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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一節

第八章

第一節

他的手指深入我的髮絲間,觸摸到我的頭皮,非常輕柔,風筒熾熱的氣流也被撥弄得柔和起來。隨後我整個腦袋都變得溫暖,彷彿我正站在二〇〇三年初夏的校園裡,閉著眼睛,天高雲淡,周圍梧桐低唱,雛菊盛開。
這不是孟玉珍的驚叫,而是站在六樓電梯前的女客戶的叫聲。當孟玉珍被廂體的門夾住,反彈向上,飛快地消失在六樓門庭的視線中時,這位女客戶還完全沒反應過來,所有目擊者都沒反應過來。直到孟玉珍被電梯裹挾著,升到八樓,又墜落下來,再次經過六樓時,女客戶清晰地看見在柵欄門和廂體之間有一個人,正緊緊抱著欄杆,飛快掉落下去,這才失聲尖叫起來。
然而,是何櫻按下了觀光電梯的下行鍵,所以孟玉珍順理成章地搭乘了這部電梯,而不會選擇另外兩部。是何櫻在電梯快要到達十九樓的時候離開,所以她知道電梯運行的確切時刻。隨即,她去往安全梯,說是打算走樓梯去六樓,可是她完全可以飛快地向上走到樓頂,沒有人會看見。
比爾先給了一個「神秘的微笑」,然後才慢吞吞地回答:「今天一覺醒來,發現居然做了一個完整的夢,平時這個時候,早不知被你吵醒多少回了。所以我想,胡思亂想小姐終於不值夜班了,估計就是已經破案。」
快五年了。她是這五年裡跟我相處時間最長的人,雖然是九到十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所致,我們都沒得選。她是唯一用手掌觸摸過我肩膀和頭髮的人。她總記得敞開著辦公室的門,大冬天也不例外。她每次都記得替我安排三菱SUV,還幫我一起搖下車窗。
「你不喜歡這個答案,是吧?」
也有人不需要經過走廊,就可以去到安全梯和貨梯。我們已經知道,樓面北側的一九一一、一九一二和一九一三是套間,各有一扇後門通往貨梯前的吸煙區,而貨梯側面就是安全梯。但是這三間辦公室就算大門洞開,視野所及的牆上也不會有任何光影的提示,這是一個死角,矗立的門庭正好完全遮擋了對面的電梯,以及電梯柵欄投在東西兩側牆頭的光影。
「你說,我該在什麼時候打電話給王小山?」我問比爾。
我沒作聲。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他半公分長的法式鬍子扎著我的額頭,讓我聯想起我家的球鞋刷。
貨梯每上行或下行一層的時間是兩秒,停層開門和關門的時長各為四秒,也就是說,如果電梯門開著等候九九藏書,兇手從二十樓到六樓最短只需三十六秒。加上從吸煙區疾行到韓楓的辦公桌前,模擬時長為五十秒。
他堅持要來茂名路接我,因為天黑,女孩子單身出門不安全,他這麼說。雨時下時停,他穿著蘋果綠的短袖衫、米色的滑板褲和火紅的籃球鞋,還有一件迷彩花紋的防雨外套。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十二分,當憤怒從她的臉上被強壓到心裏,一個即興卻精巧的計劃產生了。她想,也許可以拜託她這位慢性子的老朋友,來幫她除掉孟玉珍。
在六月二十二日早上午九點十二分,她接到過一個電話,令她神色煩惱。她早就知道,幾個小時后,孟玉珍就要來公司找領導投訴。我猜想,這個電話是盧天嵐打給她的閨密的,在跟孟玉珍約妥見面時間后。
所以何櫻有九成的幾率,能在電梯口等到孟玉珍,為她按下觀光電梯的按鈕,送她走進電梯。這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中。
我希望她不能。
比如,前台小姐。她一直坐在門庭前方的正中央,三部電梯的對面,觀光梯到達和離開的時刻,她知道得最精確。但是她始終沒有離開過座位,不可能去到樓頂。
