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

——羡慕人家也沒用。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了本間的心思，開口道：「之前秘密調查這件事的人，是憲兵伍長宮田伸照。」

及川上尉高亢的聲音鑽入耳中。

「這是宮田伍長的報告書。」

「那英語呢？」

「咦？」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來。」

在這種情況下，三個月前才剛到上海就任的本間，便算是「內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時期到上海的還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選中本間，可能是看上他在國內擔任過「特高吧」。不過……

本間一時愕然，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為什麼是我？我來上海才三個月。為什麼指派我……」

內奸，背叛者，戴著同伴面具的敵人是窩藏在組織內進行破壞的害蟲。

本間將視線移向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憲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時一樣。

坦白說，此刻的本間心裏很不安，就算再花上兩三年，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適應這塊土地。相比之下……

——可惡……

在上海，富裕的中國人說北京話，商人說寧波話，被稱作「阿媽」的幫傭和女僕人說蘇州話，至於車夫和苦力之間則是說江北話，彼此有很大的差異。而且上海租界湧入了世九*九*藏*書界各國國民，當中夾雜著他們所使用的外語。因此，在商人、車夫、苦力的方言中，當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進了在上海最具經濟實力的英國人所用的語言——英語，使得情況更加複雜。

不過多虧這段時間的苦練，最近他就算獨自在上海街頭行走，也不會有任何不便。

最近在上海，不分晝夜，頻頻發生以日本人以及協助日本的中國人為目標的恐怖事件。連日來，不斷出現親日派的中國人、日本軍方相關人員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襲擊的案件。而就在宮田伍長遭射殺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區電影院裝設炸彈，造成多人傷亡。在昨天，當著滬西地區憲兵隊員的面，一棟有多家日本企業進駐的大樓，遭到數發迫擊炮的射擊，大樓因此倒塌，事態嚴重，令人震驚。

三天前，憲兵伍長宮田伸照在滬西地區巡邏時，背後突然挨了一槍，後來被人發現他倒卧血泊中的屍體。滬西地區馬上被封鎖，上海憲兵隊持續展開嚴密的調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兇手。

本間明白他話中的含意了。

「是嗎？」及川上尉滿意地點了點頭。本間見狀，也鬆了口氣。

不，他不習慣的，並非只是迥然不同的氣候。那油膩的古怪菜肴、動不動就遮蔽視線的人潮、熏人的體臭、可怕的鴉片窟，以及夜裡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種、國籍和年齡的眾多女人，本間到現在都還是無法習慣。

及川上尉若無其事地說道。他話中的ｈｔｔps://ｒeａｄ•9９ｃsw.cｏm含意是……

「也是，」及川上尉微微苦笑，「你不必這麼緊張。我不是要吩咐你什麼……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滿三個月了，習慣了嗎？」

本間低吼著。

及川上尉從文件中抬起頭，朝掛在牆上的時鐘瞄了一眼后，開口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真是進退兩難。

本間抬起頭，吞了口唾沫后問道：「有哪些人知道這件事？」

明明才早上九點，但房內的空氣卻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熱難當。裝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風扇，只是在攪動一團悶熱的空氣凝固體。

「習慣……一些了。」

「我要你執行一項機密任務。」

本間向前撲倒，伏卧在地。

「這邊的語言學得怎樣？」

「我正在努力學習。」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聲道出其用意。但接下來的內容，卻遠遠超乎本間的預料。

本間暗自嘆息。不過，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面對上海的酷熱，卻連一滴汗也沒流這件事。至於與陸軍中將的千金結婚這種幸運的事，對本間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一樣遙不可及。

——在這種非常時期，他竟然說得這麼輕鬆？

當時他眯起眼睛望向對方那同樣黝黑的臉，心裏無比憤慨，但對方的建議似乎一語中的。

不，不只是宮田伍長的事。

「根據目前的調查，至少三個月前就開始有情報泄露了。也就是說，三個月前才來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炮擊地點是黃浦江對岸的聯合租界，似乎已經起火，https://read.99csw.com黑煙底下紅色火焰在閃動。

