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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三節

第八章

第三節

我驚駭地抓住方向盤,我知道車此刻至少有八十邁,也許還不止,剎車!不行,在高架中間突然停車會被追尾撞死的。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開,哪裡是臨時停車帶,哪裡是低速車道,哪裡是欄杆。我的眼睛瞎了嗎,或者,我也許只是在做夢吧,大叫一聲就能醒過來,如果永遠醒不過來該怎麼辦。
我裝作在電腦上找格式合同,把頭鑽進液晶屏幕里。
「是呀,就是那個蘇亞,」我順著她的話講下去,讓自己顯得輕鬆而興緻盎然,就像在說一個不相干的八卦,「你喜歡她嗎?」
說著話,她讓自己接上方才的停頓,繼續神色如常地給文件夾大掃除。我看見她把藍標籤的留在了桌子上,紅標籤的插|進碎紙機,刀片轟鳴,紙屑在玻璃隔層里扭轉呻|吟,粉身碎骨。隨即,她醒覺桌上的才是藍標籤的,愣了片刻,把懷裡的文件夾放到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塵灰,然後把桌子上各種標籤的文件都歸攏起來,塞進柜子里,轉身徑直走出去,消失在走廊里。
我捏著口袋裡的手機,並不想這麼快就有機會獨處、打電話。
「你說什麼?喂?」
「你喜歡蘇亞嗎?」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眼睛還盯著屏幕。
但是我怎麼也想不通,何櫻究竟為什麼要殺死蘇亞,難道僅僅是為了掩護後面的犯罪動機嗎。我不相信她會這麼冷血。
已經是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八點五十一分,陽光從辦公桌前的窗戶照進來,在紫銅窗欞上反射著溫潤的顏色。居然放晴了。多日潮雨的木石一https://read.99csw.com寸寸變得乾燥,樓道里回蕩著檀木的香氣。
何櫻是「花語」,「花語」很容易結識「糖糖」。何櫻和蘇亞有可能早就從網友發展成了閨密,在何櫻制定謀殺計劃之前。蘇亞把六月十五日的約見告訴了何櫻,何櫻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她也許一開始準備了安眠藥,打算和在蘇亞的咖啡里給她喝下,偽裝成服藥自殺的現場。所以六月十五日傍晚,她故意走安全梯上了二十九樓,躲過電梯的攝像頭。
「喂!又出事了還是約我吃飯?」
何櫻說,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我給你去拿一塊毛巾來。她在洗手間里徘徊,束手無策,這時候,她發現了架子上那盒DORCO的刀片。
她把手袋放在桌上,開始擦桌子,洗茶杯,泡茶,每天工作前慣常的一套程序。她的眼睛有點腫,語氣和神態卻比前些天放鬆多了。從她毫無遲滯的動作中,可以看出她今天心情不錯,動作幅度比平時還大了一些,順手也給我泡上了茶,從桌子對面凌空放到我面前。
「不跟你鬧了,說正經的,我找到兇手了。」我能聽到風在話麥上呼呼的聲響。
不得已熄了火,走過去開門,推拉了半天都弄不開,幾乎想要去找門房間的老伯幫忙,後來發現,不知是哪個頑劣的孩子,在兩邊的門軸上都插了樹枝。
「喂,說話呀,怎麼回事?你在哪裡?」
明顯的口誤。警方都沒定案說,蘇亞是「被害人」。
「誰說我不會推理,事實擺在眼前,用得著推理read•99csw.com嗎?不就是你開車用手機,違反交通規則,打電話自首來了嗎?」王小山有個規律,你說他什麼不行就可以,就是不能說他不會當警察,一說他就急。
我感到車身劇烈地顛簸,像是撞擦到了什麼,曳得車子幾乎轉了半個圈。額頭叩擊到冰涼的玻璃,碎裂的聲音或是震動,分不清,暖熱的液體披面而下,視野有一半被染成殷紅。我害怕極了,唯有緊緊抱住方向盤,用力踩下剎車,喇叭聲四起,後背有一股大力猛地撞到了我,把我差點從車座里拋出去。我大叫一聲,夢並沒有醒。
回到一九〇六,何櫻已經坐在裏面了,兩眼瞪著門口,像是專等我進去。她對我說:「那輛三菱在樓下等著了,要不今天上午你就一個人去吧,剛才盧總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中午還有一份緊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給她。」
直到我抬起頭,與何櫻的目光相接,她才小心翼翼地介面道:「蘇亞……哪個蘇亞?」她、盧天嵐和我幾乎天天都在講蘇亞,現在她卻弄得像是在回憶十年前的往事,猶豫了一會兒,才大夢方醒般地說:「噢,是那個案子的被害人吧?」
陽光也勾勒著我的長發,我在電腦屏幕上看著自己的影子,直發如瀑,像絲綢一樣閃閃發亮。都說吹乾就好了,怎麼給我弄成這個樣子。
