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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節

第八章

第二節

我忽然想到,天哪,在這樣的絕望中,她還要努力表現得符合正常的邏輯,幸福、滿足、熱愛瑣碎等。難道說,她一直為自己不合邏輯的孤獨感到羞恥。她以為婚姻就該是這樣的?或者,婚姻原本就是這麼悲涼的一個東西?我毫無經驗,恕我不能知曉。
這對何櫻來說,又是一個無法推辭的巨大混亂。孟玉珍一駕臨廚房,就把何櫻支使得停不下來。她炒菜似乎打算跟大酒店的水平看齊,倒不是說滋味有多好,而是整個製作程序的表演性質非常濃厚,家常從來用不到的材料買了一大堆,油、鹽、味精也超量。相信她以前操持家務的時候,不可能是這麼做飯給孟雨吃的。
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也不好意思一直站在門外偷聽。她給兒子削了一個蘋果,看他吃了,然後關掉了動畫片,給他換上英語課布置的DVD口語短片,心中有疑,又轉回孟雨的書房前。這時已經是三點四十五分,電話還在繼續。孟雨專註地弓著腰,頭扭向窗戶,背對著門,身軀隨著說每句話在輕微地震動,好像他正在努力把滿腔的感情都貫注到話筒中。
三點二十七分,何櫻走進孟雨的書房,正要說兒子的事,孟雨的手機響了。這一刻,何櫻發現孟雨的表情很古怪,他看到來電顯示,愣神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很嚴厲地對她做了一個迴避的手勢。她莫名其妙地退出去,透過門縫看見孟雨接起電話,聲音低沉,卻有一種平日從未見過的激動神情。
六點的時候,何櫻已經在計程車里,她沒忘記按每天的慣例,在這個時刻打電話,問孟雨是否已經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六點三十分,孟雨準時到家九九藏書,與他從張江開車回家的時間絲毫不差。何櫻其實只比他早了五分鐘到家,取出冰箱里昨天做好的菜,在微波爐里加熱了,擺到桌上。
五點十二分,何櫻給相隔僅五十米的孟雨打了一個電話:「老公,今天吃魚還是吃肉?」
本來她是想接下來對孟雨說:「如果工作不忙,今天就早點回家吧。」她是希望孟雨聽了這一句,忽然回心轉意,答一聲「好」,推開咖啡杯站起來,就此離開此地往家裡去。而她呢,也得真的去一次菜場,買點好菜。
五點三十二分,孟雨還坐在星巴克等候,任錦然的車已經回到了江寧路,路上順得出奇。她邀請何櫻一起上樓,她們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聊。她給何櫻倒了一杯咖啡,何櫻一錯手,故意潑在她的身上。所以她乾脆換上了睡衣,反正都是女人。她們接下來也許聊到了一些讓人激動的話題。有孕在身的任錦然忽然有些不舒服,何櫻扶她躺到床上,幫她把床單撫平,然後借口要幫她拿一塊毛巾過來。
她努力偽裝幸福已經太久,我想她一定壓抑到了極點,太想有人有興趣按下滑鼠來讀一讀她內心的話語。六年的悲喜,只在這六頁帖子中,逐字逐句讀一遍,花不了三十分鐘的時間,這實在是一個卑微至極的要求,遠不需要為此殺人。
這個帖子暫時結束於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一日晚十一點二十一分,在第六頁的倒數第二樓,「花語」寫道:
全托幼兒園周末放假,每個雙休,何櫻把兒子接回來,這兩天就全被兒子的瑣事佔滿了,小雨還小,也不適合帶著在途中往返。何櫻不出聲,誰也不好要求她再去孟玉珍那兒報到。read•99csw•com所以有六個月的時間,都是孟雨一個人去他母親家「周六值班」。
「不用啦,就跟平常一樣吃可以了。我這麼老了還過什麼生日呀?」
第七十四樓就是兇殺的留言,用的是「蘇亞」這個ID。
我這麼說絕對沒有半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雖然還有半年,我就將晉陞「敗犬女」的行列,並有可能一直單身下去,我不是甘心於此,只是無力擺脫。我確實了解孤身一人的可怕,只是我沒有想到,原來婚姻可以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孤立無援,並且斷絕了她擺脫孤單的可能性。她沒有了精力和自由再去跟誰戀愛。離婚,又要冒更加孤獨的危險。
一分鐘后,任錦然就跟著何櫻離開了星巴克,穿過巴黎春天的店堂,下樓,去到地下車庫。只剩孟雨困惑地回頭看著那對金髮情侶,狐疑自己剛才明明見到了七年前的舊情人,難道是回憶中的身影。
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任錦然究竟為什麼要約見孟雨,為他慶祝生日。看她七年裡的經歷,卻也並不像余情未了,況且她當時已經懷孕了,不知這孩子跟孟雨又有什麼關係。所以我也無法想象,何櫻和任錦然究竟在聊些什麼。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何櫻的親和力是她最大的強項。
