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不忍睹……

吉野上等兵呆立著，連本間走近也渾然未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草席上的一具屍體。

前些日子，駐留上海的日本海軍一等水兵在租界遭人殺害一事發生時，租界警務處打從一開始便不積極進行調查。非但如此，甚至還對外表示「這起事件是日本軍人之間感情糾紛引發的私鬥」，想藉此壓下這起事件。

「這名乞丐？你的意思是，他是炸彈恐怖事件的嫌疑犯？」

本間等人抵達現場時，濃煙和大火已經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人潮。人種、服裝、語言皆不同的眾多圍觀者，將爆炸現場擠得水泄不通，人們大聲討論，吵得人頭疼。要不是有頭上纏著頭巾、膚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現場監視，他們肯定會走進爆炸現場，將屋內還能使用的東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東西）拿走。

本間絕望地環視四周，驀地停住目光。

他回過身，那粗狂渾濁的聲音屬於上海憲兵隊總隊長涌井光毅。及川上尉站在他背後。

——明明炸彈才爆炸，這些傢伙難道不怕嗎？

歷經爆炸和之後的火災，及川上尉的家幾乎被付諸一炬。

他是詹姆斯探長，維護聯合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務處的指揮官。

一直靜靜聆聽的本間忍不住從旁插嘴：「怎麼可能！別開玩笑了。誰看了都知道，這次的事件是針對及川上尉的恐怖事件。你與其在這裏說這種無聊的玩笑話，不如早點去逮捕嫌犯吧。」

每具屍體不是被炸飛了手腳，就是九_九_藏_書被燒得焦黑，死狀凄慘。

特別是「七七事件」爆發后，英國為了確保其在上海租界的利益，對在重慶的中國國民政府抱以同情，使得租界警務處對於調查和應對在上海頻發的抗日活動相當消極。

本間環視在爆炸現場圍觀的人群，為之一怔。

而今天，爆炸事件明明才剛發生，日方理應尚未提出正式的調查委託，為什麼詹姆斯探長這麼快就來到現場？

——光靠上海憲兵隊就能與抗日分子對抗嗎？

正當他猶豫該不該將離去的吉野上等兵喚回時，有人在背後叫他。

這樣看來，租界警務處完全沒有取締抗日活動，或是逮捕恐怖分子的意思。想要保護自己不受抗日活動的傷害，只能自行調查，逮捕嫌犯。可是……

「這個嘛……因為死狀太凄慘，我也不是很肯定……」及川上尉再次低頭望向地面，逐一指著屍體說道，「這兩個人應該是平時坐在我家前面的兩名乞丐……而這個應該是附近黃包車的車夫……總是在我家門前等我出門，嚷著要我坐他的車，很煩人……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個女人……我看到過她在馬路對面賣菜。至於這孩子，真可憐，他是鄰居的孩子，常在我家後面玩。其他人我就認不出來了。可能是剛好路過，運氣不好，被捲入爆炸吧。」

本間望了一眼爆炸現場，蹙起眉頭。

——不，等等。

他向受雇於租界工部局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證后，走入事發現場。九九藏書

「那你應該知道吧？這擺明是向我們上海憲兵隊挑釁。你協助及川上尉著手調查此事。對了，要先找出炸彈的出處。」

在這裏，只要有錢，什麼都買得到。而在上海，最便宜的就要算人命了。

「炸彈？不，怎麼可能！這傢伙應該是在燒柴火，結果造成堆在牆邊的油漆罐爆炸。」

本間舉手敬禮，涌井總隊長睜大雙眼望著他。

本間低頭俯視屍體，側頭尋思。

在各國權利錯綜複雜的上海租界里，就算髮生與日本人有關的犯罪案件，日本的憲兵隊也沒有調查權。聯合租界內發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組成的租界警務處負責調查。就這層意義來說，詹姆斯探長出現在案件現場，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

「是的。」

——沒有要調查的打算？這怎麼可能……

「本間中士，聽說爆炸時你和及川分隊長一起，是嗎？」

租界警務處號稱是由當地的中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印度人、俄國人，以及日本人所組成的多國籍組織，但事實上，歷任的警務處長都由英國人獨佔，由此可以看出，這始終都是代表英國權利的組織。

——竟然要我調查炸彈的出處。

本間因逆光ｒeａd•９９cｓw.coｍ而眯起眼睛，接著他才察覺這名發問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是憲兵隊上等兵吉野豐。

