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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四節

第九章

第四節

「沒有你,我難道就餓死了?」他促狹地加上一串冷笑,「沒有你,我一定過得比現在好得多!」然後他又把腦袋埋到報紙里,假裝這個黃臉婆已經原地蒸發,任她自己去生氣。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死了,他沒有太多的悲傷,也沒有擺脫她的慶幸。他很平靜,依然按部就班地做各種事情,但是這平靜底下埋藏著巨大的惶惶然,就像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黑洞上蓋了一張薄薄的紙,表面平坦安全,卻由不得任何細小的東西落上去。
「我沒有吃過那些葯,一顆都沒有。」他說。
兒女成群也罷,子孫繞膝也罷,到後來,人終究只能與配偶相濡以沫,共度此生。荒誕的是,這兩個在生命中相處時間最長,關係最緊密的配偶,卻是家庭關係中唯一沒有血緣關係,而且早年並不相識的陌生人。
「都在這裏了,每瓶八百四十顆藥丸,一顆都沒有少,不信你點點。」他把瓶子塞進我的手裡,看到我不甚信賴的神態,又補了一句,「也沒有摻安慰劑,不信你還可以嘗嘗。」
房子的裝修也太舊了,乾脆買一處新的三室兩廳,全裝修,頂層的,還能帶個露台晒晒太陽。添一張德國床墊的雙人床、一個帶按摩功能的真皮沙發。
適用於輕、中度抑鬱和焦慮,神經衰弱,情感淡漠。服藥四個小時后血葯濃度達峰值,血漿濃度穩定需七天以上。藥品的說明文字總是貧乏得很,可是圈內的傳言早已隨著帕羅葯業的宣傳沸沸揚揚。就是這種葯嗎,據說不僅能緩解情緒低落,還能讓人的大腦感覺到真實的幸福、安全,甚至類似戀愛的愉悅感,感覺自己活著的每一分鐘都極有意義。
「沒有我,看你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她生氣的時候總會這麼說,在圍裙上擦著濕漉漉的手,晚飯的桌子剛剛收拾乾淨。
對於經手了大半生的藥片,這兩年,徐晨算是終於有了最切身的體會,體會來自於親身嘗試,他對它們的了解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他的亡妻。他深知,藥片的功效如此微弱、短暫和流於表層,副作用驚人,可是他仍然別無選擇地依賴它們。就像這個世界上無處不在的孤單的人們,希望從醫生那裡獲得注視和聆聽,從藥片中獲得安全感。
這句問話引起了超出預象的激烈反應。
他覺得是她毀了他的生活,他一直這麼想。她晚上睡覺磨牙,半夜裡,如果睡得淺,總能聽見森然的咔嚓聲,反覆不斷,就像她用鍋鏟在刮著鍋底的什麼。近些年,她終於不磨牙了,也許因為牙也磨得差不多了,她不捨得去鑲牙。也許是因為她更胖了,面頰和頸部的肉在睡覺時支住了牙齦,可是這肉似乎也頂住了她的鼻咽部位,她開始打呼。他本來曾經絕望地以為,他將聽著她深夜發出的各種可怕響聲,直到咽氣。
有一陣,他特別煩她,他跟同事們抱怨說,她有強迫症,鎖上門之後還要推好幾次,偶爾跟他出一次門,總提醒他包有沒有拉嚴實,現金是不是帶得太多。
「我怎麼會跟病人過不去呢!」他的音調頹然落下去,「我也不是想跟嵐嵐過不去,我這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他哽咽了,「我這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啊。」
他從抽屜里摸出一串鑰匙,蹣跚著繞過辦公桌,來到整排的鐵皮文件櫃前,打開其中的一扇門,從堆起的文件後面摸出了兩個瓶子。茶色玻璃的大號廣口瓶。
擰開瓶蓋,蓮紅色的扁長形藥丸簇擁在裏面,看上去如此普通,跟藥劑科倉庫里數不勝數的各種藥丸並沒有什麼兩樣。傾斜瓶身,藥丸發出細碎的滾動聲,有一顆滾到他的手掌里,他用手指捉住,舉到陽光下,伸遠了胳膊細細端詳。
六十三天前,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周五,「愛得康」雙盲實驗開始的兩周九_九_藏_書前,徐晨第一次見到這種藥丸。也是下午三點過後的這段時間,二十平的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電話,也沒人敲門找他。這是他一天之中最空閑的一段時間,也是一周之中最空閑的下午,再過三個小時,他知道,這幢門診大樓的每個角落都將空無一人,各科診室、抽血化驗、B超、胃鏡腸鏡、挂號、收費,包括中西藥房。那時候,他也將不得不收拾起皮包,順著光亮可鑒的走廊離開辦公室,一路坐電梯下樓,可能連個打招呼的人都遇不到。
