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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反擊 第十章 序戰在前夜

第二篇 反擊

第十章 序戰在前夜

王國珩的意見對何奇不是沒有影響。他慎重地掂了掂,想:共產黨軍隊如要襲擊我四十八旅,在赤城鎮與合水不照樣有很多機會嗎?何必非等到西華池不可?此其一;其二,時近黃昏,離天黑約兩個小時,即便馬上撤出西華池,天黑前也過不了邊界軍事封鎖線;其三,西華池附近數十里均為高塬深溝,部隊移駐城外宿營,更不安全。再說,官兵連日勞累,已經疲憊不堪,貿然移師,軍心不穩;其四,西華池地處塬畔,地形易守難攻,又挾著一城老百姓,怕什麼;其五,也是最重要的,軍中無戲言,軍令既出,決不可輕易更改。一個朝令夕改的指揮官,日後如何統帥三軍?
半年多前,正是王震等人中原突圍的緊要階段,在南京衛巷32號家中的熊向暉,突然被周恩來秘書童小鵬接到梅園新村30號中共代表團駐地,說是他將記有熊向暉姓名地址的一個小本本,不慎丟在美國特使馬歇爾的專機里。這件事所遺留下的漏洞,讓周恩來付出十倍精力去彌補,熊向暉也萬分不安地作好多種準備。
何奇正在部署宿營,情況出來了,一四二團情報員滿頭大汗跑來找團長報告,說是聽到一個剛走親戚回來的老漢嘀咕,在西華池東北方向大約20里地的塬畔遇上解放軍大隊人馬。解放軍告訴老漢不必外逃,他們很快就要打回來!
頓時,滿城煙霧騰騰,隊伍燒水造飯、破門安鋪,有些人挖地三尺找金銀財寶,一片忙碌。不覺到了薄暮時分,突然一陣爆炸聲響徹雲霄,方向莫辨,嚇得何奇褲子都來不及提,急忙命令部隊搶佔陣地。
何奇沒有耐心聽下去,罵了句「神經病」,就恨恨地掛上電話。想一想覺得不對頭,趕緊叫人把作戰科長王國珩找來:「你帶幾個參謀親自去鎮東溝邊偵察一下!」
「一個被當場擊斃,另一個逃跑了!」
然而,那件令他擔心萬般的「事」,卻遲遲沒有出。
蔣介石訓示胡宗南:「我剿共剿了十幾年,有一條重要心得,那就是,與共產黨打交道,不但要在軍事上動腦筋,還要在政治上動腦筋。此次剿共,必須堅持『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的信條,軍事進攻與政治進攻同時進行!」
延安的從容不迫,還有另一條理由。中央軍委已於3月2日電令陝甘寧野戰集團軍,要他們「集中全力殲敵一部」,認為這樣「即可推遲敵進攻延安的計劃」。
其實,他並沒有明白。胡宗南之所以不同意整編二十九軍的作戰方案,既出於保存實力的考慮,更是故意敞開口子吸引中共陝甘寧部隊注意力。他要牽「囊形地帶」之一發,而動陝甘寧邊區之全身,等到中共把陝北兵力如數押到關中時,他便可乘虛攻佔延安,一口氣把陝北共產黨軍隊趕過黃河去。這才是醉翁之意呢!

「黃埔家庭」定於一尊,「囊形地帶」撲朔迷離

命令一宣布,班子立刻投入運作,很快定下決心:除以教導旅、警備第七團、延安分區獨立團守備黃河以西、咸榆公路以東的富縣、臨鎮地區,保障延安南線安全,警備第一旅收復關中地區並堅持鬥爭外,集團軍指揮部率三五八旅、獨一旅、新四旅及警備第三旅一部,出擊隴東,迎戰廖昂「所部」。
何奇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從他的整四十八旅出合水城踏上南下那條山路起,就完全活動在陝甘寧野戰集團軍第三五八旅視線之下。
何奇也是胡宗南手下數得著的「高級軍事人才」,他倚仗畢業於日本士官炮科這頂高帽子,很少把同僚放在眼裡,一向驕傲自大,以「孫」「吳」自比,喜歡吹吹乎乎,所以博了個「何大炮」的雅號。平常情況下,誰的建議何奇也不在乎,只是眼下明擺在面前的是,經西華池取捷徑到寧縣,晝夜兼程一日可達,可這一路連續兩城風平浪靜,會不會在西華池來個節外生枝呢?不知為什麼,何奇老覺得心裏慌慌的,不太踏實。
所有人都覺得又當了一回傻瓜。想來想去,還是權威厲害,戰術算個屁!剩下的就只能一邊往外走一邊仔細咂摸大老闆的心思。但能把胡宗南本意吃透的,也只有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的劉戡。
合水事實上也是一座空城。何奇的隊伍趕到時,只見東北角山頭有挺機槍嘩嘩掃了一陣,待何奇如臨大敵拉開陣勢時,機槍又突然消失了。何奇命部隊在全城翻箱倒櫃搜索大半天,除發現一個老漢帶只山羊之外,什麼也沒有。何奇噓口氣,決定當晚部隊在合水宿營。
