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北。

雖然被釋放了，但曾經以間諜嫌疑被捕。鄰居也都看到了。都用不著等待被正式驅逐出境，在如今排英熱情高漲的這個國家，想要跟從前一樣安居是根本不用想了。

盤算著下一個任務的普萊斯的腦海里，突如其來地浮現出了正在家中憂急等待的妻子埃倫的臉。

埃倫的祖國比利時，現在正陷於和納粹德國的戰爭。可是那也不會持續很久。「人類永遠不會和平，也不會永遠戰爭。」這句話，還是「C」鍾愛的格言之一。

「我已經完了。在憲兵隊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謝謝。」

「那位先生告訴了我，將來如果有誰來了解關於晃少爺的事情，我該說些什麼——他告訴了我晃少爺的『新的過去』。」

追逐著野獸的痕迹，獵手逐漸地沉溺其中不顧一切，隨後必然會出現空隙。

就在身邊緊挨著的地方，有人正說著話。

聽說這二十多年來，他一次都沒有蘇醒過，一直沉睡著。醫生說，他以後再睜開眼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沒有——

從審訊者的話里話外可以窺知，搜查的手已經伸向了線人們。

留給普萊斯的辦法，就只剩下一個。

等這場戰爭結束，就和埃倫兩個人去比利時生活吧。

結城把情報告訴審問者，讓他們略微透出些「我知道了」的口風，以此使得普萊斯疑神疑鬼。然後，他甚至預料到，普萊斯最終願意以自己的死亡來交換，要這十年間的成果無論如何都能得以延續。但是那之後的情況就取決於間諜個人的性格了。秘密未必就一定放在身上。普萊斯的話，是碰巧用了「寫下遺書的便箋紙」。

整整十年，傾注了所有心血構建起來的日本情報網，「隱藏的親英派」們，這麼一來泄露得一乾二淨了。什麼時候來上演一出一網打盡的好戲都不稀奇——

普萊斯自以為「能夠把『有崎』改音讀作『結城』的，只能是身為外國人同時又通曉日本ｈｔtｐs://rｅaｄ.99ｃｓw.cｏm漢字的特殊人物」。心思已經用了那麼多，全神貫注地追逐著眼前的特訊，結果就放鬆了背後的警戒。

普萊斯的死訊一旦公布，軍情六處會立刻出動。他們會從大使那裡收回遺書，然後就會對那些用特殊墨水記錄下來的日本線人，分別適當地發出建議或者警告了吧。在外交方面造成致命創傷的局面應該是得以避免了——

介紹了療養所的男人說，今後所有的費用他會支付。

忽然，腦海的一角里有什麼東西給卡住了。

一是，絕對不要問他的名字。然後，再一個就是——

那也是「C」愛用的格言之一。

最近，滯留在日本的外國人已經變得極少了。像結城這樣的人，對於《泰晤士報》遠東特派員普萊斯同時也是英國間諜的事情，應該用不著費這麼大工夫也能查清楚的。不對，找出普萊斯並不是真正的目的。若是這樣，究竟……

寫下遺書，然後自殺。

怎麼可能！

里村老人正滿懷憐愛之情為沉睡的晃按摩著雙手，普萊斯衝著他的背影行了一禮，默默地離開了療養所。

「那位先生介紹給我的，就是這家療養所。」

是他帶著普萊斯來到了這裏。

從今往後，他們也還是會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著日常生活吧。

就算那是事實，也不可能查出來了。

普萊斯下意識地搖頭。有崎晃，也就是結城中校，現在應該是作為現役軍人率領著D機關暗中策劃間諜活動……

「那還真是夠仔細的。所謂細緻入微，肯定說的就是這種事兒吧。他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背誦，直到把晃少爺『新的過去』完全記住。虧得這樣，我現在已經牢牢地記著了，甚至都已經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發生過的晃少爺的過去。」

——中招了。

負責審訊的憲兵隊擔心普萊斯的自殺發展成為外交上的麻煩，發現遺九_九_藏_書書以後應該會鬆一口氣。「在憲兵隊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謝謝。」他們肯定會把這作為「審訊中沒有做錯」的證據，急急忙忙把遺書送給英方。在那種時候，肯定是不會檢查紙張的。

