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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六章

第三卷

第六章

韓敏信給禁衛看了通行牌,走出了北小門,從右手的那條石子路往皇城的東南小角門走去。走了沒幾步,他彷彿想起了什麼,匆匆走回到待漏院廚房的北小門,一臉嚴肅地向那名禁衛說道:「對了,昨日廚房裡莫名其妙少了些食材,你幫忙盯緊些,莫要讓人揩油。你若看到有人從這裏鬼鬼祟祟出去,一定要告訴我。另外,這件事你先別向別人說,我也不想因這種小事就砸了人家飯碗,只是希望找到這人,先警告一下,莫要等出了大事不好收拾。你也肯定知道,前些日子皇城酒庫被監守自盜,皇上還下令斬殺了幾個呢!」
他走到李有才的那間屋子門前,敲了敲門。
「三柱,三柱!醒醒!今日晚上的那頓飯菜,你代我張羅一下。我去向李主管告個假,出去一趟。喂!醒醒!記住了啊!」韓敏信使勁拍拍趙三柱的臉,直到趙三柱懵懵懂懂地睜開了雙眼。
「順便問一下,今早到現在,都有誰走出過廚房的院子?」
那次對話之後,老根頭抄寫佛經的行為引起了韓敏信特別的興趣。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當眾人都已經入眠后,老根頭輕身下了床鋪,披上夾衫,慢慢走到木桌旁,點燃了蠟燭,埋頭于燭光下抄起了佛經。韓敏信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假裝睡著了,偷偷眯著眼斜睨著老根頭的舉動。
由於韋言待人客氣,又在待漏院廚房內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因此連禁衛也客氣地稱他為「押司」。「押司」其實是隸屬御廚的公吏,專門負責承辦御廚事務及檢點文字,押司官地位低的公吏有「手分」、「書手」。「手分」是隸屬御廚抄寫文書併兼差搬運物料等雜事的公吏,「書手」則是隸屬御廚負責抄寫的吏人。「書手」之下才是「食手」。韓敏信其實只是一個「食手」,而且整個待漏院廚房儘管隸屬御廚,由御廚監管,但是實際上算是編外人員,因此說到底,他這個「食手」,也是非正式編製的「食手」。
韓敏信出了屋子,走下台階,站在台階前往對面西廚房和整個院子看了看。
老根頭在靠著小路的第一棵油松的陰影下站住,他那短小人影與油松的陰影融在了一起。他蹲下了身子,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靜了片刻,他把背靠在那棵油松深褐色的樹榦上。樹皮鱗狀的裂塊隔著棉布夾衣讓他覺得有點硌。
「老根頭?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會是他。得了,待我回來后再細查九-九-藏-書吧。」
「啊?哦,是!是!」趙三柱終於聽明白了,嘟噥著迷迷糊糊地答應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紙卷,頓時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腔中「突突」地跳動了起來。他看了看四周。沒有人。
韓敏信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盯著黑黢黢的屋頂,聽著自己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動。
正當韓敏信被恐懼困擾之時,老根頭已經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床鋪。
老根頭慢慢地帶著他那團短小的人影移動著,並沒有走到那條小路的盡頭,而是在快到盡頭時離開了小路,又往北走了五六步。那裡,沿著皇城的城牆種有一排油松。
韓敏信下意識地使勁地咬了咬牙關,站起身來,堅定地往皇城的東南小角門走去,心裏漸漸冒出一個冷酷無情的主意。
這紙卷正是老根頭昨晚在蠟燭下偷偷寫好又藏起來的密信。韓敏信打開了紙卷,不禁暗暗吃驚,只見上面只草草寫了一行字:
韓敏信眯著眼睛,瞄見老根頭走出屋門,過了一陣子又慢騰騰地走了回來。老根頭在自己的床鋪上坐了下來,下意識地往韓敏信那邊扭頭看去。韓敏信慌忙閉上眼睛,假裝正在沉睡。他聽見老根頭那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沒了聲息。
事可疑盼面稟
「韋押司放心,我一定留意!」那個禁衛說道。
「真是辛苦啊!大半天也沒個說話的,這站崗也夠枯燥的吧!」
「啊,早著呢!」
韓敏信走到那塊石頭跟前,仰起頭,看到細細的陽光一縷一縷穿過松針的縫隙照射下來。他慢慢蹲下身子,坐在了那塊石頭上,將攥在右手心的通行牌暫時放入懷內,雙手垂在身子兩側,撫摸著石頭。他又低頭往腳邊看了看。這時,他突然一驚。他看到了隱約殘留的一部分腳印!
