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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節

第十四章

第二節

比爾是在銷毀證據的時候被他當場抓獲的,王小山這麼說。
王小山搖頭說:「你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吧?」他遞給我一沓資料,比爾黑白複印件的照片赫然在第一頁的左上角。
盧天嵐回答道,你說得對。你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麼,但是你不可以決定我做什麼!我是你的女朋友,並不等於我受你的大腦支配。
「古典派」並不如名字聽上去那麼溫文爾雅,這一派人對現實狀況提出了許多激進的批判意見,稱當前心理學界的方法是「反心理治療」的。
六角形的環形走廊里共有四個監視器,分別安裝在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個角落裡。有人在西南、西北兩個監視器的後面各安了一面小鏡子。本來如果觀光梯在十九層經過,只有樓面南側的人可以看見牆上的「花雨」,獲知判斷電梯的到達與離開。樓面整個朝北的一半則被門庭遮擋,完全看不見什麼。
在這大半年裡,盧天嵐一力推廣的「賽洛夫」業績卓著,唯獨在瑞安醫院始終擱淺,這是除精神衛生中心以外,抑鬱症病人流量最大的一個點,如果拿不下來,就是盧天嵐這個銷售部經理最大的失職。
所以兇手就不再局限於當時在十九樓上班的員工,如果有人從貨梯上來,站在安全門後面,透過門中間的窄條玻璃窗,就可以看見門庭背面的光斑,知道被害人登上觀光梯的確切時間,再沿安全梯去到樓頂的電梯控制室。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觀點之爭持續了大半年。雙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一開始各自充滿了說服對方的信心,時間久了就變得急躁,到後來就演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爭論和爭吵的差別是,後者的重點不再是說服,而是打擊對方。兩個人在一起就像仇人一樣,彼此滿懷憤怒,本來以為對方是最親密的人,會站在自己一邊,他們的憤怒就是由此而生的。
比爾坐在分局辦公室的一角,神色分外平靜地看著我。
當時學界有一派專家認為,心理治療應該秉承經典精神分析的原則,他們對新興的所謂簡易療法和流派持保留態度,更加反對藥物治療,尤其是醫生和病人之間基本上毫無溝通的藥物治療。
盧天嵐當年曾經說:「真正愛我的人,就算我殺了人,他都應該毫不猶豫地站在我這一邊,更不用說我們只是在工作上觀點有分歧而已。他明明是我男朋友,還故意反對我,這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要是跟他繼續過下去,我顏面何存?」
盧天嵐打算親自把「賽洛夫」送進瑞安醫院心理科,男朋友是這裏的副主任,就算他不出面,別人也是會給足面子的,這筆九_九_藏_書業績在盧天嵐的概念中已經是裝在口袋裡了。沒想到,別人都給開了綠燈,唯獨李嘉文亮紅燈,他利用副主任的職位出面反對使用這種葯。
盧天嵐當年踏進心理科的辦公室,其實是一個錯誤,因為帕羅葯業最早代理的一種抗抑鬱葯,在瑞安醫院心理科早有使用,她錯跑了別人的轄區。但是二〇〇二年五月,她再次來到心理科,則是為了她事業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業績。當時,她剛剛被委任為銷售部經理,成績待考。這時候,公司恰好新近取得了四種美國藥品的中國區代理,給銷售部的壓力非常重,其中一種就是國外銷售狀況非常好的抗抑鬱葯「賽洛夫」。
