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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一節

第十四章

第一節

比爾討厭醫院,討厭到連醫院的大門都不願進。他這個破毛病害得我每天夜半從病房逃出來,跟著他在這裏櫛風沐雨,像兩個瘋子一樣。
我不知道「李主任」是誰,我也不認識「李嘉文」,我的男朋友就是一個拿梳子和剪刀的,還嗜好上個論壇什麼的,網名「鴕鳥哥」,店裡的人叫他「比爾」。
徐晨整理好東西,把箱子撂在門診大樓的警衛室,就來了病房。恰好我出去見比爾,他等了頗長的時間,一直坐在這裏看報紙,看見我,他滿面笑容地站起來。
這個時間的病房容不得死纏爛打和長篇大論。比爾坦白,他確實曾經在瑞安醫院工作,心理科副主任醫師,可是他後來討厭這個工作了,辭職,改行。至於盧天嵐,他十二年前就認識了她,談過五年戀愛,後來吵架分手,反正現在就算在大廈里遇見,彼此也不說話。所有的情況就是這樣,其實很簡單。
我卻越來越喜歡這段時間,跟他在一起,走在白天的時光之外,暫時不用去想自己在帕羅葯業的前途,不用想隨時會來取我性命的兇手,甚至不會去煩惱即將晉陞為「敗犬女」的可怕處境,事實上我好像已經暫時忘記了孤獨這回事。九*九*藏*書我們兩個就好像手挽手走出了這個世界。
「是呀。按你的說法,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瓶子里,那麼人豈不是和那些服藥變異以後的老鼠是一樣的?所以這種葯才對老鼠有效,對人不生效,因為人本來就是這樣的呀!」我覺得自己的邏輯能力真是越來越強了。
凌晨三點三十二分,我還是沒有睡著,看時間,手機上的數字晃著我的眼睛。我合上手機,打算繼續努力合眼,手機猛地振動起來,屏幕不停地閃動,把黑夜攪動得如同一鍋沸水。
他們隔著瓶子交談,以為聽見了別人的聲音,其實只是聽見自己的回聲。他們凝視對方,看見的是自己的影子疊化在別人穿過玻璃的變形身影上。即使是最親密的關係,人們依然隔著冰涼的瓶子擁抱,他們感覺到的是自己傳遞到玻璃上的溫度,所以他們常常感到冷。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的是自己的體驗,恨另一個人,恨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感受而已。
我還以為她這麼著急等著冰激凌,她把我拉進辦公室,我才看見,徐晨坐在裏面,戴著花鏡,椅子靠牆,攥著一份報紙。
我忽然捏緊比爾的手臂,掐得他叫了一聲。我低呼道:「原九九藏書來孟雨的葯是有效的!」
「李、嘉、文!小傢伙,你什麼時候回醫院來的?回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他右手拉著比爾,左手在他身上推推搡搡,一副已經認識了幾百年的樣子,「怎麼樣,現在還跟嵐嵐在耗著呢?我說你們打算一輩子做仇人啊?」
已經是七月八日凌晨兩點十四分,送走徐晨,我拷問比爾。
比爾此刻彷彿已經中彈瀕死,失血過多,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呆立半晌,我憤懣地瞪著比爾。
「哎呀,你們總算回來了!」穿著粉紅制服的小個子護士碎步跑過來,在走廊里迎住我,小聲叨叨,拉著我往護士辦公室去。
「你是指那種吃下去以後,就可以從此不需要別人的邪門玩意兒?」
原來徐晨的處理意見已經定下來,今天是來醫院收拾東西的,為了避開同事,他有意等到夜深才悄然來到門診大樓,坐電梯上十七層,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打開主任辦公室的門。燈光蒼白,他要走了,彷彿這房間里的所有東西都失去了生命,看上去東歪西倒,像一片廢墟。他習慣地在辦公室前坐下來,看見桌上有一張字條,用筆筒細心地壓住了。
比爾的看法剛好相反。
