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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節

第十一章

第二節

現在該怎麼辦呢?徐晨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了,等待無期,兇手卻時刻蟄伏在我身邊,等著要我的小命,他顯然知道我的一切,我摸不到一分一毫的線索。現在我真是後悔六月二十八日沒有去徐晨的辦公室,不然,我不但能再見他一面,能恰好逃脫兇手的設計,而且沒準現在已經順藤而去,將兇手抓獲歸案了也說不定。
我搜索「蘇亞」,兇手沒有發新的帖子。
這個世界上最耗費資源的就是人與人的相處,必須在心理上依賴另一些人,所以必須不停承受他人感情上的勒索,疲憊不堪,感覺自己軟弱無力,違背心愿變成他人手中的玩偶。我深受其害,我厭惡現在的自己。
我在服用抗抑鬱葯,「14365」卻沒有,它正在試用心血管藥物的半成品。奇怪,它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說真的,我正在羡慕它。
我想到了還留在卧室里的兩個大藥瓶,縮在寫字檯右側的下櫃里,一千多顆蓮紅色的細小藥丸躺在茶色玻璃的瓶壁內。這原來不是什麼效果不明的抗抑鬱葯,而是能改變世界的發明,這種葯竟然能治愈人類「孤獨」的頑疾,這實在是比一九二八年九月亞歷山大·弗萊明發現盤尼西林的事件更加偉大!
沒有跟帖,或者偶爾瀏覽過這個帖子的,也以為這不過是一種囈語吧。
「也就是,從此瘋了。」我靠在病床上聳了聳肩,替他說完。
然而「14365」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好像這個散發著霉味的朝北房間是個漂亮的樂園,它的籠子是環球旅行途中的五星酒店。它每頓胃口驚人,睡著的時候像一塊石頭,把它從籠子里拿出來它都不醒。它精神奕奕,快樂非常,好像每件事都有趣極了,包括被打針、被抽血。
不論是出於什麼念頭,他都是因為對這種藥品感興趣而瀏覽這個論壇的,為了了解更多的秘密和進展,發明者的帖子是最好的信息源,也就是說,他看得最多的一定是「千夏」的帖子,甚至可能不厭其煩地把他的帖子都細看了一遍。
老鼠先生成了實驗室的活寶,我的學生們都很喜歡它。不過看起來「14365」並不領情。他們逗它,它並不會更高興。他們不來的時候,它也依然自己蹦跳撒歡。
看到這三個帖子的時候,他和我一樣,也將這些外人看起來如同白日夢一般的言語,跟現實中的事件對應起來了。因為他搜索「抗抑鬱葯」這類的詞,必定是近兩年內,他開始遭受抑鬱症折磨的事情。在這段時間里,「愛得康」已經在一期或二期的實驗階段,帕羅葯業開始四處活動,打點SFDA的官員,當然也知會了徐晨這位老朋友,讓他幫助孟雨安排好藥品的三期實驗。
他不高興了,在電話那邊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跟案子、和你看見過的那個論壇read•99csw•com有關係。」
現在,「14365」正在試圖打破這個規律。當它開始吃飯,周圍陸續有動靜跟上時,它會故意停下來,在籠子里跳躍,攀住籠子頂上的鐵絲將身體凌空蕩起來。它故意做一些鄰居們跟不上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是它故意在擺脫它們,或者這隻是它開始全然地我行我素,對同伴的感受不再有任何本能的顧忌。
我不是貪圖薪水,我只想早日開始這個偉大的項目,不能再等。
說到這裏,他眯縫著瞌睡眼笑了笑,抬起手撓撓眉毛。
不僅是我,我相信這種化學物質將引領整個人類走向一個新的世界,擺脫關係的桎梏之後,人們將有數十倍于以往的精力投入工作,科學昌盛,文明突飛猛進。最重要的是,人將從此不會再有感情的痛苦了,無論是痛失摯愛,還是受到各種感情的要挾,它們都將作為同一種疾病被治愈,這將是人類醫學史,不,整個人類歷史中最宏偉的里程碑——後人在觀看前人的戲劇時將極度困惑不解,不理解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什麼要殺死自己,更不理解哈姆雷特為什麼猶豫不決,奧賽羅為什麼懊悔悲泣。