這時候,教導旅參謀長陳海涵提著馬燈過來了,說:「彭總,你們要說話,我把馬燈給你們吧?」
話筒里的聲音急切而不安:「何旅長,我是旅屬戰防炮連連長閻進傑呀,有個可疑情況要向您報告,我連唐清永排長帶幾個兵到鎮東場子上搞馬草,發現溝東路上行人來往不斷,老鄉紛傳,共產黨軍隊正在溝東8裡外的九龍川做飯吃,吃完飯就來打西華池……」
早在主攻八團發起攻擊之前的幾分鐘里,黃新廷便集中所有炮火給何奇來了個下馬威。第一個目標是敵四十八旅戰車防禦炮連。炮聲一響,該連後院的武器、器材就炸得一片狼藉,全連傷亡過半,排哨也打了個精光。那個叫閻進傑的連長在報話機里拖著哭腔向何奇千般哀告萬般求救。
八團立馬讓二營加入戰鬥,改從西華池的西北端向東突擊。這個突擊方向因有一片開闊地,城防火力配置得比較重,敵人又佔據著街道兩面房頂,居高臨下,所以,先頭分隊五連第一個衝鋒就犧牲了不少人。
整個部隊猶如驚弓之鳥,亂成一鍋粥。官兵們戰戰兢兢待了一個多鐘頭,才知是場虛驚。原來是幾個兵油子在搜尋外快時,不慎觸發了一串地雷。把何奇氣得呀,立馬將那連長叫來,罵個狗血噴頭。
此時此刻,隴東西華池已經開了鍋。三五八旅接到攻擊命令后,儘管覺得戰機有點背,但還是爭分奪秒調整部隊。他們決定以八團配屬山炮四門為主攻,七一五團為二梯隊,在八團後跟進,七一六團為預備隊。
「嗨,怎麼搞的嘛!」彭德懷很生氣。
陳海涵說:「清楚了,車裡坐的那兩個傢伙,一個是師參謀長,叫郭耀鍾;另一個是副旅長,叫戴克仔。」
商議的結果是意見一邊倒。誰也管不了那麼多,連續幾天鞍馬勞頓,誰不想儘快找個地方喝它二兩好好睡一覺!只要路近,省時省力,就成。
接下來是自由發表意見。第一個說話的是薛敏泉。九-九-藏-書作為綏署副參謀長,對「囊形地帶」作戰負有組織指揮的責任,而整二十九軍這份作戰計劃事先跟他磋商一下的程序都沒有。當然,也許胡宗南和參謀長盛文有機會參与意見,聾子耳朵只是他薛敏泉,既如此,何必又把自己拉到這樣一個軍事會議上來呢?薛敏泉覺得說比不說好、先說比后說好。他認為這次作戰既然是東、西、南三面圍殲,另外再分兵封閉袋口還有必要嗎?
所謂「殲敵一部」,主要就是以三五八旅和新編第四旅「迅速消滅敵四十八旅」,與此同時,主力轉向關中,全殲守備之敵。
副旅長萬又麟憋不住了,沖何奇嚷道:「什麼不可能,共產黨軍隊作戰一貫神出鬼沒,何況這是共區,老百姓都聽他們的。西華池人不走鳥不飛,就是有問題,要我說,還是小心為妙!」
所有這一切,黃新廷了如指掌。他再次向集團軍指揮部請示,要求不失戰機攻擊敵四十八旅。然而,又沒得到同意。
一四二團團長陳定行見此情形大出意外,忙不迭地向何奇報告,說:「旅座,這地方是個人間天堂,連共產黨軍隊的影子也沒有,老百姓吃飯拉尿,要啥有啥,趕快過來休整休整!」
何奇對此人印象一向不錯,便痛快地吼道:「講吧!」
胡宗南踱了個來回,清清嗓門說:「諸位,消滅共黨,就必須消滅他的武裝力量,而要達此目的,首先必須摧毀其首腦機構。」他得意的目光在各位臉上掃了一遍:「委座已有明示,要我們儘快拿下延安!這次,再不用小打小鬧。我相信,兩個月內即可解決陝甘寧邊區的軍事問題,六個月內消滅所有共產黨軍隊,從根本上解決全國對共產黨軍隊作戰的軍事問題!」這番話擲地有聲,震得大家面面相覷,有興奮亦有擔憂。
這話讓薛敏泉感到有點兒噎。自己雖不主張分兵,也沒有說就要放棄殲滅共產黨軍隊有生力量啊!誰還能不懂得「殲敵」與「奪地」這個簡單的道理,還得讓你文於一來說教!想到這裏,薛敏泉竟把嗓音擰起來嚷道:「以我之見,這次作戰根本目的在於迅速奪取『囊形地帶』,為下步進攻延安掃清障礙,而不是什麼殲敵有生力量……」
這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寒夜,何奇的官兵全都累得睜不開眼,行軍路上打著哈欠提不起精神,結果,渡馬蓮河時一下子掉下去好幾十人,一個也沒有爬上岸。冰冷的河水把昏昏沉沉的何奇激醒了!渡河后,他帶著隊伍沿山溝拚命往塬上爬,可是,遍地是羊腸小道,溝深壁陡,官兵個個像耍猴似的胡鑽亂竄,一直折騰到第二天下午4點多鍾,才找到合水。
萬又麟屈居人下,不想多言,只是暗暗囑咐陳定行:「何大炮剛愎自用,你駐在城外千萬不可大意,弄不好我得陪他送死哩!」
