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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三節

第九章

第三節

「今天上午你就一個人去吧,剛才盧總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中午還有一份緊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給她。」她特意彎下腰,幫我從椅子上拿起挎包,掛在我的肩膀上。挎包里裝著另一枚塑料瓶子。她像往常一樣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髮,拍了拍我的背,鼓勵這匹小馬快跑,最好跑到一百二十邁,當萬物飛速向後的時候,忽然前方的路從視野里消失,就這樣,徑直跑出這個世界。
「關於『檸檬』,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你先聽一聽好嗎?」
我從洗手間回來,走進一九〇六,她已經在裏面等我了,多麼麻利的好主婦。
她手心溫熱,熟悉的撫觸感還在我後腦的枕骨上,緩慢而不可抗拒地,曳住我的長發,將我的臉往枕頭裡按下去。我用力掙扎,卻分毫不能移動,我將要窒息。我想喊,喉頭只是發出了輕微的格格聲。周圍醫生護士來來往往,誰都沒有往這兒看。
「哎,小姐,你會想read.99csw.com知道的,相信我。」
她神不守舍,把紅標籤的文件插|進碎紙機,藍標籤的留在了桌上。
燈已經壞了幾個月。我們摸索著轉到三樓的第二個拐彎,頭頂上水珠紛落,想是梧桐上隔夜的冷雨。我這才發現,在陰天潮濕的空氣里,暫時吹直的頭髮早已重新變得捲曲,蓬亂不堪。我伸手去擦發上的水滴。猛抬頭,看見斑駁的台階上蹲著一個龐大的黑影,周身都是黑的,只有一張奇怪的臉飄在半空中。我還沒驚叫出聲,就聽見王小山已經大叫了一聲。這下,三個人都嚇得幾乎跳了起來。
我為什麼必須要知道呢。
凌晨四點二十分,我猛地醒來,書桌上,我的手提電腦和比爾的上網本擺在一處,正面對面地亮著,它們網聊了這麼多日子,今晚總算是真正地促膝談心了。
她中斷了興緻勃勃的大掃除,歸攏文件,放回柜子里,拍拍裙子上的塵土,走九_九_藏_書出門去。她沒有去洗手間,我在那兒壓根沒見到她的影子。她去了六樓,在眼科事業部的儲物櫃里順利地找到了她需要的東西,一瓶淚然和一瓶托吡卡胺,倒空淚然的瓶子,用一支注射器將托吡卡胺的藥水抽出來,注入淚然的空瓶子里。她只加了半滿,因為她知道我那瓶已經用了一段時間。
「你眼下的情況很不安全。沒找到確切證據之前,兇手不能歸案,她謀殺你一次不成,一定會有第二次。」我同意王小山的說法,只是我無處可躲。
「兇手是誰?說話呀!」
視力正在逐漸恢復,不需要用藥,托吡卡胺散瞳的作用只能持續一個小時。額頭上的玻璃碎片被夾了出來,好在不需要縫針,上藥,貼了紗布,醫生說要留院觀察,排除腦震蕩的可能。我平躺在枕頭扁平的病床上,膝蓋和手臂的疼痛漸漸麻木,只覺得暈眩,心如奔馬,呼吸急促,忍不住想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九*九*藏*書一場。可是藥水冰涼地一寸寸進入我的靜脈,像白色無邊的雪原,從我混亂之極的情緒中漸漸浮現出來,覆蓋住我的驚恐和無助,只留下空白,以及空白之上可怕的清醒。
我只能在後來孟雨的敘述中還原這一場景。六月二十四日,我最終還是沒能抵達徐晨的辦公室,與孟雨匯合。其實我就在瑞安醫院,門診大樓十七樓的眼科中心,與臨床藥理中心同一層,也許與這一幕相隔五十米都不到。
是比爾,他正坐在樓梯上,一個人玩上網本,屏幕的光由下而上照在他的臉上。
如果對孤獨的積怨也可以轉化成愛,恐懼也可以催生愛,如果對此人的愛可以誘發對他人的憎恨,甚至不惜殺人,那麼我確實不能明白,愛究竟是什麼樣的事物了。
身邊有一個人的感覺是如此不同,我看見醒著的那個我坐在床沿,俯身看我,對著我微笑,然後也輕盈地平躺下,躺入我的睡夢中,與我合為九九藏書一體。將近天亮的時候,我覺得我幾乎已經愛上比爾了。我將頭埋入他的懷中,而他也細心地放平胳膊迎合我的姿勢。風聲咆哮的黑夜正從屋子裡退去。外面又下雨了,天空卻漸漸現出黛青色,昨天恐懼的陰霾也正在一點點散開。
王小山下午離開了幾個小時,到了晚上,他又來到醫院,說是送我回家。留觀結束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十七分,他打車送我到弄堂口,還堅持要送我上樓。他對這黑黢黢的院子和室外的樓梯抱怨頗多:「這簡直就是電影里最經典的謀殺場景嘛!」
她知道我開車的時候會頻繁地滴眼藥水。她知道從華行大廈到瑞安醫院,主要的路程就是高架。她還知道,我最喜歡在高架上開快車。如果不是當時在跟王小山通話,我至少會開到一百邁。
「哪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不就是一個案子里的死者嘛……」
「不行不行,我還是得把『檸檬』的事情告訴你,這很重要。」
「我…read.99csw.com…」比爾指了指打開的電腦,「在網上等你啊。」他這麼解釋他坐在這裏的原因。
另一隻手忽然握住我的手,遲疑,卻有力,溫暖的觸覺像一扇門,將我從夢魘中牽引出來。「檸檬」,是你嗎?我用力睜開眼睛,握著我的手飛快地離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飛鳥。王小山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扭轉臉眺望窗外,左手正不住地揉著右手的手腕,發出「滑鼠手」特有的輕響。
「你喜歡蘇亞嗎?」
他半公分長的鬍子布滿了半張臉,眼神安寧明亮,這讓他在黑夜裡看起來就像一個蒙面大俠,給人一種不同尋常,卻又並非不安全的感覺。
王小山向前趨近了幾步。比爾站起來,左手提起上網本,伸出右手,王小山卻沒有跟他握手,轉身又走下來,原來只是為了看清楚比爾的模樣,然後穿過我的身邊,徑直下樓,消失在夜色里。
那天晚上,比爾至少跟我說了三四遍。他說:
我差點兒永遠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