漸漸回憶起之前漫長的黑暗,夢見自己走在人流擁擠的鬧市中央,周圍都是陌生人,不知往哪裡去。猛然望見「檸檬」的側臉,就在五十米開外,在無數張面孔和後腦勺的阻隔中。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瘋了般往他那裡拔足奔去,這陌生世界我唯一的家,近在眼前,卻總如樹葉間的一道光芒,轉眼無影無蹤。我望定他的後腦勺,不顧一切奔去,我感到不斷有人撞到我的身上,試圖抓住我,阻攔我。天色陰霾,空氣沉重。我周身疼痛,在掙扎中氣力漸失,我已經來到他的背後了,就差一步,我就能觸到他的手掌。「檸檬」,你回頭看看我,我在心裏大叫。我被按倒在地上,下巴扣在冰涼的地面上,我眼睜睜看著他毫不知情地隨著人流走遠。
發帖時間是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零五分,「千夏」給這個帖子起名叫作「我的天使,我已著手建造這座聖殿,只為你能看見」。
真不敢相信,現在,這把鑰匙就在我的手中。
「又是有人把觀光梯樓頂的電閘關了,」他東張西望地岔開話題,「兇手很狡猾,大廈里的人太多了,要——盤查顯然是不可能的。你待會兒好好回憶一下,有哪幾個人知道你那段時間在電梯里。」
在這個角落,老鼠們的行動開始失去彼此的對應性。「14364」、「14367」、「14368」、「14372」變得更加抑鬱,「14365」則歡樂依然。
回到上一個頁面,第二行搜索結果是「……那將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抗抑鬱葯,不,用抗抑鬱葯這個定義太狹隘了read.99csw.com……」,也是「千夏」的帖子,獨立的另一個,標題依然是數字,「14364、14367、14368、14372」,發帖時間是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十二分。
再次睜開眼睛時,天空是青藍色的,細密的雨絲在晨光中閃閃發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潮濕的空氣通過鼻腔,進入乾燥收縮的肺。窗開著,外面的空氣真好——我還聞到了消毒藥水的氣味。
如果我瘋了……我想,這就是兇手想要達到的最好效果了。
這樣說來,他一定是非常熟悉我的人,也非常熟悉這幢大廈,還知道我當天下午的工作軌跡。我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離我實在太近了。
「14340」到「14380」是上個月送到的,它們不愛動,食慾差,精神狀態比前一批還要委頓。能怎麼要求它們呢?生來就在籠子里,整天被喂葯打針。
內置式攝像頭顯然已經設置好了,登錄無線網路,打開MSN,就自動出現了視頻對話的提示。比爾顯示離線,我敲了幾行字過去,他也沒反應。
為什麼我竟懦弱到被迫放棄我愛的人,去娶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過一種讓我母親覺得「放心」的生活,真是笑話。我真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笑話!沒有一種抗抑鬱葯可以治愈我的愚蠢,除了「14365」。
徐晨當初搜索「抗抑鬱葯」,眾多搜索結果中同時出現了「千夏」的三個帖子,他第一次看到的內容,應該與我現在看到的一致。
然後我又不由自主地登上了無涯網,點擊黑天使圖標,進入了「就是想讓你知道」論壇,好像一個遠行已久的旅人,又回到自己熟悉的街區,回到了兇手的身旁。
她用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徵詢我接下來還有什麼要對藥理中心的人說。我被突如其來的消息弄懵了。於是她挪開目光,掛起微笑,口齒伶俐地對著話筒說道:「如果徐主任哪天正好過來了,麻煩你給他帶一個信,就說住院部六病區的一個女病人有事情找他,挺急的。六病區,三號病房,三一四床位的。好,謝謝。掛了。」再回頭對我一笑。自從確定我已經神志正常以後,她對我的態度好多了。
我飛快地打開了第三個搜索結果。
他今天的眼圈可真夠黑的,嗓子也啞著,不知道又在忙什麼新案子,累成這樣。
我停在這個頁面上,這一刻,「千夏」的喃喃自語和我知道的現實事件漸漸對應起來,令我感到極度震驚。
這句話忽然點醒了我。
「你那個坐在樓梯上扮鬼嚇人的朋友,他給你送來了一個東西。」
我盤腿坐在床上,抱著電腦,閉起眼睛,仔細回想。
「跟案子、和你看見過的那個論壇有關係。」
第一行顯示的是「……我在服用抗抑鬱葯,『14365』沒有……」,點開,是一https://read.99csw.com個獨立的帖子,打了一行數字「14365」作為標題,發帖人是「千夏」,論壇的斑竹。
你最後記得的事情是什麼?