我拚命鎮定自己,我依然站在夜的樓頂,貨梯消失了,就好像它根本就沒有上來過。手機屏幕上的數字飛快地跳動,它在計數什麼?我一個人站在這裏做什麼?四周是空洞無物的深淵、潮濕的牆、雨、黑夜。
所謂「我的事情」,就是我曾為「檸檬」寫的那個帖子。比爾知道,其實我並不願意這樣跟「檸檬」分手,在畢業的時候,那樣若無其事,好像一場聚餐的結束。其實我都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他,我愛他至深。還有在他離開我的半年後,我患上了幽閉恐懼症,我想這是因為我害怕一個人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沒有你,「檸檬」。
一個小時前,是比爾在MSN上主動對我說:「如果需要有人替你坐電梯,為什麼要等到今天晚上下班以後呢?反正我現在就有空啊。」
我跟比爾一起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大部分時間我們只是在虛擬世界里聊天。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有一種錯覺,好像我們已經實實在在地認識了半世,相處了半世。
我的頭髮特別不容易干,這還是比爾發現的。「起碼比一般人的頭髮慢一倍。」他這麼判斷。我時常洗了頭來上班,中午吃飯經過髮廊玻璃門的時候,據說頭髮看起來還沒幹透。
https://read.99csw.com問比爾:「你會讀心?」
「你找到兇手了?」
看我半天沒迴響,比爾忽然又極其讓我感動地發來了一句:
就在觀光梯將要到達十九樓的時候,為了避免接下來更多的尷尬,兩個人要面面相覷地待在一個狹小的廂體里,一起下降,何櫻倉促地說:「媽,他們等著,電梯太慢了,我走樓梯。」然後轉身離開,繞過門庭,去往背面的安全梯。
我說,我不想知道,我已經不想知道了。轉身我又再三再四地審問比爾:「你沒有把我的事情告訴他吧?你保證?」
可是為什麼我看見「檸檬」了?他坐在一塊岩石上,俯身看我。以前我躺在校園的草坪午睡,陽光蓋著我的睫毛,偷一睜眼,就見他這麼端詳著我,好像我的臉頰是一部永遠播放不完的電影。他的呼吸這麼近,就在我的左耳邊,我伸手去捉他的髮鬢,他卻忽然間化開了,像墨融入黑夜。
這一切從表面上來看是一個偶然,彷彿何櫻原本也將是受害者,只是一個念頭,讓她僥倖逃離了和孟玉珍相同的命運。
比爾說得對。我此刻心裏想的是,我寧願任何一個人是兇手,都不願意是何櫻姐。我笑話過她說服我相親的熱心,還有她家庭婦女式的瑣碎和嘮叨。她沒有盧天嵐的身材和風度,對服飾滿懷著莫名其妙的少女品位。她過分在意很多事情,諸如職位、業績、上司的評價、別人的議論等,有時候甚至有些小心眼。
所以,那天下午,整個十九樓的樓層中,就只剩下一個人有作案的條件了。何櫻。
我失眠了。我覺得自己一分鐘也沒有睡著,黑暗中穿越在我身周的風雨,我聽得真真切切,就好像我睡在毫無遮攔的曠野中。
當兇案發生的時候,她正在六樓。她不可能同時既在電梯控制室,又在六樓。
清晨五點三十二分,綿雨稍歇,我們回到十九樓,著手測量觀光梯的速度。鏤空的欄杆外,晨光已經如潮水般徐徐而來。所以我親自走進了電梯,按下秒錶,鎖鏈咔嚓作響,在無人的大樓里分外清晰。黯淡的花雨從我身上滑過。觀光梯果然慢得可以,每層耗時九秒,停層更要花費足足二十秒,還不算上開門時間。也就是說,孟玉珍從六樓被拖到八樓,停頓轉向,再從八樓下墜經過六樓,大約耗費五十六秒。兇手是完全來得及在此刻同時出現在六樓的。
我想,這個錯覺是因為「檸檬」。我和比爾的結識是https://read.99csw.com因為「檸檬」,他替我去見過「檸檬」,把《環境資源保護法》還給他。他的身上帶著「檸檬」的印記,從此我跟他接近的所有驅動,都是為了再次靠近那些有關「檸檬」的記號。