這謊話糟透了,我想,誰信。
自從兒子結婚以後,應卯也變得遙遙無期起來。想想也可以理解,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一大堆生活瑣事,哪個家不是這樣呢。尤其是他也有了一個兒子,這份忙亂,他也是經歷過的,沒準他的耳朵也正在被妻子的拖鞋聲和嘮叨折磨著。
他忍受不了獨自待在那套沉沒了一大半的公寓里,可是如果換一個地方,他又不敢,他害怕這個世界歸屬於他的部分會更加蕩然無存。他躺在雙人床上,清醒地掙扎在無數個深不見底的夜裡,直到天亮,他眼睛紅腫,聲音嘶啞,煩躁欲狂,他不知道,他這可怕的失眠究竟是因為身邊太安靜了,還是因為他依然能聽到她的磨牙和呼嚕聲。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是怎麼想的?
他抱怨這些見鬼的葯,感覺糟透了。他把對生活的不如意都歸結于現有藥品的效用不逮,卻副作用可疑。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對於這些藥片的怨恨,有點類似於過去對她的感情。
究竟他為什麼一直不跟她離婚,他歸咎於自己的憊懶,得過且過,一年拖一年。結果還沒等他把她弄走,她就自己走了,走得他猝不及防。前年六月三日深夜十一點,她死於胃癌擴散引起的併發症,先是從病床挪到太平間的冰箱里,然後化作一道青煙和一堆白色粉末,最後總結為客廳牆上的一張黑框相片。
當然,他也曾設想過,把她弄出自己的生活,不止一次,想想都覺得過癮。他是三級甲等醫院的堂堂藥劑科主任啊,醫藥公司投懷送抱的美女豈止三位數,他不缺女人,更不缺錢。他想過,把她掃地出門后的第二天,他就要把家裡的毛巾浴巾統統扔掉。那些早已發硬變薄,沒準都用了十年了。他要全部換上竹纖維的,家裡有的是人送的高級毛巾。要扔掉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鍋底炒什麼沾什麼的舊鐵鍋、中間開始塌陷的人造革沙發、用一根繩子權當開關的抽水馬桶、放在門口攢廢紙和瓶子賣的竹籃……
更加糟糕的是,他想起她是有其他親人的,在她咽氣前的三個月里,她曾經反覆提起,她好像有一個表妹還是表姐,她說,如果她死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那個表親有兩個兒子,卻都不管她,她孤零零住在奉賢海灣那邊的養老院里,但是以前她每個季度坐長途車去探望,以後就只有拜託他了。
他對妻子的好奇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深,她難道不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累贅嗎?比盲腸更多餘,比門口的廢紙簍更可厭。為什麼她煙消雲散以後,他竟然感覺如此的空虛、不安和驚惶?
他將耐心地藏身於人流熙攘的街上,不像以前那樣,抱怨著周末糟糕的交通情況,厭煩地在計程車里不斷看表。他情願故意多走一會兒,腳底磨蹭著凹凸不平的人行街沿,擠到小餐館里吃一客生煎饅頭加牛肉粉絲湯,或者到振鼎雞要四分之一的翅膀肉,再自斟自飲半瓶啤酒。吃完和新進來的人群摩擦著他的背部,碰撞他的手肘,他將聆聽著豐富的人聲,吃得更加不緊不慢。
像他這樣的一個單身漢,打個電話吩咐醫藥公司送一份「外賣」過來,或者叫哪個年輕漂亮的醫藥女代https://read•99csw.com表到他家裡來簽合同,又或者,在哪次活動中,遇到了一個可心的,興之所至就直接帶回來。
非但如此,他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念的是哪家中學,雖然這是她唯一的學歷,他記得她跟他說過,不止一次,還向他描摹過校園裡的景緻,她在那裡度過了最快樂的少女時光。他也想不起她父母的名字了,他們去得早,他還逐一參加操辦葬禮來著。那麼她嫁給他以後三十二年的生活呢,這段日子已經遠遠長於她婚前的人生,她滿意嗎,快樂嗎,總是憂慮著什麼呢,她絮絮不停地嘮叨,都說了些什麼呢?
