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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一節

第十一章

第一節

「他們都不是兇手。」王小山說。他上午打過一個電話給我,就是為了這個事情。
六樓,韓楓正急匆匆地走出來,他矮小的女助理跟在後面,一路小跑。
掛上電話,還來不及點開比爾的對話框,分機電話又響了。是孟雨,他已經抵達華行大廈,在四樓等我。四樓是帕羅葯業的公共會議室和培訓中心,培訓中心也有一間孟雨的簡易辦公室,他過來搞培訓,或者每周過來開會後處理工作用的。
「兇手現在都離我遠著呢。」於是我告訴他,何櫻剛才已經請假回家去了,徐晨騙我去瑞安醫院,我沒上這個圈套。
比爾的對話框在不停閃動。
正是上午十點十五分,何櫻姐從後面趕上了我,和我一起乘觀光梯上樓,她在電梯里絮絮叨叨地對我說:「游游,待會兒你替我去一次分局好嗎?星期五他們叫我過去,我把心血管藥品事業部的一套合同掉在那裡了,就在那個粉紅色的文件袋裡。哎,我今天忙死了。對啦,那輛三菱SUV還沒修好,正好老闆的路虎今天不用,我幫你調來了,讓你過過癮……」
七樓,移植和中樞神經藥品事業部,今天下午顯得有些冷清。前台小姐一個人對著電腦眼睛發直,不是在看網路電視,就是在淘寶。
「什麼事,能在電話里說嗎?」我想我當然不能過去送死。
我在驚訝中還來不及判斷髮生了什麼,只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雙手抓住欄杆,因為前方畢竟是大樓的一部分,而背後卻是大樓以外毫無支撐的風景。有一瞬間,我的身軀彷彿被用力按向腳背,少頃我才意識到,這是電梯陡然改變了運轉方向,開始飛快地上升。七樓、八樓,就像電影畫面迅速在回放,由快至慢,到了一個奇妙的定格。
「你的推理還是很出色的,其實我們也早就把他們列入了有待排除嫌疑的名單,你沒有讓我們瞎忙活。」王小山還老氣橫秋地補充了一句,「別泄氣,排除本身就是工作的進展嘛!」
盧天嵐今天回頭率https://read•99csw•com很高,藏青色露臂針織上衣,白底圓點的及膝裙,筆直的長發高高束成馬尾,看上去特別年輕精神。
我謹小慎微,走路的時候看一眼地上,看一眼天上,唯恐有高空墜物。不開車,這是肯定的。不喝茶,不吃別人給的零食。大多數時候,我保持臀部在椅子上不動。這樣平安地度過一天,我想不難吧?
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後的半天,他是我唯一想要再親近的人。他此刻說的「擔心」,又是我此刻最需要的安慰,雖然他還不知道我的險境。
我走到門口,看見對話框又閃了幾閃,不知道他又說了什麼。不能再耽誤了,我忍住繼續談情說愛的念頭,抱著文件大踏步邁入走廊。
觀光梯來得有點慢,透過兩道有著美麗圖案的紫銅柵欄,我望見陽光凌空傾瀉,照耀著腳下浩瀚的樓宇街道,雨季中一個難得晴好的下午,也許只能維持兩三個小時。但我的心情因此又明朗起來。
七樓,前台小姐抬起眼鏡,用紙巾抹眼淚,眼睛還直直地瞪著電腦屏幕,想是一部韓劇。
出神了一會兒,轉過身時,電梯已到了九樓的門庭,大江集成電路株式會社。一個中年瘦男人斜背著皮包,兩手抱著一個白色紙盒走出來,徑直走到電梯前,背對前台小姐。視線從高處下降的過程,可以看見紙盒裡胡亂堆著單柄陶瓷杯、雜誌、抽拉式紙巾盒、眼藥水和鋼筆。
比爾的顧客顯然選錯了日子,我不知道她們的頭髮都被弄成什麼樣子了,總之,我和比爾在MSN上黏黏糊糊地一直在說話,這頭做事,那頭沒閑著敲鍵盤。
十一點零九分,比爾在MSN上主動送上「愛心」圖案一枚,肉麻的。
電梯開門的時候,我特地挽著她並排走出去。
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腰倒是挺軟的。」
然後他就開始挺啰唆地表白:「昨天是我不好。其實我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別去惹兇手了。我這是擔心你再出什麼意外。read.99csw.com唉。」