想是這麼想,何奇還是防備一手。他決定,命陳定行率一四二團立即撤離西華池,繼續前進至七里店宿營,其餘部隊按原計劃在西華池住一晚上,天亮后就起程南撤。並且吩咐,各部要迅速收攏人員,抓緊時間安營,西華池外圍多加小哨,並派出偵察分隊對鎮內鎮外嚴加搜索。
當天中午,熊向暉本該給妻子回復一封簡訊,告訴她事情真相,可那時胡宗南已將他單獨反鎖在盛文的住房裡。胡宗南給他留下一個公文包,便趕去國防部開會。熊向暉打開公文包取出兩份絕密文件,一份是經蔣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份是陝北共產黨軍隊兵力配置詳細情況。
「不過,戰士們搜查汽車時,倒搜獲了一大堆文件,裏面還有一張陝甘寧兵要地誌調查圖……」
「以往的教訓,就在於分兵多路,結果呢,屢屢失控,讓共產黨軍隊鑽了空子。」薛敏泉意味深長地表達著自己的憂慮。此言一出,立馬激活了大家。
文於一霍地起身,筆挺的腰板朝胡宗南側了側,點頭稱是,然後以軍步邁向牆邊地圖。他自信以良好軍姿贏得了胡宗南的好感,並決計將這份好感發展下去,因而眼到、手到、心到,嘴上的軍語也極為簡練:「為達成全殲『囊形地帶』共產黨軍隊之目的,擬取四面合圍戰術,以整二十四、四十八兩旅,分別從宜君西北及正寧東南,果斷迅速封閉袋口,堵截南下救援和從囊中北竄之共產黨軍隊。同時,控制馬欄以北通向延安之交通要道,隨時截擊共產黨軍隊。軍主力由東、西、南三面推進,迅速包圍囊共產黨軍隊,聚而殲之。軍預備隊在宜君附近集結,機動增援。各部密切配合,以期一舉而獲全勝……」文於一報告完作戰計劃,目視胡宗南立正,再邁開軍步歸位。
五天之後,令胡宗南不敢相信的是,劉戡指揮的部隊居然輕而易舉把「囊形地帶」佔領下來了!那是令胡宗南數年來寢食不安的戰略要地啊,共產黨軍隊如何交付得如此痛快?雖然整二十九軍冠冕堂皇呈報上來的文件上,這裡是「激戰」,那裡也是「激戰」,而那些秘密的「垂直消息」卻證實,駐守該地區的中共陝甘寧部隊新四旅,完全是有組織的主動北撤。除了陳子干整十二旅個別團與共產黨軍隊掩護撤退的小分隊,在爺台嶺方向偶爾遭遇接火之外,別的地方從沒交過鋒,更談不上什麼「激」戰。胡宗南猶如一拳砸著棉花簍,很不得勁。他幾乎想都沒想,立即發報給整七十六師師長廖昂。作戰指揮上一竿子插到底是他一貫的作風。這種時候,胡宗南滿腦子想的是廖昂的驍勇,而把劉戡等一干人的情緒早拋到爪哇國里去了!
那已是戰鬥打響后的第三個拂曉,三五八旅七一六團攻佔了西華池新街一半,七一五團攻佔舊城幾處房院后,進展比較遲緩。野戰集團軍很著急,希望加快速度結束戰鬥,便下令獨一旅三十五團一營加入戰鬥,協同七一五團向縱深發展。就在這個緊要關頭,敵張新的二十四旅增援到南義井附近,顯然,再打下去就得腹背受敵,陝甘寧野戰集團軍只好收兵。
保密局?那不是戴笠特務機構軍統局的新牌子嗎?熊向暉渾身一顫,半年前一宗懸而未決的密案,浮上心頭。
毛澤東吸著煙,專註地聽聽這個、聽聽那個,卻唯獨不見彭德懷說話,便起身朝大家揮揮手:「我們來聽老彭說一說。」
王國珩還要據理力爭,被何奇攔住了。何奇問:「王國珩,依你之見,本旅長應該如何決斷?」
文於一聽著這些話,若明若暗地把玩起來,漸漸化開了茅塞。他走到劉九九藏書戡身後,且喜且憂地說:「軍座,你是說胡先生他要放長線……我終於明白了!」
文於一皺著眉頭不甘心:「軍座,胡先生怎麼就……」
彭德懷一驚:「哦!人呢?」
熊向暉遵照周恩來的面示,辦好留美手續之後,專程飛往西安看望了一次胡宗南,察言觀色。而胡宗南除了為陝南堵不住王震、李先念,晉南丟失心肝寶貝第一旅懊喪不已外,看不出有任何異樣反應。可是今天,保密局突如其來追到杭州,莫不是一記悶棍?熊向暉在按保密局特務指引返回南京前,給新娘子謝筱華留言道:「如五天之內收不到我的信,肯定凶多吉少……」
這已是3月3日上午,三五八旅旅長黃新廷望著鼻子底下山溝溝里,何奇的隊伍拖拖沓沓向前蠕動,心裏癢得難受極了。當時,三五八旅部隊就隱蔽在道路兩側山上,如果對溝里的敵人舉槍射擊,簡直就像點名一樣。前後溝狹路窄,兩頭一紮死,何奇的人馬插翅難飛。為什麼不能痛痛快快打他一個伏擊?黃新廷忍不住向指揮部懇請。集團軍首長權衡再三,沒有同意。於是,何奇整四十八旅大搖大擺從三五八旅槍口底下安然進入西華池。
