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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失樂園 第七節

第二章 失樂園

第七節

剩下的就是辦理撤銷拘留手續,然後無罪釋放。只要等待放人就可以了。
「天亮以後,我聽說茱莉亞·奧爾森小姐由於涉嫌殺害去自首。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那樣做。但是,想到這樣一來就有時間完成報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也是事實。我原本是打算一完成報告就來自首說出實情的,絕沒有打算嫁禍給她。」
意識之外,有個聲音在跟他說話,康貝爾猛地回過神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站在身邊,滿臉好奇地盯著自己。
康貝爾回過頭,靜靜地吐出口氣。
一小時后——
當時,酒保擦拭著銀色的錫制酒杯。杯子舉到面前,認真地確認著表面上是否還殘留有污跡。簡直好像在確認指紋一樣。只有這個畫面,奇特地好像是刻意似的留在了印象里。
就在此時,毫無預告地,裏面那扇門開了,茱莉亞的身影出現。
辦理手續意外地花時間。
去酒店房間的時候,在房門前停下腳步,想著「茱莉亞的命運就看這一次了」而緊張到腳都發抖,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被與康貝爾的對峙逼得喘不過氣的帕克上尉脫口而出「從昨天傍晚開始,沒有出過這房間一步」,結果反而證明了他在說謊。
在被稱為「東方珍珠」或「神秘樂園」的英屬新加坡,白人社會之中,真的只有帕克上尉一個人看到了世界的本來面目嗎?
用生橡膠取下錫制酒杯表面殘留的指紋,之後就可以留在任何地方了。或者,會不會是他秘密地偷出了帕克上尉的鋼筆,然後仔細地擦乾淨其他指紋,再只沾上上尉的指紋,放到了那個地方呢?接下去,為了讓康貝爾發現……
萊佛士酒店的廊吧是很合適的情報收集場所。日本人無法踏足其中。聚集在吧里的英國人全都這麼認為。不經意間泄露機密情報的機會絕對不少。
冷靜下來想想,白天湯姆遜准將所說的話,都是極其平常、老生常談的內容。若是平時的康貝爾,只根據這一點點線索就看穿布蘭德事件的真相併進一步看到帕克上尉偽裝現場的可能性,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
沒有長相,沒有姓名的男人。
對於今天整整一天都揮之不去的不對勁的感覺,此刻,康貝爾清楚地意識到了。
康貝爾懷著無法置信的念頭,試圖回憶起白天見過的那個酒保的長相。
說著這話伸出左手的時候,小孩的腋下緊緊夾著橡膠球。因為這樣,血流一時被阻斷,再怎麼摸都沒有辦法摸到脈搏。
詞語的短片如同拼字遊戲一樣逐漸連接起來。
不,不止如此。
康貝爾焦急地等待著裏面那道門打開,露出戀人的臉。每一秒的九九藏書流逝都緩慢得令人心焦。但同時,只要一想到是自己親手取回了樂園,胸膛里就是滿滿的自豪——
那件事總算也是做到了。
那時,康貝爾被酒保搭話,在他的勸說下喝了好幾杯新創製的雞尾酒,還說了感想。可是——

帕克上尉一開始否認事實。堅持說昨晚沒有離開過房間,一直在整理給國內的報告。但是,警方以證物鋼筆作為突破口,追問他撒謊的理由,神情憔悴不已的帕克上尉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彷彿忽然綳斷了弦,全部都說出來了。
那個時候,以為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現在再回頭想想,不知怎麼總覺得奇怪。就好像,總覺得自己說出的那些話,是被人巧妙設計后的結果。
不,現在想起來,若是平時的自己,肯定應該是按著那樣的思路來思考的。可是為什麼,偏偏那個時候,自己會想出那樣的假設——
聽了負責刑警的話,康貝爾的內心愕然不已。
那之後,布蘭德施施然地站起來,回到二樓迴廊上柱子背面不顯眼的地方,獨自喝著酒。他是想等著窺視帕克上尉回來驚慌失措的模樣,然後加以嘲笑吧。可是,帕克上尉總也沒有回來。此時,茱莉亞從這裏經過——
接下去我要去和帕克上尉談話,希望能帶幾位制服警官一道前往,在門外偷聽我們的交談。然後,如果帕克上尉說他「昨晚一次都沒接近過現場」,那麼既然有附了指紋的鋼筆,就表明他在撒謊。至於為什麼要撒謊,希望你們能進行詳細調查。
就算說是為了拯救戀人,可是找出警方疏漏的證物、跟「真兇」對峙引出他的自白——這種事情,自己真能做到嗎?
