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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三節

第七章

第三節

Y,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周六比平時還忙,一早就得起來買菜,在廚房忙一整天。因為她一早就來了,從早飯吃起。因為她說我的營養必須均衡,所以雞鴨魚肉蔬果一件也少不得。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人類真的可以發明這樣的一種葯嗎?
從上周到這一周,她似乎形成了新規律,理所應當地周六睡在我們家裡,理所當然地周日再指手畫腳地讓我做一天飯。Y,她幾乎每一刻都跟我身後,不斷跟我說,你最愛在紅燒肉里多放糖,要給你每天買西蘭花吃,你只吃這一種蔬菜,要用水燉酥了你才肯吃。隨後,她又開始說自己喜歡姜蔥蛤蜊,要養一天以上才沒有沙子,還有豬手煲黃豆,以後記得要從周五開始煲,煲過夜才夠濃。
我以前從沒想過經濟上誰高誰低的問題,既然是夫妻,誰賺都是一樣。我是女人,我來做飯洗衣也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今天當著她的面,我真想告訴她,我賺得不算多,但是,年薪十五萬。
以前,我從沒有把這些話當回事。可是懷孕以後,也許是覺得我不僅是「我」,還包括著另一個受我保護的小生命,我終於開始為「我」感到委屈起來。
任錦然的死亡時間是在用藥的第二十四天到二十六天之間。這本應是「愛得康」發揮藥力的穩定階段。這麼一來,SFDA對這個事故的置疑將遠甚於蘇亞事件。不過,任錦然真的一直堅持在用藥嗎?
這個帖子里用了真實的IP地址,不能確定兇手究竟是一時疏忽,還是為了故意讓「W」知道得更多。
Y,我真的好累。我能對你說出這些抱怨嗎,說你的母親是個變態的女人,還是說我的工作和薪水對家裡很重要,再這樣下去,我周一就沒力氣上班了?我能照實說嗎?
「我右邊發梢比左邊開叉多,是不是?」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警察還沒有離開華行大廈,兇手就在大廈的某台電腦上發出了示威的帖子,把孟玉珍編號成了他的「第四號」戰利品,再次公開呼叫「W」,看上去已經漸漸失去了耐心。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六月二十三日早晨九點,我照例準時抵達一九〇六。整整一上午,何櫻姐的座位都是空著的,打她電話關機。盧天嵐辦公室的門也一直關著,問了前台,才知道她出去開會了。
如果有機會,我倒是很想read.99csw.com親身試一試「愛得康」。讓那些推理、實驗數據、安慰劑理論都見鬼去吧,只有把膠囊放進嘴裏,喝一口水,咽下去,每天早上一絲不苟地實施,耐心地等待,感受自己身體和情緒的變化。這就像了解一個人,考分、評語、算命什麼的都沒用,只有日復一日認真地相處,耐心地體會。
洗碗前,我在飯桌前多坐了一會兒歇口氣,她又對我說,現在懷了孩子,更要把身體養養好,就算工作不要了也沒關係,乾脆待在家裡,把家庭和丈夫照顧好。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想,她剛才還說你的工資只有一千多,現在又讓我辭職,嘿,那要我們一家三口將來怎麼生活呢?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你也應該拿出勇氣,跟他面對面好好談一次啊!
很奇怪的,兇手選擇跟帖的位置也發生了變化,這一回,幽靈「蘇亞」沒有繼續在「糖糖」的帖子後面發帖,而是出現在「花語」的帖子里。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我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何櫻姐,就是在那天上午,她的情緒稍稍恢復以後,我們再次修改眼科項目的合同之前。
帖子就此沉默了兩周半,直到十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花語」再次發帖。
再過七個小時,我就要撐著這副沉重的身體起床,坐地鐵,打卡,開例會,面對雜事叢生的周一。我該怎麼堅持下去?
我並不是不願意做飯,本來一到五,工作再累,加班再晚,都是我做飯。雙休我們出去吃,也是你照顧我工作家務忙了五天。我最近很難受,一到五,依然是我做飯,我沒有怨言,因為你不會做飯,而且簡單一些,你也從不抱怨。可是再加一個周六的高難度挑戰,我就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
我是什麼表情呢?我嚇得幾乎沒有表情了。就在我抬頭的一剎那,我看見盧天嵐正在髮廊的玻璃幕牆外面瞪著我。
三樓是「鴕鳥哥」,他可真是這個論壇的活躍分子啊。他又婆婆媽媽地勸告人家說:
我該怎麼對你說呢,Y,我該怎麼開口?她畢竟是你的媽媽,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天生可欺,是為了愛你,不想你為難,才忍耐她。可是我也真的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你面對這個麻煩的同盟,還是你和你媽相互對峙的一個犧牲品,這個問題,我又該如何問你?