熊向暉表面上深解其意地連連點頭,心裏卻想,到西安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與中共地下電台聯繫。胡宗南怎麼會想到,他手下的軍長、師長們對所謂攻略延安的大計還都蒙在鼓裡,而毛澤東和彭德懷已對照報文在地圖上不慌不忙地畫箭頭了。
這種時候,當然不能有片刻的猶豫,王忠狠心一咬牙,不顧渾身撕裂般的疼痛,硬是爬上不遠處一堵矮牆,並騎在牆頭端起機槍向房頂敵人猛掃。敵人抬不起頭的工夫,馬紹常排長大吼一聲,帶著全排猛虎似的四處奪路,依託高低建築物,控制住了房頂,全連因而一擁而上,佔領了房頂和院子,敵人試圖反撲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胡宗南不覺想起熊向暉。這種時候,他希望有個可以傾心相托的人在身邊聊一聊才好。這個人除了熊向暉,他還想不出第二個。過去有個戴雨農,嘴上稱「割頭換頸」,事實上也是有限度的。現在,戴雨農在空難中死了,就只剩下熊向暉這個晚生。熊年輕有為,胡自感負有栽培之責。所以,胡要忍痛割愛讓他跟一批有為青年到大洋彼岸去讀碩士、讀博士,以圖將來學成之後對自己事業更有助益。
王政柱翻個身,發現彭德懷還醒著,便驚覺地問:「彭總,你還沒睡著啊?」
旅作戰科長王國珩站起來心事重重對何奇說:「旅座,兄弟有個想法,講出來怕掃大家興。」
到此為止,胡宗南也已眼皮直跳了。損失一個「尖子」旅和1500多號人馬,嘴上再吹噓「老虎頭上拔了一根毛」,心裏總是不那麼輕鬆。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任何決策,尤其是沒有影響他如期於1947年3月10日在洛川縣城召開一個像樣的軍事會議。
王國珩說:「我部由關中進入隴東前後五天,所到之處,不論城鎮還是鄉村,幾乎全都人去屋空,為什麼偏偏這個西華池就無動於衷呢?我到幾家商號走了走,那些老闆、夥計個個面帶奸笑,殷勤得讓人可疑。旅座,依兄弟之見其中必有緣故……」
當胡宗南被眾星捧月似的擁入會場時,文於一帶頭起立,大家七零八落地響起掌聲。這讓胡宗南既感到有些庸俗,又覺得通體舒泰。他盡量平易地朝大家揮揮手,讓全體落座,而自己卻不坐,在原地呱唧呱唧來回踱步。這是胡宗南的慣例,先拿出架勢,把人們思想帶入情境,然後再發表講話。在座人員對此已見怪不怪,紛紛做出洗耳恭聽的預備姿態,以響應胡長官的做派。
傍晚時分,胡宗南的吉普車搖搖擺擺駛出西安,直奔三原。那是劉戡整二十九軍軍部所在地。
看看天已黑盡,何奇口乾舌燥,喝口水定定神,朝挨罵的連長吼道:「滾!」隨即打個哈欠,準備燙腳睡覺。勤務兵剛把熱水端上來,為他脫去一隻靴襪,外面又有人跑步過來報告:「軍座又來新的電令,命四十八旅攻佔合水后仍由原路撤回寧縣。」
午夜時分,黃新廷和余秋裡帶著部隊進到西華池北側地區,稍作準備即發起攻城。主攻八團首先以一營向西華池新街突擊。據偵察,這裡有個火力間隙,且建築複雜,死角較多,便於突入。誰知該營二連剛發起攻擊,就把地形搞錯了,突擊方向弄成了舊街。結果,因為對方城防工事較完備,火力密集,非但沒有突進去,反而傷亡很大。
還是副旅長萬又麟比較沉得住氣,說:「得想法子把戰防炮連拖出來,只要炮能打得響,就能把局面扳回來!」
此刻何奇已喝得面紅耳赤,有人提議猜拳行令,他也無可無不可跟著起鬨。
胡宗南語氣強硬起來:「『囊形地帶』關係我軍攻略延安大計,只能成,不能敗!過去一個多月,各部努力協同,雖說沒能最後克敵,然也給共產黨軍隊以重創。但是……」胡宗南眼裡凶光畢露,突然直視劉子奇:「有些部隊作戰指揮很不得力,又死人又失地,指揮官還滿不在乎!我問你劉子奇,你的三六八團呢?寧家、梁庄那一仗是怎麼打的?!」劉子奇耷著眼皮,脖子還僵在那裡,兩人就這樣不硬不軟地相持著。許久,胡宗南嘆了口氣,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諸位有所不知,委座對我們寄予很大的希望!今後,大家務必竭盡全力達成任務,否則,委座面前我們如何交代?」話到這裏,威也到了,情也到了,胡宗南決定收場。他朝整編第二十九軍參謀長文於一揚揚下頦,說:「文參謀長,你來報告下一步作戰計劃!」
胡宗南一聽,茅塞頓開,提起電話就要接通毛人鳳。
這時,六連趁五連與敵激戰之機,從側面一個小缺口沖了進去。可是,由於房頂上敵火力比較密集,六連怎麼也站不住腳跟。