兇手早就知道我有幽閉恐懼症,他知道電梯斷電,對別人來說不過虛驚一場,只有對我,才是一種強烈的精神打擊。他知道我只能乘坐觀光電梯,他還知道,觀光電梯斷電之後的軌跡,最後停到地下室,這個時候,一個四面開放的電梯就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盒子,還是在黑暗中。
論壇內搜索,我輸入「葯」,出現了六百七十一個搜索結果,諸如「你不要誤會,他只是我寂寞時候的葯」、「沒想到你故意給我吃藥」、「老話說得對,心病還需心藥醫」亂七八糟一大堆。
現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紀的哪一年?哪個月份?
我趕緊乖乖點頭,對著他努力綳出的一臉嚴肅和威嚴。他似乎很想打一個哈欠,忍住了,匆匆總結道:「還好這次兇手失誤了,沒夾住你。」
界面重新整理過了,桌面上滿噹噹的圖標被清理至十五個,文件歸在文件夾里,體貼地沒有移位。多了一個文件夾,名稱是「Songs Without Words」,Mendelssohn的作品,Daniel Barenboim演奏,也許是想到這裡是病房,他還在電腦包里放了一副耳機,這麼細緻入微的男人真是極品。點開,讓人很放鬆的鋼琴曲,需要耐心去欣賞,不到兩分鐘,我就摘下耳機。
手提電腦,我卧室里的那台。
看完這些,我不得不又倒回去繼續思考,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徐晨究竟想告訴我什麼呢?他一定是在論壇里發現了什麼,但絕對不僅是這些內容。
剛看前面幾行的時候,我還在心裏暗笑,斑竹真是太有才了,不但建這麼個名字古怪的論壇,還能寫故事給小孩子看。讀到後面,我才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個寂寞傢伙的白日夢,「千夏」可能是我認識的某個人。所以我特別留意了發帖的時間,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七日下午一點四十分。
事實上,它誰都不需要。
護士長幫我撥了分機到徐晨的辦公室,沒人接聽。在我急躁的堅持下,她又幫我撥通了門診大樓十七層臨床藥理中心的分機,顯然是打通了。她歪頭夾著電話,向我複述電話那頭的消息,徐晨已經被暫時停職了,正在接受醫院和衛生局醫政處的調查,所以近日不會來上班。
這個離我近在咫尺的隱形人,我究竟可以從哪裡發現他更多的線索呢?
整整兩年,項目計劃書被校方退回來七次。說什麼研究抗抑鬱葯是不務正業,治療正經疾病的葯將來才能列入科研成果。CNS藥物在全球醫藥市場的總銷售額已經將近九百億美元了,中國高校領導的思想還這麼僵化,真是笑話。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徐九-九-藏-書晨在論壇上看到過其他可疑的線索,他認為和兇案休戚相關,因為僅限於自己的設想,所以他沒有跟並不熟悉的王小山提起,而決定跟我這個曾耐心傾聽過他的人說。
「14364」、「14367」、「14368」、「14372」是「14365」上下左右的鄰居。以前,這些老鼠偶爾隔著籠子的鐵絲喁喁交談,更多的時候,它們用活動彼此影響,一隻老鼠開始緩緩在籠子里散步,同時有六七隻都會開始散步,說不清是誰影響了誰,進食也是如此。所以把籠子放在一起比分開放好,它們會更振作一些。
你聽過老鼠哼歌嗎?
