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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三節

第十三章

第三節

「愛得康」畢竟是孟雨多年的心血。二〇〇八年九月,他已經意識到這種藥物的可怕,並決定設法在某個實驗環節中止它,這個計劃卻一天天拖延下去,每一天他都對自己說,明天吧,明天也不晚,反正它還沒有到大批量生產的階段。
他一度想讓自己相信,那個死去的孕婦只是同名同姓,他深愛的任錦然還生活在某個地方,與他心中的幻影遙相呼應,賦予他生存的意義。他甚至慶幸那天下午任錦然沒有赴約,讓他沒有機會與她相認。
然而將近四周過去了,這四周,宛如長過他之前的半生,他差點經歷了新葯實驗的徹底失敗,他親手觸摸到了孟玉珍的屍體,把她翻過來,探測她沉寂的鼻息。忽然間,他非常想與任錦然見一面,不是他宮殿中的那個,他已經厭倦了跟自己的幻象做遊戲,他想看一看真實世界中的任錦然,曾與自己漫步在校園裡,手牽手,肌膚相親,與他也共同孕育過一個胚胎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我們認識的任錦然了,她是一個挑食的孩子,只挑讓她歡喜的來嘗,稍不如意,就推開盤子。既然很快要死,她不願意接受即將到來的痛苦,甚至不願意在死亡逼近的恐懼中多耽誤一個晚上,一個噩夢連連的黑夜,有什麼意義呢?她早已沒有家人,也沒有愛人,確實沒有什麼需要安排與留言的,就像忽然決定動身去遠方,連夜出發,行李箱也不帶。
「那你自己來一趟,下午我剛好門診,不要太早,五點。」周穎是想,像這樣的情況,需要一個充裕的時段給病人緩衝,沒準她還會大哭大鬧什麼的。五點門診結束前,一個病人接一個病人,還是把她排在最後比較合適。
直到此時,我們才聽到整個病房的說話聲,堪稱喧嘩。病床上各聊各的天,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角空氣的凝固。王小山的兩隻手撐著窗檯,從他手背的骨節,可以看出他在默默用力。我九*九*藏*書在毯子下也是兩腳支著床板,就怕孟雨忽然發難,我們兩個就一起撲過去把他按到,以免他傷著這裏的人。
「沒問題的。」周穎說,「多少比你大十歲的都在生,你骨盆大,盡量順產。」
忽然,孟雨動彈了。他嘆了一口氣。只是嘆了一口氣。
第二階段是健康志願者實驗,他的葯還只在老鼠身上實驗過,他多麼希望看一看人類服用這種藥品之後的反應。當他把葯分發給第一批志願者的時候,他拿起藥瓶的手在不易覺察地顫動。只有十個人,他安慰自己,現在還只有十個人,即便他們變異成了某種擁有人類外貌的新物種,別人也看不出來,也不會影響整個人類的正常狀態。他發出的藥品只有這麼一些,吃完就沒有了,不會再蔓延。配方最後是可以銷毀的。
實驗第一周、第二周。那段日子他幾乎每夜都輾轉難眠,他有理由焦慮不安,興奮和恐懼,像是沸水和冰水同時兜頭澆下,日夜不息。
有一個問題,今晚王小山又問了一遍:「那天在星巴克,你等她等了一個小時,為什麼不打個手機給她?」
六月一日周二一早,護士就把二十二個病人的厚厚一沓化驗單送到醫生辦公室。周穎查房過後就開始翻閱,又總被另一些事情打斷。中午時分,她翻到了任錦然的B超單,不由吃了一驚。她放下飯盒,特地到對面大樓的B超室去了一次,詢問了當天做檢查的劉醫生。然後她匆忙回來,打電話到特需門診的護士台查到了任錦然的手機號碼,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當一個人發覺,他擁有了一種葯,這種葯可能會讓他擁有比上帝更大的權柄,他會極其迷戀這些蓮紅色的小東西,更何況,那是他親手創造的。他太想嘗試一下,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並不想真正地造就災難,他告訴自己,這隻是小範圍的實驗,無害的。他對自己說:「就read•99csw.com讓我再多實驗一個月吧,就一個月。」
他揉著眼睛,從窗台上跳下來,走到床頭櫃邊上,自己拿了一隻碗倒上湯,沒用湯勺,湊著碗邊就大口喝了起來。然後他又打開裝桂魚的飯盒,扔了一副筷子給我,卻搶在我前面先把魚肚檔夾去吃了。