「不，不是這樣，我不可能認識這個人。」

本間撥開看熱鬧的人群，一面走向現場，一面大感驚異。

本間一路目送到再也看不到總隊長的背影后，這才解除敬禮姿勢，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名身形偉岸的男人站在擺放屍體的草席旁。

這隻是單純的偶然嗎？還是說，這名少年與此次的恐怖事件有關？

他來到上海已經三個月了。這段時間他學到一件事。在這裏，只要有錢，在黑市裡要買多少炸彈都不成問題。無論買方還是賣方，對炸彈的用途根本毫不在意。要在這裏找出炸彈的出處，就像在海邊撿到鈕扣而要找出失主一樣。

「吉野上等兵，你怎麼了？」

他是鄉下人出身，外形粗獷，皮膚比本間還要黝黑。因為氣候的緣故，上海憲兵隊成員大多不戴帽子，但只有他與眾不同，和在日本一樣，整天都戴著帽子。聽說吉野上等兵之所以終日戴著憲兵帽，是因為他很在意自己的禿頭。

——不，不只是炸彈。

本間單膝跪地，伸指觸碰屍體。果然沒錯。起初以為只是煤灰，但屍體的胸口一帶有個形狀像蝴蝶展翅的胎記。吉野上等兵可能是看到這個特徵明顯的胎記，而猜出屍體的身份。可是……

那是無數張陌生的臉……策劃恐怖事件的人並不會穿著軍裝展開攻擊。他們平時神色自若地混在人群里，一旦見我方有機九_九_藏_書可乘，就會突然拿著槍和炸彈來襲。

「是。今後我將全力投入調查工作，找出此次事件的炸彈出處。」

吉野上等兵簡短地回了這麼一句后，補上一句「請恕我先行告退」，很刻意地舉手敬禮。本間還來不及細問，他已轉身離去。

面對本間的詢問，吉野上等兵神色慌張地搖頭。

詹姆斯探長聳著肩說道，接著一腳將火災現場散落一地的焦黑油漆罐踢飛。

至於對抗日活動的調查，也總是在日方的一再催促下，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有所行動。

事實上，此時也陸續有上海憲兵隊趕至現場展開調查，但他們的人數與圍觀的人群相比，實在少得可憐。而且剛才及川上尉還說，在為數不多的我方人員中，還藏著背叛者……

從本間面前經過時，及川上尉朝他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表情。

涌井總隊長威嚴十足地點了點頭，帶著及川上尉離開現場。

——這場爆炸是油漆罐造成的？

詹姆斯探長聽著及川上尉的說明，頻頻點頭，從口袋裡取出筆記本，在裡頭寫了些字。接著他合上筆記本，在排成一列的屍體前走了幾步后，突然停步，以腳尖輕戳著其中一具屍體說道：「這傢伙最可疑。」

少年的臉沾滿煤灰，燒傷非常嚴重。就算是熟人，恐怕也很難一眼就認出他。

「原來如此。」

及川上尉壓低聲音制止了本間。

「本間中士！」

「你認識這名死者嗎？」

詹姆斯探長一定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這麼迅速地趕到現場。

這麼嚴重的https://read.99csw.com爆炸，還死了不少人，就算是租界警務處，也不可能對這次的爆炸事件視而不見。既然這樣，乾脆在日方催促前，先前往了解整起事件，掌握調查方向。

本間出聲叫他，吉野驚訝地抬起頭來。他那黝黑的臉顯得莫名的蒼白。

本間詫異地皺起眉頭。詹姆斯卻無視他，反覆詢問及川上尉：「其他人呢？有沒有你認得的人？」

本間的官級在他之上，但他比本間更早來到上海，應該快滿兩年了。

本間走向吉野上等兵離開的地方，望了一眼後者方才注視的那具屍體。在爆炸的衝擊下，此人的手腳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衣服被燒焦，所以無法肯定，但應該是名中國少年，約十五六歲，或許還更年輕……

和本間一起趕至現場的及川上尉，單膝跪地，默默調查這些死者。本間走近后，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屍體努了努下巴，一臉遺憾地說道：「……她是固定到我家幫傭的阿媽。」

「可是上尉……」

「沒用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要調查這期案件的打算。」

現場附近的路面上鋪著草席，上頭擺了幾具屍體。

本間愣了一下，但他旋即發現及川話中的含意，咬緊牙關。

這些人不是正規軍，被稱為「便衣隊」，令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膽戰心驚。

「嗯，看你的了。」

炸彈客只要藏身在人海中，就幾乎不可能找出他來。

「別說了，本間中士。」

「其他人呢。」

回頭一看，一名頭戴軟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悅的角度叼著根煙，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