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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節

第九章

第二節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十點十七分,當我被王小山從高架上找到,用警車送往醫院時,孟雨正在和徐晨進行一場艱難的談判。
「我忙著不能來,游游在路上。」
藥品組的三十五號病人任錦然由於意外懷孕,只服用藥品十天就自行停葯,這個意外的發現被盧天嵐稱為「一個絕好的契機」。因為任錦然隱瞞了停葯的事實,繼續參加后兩周的藥效評估,導致了實驗數據的誤差。盧天嵐認為,如果情況屬實,就可以讓徐晨藉此大做文章,以樣本監控出現差錯為名,刪除不利的實驗數據,解散目前參加實驗的兩組病患,重新招募,以期這一次能得出對新葯有利的實驗結果。
恰好有個女護士進來說,徐主任關照的那個病人,入院手續已經辦好了。本來這種情況,徐晨點點頭就好,今天他破例站起來,跟著女護士就去了病房,把孟雨一個人晾在倉庫似的辦公室里。
實驗資料摞在辦公桌的左上角,風掀動最上面的幾頁,一下,兩下,第三下,終於呼啦啦飄落下來,滑過桌沿,次第落到地面九-九-藏-書上。
六月二十二日,孟玉珍被謀殺,拖延了這一計劃的進展。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三十六分,孟雨站在分局刑警支隊的辦公室里,從任錦然的遺物中拿起幾乎相同的一個藥瓶,擰開瓶蓋,將十八顆藥丸倒在手心裏,一一檢數,他忽然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出了錯,不是藥丸的數量,而是氣味。這是他研製了七年的藥品,他被這氣息誘惑了整整七年,不可能弄錯。當時,他的心裏就生出了某種奇怪的感覺,懷疑,又覺得懷疑的事情本身不可思議。
孟雨皺了皺眉,這個老滑頭,剛才明明跟他談的是,廢去全部數據,追加倍數級的費用,重做實驗。
他從第三格抽屜里取出一瓶安慰劑,這一回,他的動作有點暴躁,藥丸從瓶口四散滾落,有些掉到了地上,蹦跳著。一樣蓮紅色的藥丸,魚腰形狀,纖巧輕盈。花粉般的糖衣香氣,放進嘴裏,乳糖和澱粉製品的甜味,與前一顆藥丸的味道完全相同。
此時,孟雨坐在徐晨雜亂如倉庫的主任辦公室里,九_九_藏_書看著徐晨從柜子里抱出一沓實驗資料,堆在電腦前,戴起老花鏡,一頁一頁耐心地翻過,最後挑出薄薄三頁紙放在一邊,把剩下依然厚的一沓摞齊,仔細地放在辦公桌的左上角,然後摘下老花鏡扣在桌上。
他將藥丸送到唇邊,甜,甜的外殼底下,他記得,是一種讓人舌根發顫的苦,苦到近乎辛辣。此刻,還是甜,甜得像一顆虛偽的糖果。
這時,徐晨正站在門口,彎著手肘,握著兩手的拳頭,像是要衝上來阻攔什麼。當孟雨滿臉憤怒地對著他舉起了兩個瓶子,他卻忽然鬆開拳頭,聳聳肩,隨後長吁了一口氣,滿不在乎地晃著白大褂里的手臂,走到沙發前,舒服地坐下來伸開兩條腿,看起來比出去前更放鬆,比之前兩個月的任何時候都要放鬆得多。
柜子上格是四十厘米高,三十厘米寬的置物空間,也就是剛才放置一厚摞實驗資料的所在,下方是三個鐵皮抽屜,豎排,均高二十厘米,與上格鎖在同一扇櫃門內,現在都可以自由拉開。抽屜很深。最上面一格,排放著read.99csw•com六十名病人的資料卡片。第二格,三十瓶藥丸已經裝好,整齊地排列著,抽屜外面插著的卡片上寫有「愛得康」的字樣。六月二十四日是周四,兩天後,就是實驗第八周再次發放藥品的時間。抽屜第三格,另有三十個茶色的小玻璃瓶,包裝完全相同,抽屜卡片上寫著「安慰劑」。
他這才轉過臉來對著孟雨,用手指敲了敲那三頁紙,笑眯眯地說:「就是這個病人,是吧?她做的評估都在這裏了,我們把她的資料單獨抽出來刪掉,這樣行了吧?」
所以他沒法讓自己停下來。他從第二格抽屜里輕輕取出一個藥瓶,擰開瓶蓋,二十八顆蓮紅色的藥丸。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魚腹形狀的藥丸在他的手指間變得溫熱,他將藥丸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有些畏懼,將要湊近,又燙到般移開半分,再忽然從自己的恍惚中醒來,對著藥丸俯下頭去,深而慢地吸氣。
徐晨佝僂在電腦前看股票,故意不理會孟雨,一副怕他再糾纏不清的模樣。孟雨則坐在沙發里九九藏書埋頭看手機,壓根沒有要跟徐晨再攀談的意思。二十平的空間里,氣氛凝固過度。
走廊里腳步聲去而復來,孟雨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聲音越過這裏,又遠去。徐晨的辦公室剛好在一個死角里,如果不是特意到這間,經過的人一般都沒法看到裏面。孟雨禁不住責備自己行為反常。他這樣一個整天沉湎在實驗室里的科學家,現在就像一個小偷。他知道,這是某種奇怪的感覺所致,這種感覺已經在他心裏產生了整整三天,彷彿一種病毒,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累積擴大,就連孟玉珍的猝死,也沒能停息這可怕的蔓延。
「我看沒這個必要吧,」徐晨和藹地笑著,搖著頭,「之前的實驗做得很細緻啊,有哪裡不好呢?」他用左手摸著那厚厚的一沓文件,嘴裏發出「嘖嘖」聲,「六十個樣本,只有一個作假,就要廢掉其他五十九個,你說哪有這種道理的?」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十四分,孟雨曾帶著介紹信去分局,在王小山那裡親眼目睹了任錦然的遺物之一,標記有「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九_九_藏_書藥瓶,證實了瓶子里還剩下十八顆藥丸。
徐晨是帕羅葯業多年賄賂的一頭肥羊,孟雨心想,怎麼忽然間公事公辦,說這些大道理。他後悔自己接到任務就匆忙趕來,早知道應該先問清楚。在這件事情上,盧天嵐有沒有在利益上跟徐晨取得共識。他一向不喜歡也不耐煩這種人際關係的纏鬥,乾脆拉下臉不作聲,自顧自沉默地坐著,發了個簡訊給何櫻:「你們什麼時候到?」
孟雨不情願地起身,一一撿起,放回原地卻一時找不到東西壓住,抬頭看對面的鐵皮文件櫃,存放實驗資料的那格柜子,櫃門虛掩著。他原本是想把文件放回柜子里,轉念,他用滑鼠暫時壓住了資料,繞過辦公桌,走過去,緩緩抬手打開了這扇門。
「不用來了,談不成,跟她說一聲,我也準備走了。」
等了兩分鐘左右,何櫻的簡訊回復道:「她電話打不通,你等等她吧,應該很快到的。」
他熟識這種氣息,如同發酵的蜜糖,還混合著些許類似梔子花的香氣。可是,不對,此刻他聞到的只有花粉的甜香,這是絕大多數糖衣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