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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一節

第十六章

第一節

就這樣,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不僅是作為別人的日用品,她發覺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輕鬆自在,充滿了隨心可及的快樂。她和張約戀愛了,這是她人生中只為自己而做的唯一一件事。
二〇〇四年的這個時候,蘇亞已經從百花出版社辭職,與人合夥創辦了一家出版公司。父母一心指望那個「有實力」的女婿為他們提供的一切,她打算自己來做,這總好過被成天埋怨「連個像樣的男朋友也沒有」。
想想都累。
親愛的Y,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給你發個簡訊。想想,還是罷了。
二〇〇六年初夏,蘇亞按揭買房,選中了羅馬庭院這個樓盤。她買了一套聯排別墅給父母住,自己買了一套酒店式公寓,與父母相距十五分鐘,可惜不能離得更遠。她把別克停在別墅的車庫裡,這樣她可以勉強自己每天過去看一看父母,也可以有借口很快地離開,因為把車開出來,肯定是有事情等著她外出。
比如說,在別人家,都是孩子對父母撒嬌。他們家剛好相反。
我了解她多少。她會下手傷害一個陌生的女人嗎,只因為她坐在張約身邊,還是整個案情推理的邏輯出了問題。
她的父母還告訴過警察,蘇亞的出版公司最近經營狀況非常好,還有可九*九*藏*書能被收購上市。這也是一個與事實不符的消息。
蘇亞救了我。正如當初她把我推入這個案件,陷我于接踵而來的謎團、危險與比爾傷人的愛情之中,現在,她正用一個不可解的細節重新召喚起我的鬥志,讓我從抑鬱里爬起來,空著一顆心,瘋狂地躲在卧室里上網看帖。
對張約毫無經濟實力這一點,蘇亞在內心是介意的。不是因為蘇懷遠和齊秀珍的反對,而是她擔心物質上的無能,會造成精神上的無助,她害怕將來張約也會依賴她,變得像她父母對她那樣,只顧關注他自己的怨艾,除了要求她傾聽他,扶著他之外,不會有興趣對她多看一眼。
蘇亞出生在一個中學教師的家庭。蘇懷遠是物理老師,齊秀珍是語文老師。蘇亞寫道,她小時候時常有一個錯覺,她覺得她是一種家電,像冰箱、電吹風、洗衣機什麼的,當然她更高級一些,她是蘇懷遠和齊秀珍精心裝配出來的一台機器人。從裝好的那一天起,她就得開始承擔各種功能,讓齒輪穩定,軸承規律,忘記自己的存在,為外界盡責儘力地轉動不息。
說實話,他們第一次提出反對意見的時候,蘇亞根本還沒想過結婚的事情,她才大三。不過蘇亞忽然有了read.99csw.com一種古怪的錯覺,她還沒結婚,但是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她覺得蘇懷遠和齊秀珍並沒有把她當作女兒,恰恰相反,他們從來是把她當作父母來依賴的。
才看了蘇亞沒幾個帖子,我就得知,她連續五年體檢都查出膽囊炎和胃病。她害怕胃癌,做過多次胃鏡,幸好只是潰瘍,但是久治不愈,非常痛苦。她甚至患過一次急性闌尾炎,開過刀,在論壇上諮詢過術后的飲食問題。
蘇亞的擔憂是精確的,雖然她當時不願意承認。事實上,早在張約跟任錦然網聊之前,他與蘇亞的關係就已經非常接近這個狀態了。這種愛無疑讓人疲憊。
這對夫妻似乎都有無數多餘的情緒需要發泄,又無法彼此中和。二十年裡,在一個孩子的縱容下有增無減。二十年後,蘇亞終於念大學住讀,暫時遠離了父母的身邊。住在家裡以外的地方,耳畔只有同學的歡聲笑語,她忽然感覺卸下了肩膀上沉重的什麼,以前她還以為那是她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呢。她覺得此刻的自己輕盈得像一隻飛鳥,似乎隨時隨地可以飛翔起來。她像一個孩子似的,對著這片廣闊而自由的世界,露出了驚奇的笑容。
「他們好像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這句是蘇亞的原文。