https://read•99csw•com沒有人能夠了解另一個瓶子里的人,了解另一個瓶子里的生活。而貌似複雜難解、千頭萬緒的生活,其實只是自己在瓶子里的表演,一出獨角戲。
「六病區,三號病房,三一四床位,有病人找徐主任。六月三十日留。」
「徐主任,你還好吧?」我迎上前去,一半羞愧,一半驚喜。
護士長的筆跡,依然撇是撇,捺是捺。徐晨想,等事情過去了,這幢樓里的所有人他都不打算再見了,除了護士長,他得請她吃個飯。
七月七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挽著比爾在深夜的思南路上散步,繞著瑞安醫院漫長的院牆外圍。細雨時來時歇,空氣中瀰漫著丁香的芬芳。比爾撐著一把透明的傘,路燈下梧桐的影子在傘面逶迤而過,籠住滿耳雨點的絮語。
眼前的場面讓我覺得極其詭異,一瞬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韓劇的橋段,難道我遭遇了現實版的「失憶男友」,我是否還得慶幸與他熱淚相認的不是一個美女,只是一個糟老頭?可是,聽徐晨的意思,他跟盧天嵐好像還有點糾葛,這又是怎麼回事,他怎麼從來沒跟我說起過?
我聽到比爾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串含混的音節,估計九*九*藏*書他又在指摘我這個「胡思亂想小姐」,卻已經懶得跟我說,所以哼哼兩聲以示不滿。
他說,這個世界是個瓶子倉庫,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的瓶子里。他們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因此免不了害怕。他們也不能被別人聽見,因而免不了孤單。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
徐晨兀自歡喜地轉過臉來看我,剛要張嘴對我說什麼,猛地恍然大悟:「噢,小周,原來李主任在跟你……哈哈,小周你眼光好!李嘉文當年可是瑞安醫院的大才子啊,心理科最年輕的副主任!」徐晨使勁地想給我們錦上添花,唯恐自己不能發揮餘熱似的。
約會結束,我會堅持要他送我回病房,一般都是凌晨兩點左右,也有超過三點的時候。我要他親手幫我蓋上毯子。他會吻我的額頭,道晚安,躡手躡腳地離去。為此他不知給值班護士買過多少支可愛多。
盧天嵐,我的大老闆兼偶像,我無意中成了她的前男友的現任女友,我不知道我該覺得慶幸,還是嫉妒。其實我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了自卑,我把自己的五官、頭髮、身材、穿著、談吐、氣質、品位,跟盧天嵐再次一一對照了一遍。我想,難怪比爾連真名也沒跟我提起過,跟我這樣乖僻幼稚九*九*藏*書、不修邊幅的,他壓根就沒打算認真戀愛吧。我又忍不住揣測,十二年前的盧天嵐是什麼樣子的呢?說不定還沒修鍊成現在的模樣,跟我一樣傻乎乎的。沒準比爾就喜歡「蘿莉」類型的呢?
這個局面其實是我抗議的結果。我抗議他不來醫院看我,坐在樓梯上等有什麼用?住院兩星期呢,就算把樓梯坐壞了,也得等十四天才能見著。於是折中下來,他每天下班以後到住院部的後門口等我,我們在圍牆外頭見面。散步,說話。有時候他帶我去吃消夜,打浦橋有新旺。有時候我拉著他去逛田子坊,買小玩意兒,滿弄堂花花綠綠的小店把他煩得夠戧。
我對比爾說,人就像是生活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膠質里,想要掙脫著爬出來,卻被困得更深。相反,倘若想要沉浸得更深,卻很快會幾近窒息,不得不想法掙扎出來喘一口氣。這膠質就是由無數人組成的,人與人相互糾纏,彼此需要又彼此痛苦,至死方休。
徐晨的腳步更快,笑容穿過我,伸出右手,轉眼已經緊緊握住了我身後比爾的手。
比爾賠著笑,滿臉尷尬,像是不幸被流彈穿胸而過。
「周遊,快起來!」是王小山的聲音,沙啞,急促,「到我這兒來!兇手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