霍然一驚，伸手去摸口袋。

普萊斯正準備採取行動的那個瞬間，身穿軍裝的男人推開審訊室的門走進來。他大概是結城的部下吧。僅以眼神的動作就制止了普萊斯的行動，然後提交文件，讓憲兵隊放人。接著，把胳膊伸進普萊斯的腋下，架著他站起來的時候，從口袋裡拿走了遺書。

普萊斯一邊聽著解釋一邊盯著床上的男人，心頭一片茫然。

男人做了這樣的自我介紹，他的外表看起來和晃一般年紀，自己也用繃帶吊著一條胳膊，半張臉上還帶著新鮮的傷口。

想來該是結城的那個男人在最初拜訪里村老人時，自我介紹說「在歐洲時承蒙不棄，跟他關係很好」。會不會是，兩人真的在什麼地方有過接觸？

——暴露了身份的間諜，就如同死掉的狗一樣，沒有用了。

果真是機靈的野獸能夠設下陷阱，讓獵人去追蹤偽造的痕迹，將之引上絕路。正和「C」說的一樣。可是——

他是說，這個躺在床上睡著的乾瘦男人是有崎晃？

再接下去根本都用不著想了。

正如「C」喜歡的格言所說，暴露了身份的普萊斯，再也沒剩下任何手段可以用於調查結城的過去。

普萊斯停下腳步，仰望炫目的晴空。

面對惶恐不已的里村，男人提出的條件著實很是奇特。

里村老人哧哧地笑著繼續說下去。

上一次在歐洲發生的「世界大戰」即將終結的時候，晃作為陸軍觀察員去視察戰場，結果受到德軍毒氣戰的波及，陷入昏迷。昏睡不醒的晃被搬上軍艦，送回日本。可是，在那之後，陸軍醫院拒絕接受晃，理由是，他不是正式的帝國軍人。另一方面，普通的民營醫院則說是「沒有先九*九*藏*書例」或者「處理不了」，拒絕為其治療。曾經有個醫生診斷過晃，搖著頭說：「腦部受創了，寫死亡診斷書吧。」可是，對里村來說，晃始終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能夠自己呼吸，也摸得到脈搏。身體還是熱的。就只是沒有醒過來而已。為什麼要說他死掉了？

普萊斯皺起了眉。

同樣作為間諜，普萊斯準確地理解了結城的意圖。

這樣下去，不止是十年成果要毀於一旦。如果普萊斯組建起來的情報網大白于天下，日本國內隱蔽的親英人士將會成為日本國民憎惡的對象，日英關係完全破裂。由於自己的過錯，兩國外交關係將會陷入無法挽回的態勢。無論如何都要設法，必須避免那種局面——

驀然間，腦袋宛如遭了重擊。

可是，不會變成那樣的。

床上，乾瘦憔悴的男人沉睡著。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里村老人動作熟練地照顧著沉睡的男人，一邊淡淡地講起事情的原委。

