說了四個字。說這話的時候,她的一隻手無意識地舉到胸前,手指甲使勁摳著綿綢衣襟的湖綠色的邊緣,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體的一側。
彷彿過了許久,她發現自己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令她自己沒有想到的是,她會說出如此大胆的話:「這弩箭肯定有毒。小女子曾學過醫術,就讓我來吧。請借匕首一用。」
「看清刺客面容了嗎?」趙匡胤問已經趕回來的楚昭輔。
趙匡胤聽著聽著,臉上神色越來越凝重。稍許,他撫著傷口努力站了起來。
他繼續說道:「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認識喜歡過一個姑娘,她的名字叫阿琨。有一天,我與那個姑娘離開了我們的村莊,像往日一樣去野外嬉戲。我們兩人騎著馬,在風景如畫的山坡上飛奔了許久。當傍晚來臨,我們便騎著馬兒往回趕。當我們來到近村的那個山口時,從山頭看到,整個村莊都在燃燒。大火顯然已經燒了很久。我們的村莊,已經是一片火海。我和阿琨都驚呆了。我們不敢靠近,我們嚇壞了,只能愣愣地待在山崗上,無助地看著我們的家園被烈火焚毀。大火燒了很久。稍晚些的時候,下了一場雨。如不是那場雨,我們的家園恐怕會徹底成為灰燼。我們等著大雨澆滅了烈火,方才騎著馬趕回村莊。烈火餘下的灰燼之間,到處散布著村民的屍首。我們被看到的景象驚傻了。我們騎馬穿行在斷壁殘垣間,哭紅了雙眼。我們的快樂在一瞬間被擊碎改變了。我們的村子,我們的家園,遭受了兵禍!村子里的很多男人被殺,連男孩都未放過。自那個時刻起,我就想要為那些死去的人報仇,我更想要結束這個亂世。當時,我的父親不在家中,幸免於難。我的母親,因為躲在地窖中而逃脫了一劫。萬幸的是,阿琨的父母當日碰巧去了附近的集市賣自家種的紅薯,也躲過了這次兵災。可是,這次事件徹底改變了我。我告別了阿琨姑娘,投奔了周世宗的軍隊,因為他們是殺害我們村人的軍隊的敵人。我答應一定會回去接她。三年後,我回來接阿琨,卻獲知她遭遇了又一次兵亂,她的雙親在兵亂中被殺九九藏書害。後來,我四處打聽,才知道那次兵亂中阿琨被一位將軍救走了,那位將軍與我同事周世宗,算是同僚吧,那時,阿琨已成了那位將軍的小妾。而後來,世宗為了爭取支持力量,命我與一名將領的女兒成了婚。這就是我的故事。再後來,我——我便離開了軍隊,與朋友一起做起了生意。」除了最後一句,趙匡胤說的都是實話。
「你們走吧!」李處耘冷然道。
趙普推門進來,附在趙匡胤耳邊。
飛弩劃破空氣的聲音驚醒了歡聲笑語中的楚昭輔。他聽得響聲,扭頭看去,只見會客廳的鉤窗外人影一晃。楚昭輔心知大事不妙,緊張地大喝一聲,便騰身往窗口撲去。
幾位姑娘慌慌張張地往房門走去。
「沒有,他跑得太快了。還矇著面。」
趙匡胤也很清楚趙普的用意,但是,儘管他知道趙普是出於忠心才阻礙他對柳鶯感情的發展,他依然對這樣的處境感到不快。同時,他也多次審視自己的內心,他質問自己是否真的已經愛上了柳鶯。他並沒有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他只是清楚地意識到,柳鶯在他心底激起的波瀾,與他對少時戀人阿琨的感情不一樣,與他心底對自己第一任妻子賀氏的感情不一樣,也與他對如月的感情不一樣。對於柳鶯,他一無所求,他甚至沒有期望過這個可憐的女子能在心裏愛上他。但是,他知道,這個女子撥動了他心底的弦。在離開風月樓的幾天時間內,趙匡胤的心裏對柳鶯念念不忘,不時想起在摟著她的腰肢的時候從指尖傳來的那一絲暖暖的肉體的溫柔,他很吃驚自己竟然會在這種時候對這個陌生的女子產生如此留戀的感覺和強烈的慾望。
「這玩意兒本就沖我來的,讓姑娘犯險,已經令我心愧不已了。」
趙匡胤離開風月樓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對柳鶯說:「明日,我來請姑娘吃飯吧。」他知道,自己實際上明天就要離開揚州回京城了。為了給自己再見柳鶯一次找理由,他自我安慰地想:「吃了飯再走也未嘗不可呀!」
「等等!」趙匡胤聲音低沉地喝道。
「姑娘還猶豫什麼,快動手吧!」趙匡胤的額頭冒出了冷汗,忍痛微笑著說。
「想不到,見面即是離別……」趙匡胤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突然想起了阿琨,那一年,也是他放了手,為了追求心中的夢想,告別了阿琨,踏上了征戰四方的道路。從此,那個讓他第一次墜入愛河的女人,再也無法回到他的身邊。如今,眼前這個他從心裏愛上了的女人,讓他再次面臨別離——而且是一次近乎永別的別離。「難道不是嗎?難道我與她還能再次遇上嗎?難道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價嗎?」趙匡胤悲哀地想著,夫人如月的面容也浮現在他的眼前,「還有如月,完全是因為我才變得不幸,如果她嫁給別人,也許會得到幸福。難道我不愛她嗎?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世宗安排嫁給我的,我才不愛她嗎?還是——還是我害怕真正愛上她會給她帶來厄運呢?如月懷了三個孩子,都夭折了,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呢,是因為她嫁給了我嗎?如果真是這樣,我還是讓柳姑娘走吧,也許,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假如我真的會給她帶來不幸,我又有什麼理由將她留在身邊呢!走吧,如果命運真的讓她離開我,就讓她走吧。老天,如果你真的還能對我有一點點眷戀,就讓她留下吧,留在我身邊。不,還是讓她走吧!」
「官人也從過軍吧?」
那陣閃電般的劇痛過去后,趙匡胤感覺到傷口變為一種又沉又麻的疼痛,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滿臉滲出了汗珠子,脖子上,後背上也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我看有必要查一查行蹤是如何走漏風聲的。」趙普說道。
趙匡胤被弩箭射中后,上身搖晃了一下,隨即翻身倒下。趙普和李處耘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慌忙撲上去扶住趙匡胤。
他再次轉過身,向包間的房門走去。這次,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去看,一步不停地走出了門口。
李處耘從腰間拔出匕首,盯著柳鶯看了一眼,便將匕首遞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