何奇的前衛一四二團趕到西華池時,已是下午,市面上仍舊熱鬧得很,滿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老百姓臉上見不到一絲恐慌,叫買叫賣,閑情自若,這與四十八旅剛剛「攻佔」的赤城鎮、合水形成鮮明對照。

標家台彭總示警,西華池何奇存疑

保密局追蹤「閑棋冷子」,野戰軍隴東「殲敵一部」

本來,何奇也不想硬著頭皮堅持什麼,經萬又麟這番帶點兒搶白的言語一刺|激,就擰起性子來了。他故作滿不在乎地說:「隴東共產黨軍隊不read•99csw•com過只有三五八旅和少數地方部隊,哪有那麼多『神出鬼沒』!果真增加了部隊,也極有可能是延安方向馳援過來的,這不正是我們聲東擊西所要達到的目的嗎?」
文於一馬上起立解釋道:「殲滅共產黨軍隊有生力量乃此戰根本目的,然後才是奪取『囊形地帶』的戰略要地。所以,不能敞開袋口,聽任共產黨軍隊北撤,而是未攻正面,先斷退路。否則,即使奪取了地盤,也是不可靠的勝利。」
前些日子,胡宗南聽說熊向暉在南京大肆操辦婚禮,竟把蔣經國請出來長袍馬褂地當證婚人,由小蔣的主任秘書陳元安排一切,在勵志社大廳辦得相當體面。這既說明熊向暉的能幹,也說明胡宗南的面子。前者顯示胡慧眼識珠,後者顯示胡根基深厚。胡宗南愉快地想,熊向暉的婚禮實際上是給我胡宗南打招牌呀!這樣想著,他心裏頓時舒坦了許多。
胡宗南已經習慣於部屬的爭辯。胡軍內部關係複雜是出了名的。儘管胡宗南多年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以黃埔係為定盤星進行大改造,軍官成分基本構成黃埔、陸大、浙江、一師這四種出身系列,所謂「黃牌高浙牌暗,陸大牌子吃飽飯,沾上一師有靠山,雜牌遲早得滾蛋」,這四句歌謠,使胡宗南以派劃線的用心昭然若揭。對於由此帶來的禍水,胡當然心中有數,另有人早把歌謠唱到他耳朵里了,什麼「黃埔黃埔,吃喝嫖賭;陸大陸大,牌子大、架子大、胃口大、牛皮大、脾氣大、洋相大」等。胡宗南並沒有熟視無睹、聽之任之,作為這個「黃埔大家庭」的老大,他曾使出渾身解數來調節這一切,比如開辦什麼「第七分校」輪訓軍官,個別召見秘密談話,至於封官許願和實際上升升降降之間諸般苦心,更不用說。然而,世間之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絕對的趨利避害是做不到的。胡自己心中有鬼怎能止得住陰風慘慘?
彭德懷擺擺手,忽問:「你們偵察連搞到的那輛國民黨吉普車,查清了沒有啊?」
熊向暉不明就裡跟到經理室,見一戴墨鏡的中年漢子起身抱拳,「兄弟賤姓王,在保密局管點兒事,特來奉看熊先生,請先生到南京走一趟……」
黃昏如期而至。四十八旅宿營部署一切就緒之後,何奇渾身疲乏地倒上炕,片刻之間,便迷迷糊糊進入夢境。突然,炕頭電話鈴聲大作,嚇得他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起來,不問青紅皂白抓起電話就要破口大罵。
2月10日,中央軍委以毛澤東主席、朱德總司令和總政治部主任劉少奇的名義簽發命令:以進駐陝甘寧邊區的晉綏軍區第一縱隊和陝甘寧晉綏聯防軍新編第四旅、教導旅、警備一旅、警備第三旅等部合編,組成陝甘寧野戰集團軍。這支擁有2.8萬人的隊伍,由中央軍委直接指揮,擔負起保衛邊區、保衛延安的戰鬥任務。野戰集團軍司令員是張宗遜,習仲勛任政委,王世泰任副司令員,廖漢生任副政委,閻揆要任參謀長,徐立清任政治部主任。
西華池是合水南塬一個小鎮,與隴東各處城鎮一樣,有依傍高塬溝壑的特點。鎮東西兩側均為南北走向的大溝,位於塬畔的鎮子顯然易守難攻。小鎮有一千戶左右的商號和居民,建有一條長約二里的南北向大街,因而它既是北接隴東、南達關中的交通要道,又是這一地區陝甘兩省貨物集散重地,一年四季市場繁榮、物資豐富。
這是延安保衛戰之前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遠處隱約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警衛員喂完牲口,躡腳躡手回來了,彭德懷還雙手支著頭眼睜睜地望著窯頂。
隊伍出發后,何奇騎在馬背上邊走邊想,赤城鎮沒有共產黨軍隊,合水也沒有共產黨軍隊,難道西華池偏偏就有共產黨軍隊?他來了一股倔勁:媽拉巴子,老子就不相信事情會這麼巧!