一點五十四分,她接到眼科事業部韓楓的電話,請她立即到六樓,核對下午急用的項目合同中究竟短少了哪一份。她拷貝了U盤,正在門庭前等待觀光電梯。一點五十九分,孟玉珍氣咻咻地來到了電梯前,準備下樓。有幾十秒的時間,兩個人無話可說地瞪著電梯上行的顯示燈。
比爾又補了幾句:「如果你心裏並不願意告發她,我是想說,這個世界沒有你,也不會停止轉動。不必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他有時候真是夠婆媽的。
如果在那段時間里,哪間辦公室正巧開著門,坐在裡邊的職員也許可以目睹孟玉珍經過走廊,去往電梯的方向,還能從牆上的光影來判斷觀光梯的升降。不過,如果他們誰要走去安全梯那裡,必然經過走廊。那天下午,走廊里並沒有多餘的人在走動。
比爾總是信誓旦旦地跟我發誓,他保證沒有向「檸檬」透露一絲半分。有一回,他很鄭重地跟我說起,他倒是有些「檸檬」的心事要告訴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興趣知道。我當然是嚴詞拒絕了。
關於這個問題,八個小時前在樓頂的時候,我就已經梳理過了。聽到女人驚叫的這一刻,其實並不是案發的當時。
他曾經職業化地分析道,這是因為我頭髮的毛鱗片閉合得比一般人緊。他還說,這是非常難得的漂亮發質,天然卷看不出來,如果我讓他做一個直發柔順燙,這頭髮就會亮得像絲綢一樣。我一笑了之。亮得像絲綢,給誰看呢?給我的老闆嗎?
她也很有可能並不是偶爾被叫去六樓的。
深藍色的夜幕,高樓大廈的剪影如野山憧憧,偶爾三兩窗口亮著,不似城市,倒好像曠野遠星。他高而胖的身影走在我前面,穿過絲縷的雨。我套著他的防雨外套,飄飄忽忽,彷彿穿了一件寬大無比的風衣。說實話,他身上鮮艷的顏色跟他安定的氣質渾然不搭,這時候倒生出幾分魔幻氣息,讓我想起了龍貓。這個念頭讓我在他背後偷偷笑了起來。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零一分,孟玉珍在十九樓邁進觀光梯。兇手必須知道這個確切的時刻,才能推算出她何時在六樓走出電梯,以便恰如其時地關掉電閘。請注意,這是一個極佳的排除條件,因為能獲read.99csw.com知孟玉珍何時下樓的人是有限的。
何櫻平日只乘坐觀光電梯,對這部電梯的運行速度熟稔於心。她可能早就測量過它的速度,用手機秒錶。起初,未必是出於犯罪的目的,也許是驚訝于自己居然能忍受它緩慢速度的幽默感吧,久而久之,這成了她秘密的遊戲。一個人坐電梯畢竟是件無聊的事情。
然後,何櫻親自把一套七份項目合同送到盧天嵐的辦公室,她知道這套合同等著急用,下午四點,眼科事業部就要跟客戶談判。她偷偷扣下一份,這樣,在盧天嵐下午接待孟玉珍的某個時候,眼科事業部必定會打電話給盧天嵐。何櫻將首當其衝地被叫去六樓處理問題。盧天嵐也將不再有心情聽孟玉珍嘮叨,很快會請她離開。
比爾曾經許多次在MSN上問我,要不要他把「檸檬」現在的工作、生活情況告訴我。他說:「你不是讓我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嗎?所以我很認真地跟他聊了一下午呢。」
屏幕右下角,三點四十六分。摸了一把臉頰,涼而濕。頭髮也還沒幹透,昨晚冒雨回來。我摸黑找了條浴巾裹上身子,在屏幕前走來走去,猶豫著要不要把「最終推理」告訴比爾。
比爾在貨梯里按住了開門鍵,對我舉了舉他的手機。我猛然清醒過來,按下秒錶,數字跳躍起來。門合上了,軸承一陣轟鳴,四面封閉的金屬棺木正在飛快地墜落下去,在我看不見的牆壁後面的甬道里。我忽然覺得胃扭絞起來,比爾,他就要死了,他已經死了,他被這金屬盒子吞下去了。
為什麼這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總不問一句,你喜歡不喜歡。
也就是說,從案發到尖叫聲響起,有四層樓的時間,觀光梯從六到八樓,又從八到六樓。在這段時間里,何櫻有可能從二十層的樓頂趕到六樓嗎?