第四號,孟玉珍。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五月三十一日傍晚六點三十分,孟雨下班回家,洗澡。何櫻從他的記事本里看到一條記錄。六月一日星期二,五點,淮海中路星巴克,近太平洋百貨。何櫻當然記得,這一天是丈夫的生日,這條記錄怎麼看起來都不像是一個工作約會。當晚,何櫻做了兩份的菜,一份https://read.99csw.com端上餐桌,一份放在冰箱里,反正孟雨從來不進廚房。
她也許只是問任錦然,你是約了孟雨嗎?
「花語」在帖子中說,面對這種情況,她只有「忍受她的自我表現」。但是孟玉珍的表演並沒有吸引她最需要的觀眾。孟雨終日躲在書房裡,面向電腦屏幕,彷彿外面天塌地陷也與他無關。
何櫻和孩子半年沒來照面,孟玉珍終於耐不住了,提出周末還是她去他們家。這一回,沒有借口,沒有人邀請她,孟玉珍只好表示她可以過來幫忙做飯。「孟雨不是吃我做的飯長大的嗎?」她這麼說。
「今天是你的生日,要不要我去學校把小雨接回來?他上禮拜就吵著要給爸爸過生日啦。對了,你想吃點什麼好的?」何櫻看著一塊玻璃之隔的丈夫,語氣歡欣,心裏酸痛。
孟雨放下手機,從座位上站起來,朝背後看。樓梯口,一對金髮男女端著咖啡在熱烈交談。他也恰好慢了半刻,所以沒有看見任錦然站在那裡。何櫻在巴黎春天的位置,離星巴克的後門,也就是任錦然方才所站立的樓梯口,只有二十米的距離。手機掛了,她靈機一動,快步來到任錦然的身邊,對著她輕聲耳語了兩句。
女人的直覺,何櫻已經猜到了,手機那頭的人是誰。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凝固成了一個冰雕,又絲絲寸寸裂開,從裏面流出血來。電話持續了二十二分鐘。
奇怪,不是說今天吃魚嗎。孟雨看著桌上的紅燒豬手,心裏有些詫異。但是轉眼間,他就把這種瑣事忘了個乾淨,連跟何櫻提一句的興趣都沒有。
六月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何櫻說要提早回家買菜,給孟雨過生日。四點九*九*藏*書五十八分,當孟雨走出地鐵,經過太平洋百貨的玻璃櫥窗,準時來到星巴克,何櫻正在百貨商店的玻璃幕牆裡靜靜看著他。孟雨買了一份小杯的熱摩卡,擠在底樓靠窗的小桌子前。不知怎的,十分鐘過去了,他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裡。
我明白了,這個三人家庭有兩道永遠無法逾越的溝壑,一是你的母親,二是過去的「她」。我已傾注了所有的氣力和愛,為我們的這個家,Y,希望你終於有一天能了解。
二〇一〇年五月三十日星期日下午三點十五分,何櫻剛陪著兒子上完英語親子班,領著他從外面回來,換鞋,洗手。今天兒子得了小班的演講優勝獎,孩子一著家就急著提要求,說是晚飯想去吃必勝客,然後再回住宿學校。災難的伏筆也許就開始於這樣一個溫馨的午後。
她打這通電話,講了前面一大堆,其實就是為了對他說這一句「早點回家」。可是她說慢了半刻,孟雨已經把電話掛了。
二〇〇六年七月之後,何櫻和孟雨的兒子逐月長大,孟雨漠然,孟玉珍搬入他們家。「花語」的帖子仍在零星地繼續。失望之下,她拿出了獨自擔當一切的決心,她寫道,「Y,我就當你已經死了吧,好歹在外人面前,我還算是有丈夫和兒子的」。她打起精神,把家裡的所有事情都打理得沒人能插手。九月,產假結束,她提前聯繫了貴族幼兒園,把兒子送去全托,從自己的卡里直接打了費用過去。之後,孟玉珍白天一個人在他們家無所事事,不久也訕訕地搬回去了。
「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這個帖子曾經開始於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個美好期待。
但是我又想到,就算我這樣一個因為寂寞九九藏書而躁動不安的網癮患者,徹夜無所事事,也直到今日才點擊進入了這個帖子,僅僅是因為這個帖子與謀殺案有關罷了。我每天遊盪在論壇上,這個名叫「就是想讓你知道」的論壇,原來不是為了想知道別人的什麼,只是一心為了抱怨別人不願意重視我,了解我。
就在這個時候,何櫻望見有個女人正站在星巴克的樓梯口,身材修長,捲髮及腰,身穿黑色緊身長裙,黑色的披肩,手裡提著一個生日蛋糕的盒子,眼睛也望著孟雨的方向,腳下遲疑,像是要朝孟雨走去。她心裏咯噔一聲,後面跟著的一句話說慢了半刻。
她應該是從很早之前就開始籌劃這一系列的謀殺,只是在六月一併遇到了兩個難得的機會。這是一個完整周密的設計,包括一開頭故弄玄虛的蘇亞自殺案,幽靈的發帖。她故意把這個兇殺留言跟在自己的帖子後面,一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二是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讓大家知道她真實的生活。
她在洗手間順利地找到了一枚男用雙面剃鬚刀片。她想,這是一個好東西,上次用得就很順手。她可能還在暗暗對自己說,一個單身女人,洗手間里卻有男人的東西,難怪還會跟別人的丈夫約會,這不能怪我,是你活該。
所謂的相夫教子,何櫻的「勝犬」生涯竟然是這樣的。
「嗯,還是吃魚好了。昨天前天都是吃肉。」孟雨接起電話,心不在焉的樣子。
繼續順著七十四樓一樓樓讀下去,我竟有些開始欽佩何櫻了。雖然她沒有盧天嵐的美貌和風度,我從未想到,在她的粉色系連衣裙和臃腫的外表底下,也有這麼剛強驕傲的意志。現在我終於相信,她完全能夠巧妙而冷靜地按下電閘,拈起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