韓敏信的心暗暗收緊了。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顫抖!他想:「看情形,那老根頭一定是個秘密察子,而且剛才八成是來藏那張捲起來的密信了。如果下面沒有密信,就可能被人取走了。如果是那樣,我就必須馬上出皇城,再也不能回來了,不能再待在這裏面冒險了。」
韓敏信回頭瞥見那名禁衛並未站在北小門外面。他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確定自己已經不在那名禁衛的視野之內。他又看了看皇城東南小角門外的禁衛,那個禁衛臉朝外站著,顯然也看不到他。於是,他便裝出漫不經心的九_九_藏_書樣子,走到石子路北邊的油松下。油松的樹枝往外優雅地伸展著,擋住了午後的陽光,形成一片陰翳。韓敏信站在最南的第一棵油松下,揣摩著老根頭可能的行動。他用眼光仔細掃視著油松的樹榦,看不出有任何異樣。這時,他看到了松樹下的幾塊大石頭。他注意到其中一塊大石頭上有一塊地方比其他部分顯得更加光滑,心中一動:「這塊石頭上一定經常有人坐。老根頭會坐在這裏嗎?」
果然有一個紙卷!
那個禁衛早就與老根頭熟了,呵呵一笑,下巴一揚,示意老根頭出去就是了。
「看樣子,還不能馬上除掉老根頭,萬一他是皇帝的耳目,除掉了他,就會使事情變得複雜,我很可能就會把自個兒給暴露了。一定得先查出個究竟!」
李有才很爽快地答應了韓敏信的告假,允許他回家裡去看看乾爹乾娘。他多次收下了韓敏信的好處,對於韓敏信的好感那真是大大增加了,告假出皇城的請求,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
韓敏信呆了一下,把密信收入懷中。
「估計是睡著了。他方才往我這邊看過來,絕對不是偶然的。看他神情,是怕我察覺到他方才出去的行動。這裏面一定有問題。」韓敏信仰面躺著,閉著眼睛琢磨著方才老根頭看似平常卻顯得神秘的舉動。
「嗨,還沒換崗呢?」韓敏信開始從禁衛那裡套話了。
次日午後,當待漏院廚房的眾人都在迷迷糊糊午睡之時,老根頭慢騰騰地走向待漏院廚房院子的北小門。他朝北小門兩旁站著的那個禁衛點點頭,搭訕道:「這個困哪!裏面待著太悶。俺就到門口坐坐。」
韓敏信裝出一副無奈的樣子,向那名禁衛擺擺手,再次往皇城東南角門走去。這次,他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皇城根的那排油松。
「一定有人來過,是老根頭嗎?這石頭下面倒是藏密信的好地方。如果這石頭下藏有密信,但願還沒有取走。」
「是啊!」
「之前不曉得,自我午後接崗以來,只有老根頭出過這院子門。他也只是在那邊松樹下溜達了一下,好像並未出皇城。韋押司是懷疑老根頭私下偷了食材?可是,當時他可是空著手的啊。這我可以作證。」
這時,老根頭看到對面的大槐樹頂部有處枝葉不同尋常地顫動了一下。他心裏一驚,險些從大石頭上縱身而起。他壓制住內心的驚懼,定睛看著那個地方,這才發現,原來是一隻長著九九藏書長長尾巴的灰喜鵲突然停在了大槐樹的一個枝頭。
「可不是。這是要出城嗎?」
老根頭出了北小門,拐上往東去的通往待漏院的那條石子鋪成的小路。稍稍偏西的太陽,在老根頭的腳下投射出一個短短的人影。
