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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節

第五章

第四節

我再也裝不出威武,嘆了一口氣,分三行把下面的話發給他:「怎麼辦……線索斷了……我找不出兇手是誰。」
通往客廳的門洞開著,院子里兩處酒吧的歡鬧聲依然徹夜不息。而我身後卧室的窗外,遼闊的夜色里,春雨彈落在梧桐葉上的細響,絮絮綿綿,似乎也打算一直悲泣到天明。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是沒有福氣關窗關門的。夾雜在這些聲響中,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躲在這屏幕與七孔被之間,無聲無息,對於身周兀自運駛的一切無能為力。
所以,她得出結論,人的宿命是一個人過,無論結婚與否,其實都是一個人過。
按照黃悅的說法,從二〇〇三年聖誕節到二〇〇九年春天,任錦然一直過著雲端上的日子。忽然間,她就學會了溺愛自己,只挑揀毫無苦惱的戀愛來享用,像一個挑食的孩子,一不如意,就推開盤子。尤其跟雅克同居的三年,她跟黃悅說,如果這樣的日子能持續一百年多好。
二〇一〇年五月八日,她參加了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實驗,實驗藥物品名「愛得康」。她參加的也是藥品組的實驗,而不是安慰劑組,療效一直還算良好。尤其是在五月二十二日服藥兩周,以及五月二十九日服藥三周的評估中,她的抑鬱癥狀基本已經消失,情緒高昂。不過這兩周的評估都是通過電話進行的。六月五日,她本人依然沒有來到醫院,她的電話也打不通了。這位三十五號病人的屍體正在公寓里漸漸開始腐爛。她變成了兇手的「第三號」被害人。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五日,任錦然的醫保記錄顯示,她開始接受抗抑鬱葯的治療。八月之後中斷了一段時間,十一月二十七日又重新開始。
二〇〇八年春天,任錦然搬進了江寧公寓二二〇四房https://read.99csw.com間,很快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到博思裝飾材料有限公司就任企劃部經理。三個月之後,雅克放棄了對她的尋找。
過了足足五分鐘,再也沒有別的字句發過來了。
然而不湊巧的是,為了躲避人肉搜索引來的網民,徐鳴之已經在五月二十九日倉促地請假離開上海,至今沒有音訊。
這是六月十四日凌晨兩點十七分,我失眠了。
抵達上海的第二天,雅克下班回來,發覺公寓里已經消失了任錦然的蹤跡,行李乾淨地搬走了,沒有留言,手機關機,辦公室座機無人接聽,就好像這三年裡,她從未存在過一樣。
聽王小山說到這裏的時候,我揮掌猛拍桌子,對了,我記得。無涯網「五·一五匯洋商廈毀容案」的專題中提到過這樣一個細節,徐鳴之臉頰受傷的前一秒,她正在回一條給任錦然的簡訊。如果兇手沒有出現,或是晚了那麼十分鐘,也許她們兩個就開始談論任錦然的寶寶,什麼時候做B超可以看出男女,以及如何防止妊娠紋等。
簡單固然快樂。只是,如果認真想到要跟這樣的一個人結婚,任錦然忽然覺得不甘心。她的丈夫,她此生最親密的人,註定不能知道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微妙感受、了不起的聰明想法,和種種怪癖背後的原因。她將有的一生,在大房子里兒女成群,其樂融融地過聖誕節、感恩節、春節,五十年,也許更長,她那受人羡慕的丈夫僅限於把她視作一個東方美人,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她所知的任錦然,從未存在過。
王小山對此的評價是,以前都以為只有男人恐婚,沒想到恐婚的也有女人。
所以,只要徐鳴之能告訴我們,從二〇〇九年聖誕節到二〇一〇年兒童節之間,任錦然有哪些https://read.99csw.com男友,誰令她懷孕,她究竟為什麼決定獨自生育和撫養一個孩子,謎題應該就能解開。
沒錯。二〇〇八年春節長假,雅克特意向公司提前多請了五天假,也讓任錦然預支了年假。二月六日除夕,他已經帶著任錦然抵達法國里昂度假,那裡是他的家鄉。任錦然見到了雅克的雙親和兩個妹妹。二月十三日,兩人去往阿姆斯特丹旅行,第二天,雅克在運河的玻璃船上向她求婚。其實雅克這趟安排的目的很明顯,中國新年,見男方的家人。可是任錦然始終沒朝這個地方想,直到鑽戒出場。
黃悅一米六七的身高,看上去體重大約有七十公斤,淺黃色的職業套裝是簇新的,很合身,厚重的短髮,鵝蛋臉有些浮腫,兩頰紅潤,嗓門響亮,神態安詳,似乎並沒有因為任錦然的事情有太多悲傷。相反,能從她活躍的手勢中感到她的快樂、忙碌和精力充沛。
如果任錦然是被謀殺的。門鎖完好,應該是任錦然自己開的門。她身穿睡衣躺在床上,當著兇手的面,這證明兇手與她非常親密。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迹,刀片是一次插入咽喉切斷動脈的,證明她對兇手毫無戒心,即便他在跟前,她也可以閉目睡去。如果這個人是任錦然的秘密男友之一,這就很好解釋了。
鑽戒沒有出現之前,任錦然從未意識到一個秘密,她那些沒有苦惱的戀愛的秘密。事實上,因為在孟雨之後,她交往的都恰好是外國人,說著不同的母語,又有著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彼此用任何一種語言交談,了解對方的內心世界僅限於一些符號化的表達。天然的界限擺在這裏,所以也沒有人會抱怨對方不夠了解自己。