二十九九藏書年後,蘇懷遠和齊秀珍撒嬌的重點不再是彼此的關係。他們哀嘆改革開放的掘金熱潮帶富了一大批人,卻不是他們。他們抱怨學校分配的多層公房太局促。蘇亞驚嘆他們總是能列舉出這麼多得了重病的熟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缺少醫藥費,晚年無著。於是每到雙休回家,蘇亞就像從一場美夢裡醒來一般。
蘇亞的運氣很好,簽下了幾套英國的童書版權,在國內都非常暢銷。二〇〇四年,全國的圖書市場已經遠不如前些年,可是蘇亞的出版公司第一年就賺錢,連賺了三年。一個人總能輕易得到自己並不真正想要的東西,真心想要的卻偏不給你,這是蘇亞的切身感受。
想來感情真是一件糟糕的東西,人與人在一起,那麼多的痛苦,換那麼少的一點快樂。
她的父親則不斷向她抱怨,母親在學校里當著大家的面奚落他,他晚回家,鍋里半碗飯都不給他留,這麼多年爭風吃醋,莫名其妙地得罪過他身邊多少女同事。他說,他這一輩子恐怕也只有她這個女兒可以聽他講講了。那時候蘇亞還不滿十歲,已經成了父親的半個心理諮詢師。
蘇亞,三十五歲的「敗犬女」,出版公司的副總經理和股東之一。我還記得她在照片上的模樣,一頭柔順的長發,心型小臉九_九_藏_書,一雙少女般的圓眼睛,茂密的眉毛,微笑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絲驚訝的表情,還有月牙般的兩窩笑紋,她的笑容讓我想起了春天的明媚與甜蜜。
蘇懷遠和齊秀珍不知對蘇亞埋怨了多少遍,說張約不是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貧賤夫妻不會幸福,就像他們兩個。現在他們不想做貧賤夫妻了,他們覺得蘇亞可以為他們做到。
她被謀殺了,我曾經是她死亡的診斷者,可是,她寫了七年的帖子,十五頁,一千九百四十三樓,我和王小山只看過六樓,為此我鄙視自己。我打算現在就開始補救,一樓一樓讀下去。一邊讀,我一邊又不由得想起了比爾的話:「了解一個人的過程,就是不斷推翻以往印象的過程。」太貼切了。
蘇亞的生活就像一列火車,雖說選擇的不是自己喜歡的方向,卻總算駛上了一段平穩的軌道,並且打算從此就這麼平直地向前,不作他想。可是到了二〇〇七年春天,一個重大的變故降臨到蘇亞身上。
二〇〇四年七月二日夜晚二十二點五十分,蘇亞曾在帖子里寫道:
每當想起我們以前在一起時快樂的點點滴滴,就像鴉片,讓我忍不住想撥電話給你。結果,卻總是不免想起更多的痛苦,讓我像被火燙了一樣縮回手。回想起來,不僅是關於她,九年九_九_藏_書裡還有那麼多的時候,患得患失、焦慮、傷心、欲言又止。其實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沒法讓你知道的心裏的話,並不比分開后少。
恐怕這麼多年來,蘇亞從來沒把這些話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張約。
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母親常常向她申訴,父親不修閣樓上的燈,不肯加班給學生補習賺一點外快,不關心她,她最近胃疼得厲害,他從來不問一句。說著,就當她的面哭起來。她茫然地舉起小手撫摸母親的背脊,她覺得也許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搬入新居之後,蘇懷遠和齊秀珍絕口不再提及蘇亞的婚事。
還不如什麼都沒有。
我還記得,蘇懷遠和齊秀珍曾經告訴王小山,蘇亞的健康狀況也非常好,除了小時候割過盲腸,成年後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體檢都一切正常。
與張約分手后,她持續地發帖,也許是為了讓張約看見,也許僅僅為了發泄,她每個帖子都用「親愛的Y」開頭,像一封封長簡訊件,她把悲愁、疑慮、壓力和往事的片段都一點一點說給Y聽,我覺得這個讓她如此信賴的Y已經不是張約了。
從她帖子里的記述可以看出,其實對於現實生活中的張約,蘇亞始終懷著戒心,就像一個人總是覺得椅墊里會有什麼硌著她,所以不斷神經質地調整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