她從鋪了滿桌的紅標籤合同中拈起一份,二〇一〇年四月的委託試驗合同,用透明文件袋裝妥,塞進我手裡,像平常那樣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髮,還彎下腰,幫我從椅子上拿起挎包,掛在我九_九_藏_書的肩膀上。「趕緊去吧,孟雨該等急了。」她拍了拍我的背,像鼓勵一匹小馬快跑似的。
我沒有在停車場里打這個電話,總覺得離她還太近。
「我剛才已經訂好那輛三菱SUV,待會兒我們趕緊去一次瑞安醫院,盧總急得很,想要快點把重新實驗的事情定下來。孟雨本來請假,現在已經從家裡趕去徐主任那兒了。盧總讓我們把合同文本也一起帶過去,把能談的細節先談了。」何櫻一邊說,一邊翻找與瑞安醫院合作的上一份合同,存檔文件夾永遠厚重驚人,不知怎的,她今天心血來潮,大刀闊斧地把藍標籤的取下來放進碎紙機,紅標籤的留在桌子上,留待裝訂,似乎想要趁此給這個文件夾好好減一次肥。
何櫻的到訪讓蘇亞非常驚喜,五十分鐘前,蘇亞剛劃破了徐鳴之的臉,還處於亢奮和無助中,這正是她非常需要何櫻的時候。她洗了澡,換了睡衣,可是令何櫻沮喪的是,她不想喝咖啡,也不想喝任何什麼,她太累了,只想睡一會兒。
又堵車了,在上高架的紅燈前。我踩住剎車,從儀錶盤前拿起淚然,又滴了一回。車過了一批,還要等一回紅燈。我從兜里掏出手機,掛了耳塞,磨磨唧唧地找到了王小山的號碼,按下通話鍵,鈴響,沒人接,我鬆了一口氣,剛要掛斷,王小山頗有精神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一個人把車窗搖下來,坐進駕駛座,把挎包放在副駕座位上,掏出眼藥水,點了雙眼,放在儀錶盤前備用。眼睛更幹了,昨夜幾乎熬了個通宵的。剛要踩下油門,忽然https://read.99csw.com發現停車場的鑄鐵柵欄門怎麼關上了。剛才我明明記得是開著的,難道睡眠不足看花了眼睛。
從最大的凌亂到一絲不苟的整潔,她具有一名家庭主婦的優異才能。也許只用了五分鐘不到,她就清理掉了作案現場的所有指紋,包括DORCO刀片盒子上的,歸攏了蘇亞所有房間的垃圾,收拾在一個大垃圾袋裡,提到安全門的垃圾通道那裡,扔下去,然後沿安全梯飛快下樓。她打掃得過於乾淨,以至於連DORCO刀片的單片包裝紙也沒有留下。她的破綻,正因為她是一個太好的主婦。
我以為她去了洗手間,半晌沒回來,我也往洗手間去。跟蹤倒在其次,主要是自己也需要解決問題。她不在。洗完手,我不由自主在鏡子前端詳了一會兒,直發的時候,發質果然柔亮出色,不知怎的,感覺比爾的觸摸還留在我的脖頸上。
「我找到兇手了!」車玻璃好像起了一層濃霧,奇怪,不是玻璃,前後左右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起來,像顏料被泡入水中,視線中的一切都在飛快地融化。是風吹得眼睛太乾燥了嗎,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前面的路化開了,像一片沒有邊界的沼澤,車消失了形狀,連車燈也延伸成蛛網一般,忽遠忽近,不可捉摸,四周的高樓影影綽綽,與路,與天空混為一談。
我樂了。高架通暢寬闊,我加快了車速,風向後拉扯著我光滑如絲的長發,將它曳得更直,我覺得這種感覺非常新奇,又加了一腳油門,翻著弧線超過了兩輛車。
「是誰?兇手是誰?」
我伸手拿過自己的挎包,九-九-藏-書從裏面摸出只剩半板的散利痛,掏出兩片,就著滾燙的茶吞下了。我沒頭疼,我承認,我對這種藥片成癮。比如現在我覺得很緊張,就會忍不住想起它,還好我昨晚帶上了。它能讓我覺得放鬆、安心,好像吞下以後,隨著那種暈乎乎的感覺,一切都會好起來。身上的痛、心裏的痛,都預防了。
我倒是喜歡這樣的延擱連連,今天,我恨不得再有些什麼意外,讓我忙亂不停,以至於有借口暫時不給王小山電話。從清晨六點到早晨八點五十分之間,我告訴自己,不是上班時間,興許警察都還沒開機呢。九點之後,何櫻都來上班了,這電話總不能當著她面打。現在呢,路況這麼複雜,有車跨了雙黃線迎面而來,還有超車的。
「哪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不就是一個案子里的死者嘛,」她把口誤改過來了,笑吟吟地敷衍我,「不過,她還是挺可憐的,下個月開庭,我都怕我不忍心在法庭上對付她的父母,弄得他們更傷心。」
「周遊,今天髮型不錯。」熟悉的利落聲調,沒有起伏,聽不出讚賞的意思。抬起頭,盧天嵐已經飄過去了,只看見她藍紫色的裙裾一揚。她上班也真夠早的。
「都不是。」綠燈,排隊的車陸續動起來,我放開剎車,輕點一下油門,又踩深了幾分,因為車正爬上高架。「你這刑警怎麼當的,都不推理一下,就會瞎猜。」
「哎呀,今天頭髮這麼漂亮啊,游游!」我心裏一震,何櫻姐一邊誇著一邊走進來,「什麼時候做的髮型啊?戀愛了?」
很久沒有一點聲音,連翻動紙頁的聲響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