現在看來,任錦然自殺的可能性已經相當小,她預約了孕檢,這九*九*藏*書就說明她是想要這個孩子的。一個正打算迎接孩子誕生的准媽媽,又怎麼會殺死自己呢?
未婚懷孕,不能公開的男友。生活中最反常的部分,很就是罪案最可能埋藏的土壤。任錦然神秘的男友,會不會就是殺害她的兇手呢?
他回:「我來想辦法。」
比爾一字不回,等我發泄完畢,他在對話框里送上了一杯咖啡的圖標,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小姐,我是剪頭髮的,對兇手頭皮底下的那個玩意兒,我怎麼能弄得清楚呢?」
「兇手發了這些帖子,就是故意想讓我們知道,這是一場正在繼續的連環謀殺,他就是兇手。這是你上次的推理結論,對吧。你不是曾經說,兇手特殊的方式能幫我們找到他嗎?所以線索斷了沒關係,很快,兇手就會故意讓你知道更多的。」
我在MSN上對著比爾一通抱怨:「都是你誤導了我!說什麼兇手除了徐鳴之不可能有別的目標。你麻痹我,你幫兇手麻痹我,你跟兇手是不是一夥的呀?」
獨居一年後,任錦然的情緒忽然變得低落。她曾經向黃悅傾訴她的感受,她覺得太冷清了,一個人住,身邊沒有另一個人,連好端端坐在飯桌前吃一頓飯的興趣都沒有。她發現人就是這麼一種悲哀的動物,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孤寂,一個人呢,又沒出息地需要在房間里聽見另一個呼吸。不過她沒有用再一次同居來治療自己,也許當一件事被想明白毫無意義之後,就失去了原本的效果。
事實上兇手的編號並不准確,嚴格地說,正在腐爛的那具屍體應該是「第三號」及「第四號」被害人。任錦然已懷孕八周。她的門診就醫冊上記載著,五月十八日,國際婦嬰保健院,婦科普通門診,尿液HCG檢測陽性,診斷為懷孕六周。她預約了五月二十八日特需門診九_九_藏_書的全套孕期初檢。
「錦兒懷孕了?」黃悅顯得有點驚訝,卻並不意外,她一邊回憶一邊說,「應該是二〇〇九年聖誕節前後,錦兒給我打過電話,她說她打算要一個孩子。我當時聽了還挺高興的,就對她說,你這個壞蛋,打算結婚了也不把男朋友帶來給我審查一下,我審查通不過,你就不許嫁給他。錦兒在電話那邊笑了幾聲,然後說,我沒打算結婚,我就是打算要一個孩子呀,我以後跟孩子兩個人過。我聽她的聲音不像在開玩笑。我本來打算嚴肅地跟她談談,結果我剛開口,她就堵住了我,她樂呵呵地說,你這人也太霸道了吧,只許你做幸福的媽媽,不許別人有寶寶呀?」
我發過去一張沮喪的臉:「可是你拖累了我這個天才啊!」
她在二〇〇九年十月三十日產下一名男嬰,今年五月長假后剛剛結束產假,回公司上班。照顧孩子,加上休假后辦公室攢下了一大堆事情,她已經很久沒跟任錦然聯繫了。況且,除非是正式的男朋友,否則任錦然不會跟黃悅說起。
這個人也許是因為嫉妒任錦然懷了別人的孩子,忽下殺手。也許他正是孩子的父親,因為特殊的理由,他非常害怕孩子降生后,他和任錦然的關係會曝光,帶來嚴重後果,所以乾脆殺人滅口。
我琢磨著,還真的不能指望剪頭髮的。我連發了兩個閃屏震動過去。過了兩三秒,比爾總算有反應了,字句一行行出現:
「剛才你不是說,她拒絕了雅克的求婚?」王小山聽得雲里霧裡。
容貌被毀,婚禮取消,我很懷疑,徐鳴之什麼時候會回來,還會不會願意返回上海,也許從此遠離了這個傷心地也說不定。如果她隱姓埋名,決定在異鄉開始她新的人生,任錦然的調查線索就中斷了。也許從今往後,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任read.99csw.com錦然愛的是誰,她對愛情最終的結論是什麼。也不再會有人明白,任錦然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就好像在這個人世間,她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
但是她一定會跟另一個閨密說,她們分享任何秘密,短暫的情人、一|夜|情和荒唐的幻想。她們幾乎天天通電話或發簡訊,多年來親密一如既往。黃悅告訴王小山,那個人也是她們的同班同學,任錦然的上鋪。她撕下一張便條紙,寫了那個人的工作單位、電話和姓名,遞給王小山。
人們向來只責怪別人不懂自己,其實他們又何嘗了解自己。任錦然也是在求婚事件的激發之下,才打開了內心更深處的一個秘盒。
《新申晚報》副刊部,62792424,徐鳴之。
聽黃悅講來,王小山才發覺,任錦然是一個領悟和思辨能力都特彆強的女人。她封存思維活動的時候是一回事,然而一旦開始思考,她立刻就明白,她要的那種了解正是痛苦的源頭。正如她和孟雨的戀情,她的疲憊來自於孟雨向她展示內心的渴望,她的幽怨來自於孟雨似乎無心閱讀她的內心,她的緊張,其實又是因為她在努力地掩飾真正的自己。如果要解除痛苦,只有挨到某一天,雙方都疲憊到絕望,終於放棄了讓對方了解自己的努力。
「孩子的父親是誰?」對於這個問題,黃悅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任錦然開始了一種刻意維持的單身生活,有過幾個男朋友,關係並不密切。她依然心情良好,不是原來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樂觀里多了一份說不清的平靜。黃悅卻特意補充了一點,她並不喜歡任錦然的這種平靜,這種平靜背後似乎有一種決絕,讓她感到擔心和害怕,看上去她就此決定要一個人過完餘生了。
他安慰我:「你就這麼一個小腦袋,對它好一點,別把弦綳得太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