就在此刻,我忽然感到四周響起了機械的轟鳴聲,伴隨著我腳下劇烈的震動,彷彿我不是身處這個世界最美麗的包廂里,其實身在一頭鋼鐵巨獸的嘴裏,它忽然醒來,要將我吞噬似的。
「還生氣呢?」這話顯然是求和的意思。
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
我不是泄氣。他們不是兇手,我很欣慰,可是不知怎的,更真切的感覺卻是悲哀,就像這雨季陰霾的冷雨,脹鼓鼓地塞滿了我的胸膛。我看了何櫻的帖子,聽了徐晨的傾訴,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們。但原來了解越多,誤解越大。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恐怕原本就是一個欲近愈遠的笑話。
六月二十八日周一,何櫻姐照例準時抵達一九〇六,用廢報紙把玻璃窗擦了一遍。我主動給她泡茶,希望她能因此大發慈悲。
他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再出聲的時候,聲調有點不高興的樣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他最後補充了一句:「跟案子、和你看見過的那個論壇有關係。」電話掛了,留下一串忙音。
我滿心甜蜜,忽然覺得今天就要被謀殺的這回事,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就像小時候生病發高燒,有媽媽燉雞蛋湯,手放在我的額頭上,緊張地端詳我,這個時候,就連頭暈頭疼的感覺也這麼好,恨不得天天都有這麼好的運氣可以生病。
二樓,一樓,我望著大堂和遠處魅影髮廊的玻璃門也升了上去,我正沉入地底下,像一口棺材被葬入泥土,一個最可怕的四面封閉的盒子。我拚命喘息,想要大聲喊叫,我聽到無數腳步聲慌亂踩踏在我的頭頂上,黑暗湧上來,及胸,及頸,淹沒了我的頭頂,直至封死了我頭頂唯一光亮的空隙。我失去了知覺。
我轉身朝向城市風景的方向,陽光和欄杆優美的線條從我身上、臉上流過,樹的海、參差的樓在腳下溫柔地接近我。我覺得我就像一隻鳥,正緩慢滑翔在這六月將盡的空氣中。
我給比爾敲了一句:「我要去四樓https://read.99csw•com開會了,你等我下班。」
於是我故意端起架子,簡約地回答了一個字:「嗯」。
五月十五日周六,徐晨在嘉定的兒子家。他害怕一個人在家裡過周末和雙休,一般都是周五晚飯後坐車去嘉定,周日晚上回來。六月一日雖然不是雙休,卻是兒童節。徐晨曾經答應孫子陪他過節,帶他去公園玩,沒想到六月一日有太多工作安排,走不開。他就請了第二天的假,當天晚上下班后就坐車去看孫子,六月三日一早才回來,直接到醫院上班。這一切也已經跟郊區大巴的司售人員,以及徐晨兒子的鄰居們確證過了。
十點三十分左右,徐晨給我打了個電話,希望我過去談談。他說:「剛才王警官來找過我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方便跟他說,我想告訴你,只跟你說。」
「我不喜歡,輕浮!」
「你裝個攝像頭吧,以後視頻聊。」比爾提了個這麼庸俗的建議。
我下意識地往後一仰,腰仰了四十五度,就像《黑客帝國》里的尼奧躲開一顆子彈似的。
孟玉珍電梯出事的那個時間,何櫻確實是直接從安全梯下樓,走了兩層,從十九樓走到十七樓,然後轉乘了觀光梯右側的那架客梯,直接下到六樓。警方根據何櫻的證詞,已經在那架客梯的錄像記錄上找到了她的身影,而且錄像上有時間碼,這樣推算,她絕對不可能有登上樓頂的作案時間。
「還疼。」我尷尬地笑笑。
王小山在電話里囑咐我:「兇手可能還在你身邊,你自己當心,我處理完手裡的事情就去你公司。」
這個世界彷彿電影一幀幀的畫面,正在劃過我的眼前。
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何櫻整理乾淨桌面,挎上手袋,說是已經請了假,孟玉珍的大殮還有些事情要準備,下班前就不回來了。又說,待會兒下午孟雨會過來這邊,跟盧天嵐和我一起開會討論如何處理徐晨的事,以及實驗下一步怎麼辦。我嗯啊應著,看著她笑著揮手走出去,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我不由得read•99csw•com心裏一陣輕鬆。