read.99csw•com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零七分,孟雨來到華行大廈。我想,應該就是為了「愛得康」重新進行實驗的事情。
沒準他又偷偷摸摸地給人發了論壇簡訊,說要幫她去談什麼的。比爾這個傢伙,女的要是修鍊成他這樣,堪稱「聖母情結」。那麼男的這樣呢?倒是沒有一個現成的名詞,難道叫「耶穌情結」?每次聽我這麼逗他,比爾總是低聲含糊地承認說:「嗯嗯,我有拯救焦慮。」
Y,我想讓你知道,我寧願做你的同盟而不是姦細——這麼表態夠不夠呢?唉,這麼說也許很可笑,你媽、你,和我,畢竟都是一家人。
比爾左手的梳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含糊地咕噥著,彎腰撿起梳子。大嬸還在不停地說:「……她年紀挺小的吧,跟我兒子似的,成天抱著電腦……」比爾右手的剪刀又鏗鏘一聲落下來,助理連忙拾起遞給他。
大嬸的優美髮型已經快要大功告成。她心情大好,側過粉紅的臉頰看看我,顯然對我後來低調的表現非常滿意,所以對這一聲驚嚇也不以為忤,依然笑眯眯的。又從鏡子里看看一邊修剪她的秀髮,一邊陪著她說話的比爾,忽然說:「你女朋友挺可愛的嘛……」
我這個懷疑,是基於任錦然懷孕的特殊情況。五月十八日,任錦然得知自己懷孕六周,她是打算生下這個孩子的。但凡有一點基礎常識的人都知道,抗抑鬱葯對胎兒有致畸作用。任錦然應該是在十八日以後就停止了用藥。至於她為什麼不把這個情況告訴徐晨,還參加了二十二日和二十九日的評估。我想,也許是她希望繼續處在心理醫生的關注中,她對自己停葯以後的情緒狀態還沒有把握,雖然新生命的到來讓她非常欣喜,這從她「服藥」第二周和第三周的評估中也能看出。
說實話,在認識你之前,我並不相信,相親這種行為也能有愛情發生。可是我喜歡了你,從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凱司令糟糕的老式咖啡桌前,寬大的藍色外套,至少有三個月沒剪過的頭髮,神不守舍,就像被人綁架來的樣子。你媽就坐在你身邊,顯然就是那個綁匪,她打扮得好年輕,乍一看還以為是你的女朋友。
只需要每天早上起床服用一片,不論是失戀、單身多年、覺得生活不過如此而已,還是覺得下一分鐘死去也沒有關係,兩周以後,都會有如處於熱戀的穩定期https://read.99csw.com,早上醒來嘴角帶著微笑,充滿了幸福、安全、被人愛護的錯覺。即便她依然只有自己可以說話。
「這裏還有兩根白頭髮沒染到,你找找,就在這裏,我每天早上都看見的。」
Y,你知道嗎?事情雖然出在周二,公司里的同事們都很內疚,但是我自己很清楚,不是因為工作忙,不是,是那些持續勞作不停的雙休。我可以告訴你嗎?我這麼說,你會覺得我是藉機故意在責怪你嗎?
看到這裏,我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梳子剪刀叮叮噹噹地跳了起來。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十二分,我還留在魅影髮廊里消磨時光,反正十九樓也沒人沒事。我抱著比爾的上網本,一個人躲在角落的座位,埋頭在屏幕里,據說已經凝固了快一個小時。
「花語」的這個帖子已經寫了好些年了,標題是「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更新不多,加上別人的跟帖,只有六頁,七十四樓。雖說都是論壇上的熟面孔,樓上不見樓下見的,她的這個帖子我倒從來沒有仔細看過。我點開了第一頁,「花語」最早的發帖時間是在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
Y,今天吃完晚飯,她一直不走,你也沒有提出讓她回家。然後她說要留下來睡,為了陪陪我,你居然也沒有反對。現在她睡在主卧,我們的床上。我們兩個睡在書房,我說想再上一會兒網,你躺在沙發床上,背對著我,不知有沒有睡著。
孩子,沒有了。
她之所以通過電話來評估,而沒有親自到來,恐怕是為了減少說謊時的壓力吧。
這是一個推測,在沒有找到證據之前。六月十八日,我曾經拜託王小山再去一次案發現場,在任錦然的公寓里找一找,看能否找到放藥片的地方。既然任錦然對抑鬱症的恢復沒有把握,還在參加評估,她就不會把實驗發放的藥品扔掉。
Y,你也許不知道,我很感謝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接納了我,給我婚姻,讓我反敗為勝,成為一個足以自傲的有家庭的女人。我也很感謝你媽,如果不是她竭力保薦,也許你也會像對待其他相親者那樣,不再願意見我第二回。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是她安排在你身邊的替身。我真的不是。
一轉眼,我們的二人世界已經快半年了。我一直以為,在同一個屋檐下,我們會成為最親密的人。可是我的感覺糟透了。有時候我覺九九藏書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相親的那天,你看著坐在你身邊的綁匪一樣的媽媽。
你說我神經過敏也好,無事生非也好,我都想把這些話寫下來,希望你能看到。因為今天我去過醫院了,我有了你的孩子,化驗結果已經出來。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
我太累了。
嵐總是說我缺乏自我意識,尤其是聽我說結婚後的這些事。她說,就算為了愛情也不能放棄自我,否則「我」都沒有了,誰來享用愛情呢?