「愛得康」的委託實驗合同簽訂前後,業內主要公司都找過徐晨,希望用巨款買通徐晨破壞實驗,他說他沒有收,沒有人能花錢讓他去冒這麼大的險,除非他自己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不過他的確有。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在萊瑞公司南翔製藥基地工作,他們所在的流水線,生產的就是當下銷量最大的抗抑鬱葯之一,鹽酸氟西汀。撤銷流水線,讓父母雙親同時失業,對這個三口之家無疑是最慘烈的打擊。
在被鎮靜劑拽入死寂前的一剎那,他驚慌地發現,她是對的,或者說她已經做到了。他一直以為她是寄生在他生活中的一隻可憐蟲,如今始知,他才是她的奴隸,多年來匍匐在她的膝蓋邊乞討恩寵而不自知。雖然他還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誰。
該怎麼形容呢,他看著這世界若無其事地運轉如常,日復一日,滿街的人腳步歡悅,照樣有玫瑰色的朝霞和陰雨天,一切環節都不因那個人的消失而有所改變,包括他自己的日程。那個人就像一個幻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像軟體里隨機出現又頃刻不見的一個圖像,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她到底是否存在過。
「我真的不是為了想佔用這些藥品,才破壞實驗的,我有非常重要的理由。」他用力直了直脊背,對我努力露出了一個笑容,他放慢語速,神色鄭重地對我說,「如果你了解這個理由有多重要,我覺得,沒準你也會站在我一邊。」
在我們剛才關上門以後,徐晨就脫掉了白大褂,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現在他就穿著米色襯衣和黑色西褲,坐在電腦前一貫的位置上,左手搭著椅背。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這讓他看起來就像在椅子上縮成一團似的,兩頰的灰黃色也更深了。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輕鬆,甚至有點亢奮,說話時揮舞著右手。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點,我的額頭上貼著紗布,坐在瑞安醫院十七樓臨床藥理中心的主任辦公室里,徐晨的沙發上。
形單影隻的兩年裡,徐晨一直在回想亡妻曾經說過些什麼,他忍不住要這麼做,幾乎像是一種強迫症。三十一年婚姻生活的聲音紛至沓來,讓他覺得如同站在一個蜂窩邊,側耳傾聽,卻什麼也分辨不出來。
「所以你就私吞了全部的『愛得康』,用安慰劑來充數嗎?」
有一個周六,兒子忽然推門進來,他吃了一驚。他從沒留意過,什麼時候兒子發胖了,肚腩掉在牛仔褲外面,額頭上已經有了一道呈直角的皺紋,坐在沙發上以後,半天都懶得動,就跟他這個老傢伙似的。差二十幾歲,可以是一個成人和一個依賴他的小孩,也可以是兩個年齡不同的成人,他們兩個現在就是如此。兒子已經不是他婚姻生活的附屬品,而且,事實上早就成了一個工作生活與他毫不相干的男人。