「現在你們知道了,這種葯事實上什麼都不是。」
「愛得康」對這一批參加實驗的人員而言,甚至連抗抑鬱的效果也不甚明確,這一點,可能是因為第二階段實驗不是針對抑鬱症病人的緣故吧。
他孱弱的手沒有氣力殺死誰,或擁抱誰。恐怕最妥帖的用處,他自恃,也許還能幫忙何櫻送保溫壺或飯盒什麼的。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摸了摸窗台上的湯碗,涼了。他笨手笨腳端起來,倒進保溫壺,和壺裡的熱湯兌開,再把湯倒進碗里,遞給我說:「喝吧,別又涼了。」
我翻找出任錦然的B超報告單來看,左側卵巢佔位,盆腔內多處佔位,盆腔積液。按周穎的說法是,在這種嚴重的病情下還能懷孕,真是一個奇迹,但是病人的生存期只有三到六個月了,後期還會非常痛苦。
接到周穎的電話,任錦然的心裏有點亂,唯恐胎兒有什麼問題。四點三十分,門衛看見她出門。她把車開進醫院的停車場時才想起來,今天五點,她約了孟雨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見面。跟周主任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她急匆匆上樓,心想,見完醫生再趕過去也來得及,反正他習慣了她遲到,會至少等她半小時。
原來今天下午,孟雨去了國際婦嬰保健院。
我想起比爾曾給我列舉過的數據,我無言以對。幸好他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回應。
五月二十八日周五下午一點三十分,周穎第一次見到任錦然。其實周穎覺得孕期初檢的報告單出來前,沒有太多可診斷的,見個面,無非是為了多收一次挂號費。
「急著趕過來,我晚飯還沒吃https://read.99csw.com哪。都快餓暈了。」塞了一嘴吃的,他含混不清地說著。已經是晚上八點三十分了,不餓才怪。
說到這裏,他的額頭上皺起了一絲惱怒,其實我和王小山並沒有任何訕笑他的意思。
他在胸前交叉著手肘,語氣有點激烈:「我跟盧天嵐說了,這種葯什麼都不是,恐怕未必會比現在市面上的任何一種抗抑鬱葯有效。結果盧天嵐說,有多少效果沒關係,關鍵是現在我們有了一種新的概念,商品只要有概念就可以推廣。什麼研發、誕生、實驗、認證,本來就是一套表演,十九世紀以來,除了盤尼西林,誰能說哪種葯一定比哪種葯更有效嗎?誰又能說,哪種葯一定比安慰劑更有效嗎?」
他挪動雙腳像是要站起來,不過看到我們的架勢,他立刻伸出兩隻手,做出投降的手勢,表示他什麼都不打算干。他依然舉著一隻手,另一隻手伸到他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沓紙,示意我們拿過去看。
至此,他終於明白,他恐怕就跟他的藥丸一樣平庸可笑。他曾經以為,那些愛和恨在他心裏煥發的力量如此驚人,足以改變世界,其實就和孩子的遊戲一樣,是一些只存在於想象中的輕飄的打鬧。
推理完美結束。孟雨坐在椅子上,垂眼沉默,像是睡著了似的。
我接過碗,徵詢地看了王小山一眼。
說完之後,他捂著臉乾笑了兩聲,手掌拂過面孔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瞬間有點紅。
或者說,他忽然非常迫切地想感知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只有任錦然不是虛構的,才能證明他也是真實的。
按照孟雨的說法,六月一日傍晚四點五十八分到六點,他在星巴克枯等了整整一個小時,任錦然沒有出現,他悵然、疑惑,不知所措。
「我是單身的。周主任,有什麼事情嗎?」
孟雨告訴我們,迄今為止,無論是愛還是恨,他跟人相處的痛苦總是大於快樂,這讓他致力於研九_九_藏_書製「愛得康」,一種可以讓人類不再需要他人的存在,就能得到快樂的藥物。他確實曾經狂熱地投入研製工作,祈禱這種靈藥的誕生,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到,這種藥物事實上將改變人類的物種屬性,怎麼說呢,將會毀滅人類。