在布蘭德的死亡推定時間,帕克上尉要正好在場。
裝死。
原來茱莉亞只是為了自己根本就沒有犯下的殺人罪苦惱,還去了警局自首。
昨晚,帕克上尉整理著報告,然後中途為了歇口氣,出門去椰樹園走走。當時,有人在二樓迴廊上叫住他。準確的時間他不記得了。椰樹園的燈已經熄滅,周圍一片漆黑。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是布蘭德。布蘭德一走到中庭,就開始對白天廊吧里的事情老調重彈,反覆嘲笑說帕克上尉的想法簡直蠢透了,甚至還丟出了「需要錢的話我給你,趕快滾出新加坡吧」這樣如同收買一般的話。本來就因為整理報告疲憊不堪,帕克上尉不由得怒火衝天,立即還以激烈言辭。於是,布蘭德突然上來揪住他。兩人扭打起來,布蘭德輕易就被推倒在地。他摔倒在枝繁葉茂的熱帶植物深處,巨大的扇芭蕉根部,read.99csw.com不知怎麼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帕克上尉覺得很奇怪,向著暗處仔細看去,發現他的脖子彎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帕克上尉慌亂地跪倒在布蘭德身邊,抓起他的胳膊摸上手腕,沒有摸到脈搏。布蘭德死了。心神不安的帕克上尉把布蘭德丟在原地,急急惶惶地跑回自己房間——
可是,到底為什麼?他是為了什麼要做那種事?
酒保的話語在耳邊迴響。
在酒保的催請下康貝爾訴說的對雞尾酒的感想,再有酒保那些若無其事的動作,和之後與湯姆遜准將對話中的話語在腦海中無意識地組合起來,作為結果,使得康貝爾構想出那個假設,這樣的事情……
選拔的標準是漂亮的外表,還有就是讓人如沐春風的柔和感。
想到這種可能性的瞬間,康貝爾覺得背上一陣發冷,環顧了一下左右。
吧台上被人推過來的高高的玻璃酒杯。讓人聯想起新加坡的夕陽的紅色雞尾酒。表面微微地冒著氣泡。雞尾酒的名字是——
若是再有什麼懷疑的目光投向茱莉亞,自己是絕不會把所謂真相什麼的告訴任何人的。
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然呢?
帕克上尉把鋼筆掉落在現場的時間。
全都合得上了。只是——
新加坡司令。
鋼筆上只有帕克上尉的指紋。所以,這成為足以出動警方的證據。但是,只有物主的指紋清晰保留,這狀況會不會太過完美了一點兒?
剛才到接待處來出面接待的警官悄悄告訴了康貝爾裏面審訊的情形。
康貝爾苦笑起來,隨即忽然產生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今天一天的忙亂不堪中灌入耳朵的幾個詞語毫無條理地浮現在腦海里。

「因為有點高興的事情啦,所以才笑的哦。」
駐英屬新加坡的美國領事館副武官,說白了是個閑職。
有沒有可能,順序是反過來的呢?
