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中俯瞰日本農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機場方向的箭頭符號。

蓮水一定都會完美地甩開跟蹤，準時出現在約定的場所。而且，不管仲根怎麼偽裝，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遲疑。

從年齡來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親。

他肯定就是當時父親牽在手裡的少年。

利用完就被丟棄的恐懼。戰勝這樣的恐懼，是間諜被要求必須做到的。分屬不同組織的情報員，在潛入地互相交換情報，這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但這次的任務……

但數字終究只是數字，將所有這些碎瑣的情報與整體現狀組合后，能準確理解當中含意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包括學者和政治家在內）。

蓮水半開玩笑地應道，在不讓周圍的人發現的程度下微微聳肩。不過……

仲根一度含蓄地提議要提供給他資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在他如此判斷的同時，馬上想起另一張臉。和父親長得如出一轍的臉——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在約定好的時間，店門開啟。走進一名個頭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輕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線圍巾里，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擁擠的店內少有日本客人，但他沒朝店內張望，就直接往裡走，與仲根背對背坐下。向店員點了溫熱的飲料和簡單的餐點后，便主動與仲根搭話。

為何蓮水會甘於待在日本外務省這種微不足道的組織里，當個小小的職員，聽無能的上司差遣卻甘之如飴？要成為大使，需要龐大的資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面的位子已經擠滿了人，蓮九-九-藏-書水日後成為大國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蓮水看起來似乎仍對這世界沒有任何不滿……

背對著背，仲根感覺到蓮水聳肩的動作。

「不說就算了。對了，我聽到一個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他聽說接觸的對象是外務的下級官員，理應沒受過間諜訓練才對。但為什麼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偽裝？而且發聲法也是間諜特有的方式……不，這不重要。難道他是……

那是他小時候的記憶，當時他才三四歲。某個夏日，在母親的帶領下，他曾遠遠看過父親的身影。

蓮水每次都以同樣的打扮現身。

——日本園丁將短波發射機藏在水管里。

蓮水聳了聳肩。

但另一方面，將收集情報的工作交給外務省去辦，當地的重要情報很可能會被隱匿，或是經過處理，只以對他們有利的形式傳到組織外。

就是情報員要在當地接觸。各個情報員在當地收集到的情報，直接進行交換。這麼一來，就能收集到正確的情報。

仲根聆聽蓮水準確地分析現狀，每次和他見面，心中的驚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但還是冷不防會有偶然發生。仲根在美國遇見哥哥，就是個偶然。

在柳橋當藝伎的漂亮母親，過沒多久便亡故了。最後母親還是沒告訴他，他的父親究竟是誰。

蓮水確實擁有過人的才能，與D機關的人相比毫不遜色。對仲根而言，蓮水是另一個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個人生。

那天，結城中校遞給他的九九藏書命令書中，有個在其他任務里看不到的奇特內容。

美國聯邦調查局近來對「看不順眼的外國人」一律展開跟蹤。日本大使館職員自然全都成為跟蹤的對象。

從第二次接觸開始，兩人完全沒正面望過彼此，不是背對背坐在擁擠的咖啡廳里，就是在公園的噴水池旁比鄰而坐，佯裝不認識。

他們的第一次接觸，是兩年前的冬天，在華盛頓。地點是位於中國城內的中華料理店Chinese Lantern。對象是仲根展開潛入任務后，安排在華盛頓的二等書記官。

「情報員在當地接觸。」

身為二等書記官的蓮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國內是否夠用姑且不論，但如果是在美國，絕對稱不上充裕。

……

仲根不認為對方已察覺出自己內心的變化。但之後每次和蓮水接觸，總令他感到驚訝。

例如，美國西岸居民對日僑的反感攀升，不講道理的偏見氣焰甚高，「日本鬼子」的蔑稱正迅速蔓延。好多離譜的謠言不約而同地出現，人們私下議論紛紛。

外務省堅持要握有「東邊」的地盤。聽說在外務省官員中，有不少人對軍部的獨斷專行感到擔心。試圖保有其既得的利益——既然這是官員的本能，他們一定會不計任何手段，全力抵制。與他們正面衝突，絕非上策。

因此，結城中校在將「東邊」讓給外務省時，提出一個條件。

「真難想象，在同一個國家，美國的東西兩岸差異還真大。」

當然了，外務省方面的情報員不見得會ｈｔｔpｓ://reａｄ•99csｗ•ｃｏｍ交出所有情報。加以判斷，進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務之一。