毛澤東說:「又是隴東、又是金盆灣,胡宗南翅膀硬了、胃口大了。我考慮是否通盤部署一下,要統一作戰指揮,提高陝甘寧部隊作戰能力。老彭,還是由你多負點責。」
何奇一命嗚呼,萬又麟馬上從後台跳到前台,指揮一切。他一面封鎖消息,穩定軍心,一面向胡宗南大肆呼救,直至第二天白天,呼來胡宗南的飛機,又呼來張新的整二十四旅,才獲得一線生機。
王國珩毫不猶豫:「情況異常,跡象可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兄弟以為應加倍警惕,最好馬上離開,免生意外!」
第一個陣地總算鞏固下來。在主力八團向縱深發展戰果時,七一五團三營也從八團右翼突進西華池。一時間,鎮子東西內外槍聲大作,殺聲震天。
人們散盡之後,劉戡看見文於一參謀長還獃獃地立在地圖跟前發愣,便走過去拍拍他的手,說:「老弟,不用想啦,打仗嘛,軍令如山!」
整個會場秩序略顯混亂。薛敏泉見胡宗南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便拍著手說:「諸位靜一靜,聽胡長官把話說完!」於是大家停止議論,又都支起耳朵。
周恩來給熊向暉具體指示:「對黨要忠誠,對敵要狡猾;有所為,有所不為;抓大不抓小,注意戰略動向,主要著眼保衛黨中央。」
盛文說:「這有何難,給毛人鳳打個招呼不就得啦!堂堂保密局還怕找不出杭州城裡一個新郎官來?」
卻說國民黨整十七師四十八旅旅長何奇掛在七十六師師長廖昂名下連日北上,到2月28日好不容易攻佔一座空城赤城鎮之後,已是人困馬乏。3月1日,何又率部馬不停蹄趕到達坂橋,所幸一路沒遇上任何共產黨軍隊,平安無事。何奇想:今晚該讓弟兄們好好睡個囫圇覺!沒想到剛要宿營,廖昂一封急電又到了,要他們連夜向合水進發。何奇氣得一把將電報團在手中,扔到譯電員面前。轉念一想,他還是忍氣吞聲打點上路。
劉戡轉過身去與旁邊的裴昌會交頭接耳,不知悄悄說些什麼。
王政柱知道彭德懷還在考慮防務上的事,支起身子湊上去說:「彈藥少,修工事的人手不夠用,這是帶普遍性的問題。」
他哪裡知道,何奇也被炮火壓在房子里動彈不得。宿營在大街北段的一四三團被分割成幾塊,首尾難顧,連團長楊蔭寰都找不著了。而先行到西華池8里之外的一四二團又被包圍。鎮里鎮外兩個團及各團的團營之間電話線全切斷了。何奇泥菩薩過河,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口口聲聲罵道:「媽的,共產黨軍隊這打的是什麼仗,一點章法也沒有!」
彭德read.99csw.com懷嗯了一聲,接著脫口道:「一百多里的防線,部隊是太少了點!」
彭德懷也站起來:「沒么子講的了,胡宗南要打延安。現在,就看他怎麼打。正面情況是這樣的,在整個防線上,中間有25公里密林地帶。原來我想,這塊地方荊棘叢生、荒不成路,不利於敵機械化部隊行動,而敵人可能進攻延安的路線只能是兩條,一條是沿臨鎮、麻洞川、金盆灣、松樹嶺之線簡易公路北上,另一條是沿富縣、甘泉、勞山,也就是咸榆公路北上。現在從這張調查圖上看,敵人記載最詳細的部分,恰好就是那個中間地帶的密林區!我摸了一下,密林深處有個地方叫標家台,據說清朝時候是個保鏢站,很是繁華,如今這裏還住著十來戶人家,進進出出十多條小路,從這裏經李家坪翻過兩排山,就是金盆灣的南山嘛!因此,必須採取緊急措施,調整一下兵力部署。這個我已經布置下去了,當務之急是隴東……」
這是怎樣的兩份情報啊!熊向暉恨不能張開大口把那兩摞厚厚的圖表和文字,統統嚼爛后吞到肚子里去。但,他必須首先完成胡宗南交給自己的使命。他要在一個中午時間內,根據文件精神勾勒出一份草圖,並拉出全部「政治攻略」綱目,以便下午胡宗南送給「總裁」參閱。
參加這次「御前會議」的有二十多人。戰區司令長官裴昌會、副參謀長薛敏泉在胡宗南之前抵達會場。「囊形地帶」參戰各部旅以上軍官都奉命在2月9日清晨趕到三原。他們中有整編第三十六師師長鍾松、整編第七十六師師長廖昂、整編第十二旅旅長陳子干、整編第二十四旅旅長張新、整編第四十八旅旅長何奇和整編第一二三旅旅長劉子奇等。當然,還有一些像汪承釗這樣的高級幕僚,讓當東道主的整二十九軍軍長劉戡及其參謀長文於一忙不迭地招呼、寒暄。
