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日日新聞，記者鹽冢朔

「這樣我明白了，報道只要照這個方向寫就行了，對吧？」

聽說他以優異的成績自帝大畢業后，到外國某所大學留學去了……

他應該不認識什麼記者才對，名片背後用潦草的鉛筆字寫了一句話。

本間望著他那平坦的五官，不禁蹙眉。

鹽冢聞言，一臉錯愕地說道：「……您是認真的嗎？」

當時鹽冢朔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被視為左翼分子，鹽冢是因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閱讀左翼雜誌之類的禁書。

——草薙行仁好像就在那個陸軍秘密組織內。

「那是因為我和他是帝大時代的同窗啊。跟別人不能說的事，也會對我說……就是這樣啊。」鹽冢嬉皮笑臉地應道。

「不客氣。」

鹽冢合上筆記。

看到辦事員送來的名片，本間感到很納悶。

所謂的特別高等警察，通稱「特高」，是為了取締國內的反對制活動，在警察內部設置的一種「思想警察」。

「洗臉的方式……」

本間考慮了片刻后，決定告訴鹽冢目前的調查情況。

他馬上想起此人是誰。

本間頷首，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完全被對方牽著走，不禁露出苦笑。他略微改變口吻問道：「那麼，那個叫D機關的組織，到底打算在上海做些什麼？」

——本間嘴角輕揚。

本間來到上海前，曾經擔任過一陣子特高刑警。

「陸軍內部真的有您那位朋友所屬的秘密組織嗎？」

——草薙待的單位，是間諜培訓機關。

當時負責審問鹽冢的人正是本間。

「你的意思是……」聽完鹽冢的說明后，本間略顯ｈtｔpｓ://rｅad.9９ｃｓｗ.ｃoｍ不耐煩地開口說道，「你大學時代的朋友草薙行仁，此時以陸軍間諜的身份潛入上海……沒錯吧？」

「原來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偵訊中』，還有『近日就會公布結果』……」鹽冢一面記筆記，一面猛地抬頭道，「炸彈的出處呢？」

「陸軍內部稱那個秘密組織為D機關。」

「如果您懷疑我說謊，請看我寫的報道，裏面沒有一字一句是對日軍不利的言論。」

「是這樣的，我想向你打聽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場恐怖事件，是針對及川分隊長的嗎？」

鹽冢聳了聳肩，故意做出撓頭的動作。

「是這樣的，我在爆炸現場採訪時，偶然發現一位意外的人物……」

「在上海的情報活動，有一部分是由我們上海憲兵隊負責。就算陸軍設立了極機密的間諜培訓機關，而且已經送出很多間諜，他們是不可能在上海活動的。」本間信心十足地說道。

沒人知道草薙是在什麼樣的家庭中長大的。有人得意洋洋地說「他是某個大人物在外頭和藝伎的私生子」，但此事真偽難辨。

——草薙行仁是陸軍秘密組織的一員？

鹽冢擠進圍觀的人群中，在人群推擠下，四處尋找友人的蹤影，但始終一無所獲。

「絕無此事！我真的很認真，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

鹽冢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出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這樣啊。」

這傢伙……

昨天鹽冢到爆炸現場採訪時，從圍觀的人群中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本間低頭朝鹽冢遞出的報紙瞄了一眼，旋即抬起頭問：「那read.99csw.com麼，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總不會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男人臉上泛著卑微的笑容，頻頻點頭鞠躬。本間望著他，這才想起對方的身份。

「您好，好久不見了。因為昨天在聯合租界碰巧看見您，所以才……」

看他迅速取出筆記本和鋼筆的模樣，看來，他說自己工作很認真並非虛言。

「D機關。」

知識分子之間這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過去讓本間吃過不少苦。

由於此事過於無趣，本間早已忘了，但從鹽冢特別前來拜訪一事看來，對他而言，那或許不是一件小事。

——草薙看到我這個老同學，為什麼急著逃跑？

「這也難怪，因為那是高度機密的組織。」

「正在全力調查。」

「對了，因為您對我多方關照，我就提供給您一個情報當做回禮吧。」

「我想總隊長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對。」

鹽冢道完謝，站起身，正準備步出接待室時，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間。

本間微微蹙眉，聳肩說道：「謝謝你告訴我。」

那是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朋友，平時少言寡語，但有個毛病，那就是幾杯黃湯下肚后，便話多起來。兩人久別重逢，暢談往事，待酒酣耳熱后，那名友人突然道出此事。他說，最近陸軍內部出現一個奇特的秘密組織。那組織無論要求多麼龐大的預算，陸軍總是全部無條件支出，而且用途為何，一概不會上報。每次主計課都得為了做賬而奔忙，哪有人那樣花錢的……

對鹽冢而言，草薙行仁是他從帝大時代起，便一直無法忽視的人。草薙聰明過人，另一方面，草薙從不ｈｔｔｐs://rｅad•99csｗ•com交朋友，總是喜歡獨來獨往，充滿神秘色彩。他有著一張白皙、冷峻、宛如能劇面具般的臉。當他走在校園內時，周遭的溫度彷彿會降低一兩度。