鐵礦、煤炭、石油、有色金屬，以及棉花、羊毛等資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車、飛機的產量和總噸位……從鋼鐵的產量到成衣食品，幾乎所有產業情報都能精確掌握，從各方面計算出美國的國力。

戰爭中沒有「士兵」與「非士兵」，或是「前線」與「敵後」的區別。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該國的人民，都會為了殲滅素未謀面的敵方國民全體動員，形成一場「國家行為」。雙方國家動用所有力量，直到殺光對方所有國民為止，這是一種極其現實的暴力行為。

「公務員不能收受賄賂。」

打從男子走進店內的那一瞬間便為之錯愕的仲根，這才回過神來。

——日本漁村每戶人家擺出的高大竹竿，被當做通信天線使用。

仲根立即恢復冷靜，簡潔地交換好情報，達成原本的任務，然後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這沒什麼好驚訝的。」

戰爭已不再是「男人在戰場上為自己的信念而戰」這種浪漫的展現。如今根本沒有可以容納這種幻想的餘地。

蓮水在喉內低聲輕笑著說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一切行動都必須經過計算。反過來說，間諜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與瑪麗的相遇那樣，一切事物從結果往回看，都得納入必然當中才行。

間諜通常不會有橫向聯繫，報告成果往往都是縱向進行。聯繫間諜的，就只有「間諜首腦」這一條線。萬一發生意外，這條線會九*九*藏*書被毫不留情地斬斷。這麼一來，可以將傷害減至最低。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母親指向一名手裡牽著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邊低聲道。

——讓你久等了。鎖定方向的低沉聲音。在嘈雜的店內，其他人只要不是豎耳細聽，應該聽不到才對。

仲根默而不答，蓮水只好微微聳肩，改變話題。

這正是新的「戰爭」。

天冷時，一定是穿著一套看起來土裡土氣的老舊大衣。待天氣轉暖后，他便改穿那件做工精細，但略顯老舊的藏青色西裝。露出衣領外的白襯衫，總是白凈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親手熨燙。簡言之，他雖然各方面都很傑出，但生活費好像不太夠用。

「你平時是如何取得這麼多情報的？應該不單隻是從報章雜誌上得來的吧？」

偶然——對間諜來說，這是最忌諱的一句話。

——日本企業的報紙廣告中暗藏密碼。

仲根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吞回肚裏。

「因為這個國家可以隨意取得各種經濟雜誌。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連英國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拿到報紙或統計年鑒，誰都可以看出個梗概來。」

「換句話說，倘若兩國開戰，日本方面在各場戰鬥中的損失，必須始終保持在對手的百分之五以下。當然，以現狀來說……」

——反正一定是個外行人，沒辦法甩開FBI的跟蹤。仲根如此判斷。為了謹九-九-藏-書慎起見，他喬裝成華僑，在店裡等候。

幾年前，在歐洲列強引發的大規模國際紛爭，即所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過去在人類歷史上被稱為「戰爭」的行為，在不知不覺間，已明顯轉變成另一番樣貌。

如果同樣是D機關的人還另當別論，仲根不認為D機關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大概是二十比一吧。」蓮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問，這是目前美國與日本的國力比。

「我認為，目前美國主動參戰的可能性很低。」經過幾次會面后，蓮水興味索然地說道，「與德國陷入苦戰的英國，極力想將美國卷進這場戰爭中，但目前美國的輿論還是很排斥參戰。他們說：『為什麼非得送我們的孩子去參加舊世界的戰爭？』前些日子，在總統選舉演說中，候選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對參戰的論調——應該是不這麼做，就得不到選票吧。無論是好是壞，這就是民主。只要沒發生決定性的事件，輿論的走嚮應該是不會改變的。」

仲根對此百思不解。蓮水對仲根提供的情報興緻盎然。

當仲根看到他的接觸對象——外交官「蓮水光一」走進店內時，腦中頓時鮮明地浮現出那個夏日的記憶。坦白說，他一時誤以為是父親走進店內，因為蓮水和他記憶中的父親長得如此相似。然而……

就算不刻意舉數字為例，也猜得出來。

哥哥？

交換情報時也是如此。蓮水分析美國現今的國力，精準得叫人嘖嘖稱奇。

而且，蓮水光是憑美國官方對外公開的一般數據資料，便分析出如此鞭辟入裡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