帕羅葯業宣布這個新聞是在十月,事實上,這個消息九月就在業內傳開了。
如果他站在十九樓的安全通道里,連著吸煙區,跟盧天嵐的辦公室一九一三僅一牆之隔,就能聽得到裏面的說話聲。如果需要,他還可以通過後門直接走進她的辦公室。安全通道也與總裁辦公室一九一一和會議室一九一二相連。他在那裡無聲無息地站了整整五年,每天兩小時或三小時,就在離我三十米之遙的地方。
從這些主要觀點就可以看出,當初「古典派」立場鮮明,言辭犀利,與整個學界呈劍拔弩張的態勢。「古典派」人數並不多,但都是業內的精英,李嘉文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員。一開始他並不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資歷還完全夠不上。後來,高調一時的「古典派」很快瓦解,這也是可預知的結局。
「不可能!」我在原地轉來轉去,揮舞著手臂。
我對王小山嚷嚷著:「他為什麼要殺人?他跟蘇亞有什麼關係,跟孟玉珍有什麼關係,跟新葯實驗又能有什麼關係?他只是一個剪頭髮的而已……」我強烈的手勢並不能加強我說話的力度。事實上,說到這裏,我已經感到自己的語氣越來越虛弱。李嘉文,李主任,盧天嵐的前男友。今天之前,我了解他多少,現在我又知道多少。
稱他們「古典派」算是一種禮貌的說法了。事實上,學界的大多數專家都在背後譏笑他們是「古董派」。中國的心理治療似乎一開頭,就不是備「古典」的條件。專家門診一個上午三十個號,有的還不止這些,醫院的盈收與醫生的獎金以這個為考核標準。各個醫藥公司都有一批自己熟識的主任、副主任直至普通醫師,處方上開出越多的葯,醫生個人的葯扣就拿得越多。這種狀況下,為什麼還需要耐心聽病人訴說什麼痛苦,費心去解決他們內心的問題呢,開藥,既能體現醫生的權威性,又能九_九_藏_書最有說服力地遣走病人。
從左側的客梯出來,就是踏入了花紋斑斕的這半個世界。一時間,不要說分辨出人影,就連哪裡是走廊,哪裡是牆都分不清了。在這種情況下,梯子比人顯眼多了,因為它金屬材質的凌厲反光,不鏽鋼的兩片支架已經打開,靠在牆角。比爾正站在梯子的頂端,擺弄著走廊一側頂端安裝的監視器。他用隨身的刀子割開監視器后側的一塊膠布,取下了一個東西。
「每個懷抱理想的人,都是一個潛在的恐怖分子。」王小山說,這是他身為警察的經驗之談。李嘉文必須阻止「愛得康」,這種還沒研製成功就到處宣傳,夸夸其談的藥品。其一旦投入市場,就會被貪婪的商人和醫生賣給數不勝數的病人,使更多的人成為藥瓶里的囚徒。李嘉文的職責還不僅限於此,他還要最大範圍地讓人們關注這個事件,警醒他們對藥品的熱衷,和對周圍人的冷漠。所以他設計了一個「蘇亞」的幽靈,一個連環殺手。他正是想用這種方式來戰勝盧天嵐,在七年之後,他在告訴她,他依然沒有放棄與她的戰鬥。
非但如此,他還勸說盧天嵐放棄目前的工作,他認為醫藥公司的商業行為是不道德的,把一個小藥瓶里的白色片劑的魔力誇耀得無所不能,讓病人覺得服用抗抑鬱葯是理所當然的治療方式,因此誘發了惡性循環。醫生選擇了推卸責任的方式——開處方,病人把所有本來需要從他人那裡獲得的關注寄托在一個瓶子里。困境不得出路的結果是,醫藥公司持續不斷地賣掉越來越多的葯。
實際上,治愈病人的不是找到朽壞地基的一剎那,而是用心而漫長的過程。修繕好這棟房子的也不是醫生,而是病人自己,醫生只是一個陪伴者,他必須有專業素質,必須敏銳、溫柔、堅忍,但是他唯一需要付出的是真實的關注和無條件的關懷。也可以這麼說,房子之所以變得寧和,其實並不是誰做了什麼。這種可以長久在病人生命中延續下去的寧和,憑藉的不過是醫生在房子里坐著,坐了很多年,留下了溫度。
她,盧天嵐,不希望她的男朋友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可以沒有學識,但是不能沒有適應社會的能力。