客廳里的燈光太暗了,卧室也是,為此,他摸索著換了好幾次燈泡。後來有一天,又覺得怎麼亮得刺眼,讓僅剩的一條影子觸目驚心地跟在身後,走到哪兒都能看見。
在單位跟人閑聊,他喜歡說些譏笑她的軼事,諸如她喜歡藏東西,不捨得用,九_九_藏_書每年單位福利發的炒鍋茶具,醫藥公司送的各款菲仕樂,她都小心翼翼地壘在柜子里,連包裝都完好如新,簡直像超市的倉庫。別人笑過之後,他覺得心裏頗有快|感,好像是報復了她造成的種種不如意。
如果有人遇見過他妻子,比如說曾經送禮到他家中的醫藥代表,曾當著他的面,客套地誇一句:「你太太看上去就是一個好人,脾氣也好。」他必定要補上幾句:「脾氣好也是講講的,但是她至少不好對我發脾氣吧,這麼多年家裡就靠我一個人開銷,我都沒發脾氣。」說過之後,他覺得心裏更委屈了,委屈什麼呢,他也說不清。
如果「愛得康」真如傳言所說,是一種在對人腦的作用機制上具有顛覆意義的特效藥,那麼,過去所有品種的抗抑鬱葯都會失去市場,整個抗抑鬱葯的產業就會崩潰,公司倒閉,工廠關張,員工失業。
這個女人,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存在,彷彿就是這麼多年他感覺到的礙事和厭惡。當然,還有一個他們倆的兒子。兒子好像對她感情很深,追悼會上哭得拉住棺材的邊沿不肯鬆手,但是在這之前,他至少又有兩個月沒回來過。
四月二十三日下午,當他拈著一枚蓮紅色的藥丸湊近唇邊,渴望著即將到來的巨大幸福時,猛然間,他被一種假想的恐懼擊中,四肢冰凝。正如他歷經美女無數,卻從不敢戀愛,他害怕失控的感覺,他更害怕那種無可替代的依賴,這將讓他時刻生活在患得患失的憂慮中。
總是要回去的,最近這兩年,他時常步行回到瞿溪路的綠野小區,以前打車都要十六元的路程。他是不知不覺走完這段路程的,一路磨蹭,到家八點剛過,他不知道有沒有比步行更慢的方法。
這種時刻的出現比她的死更讓人猝不及防,洗完澡用浴巾擦身,把可樂罐子扔到門邊籃子里,或是在餐廳里喝到一碗很像她煮的咖喱牛肉湯,他譏諷為清湯寡水,唯有鹽罐打翻的那種。就像被人猛然拍了一下,拍在他後背心口最虛空的部位,他驚跳起來,發覺自己生命中龐大的一部分已然丟失,他卻尚且不能估計這個黑洞有多寬多深,甚至連自己能不能在殘骸上繼續正常地活下去也不能確定。
辦公室的門關著,我們將要進行一次尷尬的會談。這個任務是盧天嵐臨時派給我的。何櫻被分局請去協助調查,法務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盧天嵐對我說:「既然你要去醫院換藥,不如順路把這件事情處理了。記住,要處理好,用心一點。」我就欽佩她這種冷酷的工作態度,像女納粹似的。
他瞪著這個蓮紅色的小圓點,由於注視過度,它已經在視覺里化成了半透明的一片淺紅。見鬼,是誰竟能把藥效形容得這麼有煽動性,這個一向詞彙貧乏的科學家,難道他已經親身嘗試過了,才能描述得如此活靈活現?
如果要做一個比喻,他會把她比成當前市場上比比皆是的普通藥片。失去她,於他而言尚且是一場滅頂之災。那麼如果失去一個深愛的女人呢?
她好像還沒把地址和名字寫給他,也許寫了,但是在她咽氣后的混亂中,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我沒有!」徐晨的額頭忽然因為委屈扭了起來,彷彿滿臉的皺紋都集中到這裏。
也許我該問問他,「愛得康」的效果究竟怎麼樣,是不是真的跟描述中一樣?