就在他抱著沉睡不醒的晃走投無路時，有一個人來拜訪了里村。

——沒辦法。總之先回到香港，弄一個別的身份來吧。然後……

普萊斯浮起自嘲的笑，用指尖把叼在嘴裏的香煙遠遠地彈飛了。

困擾的時候，若是最先想到的是伴侶的臉，就該洗手不幹了。

可是，錯了。

——在歐洲時承蒙不棄，跟他關係很好。

臉上掛著溫和笑容的里村老人看到了普萊斯，急忙低頭致禮，請他登上已經等在外面的車。之後，也沒做什麼解釋，就直接把他帶到了這座建在郊外小丘上的療養院。

普萊斯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氣，嘆息著搖頭。

好像對方還有回應似的，認認真真地說著話、動作麻利地照顧著沉睡男人的這個人——

晃少爺？

我弄錯了嗎？

不可能……不可能是這樣的。竟然說這個人是他？若是這樣的話，究竟，為什麼……

有崎晃，他並不是結城中校。自己是在追逐一個根本不存在九_九_藏_書的幻影……然後因為這個，暴露了間諜身份，結果被憲兵隊抓走了？

遭到逮捕的時候，日本方面對於普萊斯的情報網根本一無所知。普萊斯作為間諜，行動無懈可擊，應該沒那麼容易就被抓住馬腳的。

在用英語飛快地寫下了遺言的那張便條紙上，普萊斯以特殊墨水詳細記錄著他在日本國內組建起來的資源關係網、和他們的接觸方式、代號稱呼、確認安全的暗語等信息。

仿若霧氣慢慢散去，真相在普萊斯的眼前呈現開來。

就算能夠遮掩逮捕的事實，死了人是隱瞞不掉的。

不知什麼時候，口袋裡的遺書消失不見了。

因為說是保釋人，原本預想肯定是英國大使，或至少也是妻子埃倫。里村老人為什麼要為被憲兵隊逮捕的普萊斯提供擔保呢？

一定能度過美好的餘生的。

里村老人做完了一輪對沉睡男人的護理，輕輕地舒了口氣，說道，「您已經看到了，這裡是篤志先生家裡經營的私人療養所，一般不對外公開，而且，若是沒有足夠的錢財也進不來。每個月的治療費應該不是個小數目——完全不是我這種人能負擔得起的。」

這兩個字浮現在腦海中，似乎無論如何都消散不掉。

結城設想著將來可能會有人追索自己的過去，於是採取了對策。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做的，但是結城完全抹殺了自己的過去。然後以此為基礎，把自己的過去作為誘餌，使其成為讓敵方間諜現形的手段。每次留下一點點作偽的線索，故意讓人有跡可追。把有崎（ARISAKI）換讀成（YUUKI）結城，讓里村老人講述偽造的有崎晃的過去——

普萊斯眯起了眼，但立刻就苦笑著把疑念驅逐出腦海。

不會有點奇怪嗎？

一走到戶外，外面依然充溢著夏日強烈的日晒，像要刺破人的肌膚。普萊斯仰望天空，微微地眯起了眼。他取出香煙，點上火。漫步著走下小丘，一邊迷茫茫地思索著。rｅad•9９csw.coｍ

里村老人領著普萊斯走進建築，以目光示意那個睡在床上的乾瘦憔悴的男人，小聲介紹：

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國家。

可是，從深夜突然被捕以後，普萊斯和外界的聯絡被完全切斷了。從記者的經驗可以很輕易地想到，逮捕一事沒有被公開。與此同時，他也不知道日本方面對他的線人掌握到了什麼程度。必須要有誰去代替普萊斯警告那些線人。必須給他們機會隱藏證據，銷聲匿跡，或者逃亡去國外。

「這位是晃少爺。」

他基於這樣的考慮而做出了決斷。

政界、財界、海軍，乃至皇宮裡，花十年時間組建起來的情報網，準確掌握全局的只有普萊斯一人。知道當地線人的人越少越好。間諜不會讓任何人知道誰是自己的線人。這是保護線人安全的唯一辦法。

如同掃地出門似的被憲兵隊總部釋放，普萊斯認出了外面那個小個子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啞然。

——無法輕易找到的東西，讓藏起它的人自己拿出來就好了。

普萊斯叼著香煙，嘴角歪了起來。

男人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沉睡在床的晃，半晌，回過頭來，向里村提出了一個建議——

結城讓普萊斯活著，釋放了他。之後竟又通過里村老人袒露了意圖，以此將普萊斯的自負摧殘得體無完膚。他作為間諜，已經不得不引退了。

證據就是，他沒有讓普萊斯在最後的關頭自殺。死人了是隱瞞不掉的。若是讓普萊斯自殺，就有可能因此發展成麻煩的外交問題。結城不想出現那種局面。既然這樣，就應該避免在目前情況下把「隱藏的親英派」一併逮捕，為日英關係引來不必要的風波。

「是啊，今天是晴天呢。已經完全到夏天了啊。」

「C」的確說過那樣的話。

設下陷阱的時間是在二十多年前。讓人心生恍惚的久遠往日。結城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預料到了將來可能出現的這種情況？然後啟動了旨在迫使敵方間諜現形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