李嘉文,身高一米七九,七十八公斤。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出生。上海第二醫科大學醫學心理學碩士,中德高級心理治療師培訓項目學員,中國心理衛生協會理事。一九九七年參加工作,二〇〇二年升任瑞安醫院心理科副主任,在二〇〇三年,事業最風生水起的上升期,忽然辭職。我究竟了解他多少,https://read.99csw.com曾經最年輕有為的學界代表,轉眼變身成為一家小髮廊的髮型總監,太荒唐了。
此時的十九樓被光影的遊戲分成了兩個世界。前台和門庭的背後,朝北的一半,完全沉沒在黑暗中,而朝南的一半,被明暗相間的花紋布滿,呈放射狀,由南及北,沿著走廊逐步放大,最後被門庭的影子完全截斷。這是夜光透過南側觀光梯的柵欄門照進來,在半個樓面的投影。
李嘉文說,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麼。
更何況,他不僅是一個髮型師。二〇〇三年以後,他依然活躍在各大心理學專業論壇上,宣揚他「古典派」的理想,到處發布「反對用藥品代替心理治療」的激烈觀點。他依舊在專業刊物上發表文章,水準不輸當前的權威,看得出,他沒有停止過研讀國外的最新資料。他更添了一項職業,給報紙寫專欄,通過這個途徑直接向大眾散播他的理念。
他們指出,經典精神分析,就像醫生循路走進病人心靈的房屋,在裏面做客,喝茶、聊天,幫病人收拾房間,通過一段時間的勘察,找到造成房子傾斜的那部分地基,然後和病人一起想辦法修繕。地基的問題解決之後,再適當調整房子里的物品擺放、通風和採光,就是一棟讓病人覺得寧和舒適的房子了。這將是一個非常需要耐心和意志力的過程,像弗洛伊德治療伯爵夫人前後花了二十幾年。
也許他做了更多人們遠遠想不到的努力,在暗處。
據王小山搜集的資料,李嘉文的猝然引退,跟他學術觀點強烈的傾向性有關。
就在我接到王小山電話的四十八分鐘前,七月八日凌晨兩點四十四分,比爾離開六病區,下電梯,穿過院子,由後門走出醫院,沿著思南路冒雨而行。
從經典精神分析,到眾多現代簡快療法的出現,更多更好的新葯被研製出來,投入市場,這本身就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說人類的物質生活更豐富也好,說人類的內心更痛苦也好,總之這一事實不可能逆轉。如果一個人不能接受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事實,懷著完全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不僅是幼稚的,而且是危險的。他將失去生存的能力。
旋轉門已經上鎖,他從邊門進去,拐到魅影髮廊的玻璃門前,掏出鑰匙,蹲下身,沿著大理石地面摸索到鑰匙孔。門開了,他熟練地穿過成排的鏡子和髮廊椅,在黑暗中腳步飛快,竟沒有撞上任何東西。貯藏室里一陣響,搬動什麼的聲音,少頃,他提著一副金屬摺疊梯走出來,梯子在幽暗的大堂里閃閃發亮。
跟上他最快的方法是乘坐左read.99csw.com側的客梯。
夜路上,間或有亮著空車燈的計程車開過,到他身邊減慢車速,之後不甘不願地加油門離開。他兩手插在口袋裡,腳步躑躅,快走到肇嘉浜路的時候,他忽然加快腳步,在路口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西向直行,到天平路右拐,穿過一個三岔路口,停在華行大廈的門前。
派別的核心人物動機不純,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博取業內的關注度,目的達成,醫藥公司招安的大筆賄賂也收到,他們當然就悄然退出了。另一些跟隨的人頂不住外部的壓力,同行的譏諷和醫院的警告,更重要的是,他們在自己的工作中也沒法堅持「古典」的做法,大環境不允許,生存不允許。做不到,哪還有底氣去說?