康貝爾白天找遍了椰樹園的每一個角落,在扇芭蕉的葉子中間發現了新加坡警方疏忽掉的證據——一支鋼筆。他立刻保護起現場,然後報警,請他們仔細地調查那支撿回的鋼筆。
就這樣,茱莉亞的嫌疑洗脫了。
腦海中浮現出其他的情景。
就算,那是惡魔的誘惑。就算,因為愛而導致失去這樂園。
日落以後,布蘭德在俯視著中庭的二樓迴廊上獨自飲酒,他發現帕克上尉走到了中庭,立刻想到了一個惡作劇。布蘭德大聲叫住帕克上尉,重提白天的那件事,故意挑起爭端。然後主動伸手去揪打對方,看準時機誇張地摔倒下去,脖子向著異常的方向彎曲,同時在腋下緊緊地夾了個橡膠球使得脈搏無法摸到,表演起了自九_九_藏_書己擅長的「裝死」。對於布蘭德慣常的惡作劇一無所知的帕克上尉,不出所料地以為自己殺死了他,臉色大變逃離了現場。
無論怎麼摸,都感覺不到那孩子的脈搏。
哎呀呀,康貝爾苦笑著握住他的胳膊,下一個瞬間,大吃一驚。
大概是從哪裡聽到過,所以說了這種話。
「還是從根本上重新調整思路比較好……契合度不高……好像在打架……多試試南國的水果……流於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隱藏……時機很重要……乾脆把順序顛倒過來……」
「摸摸我的脈搏!」
如果是那個酒保,可以很容易就取到帕克上尉的指紋。
在這瞬間,康貝爾的腦海里,除了茱莉亞,其他所有都消失不見。
媽媽抬起眼,臉上浮起抱歉的神情,聳了聳肩。
這種事就算誰都不說,康貝爾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就算要他自己來說,怎麼講呢,並不是那種頭腦明晰、聞一知十的類型。
但是,究竟是誰?
暴發戶布蘭德。不愛簽名。裝死。胡鬧也得有個限度。要準備好應對從半島方向攻打過來的敵人。為了建築要塞,希望各位能夠無償提供人手。橡膠也好錫也好如今正是最熱的時候。新到任的上尉閣下,難不成就只為了自己的成績,打算和日本開戰嗎……
事件的「思路從根本上重新調整」,時間的「順序顛倒過來試試」,「契合度不高」「打過架」的對手的存在。事件「流於表面可不行」「完美地隱藏」起來。隱蔽工作。「多試試南國的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間。找出在那裡發現的鋼筆上的指紋——
證據一件都沒有。全都是康貝爾的想象。
從德語「shurigen(喝)」變化而來的「sling」在英語中是「懸挂」的意思。布蘭德其實並沒有墜樓。康貝爾開始產生這種想法,就是因為耳邊不斷地重複著那個詞的緣故。那成了假設的最初發端——
真的是那樣嗎?
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可以變了個人似的行動呢?
認出了不由自主從長椅上站起的康貝爾的身影,茱莉亞的臉上瞬間綻放光彩。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們,全都沉醉於夢幻般優美的光景和眼前的和平幻影之中,深信不疑這樂園可以永遠存在。假如那都是錯覺呢?事實是,此刻,就在這個瞬間,覬覦著向南方發展的日軍也正在有條不紊地推進著侵略計劃。假如在新加坡,危機已經逼近到迫在眉睫的距離……
腦海里的一隅,浮現出某個場景。
看來是徹徹底底上了個大當啊。
布蘭德經營著很大的橡膠園。說不定,他是只要一遇到要簽字的場合就拿個橡膠球夾https://read.99csw.com在腋下來「裝死」?當然,平日里對熟人來說,這種事不過是類似兒戲的惡作劇而已。可是,新任英國陸軍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午後才是在到任后第一次出現在萊佛士酒店的廊吧。他很可能並不知道布蘭德的惡作劇。如果這樣的話——
據說帕克上尉說到這裏,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搖著頭。
惡作劇的訣竅,就是橡膠樹脂凝固了的所謂「橡膠球」。馬來與新加坡是橡膠和錫的產地。橡膠球這種東西到處都有滾來滾去,極其常見。
忽然間,彷彿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事件的情形差不多就和他心中描繪的假設一樣。若說有哪裡不對,就是爭執的起因並不是茱莉亞。再有就是,帕克上尉並沒有為了使布蘭德的死看上去像意外而對現場加以偽造吧。
鋼筆上檢查出了帕克上尉的指紋,並且只有他的。這一刻,康貝爾確信了,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
只是,如果那個酒保是日軍間諜——
雙臂張開迎向小跑著奔過來的戀人,康貝爾確信了。
帕克上尉好像是這麼說的來著,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難說了。
——是被誰給操縱了嗎?
「唔嗯。」那孩子應著,突然朝康貝爾伸出了左手,「叔叔,摸摸我的脈搏。」
「咦,叔叔,你笑什麼啊?」
可是……不會吧?會有這種事情嗎?