過了好一陣子,韓敏信從床鋪上翻身坐起。他從床頭一疊衣服中挑了件半舊的皂衣穿在身上,又走到屋角,從腰帶上解下一把銅鑰匙,打開分配給自己的那個儲物櫃。他從柜子的最下面,拿出一個包裹麻利地打開。包裹裏面是一堆銅錢,這些錢,一部分是他掙的工錢,一部分是讓趙三柱收回扣獲得的。他從中取了七八百文,放入一隻小布囊后揣入懷中。接著,他走到趙三柱的床鋪面前,見趙三柱正仰面躺著,張著大嘴,嘴角流著口水,睡得正香。
「它的花也快開了啊。到了秋天,它的球果和種子就會成熟了。可是,春夏秋冬對於俺這樣的一個人來說,幾乎快沒有意義了。若不是李大人,說不定俺是熬不到現在的。神啊!如果俺現在所做的,能夠讓俺的罪過減輕些,就請您保佑俺吧!」老根頭臉色木然,隱藏了沉甸甸的憂傷,默默地在心裏念叨著。
「原來老根頭果然走出過北小門。如果真有密信,很可能就藏在這附近了。」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老根頭深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的心鬆弛下來。
他尋思著:「取密信的時間一定是雙方約好的。而且一定會很快來取。取密信的人來了,沒有密信,一定會誤以為這段期間沒有密報。但是,如果沒有回復,老根頭很快就會起疑。我必須在老根頭再次寫密信和他上司起疑前清除這個威脅。」
他輕輕地掀開了小石頭,看到大石頭根部露出一個小小的洞口。他穩住呼吸,彎下身子,將手指伸入洞中。
韓敏信的床鋪並沒有那木桌高,所以他看不見老根頭在寫什麼。不過,根據動作判斷,韓敏信知道,老根頭每抄一頁便把紙張放在桌子的一角。可是,老根頭有個舉動卻顯得有些非同尋常。韓敏信看到,老根頭放下了毛筆,小心翼翼地將一頁紙折了起來,又彷彿卷了幾下才塞入了懷中。老根頭將那紙卷放入懷中后,還向四周警惕地看了看。
「老根頭果然對我起了疑心。不過,看這情形,他並沒有任何證據。這密信如若被他上司知道,必然會展開調查。怎麼辦?」
油松的枝幹有的長長地往外平展,有的微微向下斜著九-九-藏-書生長,綠油油的針葉密密地簇生在枝頭,遮住了陽光,在地上形成大片大片的陰翳。老根頭仰頭看看上面,看到密集的針葉形成的墨綠色的陽傘。
有人翻過這石頭!
「韋言這個人實在有些詭異。他一定認識長公主。可是,他又為什麼要掩飾自己呢?他到待漏院廚房來,一定不是偶然。難道他像我一樣,是李大人奉陛下之命,安插在待漏院廚房內用以暗察百官和廚房的察子?可是,有什麼必要在一個地方安插兩個人呢?俺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李大人,會不會是俺多心了呢?如果韋言確實是個普通人,俺豈非冤枉了無辜之人?好吧,且等李大人那邊的答覆。俺且繼續盯緊韋言就是了。只是,如果他一直沒有行動,俺又怎能判定他的意圖呢?」老根頭眼睛盯著明堂前面的一棵大槐樹,思緒飄忽不定。
老根頭低下頭,往自己四周看了看。他的背後,是皇城長長的東城牆,城牆一直往北延伸。城牆根沒有人。他右側的一排油松靜靜地站在城牆下,這排樹下也是連個鬼影也沒有。他的左側后是通往待漏院的小門,他知道小門外有兩名禁衛。但是,這兩名禁衛不在他的視野之內。老根頭將眼光停在前方。在他的前方的不遠處,是幾棵高聳入雲的大槐樹。在枝葉濃密的大槐樹後面,透出巍峨的殿宇的一部分屋頂和廊柱。那是明堂。
韓敏信用眼角餘光,往老根頭那邊斜睨一眼,見老根頭臉衝著牆壁睡著,一動不動。韓敏信瞪著眼,看著趙三柱,又故意大聲地將方才說過的話說了兩遍。