徐晨問了我一個頗難對答的問題。他問,既然已經發現他偷換了藥品,為什麼不幹脆揭發他的罪行,這樣一來,帕羅葯業就立刻洗脫了蘇亞自殺案的責任。為什麼反而跟他談,要他保證重新操作一次對「愛得康」絕對有利的實驗。
隨後他與我擦身而過,背對著我揮了揮手:「你還是快點把它們拿走吧,擱在我辦公室里,我每分鐘都在想要不要吃掉它們,九*九*藏*書心神不寧的。」
我幾乎已經開始相信他了,甚至出於同情開始替他打算,如何能不告發他,又能說服盧天嵐另外找一家醫院做實驗。就在打算離開他的辦公室前,我站起來整理挎包,兩個大藥瓶不能抱在手裡,挎包里又塞不下,他在房間里四處搜尋,打算幫我從哪個角落裡找出一個袋子。我把藥瓶暫時擱在他辦公桌上,站在那邊等。
他在嘉定南翔工業園區里上班,離家很遠,路上要花兩個多小時。先是住工廠宿舍,後來在附近租住,跟一個女同事談戀愛,然後在那兒買房,成婚生子。掰手指算算,兒子離開他們老夫妻已經七年有餘,孫子都快滿三歲了。記得兒子剛工作那會兒,雙休日保准回家,在父母親的溺愛中吃個腰圓肚飽再回去。逐漸的,拖成兩周回來一次,再變成每次回來半天吃一頓飯,象徵性地點個卯。
可是他連這樣一個陌生女人的陪伴也失去了。想到要獨自走完剩下的路,他的心就像擰毛巾一樣緊緊絞起來。他嗜葯成癮,依賴這滿抽屜的藥片,卻依然無藥可救。四月二十三日那個周五的下午,他在窗前舉起那一顆蓮紅色的細小藥丸,對著陽光長時間地端詳,發怔。當他用顫抖的手把藥丸送到唇邊時,他嗅到了兒時甜酒釀的醉人氣息,混合著一種白蘭花在傍晚散發出的香味。
徐晨再三重申,他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兒子一家,僅他們這個基地的工人和技術人員,就有兩千六百名。類似產品的基地在上海市郊比比皆是,在全國更是不勝枚舉。
他記得他曾經是厭惡她的,自從兒子呱呱墜地,她變得嘮叨、抱怨、憂慮、邋遢、腰如水桶,在屋裡走動時發出鞋底拖地的聲響。這種狀態持續了二十八年。更何況早在十二年前,她就下崗了,專職在家裡製造各種噪音和瑣事。
生產抗抑鬱藥物由此而成為一個規模驚人的產業,雖然藥物本身不能解決人們生活中的悲喜,甚至不能阻止有的人通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結束痛苦,但是,至少有另外幾十萬人在這項產業中獲得了穩定的工作,有條件結婚買房,繳納按揭,生兒育女。
辦完大殮的第二天,他沒有把家裡的毛巾全部換掉。兩年過去了,他依然在用這些粗糙陳舊的布片。他打開廚房灶頭下面的柜子,裏面塞著足足七個還沒拆封的菲仕樂,這一回,他沒有打算再說給別人聽。
日子一長,他感覺頭腦昏沉,憊怠低落,有一陣,連早上勉強走出門去上班都難。他明白鎮靜劑過量會導致抑鬱的癥狀,於是他又必須多依賴一種白色的藥片了。他開始服用左洛復,結果口乾,焦躁,疲倦,心慌,毫無食慾。
茶色玻璃的藥品大包裝廣口瓶。
「你跟盧天嵐過不去是你們之間的事情,你為什麼要處心積慮,跟全世界需要這種葯的病人過不去呢?」我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氣咻咻的。
徐晨冷笑著說:「小姑娘,你有沒有想過,這說明你們公司對『愛得康』的藥效也不敢確定。所以盧天嵐寧願承擔應訴的壓力,也要保證這種藥品有一紙實驗數據,來印證它宣傳的神話。」
他同樣害怕每次上完廁所,伸手觸到那根抽馬桶的繩子,他拉過千百次的。那是一根粉紅色的塑料繩,他忍不住疑惑,她是怎樣研究了水箱的結構之後,巧妙地拴上去的。
對於藥劑科主任而言,精|神|葯|品的處方不成問題。他總是惡狠狠地一次弄來六到八盒,還沒吃完就又去開,囤積起來,如果床頭櫃里的藥片見少,他會緊張、恐慌,整夜不安,吃到四片以上都睡不著,很快,吃到八片都毫無感覺。他記起,她在癌症治療期間也用過鎮靜劑,比阿普唑侖藥效更強的某種,好像叫氯硝西泮,他弄到了一瓶一百片裝的,據說這些能麻翻一整頭大象。