但是,要想讓警方行動,還剩下一個很大的問題。
可是,怎麼可能有這種——
康貝爾揪住負責案件的刑警,讓他聽完自己的假設。同時,還提出了一個建議。
湯姆遜准將評價死去的布蘭德時是這樣說的:
她不安地環視著四周。
那時,酒保不知為什麼不厭其煩地說著新調製的雞尾酒的名字。
小孩甩開康貝爾的胳膊,咯咯咯地笑著逃遠了。逃跑的途中,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小小的,圓圓的,球狀物。掉落的瞬間,在門廳地板上高高地彈起,骨碌骨碌滾動著。小孩急急忙忙撿起掉落的東西,向門廳的另外一邊跑去,那邊的媽媽看來也是在等著辦什麼手續吧,滿臉的厭煩表情。小孩拖著媽媽的胳膊,喚起她的注意,得意揚揚地說著什麼。他的手指向康貝爾,手裡仍然握著小小的圓球。
「他經常在需要給賬單簽字的時候就突然裝死啊。不是裝睡,是裝死。胡鬧也得有個限度。」
康貝爾緊緊擁住撲入懷中的美麗戀人。然後,在那甘美的芳香中忘卻了一切。
他唆使了那之後康貝爾的全部行動。
康貝爾不由得面紅耳赤。看來是自己不知不覺間默默地笑起來了。
那個酒保會是日本間諜?
「天亮以後,布蘭德先生的屍體被發現的話,自己就會被捕九九藏書,那是沒辦法的。可是在那之前,我想無論如何要把發給國內的報告整理完成。」
那就是日軍的間諜,由D機關派遣而來的諜報員嗎?
從柱子背後伸手不出聲地抓住茱莉亞的胳膊多半是因為,帕克上尉也許馬上就要回來,不想讓他聽到「應該已經死掉了」的自己的聲音。又或者,布蘭德是想讓茱莉亞也一起暗地裡偷窺帕克上尉的狼狽,以此取樂。可是,茱莉亞被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胳膊的情況嚇壞了,揮舞著手臂逃之夭夭。以不穩定的姿勢坐在欄杆上的布蘭德就勢從二樓上摔了下去。真的摔斷了頸骨,死掉了……
喝了酒以後,每個人都會變得口快啦。
新品雞尾酒的感想?
面對南橋路的英國海峽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察局裡,康貝爾坐在接待處的長椅上,急切地等待著戀人被釋放。
為了得到警方的認可,就必須讓帕克上尉自己做出證言。
帕克上尉在「樂園傻子」的新加坡白人社會中,是唯一準確掌握了時局狀況的人。對日本間諜而言,他是個礙事的存在。或者,說不定間諜的目的就是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上尉向本國進言「配備最新銳的飛機」。正在找機會除掉帕克上尉的時候,酒店裡偶然發生了意外。日本間諜決定利用這次意外。絕不自己露面,而是操縱那個滿腦子都是拯救戀人的單純的美國青年,除掉帕克上尉。如果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因為專心埋頭于整理報告,所以不知道準確的時間。」據說帕克上尉是這麼說的。
留在打磨光滑的金屬表面上的指紋,可以很輕易地用生橡膠拓摹下來。
康貝爾想起一件事來,乾巴巴地咽了口唾沫。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如果他並非外表看上去那樣的是中國人,其實是日本人——是人稱D機關的日軍間諜組織的一員呢?
去酒店房間拜訪帕克上尉的康貝爾,必須要引導帕克上尉親口說出「昨晚一次也沒有接近過現場」這樣的台詞,也就是要讓他否認一下他曾經出現在現場的事實。
帕克上尉說過,那支用作證物的鋼筆,他不記得是丟在哪裡了。
康貝爾突然意識到了這件事今後的某種恐怖的可能性,心底一片茫然。
康貝爾舉起一隻手,示意對方不必介意。
以前,不知道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說法。
無論怎麼想,都完全想不起他長著什麼樣的臉。統一配置的酒店白色制服,領口的黑色蝴蝶結。能回憶到這裏,可不知怎麼,就只有長相的部分是完全空白。就算再次見到,他也完全沒有自信可以斷言那是同一個人。
那個假設,真的是自己想到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