「不是。」環視四周后，他就像在說什麼秘密似的悄聲說了下面的話。

草薙行仁，是他帝大時代的同學。

——之前承蒙關照。

「您是什麼時候來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來，只要跟我說一聲，我就能帶您四處走走逛逛……」鹽冢討好似的說道。

坦白說，調查根本沒半點進展。別說是炸彈的出處了，就連嫌犯是誰都毫無頭緒，但這種事絕不能出現在新聞報道里。新聞報道得提到抗日活動的嫌犯一定會被判刑，倘若不這麼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無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實的報道，為了讓居住在上海的國人能過得安穩，也只能請新聞機構協助配合了。

他們的目標主要是左翼分子，即所謂的「激進分子」。本間擔任特高時，·逮捕了許多思想犯，鹽冢朔也是其中之一。

「疑點？」

鹽冢一開始也沒當真。向來不和人往來的草薙，會主動投入對人際關係有很高要求的陸軍，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鹽冢先是感到不解，這才想起某個和草薙有關的傳聞。

鹽冢如此說道，再度坐回沙發，湊向本間。

鹽冢聞言，這才使勁往膝蓋上一拍。這麼一來他就懂了。

「我沒聽說過最近陸軍內部設立間諜培訓機關的事。」

儘管他身穿當地人的服裝，但鹽冢不可能看錯昔日同窗的模樣。鹽冢感到無比懷念，所以走近對方想打聲招呼。但草薙一發現他，便立刻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鹽冢被帶往接待室，https://read.99csw.com看著款待他的日本茶，顯得相當局促不安。

那名喝醉的友人悄聲對他說：

「情報……什麼情報？」

他說出自己的感想后，陸軍省主計課的朋友再次搖了搖頭。

鹽冢神色慌張地擺手否認。

「咦？」

「被您看出來了。」

那名友人醉醺醺地大發牢騷，接著搖了搖頭，抬起臉，眼神迷濛地望著鹽冢。就在那時，他說出了某個名字。

在辦事員的引領下走進上海憲兵隊事務所的人，是名身材修長、頂著一頭長發、略帶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辦公室的入口處不安地左右張望，一看到本間，馬上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向他走近。

在當時遭逮捕的左翼學生當中，有人相當頑固，令本間為之咋舌；但鹽冢被逮捕后，馬上面如白蠟，渾身發抖，立刻改變了立場。在他被逮捕的短短兩天後，他寫下一份聲明書，聲明「今後將不再與左翼思想有任何關聯」，之後便獲得釋放。對鹽冢來說，左翼思想就像就行服裝一樣，不是什麼少不得的東西，不值得他用肉體和精神的痛苦來換取。

「話是這樣沒錯……」

本間頷首，鹽冢見狀，眨了眨眼，嘆了口氣道：「本間先生，您聽好了。間諜原本就是秘密行動，派遣上海的憲兵隊根本就是在大門前高掛廣告牌。光明正大地進行活動，實在很難稱得上是間諜。」

「如果真的是機密，那麼，你那位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友人告訴你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

「不愧是本間先生，一點就通。如何？這情報有點價值吧？」

「不過，這項情報有幾個疑點。」

「當然了，我知道上海憲兵隊的隊員不時會在街上微服出巡，從當地九九藏書人口中收集情報，但這件事連我們都知道。您的英語和中文應該都很不錯，或許與人溝通無礙。但在上海人耳中，還是一聽就知道您是外國人。講明白一點，只要看你對中國服裝的穿脫方式，就馬上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在上海居住多年的憲兵隊員當中，有人以為自己和當地人沒有兩樣，獨自在街上行走。但我們在一旁看了，著實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只有當事人自己渾然未覺。舉例來說吧，光是看洗臉的方式，就已經穿幫了。」

我看他是故弄玄虛——本間這麼想。本想將對方趕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轉，決定姑且見對方一面。

「日本人不是都這樣洗臉嗎？」鹽冢雙手併攏，在面前上下擺動，「這裏的人是這樣洗。」這次他改為雙手併攏，臉部上下擺動。

那是前些日子，鹽冢回日本時的事。一名帝大時代的同窗邀他一起喝酒。

本間苦笑著問他：「你又是什麼時候到上海來的？上海日日新聞的記者？從那之後，你應該是真的洗心革面，認真工作對吧？該不會在這裏又被不好的思想影響了吧……」

「東京帝國大學畢業」，這句話在他們這群人當中，有著魔法咒語般的功能，不管什麼門都打得開。就這層意義來看，或許真如鹽冢所言。不過……

「我們已經逮捕數名與這起事件有關的中國嫌犯，目前正在審問。視情況而定，也許會採取略微粗暴的調查方式，他們早晚會招認。只要他們坦誠罪行，今日就會公布結果。」

在陸軍省主計課任職的友人，一時說漏了嘴，說出這項秘密。

「謝謝您的接見，今後還請多多幫忙。」

「正在全力調查……」

第二天，本間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