胡宗南厭惡地朝窗外瞥了瞥,更加心煩意亂。他微微閉眼,同車的綏署參謀處長王承釗已響起呼嚕,無所顧忌的咆哮聲幾乎惱怒胡宗南,但他終於沒有發作。他明白自己需要內斂,深感全局在握、責任重大,心上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胡宗南選擇這個地點召開他的軍中「御前會議」,目的是讓與會人員能夠親自嗅到一點兒「囊形地帶」火藥味。
要想站住腳就必須消滅房頂上的敵人,六連一排長馬紹常急中生智,跟七班長王忠嘀咕幾句,便飛快地朝兩邊屋頂上各投出幾顆手榴彈,趁著敵混亂動搖的剎那間,王忠抱起一挺機關槍,藉助旁邊一孔破窯往房頂攀去。沒想到快上窯頂時,因為天黑看不清路,一個虛腳摔了下來,腰摔壞了,胸部也被槍托頂出重傷,人站不起來了。
他左思右想,覺得這件事還得由熊向暉來辦。當年熊向暉受到胡宗南的賞識,正是因為他有一副超凡脫俗的政治頭腦。能把胡宗南忍辱負重幾十年的艱難奮鬥,與孫逸仙先生「三民主義」革命綱領聯繫起來的,舍熊向暉其誰?現在,胡宗南所需要的計劃,就得「比共產黨還要革命」!可惜,熊向暉帶著新婚妻子到杭州蜜月旅行,目前尚不知下落。胡宗南為此頗傷腦筋。
黃新廷急得直跺腳:「敵人立足未穩,毫無戒備之心,多好的機會呀,要是這時候突然來他一傢伙……」
一四二團團長陳定行哈哈大笑:「王科長過於緊張了吧!你知不知道這個西華池是陝甘兩省的集貿重鎮,生意人跑得多,士紳、百姓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怎麼可以跟赤城、合水那些地方相比?」
其間,熊向暉接到美國密西根大學研究院的入學許可證,並據此向外交部申請護照,向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申請簽證。提心弔膽辦完這一切之後,他鄭重告訴戀人謝筱華:「一旦我出事,請你另找對象。」
的確,熊向暉是個非常人物。他是周恩來早在抗戰初期便布下的一顆「閑棋冷子」,是1936年12月在清華大學秘密加入共產黨的。熊向暉戲劇般打入胡宗南身邊之後,一直按照周恩來的要求,充當一個白皮紅心的天津蘿蔔。「耐心等待、甘於清冷,寧亢勿卑,隨機應變」,這十六個字的秘訣,使他順順溜溜當上胡宗南的侍從副官和機要秘書,長時間包下胡宗南到軍政院校和所屬部隊作「精神講話」的起稿工作。
熊向暉急速轉動腦子,將成堆成堆的革命字眼盡情壘起來,什麼「實行民主政治,窮人當家做主」;什麼「豁免田賦三年,實行耕者有其田」;什麼「普及教育,村辦小學,鄉辦中學,縣辦大學」;什麼「不吃民糧、不住民房、不拉民夫、不征民車」等,激動得胡宗南直拍桌子:「小熊啊,你這個『三民主義施政綱領』比共產主義還共產主義嘛,怪不得有人懷疑你是共產黨……」
「廖昂師長,命你率所部火速攻擊慶陽、合水,胡宗南。」廖昂一看電報,判斷胡宗南企圖吸引共產黨軍隊西調隴東,然後集中主力襲取延安,因而自己這一行動責任不輕。他當天下午就把團以上軍官召集起來認認真真訓了一次話,然後兵分兩路,以整二十一旅進攻慶陽,第四十八旅進攻合水。當時廖昂能指揮的「所部」,實際有七十六師(欠一四四旅)和整十七師所屬之四十八旅(欠一四四團)。這算得上胡宗南的「精銳」,胡從一開始就對這支計有15000餘人的「精銳」抱有很高的期望值。現在,好鋼正該用在刀刃上啦!胡宗南將一切調理停當,興緻勃勃地吩咐勤務兵送來杯威士忌,盡情呷起來。他準備一有隴東好消息,就專程到南京向蔣介石當面報告一次。誰知廖昂兵馬剛剛動作,南京國防部一份急電就到了,蔣介石要召見胡。這讓胡宗南驚喜之中又攙進一點兒遺憾。
胡對這位新任親信助手,始終抱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甚至相約周恩來到西安談判也讓熊向暉作全權接待。至於熊向暉起草的那些既短又精、充滿豪言壯語的講話稿,也是最合胡宗南口味的一道點心,別人不能夠輕易一字。
自從確定留美之行,熊向暉的日程就排得密不透風。告別西安這八九個月里,他經歷了太多讓胡宗南難以想象的事情。半個月前,終於訂好「美國總統輪船公司」由上海開往舊金山的班輪艙位,看船期還早,便決定與新婚妻子謝筱華到西子湖畔消磨珍貴的兩個星期蜜月時光。然後,兩人一同去上海,夫妻送別。
於是,何奇急令旅屬通信連的一個步兵排去增援戰防read.99csw.com炮連,又令炮連主動向街西騎兵排駐守的堡子門轉移,令輜重營和一四三團放棄街東地區,撤到街西地區固守待援。命令下達完了,何奇氣喘吁吁地爬到旅部大院房頂上,要看各部行動情況。天那麼黑,除了炮彈爆炸時的光焰,何奇什麼也看不見,他又氣得跺腳罵天咒地,正罵著,一顆流彈飛來,把他打個穿心透。