當然他已經無法看見任錦然了,她已經被火化了。但是應該還有一些痕迹,證明她曾經是存在過的。他想起她的病歷上寫著,她預約過五月二十八日的孕期初檢,國際婦嬰保健院特需門診。五月二十八日的時候,她還活著。五月三十日和三十一日,她還給他打電話來著。她應該依約去檢查了吧,化驗出報告單需要幾天的時間,也就是說,那些報告也許還在醫生那裡。
他發現這種藥品在老鼠身上的神奇效力,似乎並沒有顯現在人類身上。他們服用了八周「愛得康」,依然保持著的正常人際交往,家庭關係良好,愛情幸福。當他們談話時,他會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他們還會體貼地在一旁靜候,等待他神遊歸來,或者提醒他,他剛才講到哪裡了。這樣看起來,他似乎比他們更像是一個服用過這種藥物的人。
「請你愛人來一趟醫院。」
他低聲說:「如果真的是我殺了她們,那就好了。」
他打電話到特需門診,這種比普通門診收費高一倍半到兩倍的地方,服務態度一貫出奇的好,每個病人都會配備一個專家來跟蹤孕期情況,至少副主任級別的,主任收費更高些。負責任錦然的專家,是產科副主任周穎,四十三歲,捲髮在腦後扎一個馬尾,一米七二,產科的醫生總是個子高大些的在業務上佔優勢,她面色紅潤飽滿,說話乾脆,沒有多餘的語氣詞。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十七分,孟雨親手觸摸到了孟玉珍的屍體,當他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她的面貌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他說不清哪裡有變化,似乎是某種自小讓他厭惡的神情終於熄滅。於是他確定,她是真的死了。
九-九-藏-書一沓檢查報告單,血常規化驗及肝腎功能化驗、白帶化驗、宮頸刮片檢查、B超等,總共六十七張。任錦然的名字,檢查日期都是五月二十八日。我記得任錦然的病歷顯示,五月十八日,她曾去國際婦嬰保健院就診,獲知懷孕六周,並預約了五月二十八日特需門診的全套孕期初檢。
五月三十一日上午,護士本來應該把報告單給周穎送到病房,周穎每周二、五下午特需門診,上周共有五十三個病人,二十二個病人做過檢查,報告單周一出齊。結果護士忙得忘記了,直到化驗科下班才想起來。
我把報告單交給王小山,他看了一眼,撓撓頭,看著我。
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十分,在盧天嵐的電話里,他知道了任錦然的死訊。震驚、悲慟,覺得難以置信。可是,當天下午,在王小山的調查談話中,他聽到任錦然懷孕的消息。頓時,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和恥辱感佔據了他所有的念頭。
任錦然問了許多問題,看起來這個高齡產婦有些緊張。
「她要來總會來的。」這一回,孟雨在後面補充了幾句,「只要我不打電話問她,就不會立刻聽到她說,她不打算來了。我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等。」
他說:「換了以前,我一定會跟她好好爭論一番,可是我沒有,我意識到,我根本沒有什麼拯救人類或是毀滅人類的力量,我不是天才,我的手中也沒有上帝失落的權柄。」
這一刻,他既不悲傷,也不快樂,他抓著這副無用的軀殼,只覺得追悔莫及。他應該在她還能感覺恐懼的時候殺死她,他應該親手捏碎她怨氣衝天的靈魂,折斷她偏執的眼神。為什麼她竟然死了,在他還沒鼓起勇氣殺死她之前?她給了他這麼多痛苦,他還沒機會還給她呢!
她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要去見孟雨這回事。
他親自跟十個志願者一一談話,他審視他們,他總是忽然就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第三周評估,第四周,他困惑難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