Y,難道你忍心看著我肚子碰到灶台的時候,還這樣過雙休嗎?
Y,你請假照顧我,我很高興。我堅決不要你媽來看我,你也答應了。你是一直都明白我的苦衷呢,還是看我落得這個樣子,不得不依從我呢。
我們的婚姻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不是對我提出的,而是對你媽。你說,婚後要分開來住。你媽居然同意了,這不是基於對我的喜歡,而是基於對另一個女人的極度厭惡,這點你是明白的。
據說很多中年女人特別愛好做頭髮,在髮廊里一泡就是大半天,想來,也是為了得到一個被人關心的機會吧。被髮型師細心地對待,被注視,被一根根頭髮地研究。
兇手登上樓頂,關掉電閘,電梯夾住了孟雨的母親下墜到地下室,令她心臟病發死亡。孟雨與何櫻都忙著回家處理喪事。孟雨可能還沒來得及對盧天嵐交代什麼。「愛得康」的新進展眼看再次停滯。兇手彷彿總能走在我們的前面。
我們終於睡回了卧室,雙休兩天,彷彿跨過了千山萬水。
我曾經對盧天嵐說,我會設法證明,蘇亞和任錦然都是被謀殺的。我暫時沒有找到兇手,可是我找到了對帕羅葯業有利的一個破綻。
「花語」的下一個發帖時隔八天,我查了一下二〇〇四年的日曆,上一個發帖是在周六,這一個是在周日,九月二十六日深夜十一點二十三分。
我騰地跳起來,扔下上網本,三兩步滑到她面前,喉嚨里發出一串急促的聲響,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然後,我乾脆搶在她的前面衝進觀光電梯,逃也似的上樓去了。
結婚以後,一直是每周六下午,我們去你媽家看望她,然後一起到外面吃一頓晚飯。懷孕一個多月,我提早開始有反應,頭暈,反胃。於是你媽提議說,最好不要讓我跑來跑去,周六她過來好了。她還說,既然妊娠反應大,就不要出去吃晚飯了,在家裡吃吧。
真累啊read.99csw.com,還有心裏的憋屈。她看見你給我買的孕婦營養奶粉了,捧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研究。然後她旁敲側擊地對我說,你的月工資只有一千多一點,沒什麼錢的。天哪,她竟然以為我們兩個人這麼生疏,我懷了你的孩子,卻連你月工資有多少也不知道嗎?再說,一千多,可能嗎?她是在糊弄小孩子嗎?
「愛得康」的實驗沒有停止。
她顯然是剛從外面開會或辦事回來,路過大堂,恰好發現了我在翹班。還是她招牌式的那種目光,冷冷淡淡的,卻鋒利透骨,她美麗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線,每當她露出這樣嚴厲的表情,就連總裁都會支支吾吾不再反對她的意見。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我覺得她的臉色都有些發青。
前些日子,天天逼著我調查案情、找破綻、想對策,兼有一大堆各事業部的雜事。今天卻意外地百無聊賴起來。網遊了一會兒,我就下樓到魅影髮廊找比爾說話,結果當然是感覺到了大嬸洶湧而來的殺氣。
她彙報給了盧天嵐。盧天嵐當然是非常高興,立刻通知孟雨帶著介紹信,去分局確認一下這些藥品是不是「愛得康」。如果情況屬實,儘快去一趟瑞安醫院,跟徐晨溝通,看能否以樣本監控出現差錯為名,刪除數據,重新招募兩組病人開始實驗。
承蒙王小山把任錦然的藥品盒帶回了分局。六月十九日下午三點二十六分,我從這個藥盒里找到了標記有「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茶色小玻璃瓶。藥品是每四周分配一次的,二十八顆藥丸,瓶子里還剩下十八顆。也就是說,任錦然其實只服用了十天就停葯了。
第四樓又是「花語」繼續在向她的Y傾訴,發帖時間是二〇〇四年九月十八日深夜十一點零四分。
這些也就算了,她看著我忙,一會兒說不能用鐵鍋做紅燒肉,要用砂鍋,一會兒說蔬菜下鍋前沒用鹽水泡過,會有農藥,一會兒又尖叫說,盤子沒用開水燙過,簡直像在監視一個不受信任的鐘點工。她揮舞著兩隻手,卻連筷子也不擺一副。
後面的跟帖並不多,可能因為她寫得篇幅過長,網友們點開一看就乏了。也有可能是這個標題簡直像是在「曬幸福」,完全不符合這個論壇成員們的心情,沒幾個人有興趣點擊。人們點開陌生的帖子,絕不是出於關心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僅僅因為看到了自己心裏的隻言片語。
「蟑螂」坐了沙發,冷冷地留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