他穿過大堂,搭乘右側的客梯,消失在兩扇合攏的金屬門後面。底層電梯門口上方的樓層顯示燈在跳動著,五、六、七……十七、十八,停在十九層。
業內傳說,當時面臨這樣的狀況,盧天嵐不得不下狠手,憑藉帕羅葯業的實力,買通瑞安醫院的領導和學界權威,設法逼走李嘉文。二〇〇三年四月初,李嘉文辭職的一周之後,「賽洛夫」立刻成為瑞安醫院心理科的處方上出現頻率最高的抗抑鬱葯。然而這樣一來,李嘉文的職業前途就算是全毀了。
到最後,「古典派」只剩下了李嘉文和另外兩個專家,李嘉文倒成了這個派別最激進,也是最堅定的一個。就像潮水退下去,露出了河岸上的石頭,事到如今,大家才看見,這個年輕的副主任是真的把「古典派」的觀點當作自己的理想來看待,懷抱著改變整個心理治療現狀的願望,一個太宏偉、太天真、太不切實際的願望。但是誰能拿走一個年輕人的理想呢,這就好像勸說一隻飛鳥放棄它的翅膀,那麼它將不知道該如何停留在天空中了。
本來大家以為,李嘉文會接受哪家民營醫院的聘任。可是二〇〇五年,李嘉文居然出現在魅影髮廊,變成了一個使剪刀的髮型師。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工作,髮廊在華行大廈底層,和帕羅葯業是同一幢辦公樓,所以又有人猜測,他是打算伺機找盧天嵐報仇。
盧天嵐聽了這話就更不高興了。她對李嘉文說,全世界的醫藥公司又不是我一個人開的,難道我放棄了辛苦得來的職位,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賣葯了嗎?
李嘉文和盧天嵐的愛情開始於一九九八年,盧天嵐到帕羅葯業工作的第一年,她應聘了銷售部的銷售員,自信滿滿地獨自來到瑞安醫院心理科推銷藥品,遇見了李嘉文。
是一面小鏡子。
業內的人漸漸明白,他不再做醫生,是出於對這個行九*九*藏*書業的失望。然而這不代表他會放棄自己的努力,正如他當年所說的,「一個人沒法讓全世界聽從你,但是至少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麼」。
比「馴獸」更糟糕的,就是開處方,用一種或幾種抗抑鬱葯對付成千上萬的病人,病人的處境「簡直連實驗室的老鼠都不如」。醫生的行為有如「隨手向門外撒一把滅鼠靈,聽任有的老鼠中毒倒下,有的掙扎數日康復,有的毫無反應」。
李嘉文辭職以後,兩個人就分手了。或者說,真的從此由戀人變成了仇人。
也有一些專家會儘可能地對病人做一些心理治療,僅限於認識療法、行為療法這樣簡易快速的手段。如果每次治療耗時過長,每個病人的治療周期過久,不但醫生沒法生存,恐怕病人都會投訴見效太差太慢。據說體現了這個世界發展步伐的「效率」就是這樣要求的。
從二〇〇二年開始,帕羅葯業快速膨脹,到二〇〇三年,已經通過代理銷售積累了雄厚的實力,開始考慮介入研發領域。到了二〇〇五年,帕羅葯業已經成為醫藥行業市值最高的民營企業之一,並且初步形成了以研發、生產、銷售和代理於一體的格局。尤其是同年,帕羅葯業挖來了復旦大學青年學者孟雨,在張江高科技園區成立了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首個立項的課題就是一種據說「具有顛覆意義」的抗抑鬱葯「愛得康」。
李嘉文是為「愛得康」而來的,在華行大廈底樓,每天拿著梳子和剪刀,透過落地玻璃幕牆默默地觀察和等待。他甚至可以隨時從邊門繞到安全通道,乘貨梯來到任何一個樓層,屬於帕羅葯業的四樓、五樓、六樓、七樓和十九樓,站在安全門後面,觀察和聆聽這裏發生的一切。
但是,只要有這兩面角度巧妙的小鏡子,南側牆面上光影的變化就會被反射到門庭的背面,儘管是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光斑,那已經足夠了。
盧天嵐也對李嘉文說了她的觀點。她認為,如今抗抑鬱葯已經成為像感冒藥一樣普及的藥品,這說明了人們開始懂得關注自己內心世界的不適,心理學知識已經越來越普及,這是社會進步的標誌。她的事業,把更好更新的葯推介到醫院,正是為了讓病人有更多的選擇。讓病人能夠輕鬆自主地緩解自己的內心痛苦,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古典派」把認知療法和行為療法稱作「把馴獸的方法用於人類」。確實,多數現代療法,都是用諸如重複刺|激、建立類似條件反射的思維關聯、通過訓練形成熟練反應等方式,將病人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模式用一個符合社會規範的模板壓製成型,從而達到「有效率」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