「跟兇手搏鬥過了嗎?」
「游游,你的腦袋沒事了吧?」她笑吟吟地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紗布拆掉了,痂還在。
「要是我被兇手殺掉了,你會怎麼辦?」我一臉喜色地敲回去這行字。
走進電梯,面向門庭的方向,按下防銅面板上的四樓和關門鍵,兩道鏤空的電梯門在我面前緩慢地合上,廂體優雅地下沉,這一刻,我忽然看見走廊的深處有什麼細小的亮光一閃,螢火蟲一般,這讓我想起那個凌晨,比爾第一次將我攬入懷中,球鞋刷一般的鬍子扎著我的額頭。我莞爾笑了,十九樓已經消失在我的頭頂上。
電腦屏幕右下方顯示,下午一點五十九分。
手機鈴聲大作,我眼睛還在電腦屏幕上,手已經準確地摸到了接聽鍵,捉起來,貼在耳邊。王小山在那頭抱怨:「喂,你搞什麼,剛才打你電話也不接,你還活著呀?」
五樓,人群聚集在門庭這裏,有人好像指著我的方向在說什麼。
我連忙擺手打斷她:「我這眼睛還不行,這會兒看東西都重影的。」我騰出一隻手放在自己眼前,「這手看起來就有兩三個。」
我說不出更肉麻的話了,只能滿懷誠意地告訴他:「公司里不方便吧。家裡那台手提電腦帶了個內置的,以前沒用過。」
「我就是想每時每刻看著你,放心一點。」比爾以前不像是這麼會說甜言蜜語的人哪,弄得我臉上發熱。
「不會的。我不會讓她殺了你。我會保護你的。」他分三行果斷地發來了這三句話。
「健在。」我樂了。
「盧總讓你動作快點,她馬上就到。我正叫人開一間小會議室出來,四〇四或者四〇六,你下來了到那裡找我。」他乾脆地掛上電話,弄得我也覺得自己應該乾脆地站起來。
隨後我開始下墜,由慢及快,宛如從世界的最高處舒展地墜落下去。
四樓,三樓,我劃過這個世界,像一顆被拋離軌道的石子那樣,不由自主地離開。我不知道我將去往哪裡,有多遠,有多深,我只覺得欄杆硌得我read.99csw•com的手心疼痛不已。
我心道,你假模假式個啥呀,我在家的時候,你想看我還用得著攝像頭嗎?
「噢,那我過去幫你調好。」
我想過,如果能整天膩在她身邊,就一定安全了。早上的例會剛結束,我就尾隨在她身邊,急著要向她彙報周五跟徐晨談判的結果,她沒甩我,一貫很酷的那副模樣,扔了句:「我很忙,晚些我找你。」高跟鞋輕點地面,風一般地走進了客梯里,我只好怏怏地留在電梯門外,看著門合上,電梯的顯示燈從四樓一路變換至十九樓。
八樓,博雅公關,無數張笑臉的照片組成的正面燈箱幕牆。一對年輕的男女同事正在等電梯,男孩正用一隻綠色運動鞋的鞋尖磨著地,女孩低頭髮簡訊,偶爾抬眼瞟他一眼,看他們倆的神情,多半一進電梯,就會毫無顧忌地手拉手。
博雅公關的笑容幕牆。那對年輕的情侶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滿臉詫異,但是他們有更緊要的事情要做,他們走進隔壁的客梯,走出我的視野,手手相握。
「好的。自己當心點。」他敲了兩行過來,居然還有第三行,他戀戀不捨地獻了一朵「玫瑰花」的圖案。看來懶人也有纏綿的時候。
我思忖著,這樣一來,我只要保證下午躲在這幢大廈里,不出門,至少下班之前應該是安全的了吧。下班以後呢,才不要像王小山說的那樣,他接我去警局通宵打牌什麼的。我可以到樓下陪比爾剪頭髮,然後一起回家。到家了我再告訴他兇手的謀殺預告也不遲。
我忽然感動起來了,非常感動。因為兇手宣布今天要處死我,可能就是在下一分鐘。我在電話里拒絕了王小山「保護」我的建議,我裝著不以為然,蔑視威脅,看上去比兇手更成竹在胸。其實驕傲有什麼用呢,我不僅害怕,害怕得有些神經質,而且滿懷感傷,當我可能就要告別這個世界,我發現,「就算下一分鐘死去也沒什麼關係」,這已經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從我站在樓頂的貨梯門口緊張等待的那個凌晨起,就有人在我心裏放進了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