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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蹤 第三節

第三章 追蹤

第三節

他盤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放著被稱為「踏幾」的日式矮腳書桌。這裡是普萊斯自己家的書房。
這個「結城中校」,究竟是什麼人?屬於哪裡的部隊?話說回來,他到底叫什麼名字?
搬家到了三十?
當然了,對於保管在陸軍內部的軍人信息,作為外國記者的普拉斯不可能說一句「喂,我要看那個」就能查閱。但是,也有些信息是很簡單就能看到的。比如陸軍幼年學校、陸軍士官學校的學籍冊。非正式製作的名冊不會被指定保密,所以只要有恰當的門路,再支付相應的酬勞,就能很輕鬆地拿到複印件。
埃倫是比利時人,二十九歲,以白人的標準來說,算是體態嬌小的類型。普萊斯初次見到她時,她在一家日本百貨店裡做售貨員,那以後普萊斯展開猛烈攻勢,大概一年半以前兩人結了婚。由於歲數差得比較遠,結婚以後普萊斯也相當寵溺妻子。
開始取材的普萊斯很快就撞上了不可解決的障壁。
據說周圍的人都把結城叫做「魔王」,對他心懷恐懼。
因為軍方對於民間人士的報告——不管那情報有多麼重大的意義——是完全不予理會的。要想讓散布在世界各國的優秀間諜搜集而來的情報發揮作用,作為間諜首腦的結城必須屬於大日本帝國陸軍,並且得是校官以上的高級軍官,這是絕對條件。非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畢業的將校,在日本軍隊里根本聞所未聞。
「結城」是日本帝國陸軍的在冊人物,這不會有錯。
普萊斯來日本已經十年了。
五十六歲。
從來到日本開始,普萊斯就陸續向國內發九*九*藏*書回了友好地介紹日本的報道。櫻花、藝伎、武士道、忍者、廟會、花火、獅子舞,還有菊人形。報道登載在國內的報紙上,大致收到了廣泛的歡迎。日本通。不知何時開始,在駐日的外國記者當中,他有了這樣的稱號。普萊斯自己也拚命學習著人說難懂的日本文字,如今甚至都用了日語漢字「阿龍」來作為自己的簽名。
通常在工作中被人出聲打斷他都會很不愉快,但只有對埃倫是例外。
可是,無論怎麼打聽,都沒能找到哪怕一個人真正地「認識」結城中校。「有聽說過來著,不過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所有人都異口同聲,而且大都很不高興地皺著眉,如是回答他。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和結城中校本人接觸、或是進行採訪。
在大日本帝國陸軍的內部,僅憑一己之力構築起了奇特的間諜組織的男人——
剛來的時候,這個國家裡身穿軍裝的政治家們還沒有如今這樣神氣十足飛揚跋扈。最近幾年,以政治家和財界人士為目標的恐怖事件頻頻發生。與此同時,對思想和言論的管制越來越嚴厲。