可是,當九_九_藏_書他在水池裡洗某個杯子的時候,忽然間,他會意識到,她曾不下一千次用這個杯子給他泡茶,綠茶、鐵觀音,什麼適合不適合久泡的,都用這個杯子。她好像特別喜歡這個燒制著藍紅相間「福壽」字樣的蓋杯,沏畢,放在他手邊的茶几上時,還會咕噥著特意擺擺好,欣賞一下,似乎也希望他能讚賞她這點小小的情致。他總是厭煩地揮著手指,希望她早點從他面前離開,別擋了他的光。
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了他的電腦屏幕,股票的窗口打開著,還有一個窗口最小化,縮在屏幕下方的邊欄里,顯示文字為:「就是想讓你……」我捉起滑鼠飛快地點開那個窗口,正是我熟悉的論壇,頁面停留在花語的帖子上,第七十四樓在屏幕三分之二以上的最顯眼處:
是她毀了他的生活,他現在更加肯定了這一點,只是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幾乎想不起來了。她是一個模糊的表情,一陣陣聽覺以外的絮語,一張五官不甚明晰的面孔,拖鞋底拖沓著地面四處移動的聲響。有時候他逼迫自己去追憶她具體的容貌,僅僅為了確定,她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個人物。然而越是使勁去回想,她的臉越是如一陣手指間的煙霧,抓不住,反而散了,於是他走到她的黑框相片前,這下他就更想不起什麼了。那張相片如此陌生,彷彿就是為了讓死者的面孔徹底消失在這個世間,特意製造混淆的一個陰謀。
「我沒有。」徐晨的聲音虛弱卻平穩,現在他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了,這讓我想到,如果他早些向別人傾訴這些囤積已久的痛苦,也許他也不用囤積藥片過活。不過,誰會傾聽呢,在他做出瘋狂的事情之前?
我相信這個理由,但是我不相信徐晨沒有拿競爭公司的錢。就像我相信,他把藥品換成安慰劑有更重要的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這個癮君子沒有嘗試過「愛得康」,並且懷著私自佔有這些實驗藥品的念頭。
有一天凌晨,他拉開另一側床頭櫃的抽屜,發現裏面還剩了半板過期的阿普唑侖,這起碼擱了三年了。發現胃癌前,她常年靠吃安眠藥入睡,他對她這個怪癖非常不以為然。現在他幾乎懷著獲救的欣慰攥著鋁箔的一角。
「你回去告訴嵐嵐,說她徐叔叔不怕你們告發他,他就是不願意給『愛得康』操作什麼百分百勝出的實驗。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能看見『愛得康』認證失敗,他都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碰碰運氣。」說到這裏,他原本沙啞的聲音變尖了,聽起來像是鋼筆劃在玻璃上。
追悼會後,兒子建議過,讓他過去跟他們三口一起住。別家的生活,他無心參与,況且實在太遠了,沒法上班也未必習慣。他最希望的是兒子回家來跟他一起住,但他知道這不可能。
「現在根本還沒有病人試過『愛得康』,你怎麼知道它不是一種特效藥?」我的心裏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種無名的憤懣,這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經有整整五年睡在四面通風的房間里,我的心空空蕩蕩,對世間所有的快樂麻木不仁。如果頭疼,我可以吃散利痛,可是精神上綿延不止的疼痛我無法可想,有時候我恨不得用一枚刀片插|進自己的咽喉,在下一秒停止這種疼痛。
一天夜裡,他給自己推了一針氯硝西泮,然後深呼吸,等待睡眠的黑暗暫時將他覆蓋。就在大腦沉入麻木的前一刻,猛然間,他經歷了一個極其清明的瞬間,他終於聽清了妻子說過的一句話,她對他說了不下幾十遍的一句話。
我的腦袋頓時嗡的一聲響。徐晨正蹲在窗邊的箱子邊,從裏面挖出一個禮品袋,現在他站起身,扭轉頭,眼睛血紅地看著我,面頰微微抽|動著。
「我沒有!」他重複了一遍,右手揪著胸口的襯衣,布滿血絲的眼睛兇狠地瞪著我,瞪得我身體往後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