我想起六月二十八日我被兇手追殺的那一天,上午十點三十分左右,徐晨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去瑞安醫院一次。他說王警官剛找他談過,他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方便跟他說,想跟我說。按這個邏輯,他想告訴我的,一定是件與兇案有重大關聯的事情。
當時我以為他就是兇手,想要誘殺我,所以我推搪不去。
於是,我把它單獨提到我的辦公桌上,我每天看著它,它毫不畏懼這裏的空曠無依,它弱小的身軀看起來就像一個君王。我讚歎它的強大,不是老鼠先生,而是它體內化學分子式的一部分,如果能提純配伍成為一種葯,那將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抗抑鬱葯,不,用抗抑鬱葯這個定義太狹隘了,它將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讓虛弱的人類第一次可以不需要他人而獲得快樂、安全感和完整固定的自我意識!人類將可以成為一個個單獨、強大的人,而不是擠成一團的蟲子們。
有一天,他無意中讀到了兇案的線索,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很快跳過,接著瀏覽自己更感興趣的內容。直到六月二十八日上午,王小山一身警服地去找他,把他當嫌疑人一樣詢問,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帖子曾經提到過的,某個人,或是某個目擊的片段。
她這麼問我,就好像我是一個白痴似的。盤問過我,一隊人就浩浩蕩蕩移步隔壁的幾張病床。十五分鐘之後,查房結束,病房裡只剩下其他病人、我和王小山。
我輸入「抗抑鬱葯」,這一回,只有三個結果。
王小山從病床邊的椅子上站起來,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我該去上班了,還得回家換衣服。」他穿著寬鬆款的牛仔褲,一件印著世博標誌的白恤衫,有點緊,讓平時看上去頗瘦的他顯出結實的肌肉。他從椅背上拿起外套搭在肩上,紫藍色的連帽厚絨衣,這天氣要用上這樣的外套,除非他是在病房裡過的夜。
兇手真的是想通過電梯殺死我嗎?即便夾住我也未必能殺死我,孟玉珍只是恰巧心臟病發而已,身體上不過一些擦傷。難道兇手以為,我會失手掉到電梯的夾縫中去,被電梯碾死嗎?又或者,他的本意就是把我關進電梯,沉入地下室。九-九-藏-書
徐晨除了最後一次打電話找我,他還在什麼時候說起過有關論壇的事情呢?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他離開辦公桌,為我找一個袋子裝藥瓶,我在他的電腦屏幕上意外發現了論壇的窗口。當時他是這麼解釋的:「噢,這個論壇啊,有個人在上面談過關於抗抑鬱葯的事情,我無意中搜到的,論壇不錯,看看解悶……」
「覺得怎麼樣?」床頭站著一個中年女醫生,她的身後還跟著六七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好像就是為了參觀我而來。
我坐在白色的被單中間,神情茫然地看著他,我是在想,他走了以後,我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呢。我這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麼害怕孤單。他笑了笑,身體已經繞過病床走出去了,肩膀轉回來指了指我的床頭櫃,這讓他看起來顯得特別不情不願:
我激動地跳下床,立刻就有兩個護士跑過來按住我,另一個護士按了鈴。我連忙大叫:「別給我打針,我很清醒,我只是要去打個電話!」
今天我終於開始著手實現這個宏偉的志願,在我堪稱豪華的新實驗室里。
我不理解它的這份高興從何而來,在這個實驗室的籠子里。我只知道誰在這裏待久了,曬不到太陽,少人交流,活動受限,加上實驗的壓力,都會漸漸患上輕度的抑鬱症。人和老鼠都一樣。
當三個帖子與現實聯繫在一起,徐晨的驚喜可想而知。一開始他只是想治愈自己,他對這種新葯充滿了期待,他甚至慶幸地想,自己一定可以獲得最早一批新葯樣品。之後,他想到了兒子一家的生計,想到了這種葯對於整個現有產業造成的災難。
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我醒來過好幾次,每次都非常激動,跳下床,在病房裡飛奔,按都按不住,並且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誰。每次只能用鎮靜針劑讓我重新入睡。醫生甚至懷疑過,我有可能從此沒法再恢復正常的思維,也就是……
徐晨出事了,不知道是自己不小心暴露,還是盧天嵐去告發的。我忍不住傷感,為這個曾經跟我傾訴了一個下午的孤獨的人。他曾經如此信賴我,把兩瓶「愛得康」交給我保管,想要把他發現的兇案秘密告訴我,結果我卻自作聰明地以為那是一個圈套。
「14365」成天發出抑揚頓挫的叫聲,像只小鳥似的。有時候我把它捏在手裡,它還在起勁地哼著,我能摸到它小小肚子的振動,奇妙極了,我確定那是一首歌。
他告訴我,今天不是六月二十八日,而是六月三十日,目前也不是傍晚,而是早晨八點十五分。我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天兩夜了。準確地說,是神志不清。
在公司董事會面前,我對這種藥品的描述是,普通藥品只能治愈人的身體,這種葯卻能徹底治愈人的心,在人類相互折磨的廢墟上重建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它將是葯中之葯。
最近,我常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