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麼陸軍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的學籍冊上找不到「結城」的名字?
結城中校簡直如同幽靈,不落入任何人的眼中、也不留下任何蹤跡地行動著。打聽來的結果讓人只能這樣去想。可是,現實中真能做到這樣嗎?
通稱之中,應該是有什麼特別含義的。
說到這裏,他忽然吃了一驚,閉起了嘴。
最近,不只是英國的各處殖民地,就連本土也發生了疑似絕九*九*藏*書密情報泄露的事情。調查結果顯示,這些事件都與設立在日本帝國陸軍內部、集結了一群「地方人」的間諜培訓機構有關。有一個人單槍匹馬建立起了組織,管束著一眾與軍隊組織那套理論格格不入的間諜,這個人。就是結城中校——
普萊斯絞盡腦汁。
「埃倫,棚橋先生不是『搬家到了三十』,而是搬到了叫作『三重』的地方——讀作MI.E。」
「以前曾經多蒙他關照的棚橋先生那裡寫來了明信片,說是『搬家到了三十了』……這算是什麼意思啊?」
面對几上攤開的材料,普萊斯抱著胳膊陷入了沉思。
和那時相比,日本社會的氛圍現在已經完全變了。
瞟了一眼埃倫放在桌上的明信片,普萊斯不由得笑出了聲:
普萊斯很快就被這個國家的美麗給迷住了。
從性質上說,各國間諜機構的正式名稱里,大多包含有秘密情報和軍事情報,或者戰略、國防、安保、作戰、教育、培訓、諜報之類的字眼。但,不止日語,就算換成英語、德語、法語等其他主要語種,以D開頭的詞彙都不適用。這樣的話,為什麼會使用「D」這個通稱呢?
外國記者中,憤然read•99csw.com甩出「這種情況怎麼可能寫得料像樣報道」的話語,然後離開日本的不在少數。
每個國家都是一樣,所謂軍隊,本質來說是極度官僚主義的,換而言之就是,有著衙門作風的一面。具體來說,去辦事務手續的時候一定要帶著書面文件,然後那份文件一定會被歸檔保管。只要去調查一下保管的文件,任何一個屬於軍隊系統的人,其活動經歷都能被一一追溯。
再次嘗試在腦海中梳理一遍信息。
對方是現役的間諜頭目。不可能接受敵對國家記者的訪問。從普萊斯的立場來說,他原本打算的是通過整合認識結城中校的人們的證言,讓他的形象浮現出來。
為什麼呢?
但是,也有普萊斯等幾個外國記者依然留在了這個國家。
普萊斯根據傳言估算了結城中校大致的年齡和從陸軍幼年學校、陸軍士官學校畢業的年份,弄到了那前後好幾年的學籍冊。大批的同期生中,必然有個把粗枝大葉口風不緊的人。又或者,有那種中途被從軍人仕途上黜落下來的人,也是有可能接觸的吧。日本有句諺語叫「同吃一鍋飯」,意思是說「共同生活的人會成為親密夥伴」。要想知道那人是個怎樣的人,去問那些「同吃一鍋飯的人」——也就是在陸軍幼年學校或是陸軍士官學校里跟結城中校關係親密的人——就好了。至少,應該可以得到一些線索。
腦海中瞬間閃過了什麼東西,是之前從未想到過的可能性。可是,不會真是那樣吧……
若是找不到認識現在的結城中校的人,那就回到過去尋找。只要他隸屬於軍隊,調查一下文九九藏書件的話,一定應該能找到他的過去。
背後響起說話聲,普萊斯回過頭去,妻子埃倫正站在門口,微微側著腦袋。
普萊斯覺得,正因為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留在日本才有用武之地。有些事情,是只有愛著日本、完全了解了日本的自己才能做到的。對此他很自負。
怎麼都說不太通。
這是普萊斯這樣的日本通一開始就想到了的釜底抽薪的辦法。可是——
回顧著以往的普萊斯,忽然間扭曲了神情。
普萊斯在調查過程中,追究起了結城中校設立的間諜培訓機構被通稱為「D機關」的原因。
想到這裏,普萊斯皺起了眉。
為什麼是「D」呢?
普萊斯點起一支煙,輕輕地蹙起眉。
這類組織有時會以組織者的名字或者通稱來指代。那麼,「D」就是結城的通稱——來自於英語demon(惡魔),或者dangerous(危險)、darkness(黑暗)等詞的首字母?
從前,對於雖然充滿活力但又同時有著下流、雜亂、混沌、旁若無人氛圍的亞洲,他總是有著些許的心頭犯怵。可是在日本,街道打掃得一塵不染,人們都認真而親切,臉上總掛著溫和的笑容,這些特徵,讓他感到簡直宛若上天賜予的神跡。
「日本的漢字有著好多種讀法。」普萊斯苦笑著,耐心地向妻子解釋,「根據上下文的情況讀音會有變化。沒有很明確的規則,但是日本人都能下意識地區別出讀音……」
魔王。
不管怎麼找,都沒有發現對得上號的人物。
普萊斯微笑起來,表情溫柔地招招手。埃倫來到他身邊,在榻榻米上彎起修長的腿九_九_藏_書坐了下來。
我不留下來還能有誰留?
說起來,「結城」這個姓氏本身,就沒在對應的名冊上出現過。謹慎起見,他又把調查對象擴大了好幾年範圍,但還是一無所獲。
還有其他的疑問。
來日本之前,他曾經歷任孟買和香港的記者。十年前,由神戶港初次登上日本的土地。
被指出讀錯了字,埃倫露出想不通的表情。為何不是「三十」,而要讀成「MI.E」嘛?怎麼才會曉得那種事情啊?好不容易學了漢字,可是都沒用處。說著還嘟起了嘴。這麼說起來,前兩天才剛剛教會她「二重」這個漢字詞彙的意思和讀音來著。
普萊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起來。
並沒有確切的證據,只是常年在海外從事記者工作的直覺告訴他,「D」這個通稱似乎應該有其他的理由……
腦海的一角,浮現出了在調查過程中偶然聽到的一個詞。
普萊斯絞盡腦汁。
日本恐怕應該是他最後的工作地了。
「哎,阿娜答,親愛的,現在你可有點兒時間嗎?」
現在,仍然居留在日本的外國記者全都處在政府的監視之下。報道全部都要接受檢查,特別是涉及天皇與皇族的內容,不要說侮辱性言論了,就連作為略微打趣的對象都不允許。這類管制之中並沒有明確的規定。大體上從維多利亞時代老舊的自由主義一直到最先鋒的無政府主義,所有一切都會成為被刪除的對象。
目光追逐著裊裊升騰的煙氣,普萊斯任由思索自由延展。
普萊斯回頭去看桌上攤開的名冊。接著,看都不看一旁愕然不已的埃倫,全神貫注地開始重新檢查起學籍冊上記錄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