「見鬼!嚇了俺一跳。原來是只鳥兒。」老根頭暗暗罵了一句,突然又想:「是了,如果他有問題,遲早會有行動,那時他就像那隻鳥兒,只要它在枝頭一落,就會引發不同尋常的跡象。只要俺留心盯著,他一定跑不掉。」老根頭不禁微微笑了一笑,心情放鬆了許多。於是,他將背靠在油松灰褐色的樹榦上,愜意地感覺著樹皮鱗片狀的裂塊硌著背脊,就像有一隻手在他的背上來回輕柔地按摩。
老根頭仔細地盯著明堂方向看了一會兒,也沒有看到人。待漏院廚房門口的那個禁衛,此時正背對著他。他確信,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在看著他。於是,他將左手伸入懷中,掏出一個紙卷,微微扭動身子,用右手挪開自己坐著的大石頭旁邊一塊巴掌大的石頭,極為迅速地將那個小紙卷塞入大石頭的底下,然後又將九-九-藏-書那塊巴掌大的石頭放回原處,蓋住了那個隱秘的小洞口。
韓敏信的眼光終於停留在大石頭的底部。那裡有一塊小石頭。小石頭旁邊,散布著幾顆顏色較深的土壤顆粒。
自從那天晚上對話之後,韓敏信就開始處處留意老根頭。
「他為何如此神神秘秘?」韓敏信頓時起了疑心,一陣恐懼讓他的心猛烈地收縮起來。「莫非——莫非他是朝廷的耳目?」
「老根頭方才神態,顯然是想掩飾什麼。難道,昨晚寫的那張紙條是密信,他方才出去轉了一下是去送信?可是,就這麼一會兒,他能去哪兒呢?一定沒有走遠。如果老根頭真的是察子,方才真的是去送密信,就一定還有接頭人,可是,誰會是接頭人呢?如果有接頭的人,禁衛一定會看到。難道禁衛之一就是接頭人。或者——或者,是將密信藏在某處了?」
韓敏信手中攥著從李有才那裡領到的出入皇城的通行牌,腦子飛快地轉著。他開始感到這個行事詭異的老根頭正在對自己的行動構成潛在的威脅。「我必須想出對策,不能坐以待斃!」他往院子的北小門看去,見一名站崗的禁衛正站在那裡發獃。他認出了那名禁衛。他在待漏院廚房已經待了有些日子了,他從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記住他見過的每個人的臉孔。這個幾乎封閉的院子里的每一個人的臉,都早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在待漏院廚房的食手宿舍的中央,擺著一張很舊的大木桌。木桌上擺著一個鐵鑄的燭台。桌子的一角,擺著一塊瓦硯、一塊已經用了三分之一的劣質松油墨,一桿筆頭已經參差不齊的狼毫筆平時就架在一個普通頁岩打磨成的筆山上。那塊瓦硯的旁邊,放著一疊粗糙的毛邊紙。這些書寫工具,是給廚房管事寫食材清單準備的。當然,膳工們要寫家信,也會用上這些筆墨紙硯。待漏院東廚房裡,能識字寫字的人不多,「韋言」來之前,只有老根頭會寫字。因此,老根頭就成了東廚房裡代同僚寫家信的人。由於這個原因,老根頭幾乎成了這桌上那套筆墨紙硯唯一的主人。每隔幾天,老根頭就要趴在木桌上,照著一本《金剛經》認認真真地抄上幾頁。老根頭常常與人說,他信的不是佛,但是,他相信通過抄佛經,可以讓他同救過他性命的神更加貼近。因為,當年那個神就是通過在寺廟附近的石碑給他以啟迪的。他發現,每當抄寫佛經時,他便能感到心靈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