「你太有才了!」比爾在寬頻那頭感嘆道,「抓兇手抓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還有整個樓面東側和西側辦公室里的職員,這一溜從一九〇一到一九一〇,那一邊是一九一四到一九二四。位於樓面南側的觀光梯不是封閉的,大樓外面的陽光從柵欄照進來,電梯移動,走廊東西兩側的牆上會有光影斑斕流過,借用何櫻的比喻,這就有如是電梯外的一場「花雨」。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地直起身來,飛也似的回復過去。
他大言不慚:「你頭髮底下的那個小腦袋,本來就不複雜呀。」
比爾堅持要把我的頭髮吹乾。
桌上的電腦屏幕亮了起來,黑夜九-九-藏-書破了一個洞。比爾在MSN上呼叫我:
忽然間,門開了,比爾又從貨梯里走了出來。我的手機咕咚掉到地上,摸了半天,一手泥水。比爾對我揚著手機說:「我記下每層的時間了,你記的時間呢?」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凌晨四點五十五分,我再次站在華行大廈的樓頂,濃雲黑沉,雨絲反射著夜闌的冷光,筆直地墜落到我腳下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有如我腳下的懸崖正在融化。我的發梢滴著水,手機調到了秒錶的菜單,細小的屏幕就像一隻螢火蟲,彷彿是這片混沌中,我唯一可以攀緣住的什麼。
談著告發的問題時,比爾正在彎腰打開魅影髮廊的玻璃門,鎖孔貼著大理石地面。大堂里光線熹微。我們順著奇形怪狀的髮型椅走進去,磕磕絆絆,他按著我在最靠窗的那張坐下,扭亮鏡前燈,這一刻,鏡子里的我就像這個世界的女王,燈光只照亮了我一個人,照在我蓬亂濡濕的頭髮和青白的臉上。連我身後手拿風筒的比爾,也成了底色中的影子。
我再次升上十九樓,光影像水波泛起在兩側的白牆上,彷彿我是一個水妖,正從水底升起。就在電梯快要停穩的一剎那,我看見有什麼東西在牆頭上方一閃而逝,一滴飄進來的雨、一隻螢火蟲,還是我眼花?我正想繞過門庭去看個究竟,比爾迎面環住了我。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我做出親昵的舉動,我的臉一下子就熱到了耳根,卻沒有推開他。
不過這個最終推理還差一個細節沒有證實。盧天嵐曾經打電話到六樓韓楓的分機,問何櫻有沒有到,這個時候,剛好聽見韓楓那邊傳來女人的驚叫聲,何櫻也在此時恰好到達六樓。這貌似是何櫻的不在場證據。
「檸檬」,你在這裏嗎,帶我回去我們的時間吧。
通往一百二十米以下的門已經打開了。金屬的廂體銹跡斑斑,懸浮在半空,發出搖擺的軸承聲,內里的日光燈閃爍不定。我向前邁了一步。
我苦笑著答道:「麻煩你再下去一次吧。」
「唔,要我說,其實你可以不用打這個電話的,就算你不說,警察也總能查出來。」
二〇一〇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五點十九分,測算好貨梯的速度之後,比爾還模擬了兇手從樓頂到六樓的路線。我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注意到,電梯的下行鍵上有膠帶黏過的痕迹。為了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作案現場,兇手曾經用這個方法讓貨梯停在樓頂等她,以便在案件發生的幾分鐘后就出現在另一個樓面,製造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