本間察覺到他的語氣有異，因而放下望遠鏡，偷偷窺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要兩年的時間。」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后，笑嘻嘻地對本間說道，「身體要習慣這裏的氣候和食物，牢記租界社會的複雜規矩，有辦法和苦力、車夫，以及夜裡的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交談，至少得花兩年的時間。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適應吧。」

及川上尉受命擔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滬西地區分隊長，至今已快滿五年了。在他任職期間，日本與中國在上海發生了激烈的軍事衝突。目的在於維護軍紀、收集當地情報、保護當地日本人的上海憲兵隊，特別是滬西地區分隊，日常工作極為繁忙。及川上尉處在這種艱難的狀況下，率領一小隊部屬，卻始終沉重冷靜，成功執行了各種任務。

及川上尉的臉抵著望遠鏡，一臉慘然。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巨響，同時腳下一陣搖晃。

本間差點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這個詞馬上在本間腦中浮現，大樓崩毀的模樣從他腦中掠過。

坦白說，本間來到上海后，最頭疼的就是語言問題。

越過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見窗外升起一道黑煙。

恐懼仍在心中揮之不去，他對自己無法馬上展開行動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滿臉通紅。只有今天他才慶幸自己皮膚黝黑，不會被人看出臉紅。

正當他覺得一早突然被叫來的謎題已經解開時，只見及川上尉雙肘靠在辦公桌上，十指交九-九-藏-書叉。本間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鬆的背脊再度挺直。

及川上尉的低語聲傳進本間耳中。

「我最擅長英語。」

「只有你、我，還有總隊長三人。」

憲兵中士本間英司腋下夾著憲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臉上從剛才起就直冒汗珠。

——上尉今天叫我來，難道是為了判定我的語言能力？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間就會猜忌，組織不久便會分崩離析。不過，負責維護軍隊內部秩序的憲兵隊，又不能請外部的人進行調查，另一方面，只要不清楚誰是嫌犯，也無法由內部的人展開調查。

以軍人來說，及川上尉算是體型瘦弱，他鼻樑挺直、臉型瘦長、模樣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學者般的冷漠眼神和白皙冷峻的面容，實在教人很難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再次朝牆上的時鐘瞄了一眼，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份卷宗，封面用紅字寫著斗大的「極機密」。

及川上尉厲聲下令，拿起靠在窗邊的一隻雙筒望遠鏡，拋給本間。

本間做好心理準備，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他拿起望遠鏡貼在臉上。

「不，沒關係。」本間立正應道，「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聽說有些憲兵因為語言能力始終不見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糟了。」

「努力學習嗎？」及川上尉似乎覺得本間的回答有點好笑，微微一笑，又接著問道，「你學了哪種方言？」

「那是……我家。」

「蘇州話，江北話，還有寧波話。」

陸軍參謀總部對及川九-九-藏-書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現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聽說他調回日本時，除了會高陞，也已確定要和陸軍中將橫澤的千金完婚。

雙手顫抖，無法對焦。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間。

「正是因為你才來了三個月。」

……看來，接下來才要進入正題。

及川上尉剛才提到了「根據目前的調查」這句話——明明已經有人展開調查，為什麼現在又把這項工作丟給我？

直到現在，本間仍認為宮田伍長遭人槍殺的事件是中國抗日組織所為，但如果宮田伍長當時正在調查憲兵隊內部的背叛者，那就必須以另一個角度思考這件事。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個月，至今仍不習慣這樣的酷熱天氣。

——是迫擊炮。

「本間中士，你在幹什麼！」

本間猛然一驚，抬起頭來，發現及川上尉已面向窗外。

本間慌張地站起身，接過望遠鏡，來到及川上尉身旁。

及川上尉讓本間在一旁等候，自己則是忙著翻閱今天一早從陸軍大本營用船運來的文件資料，但令人吃驚的是，他額頭上一滴汗也沒有。

派遣到上海的憲兵第一個碰到的問題就是語言。事實上，本間來到上海的這三個月，精力可說是全花在學習各種語言上。

——「這是你單獨執行的任務」，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辭」。

「快確認詳細的地點！」

「派遣上海的憲兵隊中有內奸，你把那個人找出來。」

這間辦公室位於五樓。

其實這裏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上海話。

他低著頭，全身緊繃，準備承受第二發炮擊。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