黃新廷急了眼:「不能拖延了,助攻分隊上!」
這天是3月1日。近午時分,從靈隱寺返回大華飯店住處的熊向暉夫妻,一進門便被飯店經理攔住了:「請熊太太先回房休息,我找熊先生有點兒小事。」說著手一揚,客客氣氣道一聲:「請!」
料峭春寒,塬上晨風小刀子一樣拉肉。可是,彭德懷等人幾匹快馬卻跑得渾身冒熱氣。他們是在視察途中接到軍委急電火速返回延安的。到金盆灣地區走了一圈,彭德懷心頭益發沉重。昨晚,他躺在教導旅作戰室——一孔靠近前沿的廢窯洞里,幾乎徹夜不能合眼。幾天來,旅團標好的各種作戰地圖,全都清晰地呈現在腦子裡,每個地形地貌、每個居民點……他想趕也趕不走。
就在敵四十八旅作戰科長王國珩帶著幾個參謀跑到鎮東疑神疑鬼盤問老百姓那會兒,三五八旅和新四旅已分頭向西華池攻擊前進。
西華池撲朔迷離的黃昏,絲毫不影響正在南京國防部春風得意的胡宗南。進京以來,胡宗南被蔣介石日日召見,隴東的攻擊行動是每見老蔣時都要重複的話題。所謂「聲東擊西」——蔣介石已明明白白面授了「犁庭掃穴」的全部作戰方略,並親自把進攻延安的具體時間定在3月10日。這一天,美、蘇、英、法四國外長將聚集在莫斯科開會。老蔣要用一個響亮的事實,讓四個大國的外長們在莫斯科大眼瞪小眼!
「好吧,」何奇最後順水推舟附和眾議,「給軍座發報,我決定經西華池南下!」
就這樣,胡宗南對陝北延安任何大的舉動,全都成了中共中央軍委會議桌上毫不走樣的大參考,連打算在西安晚宴上把周恩來灌醉這樣一個小小陰謀,也不能得逞。
這無疑給何奇吃了顆定心丸,幾天來的疲勞一乾二淨,鉚足勁兒趕個通宵,到西華池一看,果然萬事大吉,心裏石頭真正落了地,覺也顧不上睡,滿心歡喜夾在人群中到處巡視。這還不夠,他還把幾個團長和旅部一班人邀到一家酒樓上:「來來來,弟兄們,這幾天辛苦了諸位,本旅長今天做東,同諸位酒足飯飽!」長官開口了,下邊不用說了,營長連長什麼的,十之八九下館子。那些兜里同樣攢下幾塊鋼洋的小兵當然也不甘落後。
這消息可靠嗎?何奇一時沒了主意,嘴上說:「不可能。」心裏卻有點兒虛。
與共產黨在關中的第一個回合,他們已經以失敗而告終。劉子奇一二三旅三六八團團直屬及兩個營930餘人讓共產黨軍隊從花名冊上抹去了,而劉子奇本人卻顯得無動於衷,這令胡宗南大為光火。遙想1947年行將來臨的點點滴滴,胡宗南心裏益發擁塞不堪,就像車窗外這條烏七八糟的道路——夾雜著傷兵和軍官家眷的隊伍,在車輪捲起的塵土中,魚貫而行,隔著車窗也隱約聽得清那些粗野的叫罵聲。
譬如此刻,胡宗南朝會場掃一眼,看看爭議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便不慌不忙將手舉起。頓時,全場鴉雀無聲。胡宗南正言厲色:「薛副參謀長言之成理,我同意他的意見。軍預備隊部署在三原附近,所有參戰部隊統歸劉軍長指揮,14日拂曉開始攻擊。散會!」
胡宗南和參謀長盛文把蔣介石的話玩味了一整夜,越咂摸越覺得滋味綿長。「三分軍事」,憑著手下數十萬部隊,玩出幾樣花招來倒也不難。只是這「七分政治」該有什麼作為呢?他決定下苦功從頭做篇大文章,擬制一份周密的「政治攻略」計劃。
話一出口,胡宗南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眼角不自覺地朝盛文瞥了瞥。熊向暉看在眼裡,佯裝不知。
派系紛爭、新老不和,在胡軍內部已成定局,因而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胡宗南也就什麼都看淡,樂得暗中添一榔頭使一腿,將各方勢力玩于股掌。這一手大體也是從老蔣那裡學來的,不過盤子大小而已,道理都一樣,只待關鍵時刻出來說句話,便可牢牢把握主動權,定於一尊。
彭德懷嘆口氣,索性坐起來:「王處長,你要記住,答應撥給他們的民工,你要負責落實下去,一個也不能少,要馬上到,要身強力壯的,修完工事就做他們的擔架隊。還有,他們反映棉衣比較缺乏,都在延安做了,還沒運來,要交代給後勤,五天內全部運到。要給他們個富裕數,光眼前馬馬虎虎夠不行。擔架隊一到、俘虜一補充,穿么子?」
何奇光著一隻腳、登著一隻靴,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擠出一句:「媽拉巴子,叫參謀長!」腳也沒法燙了,只好重新套上靴襪,召集旅部一班頭腦人物商議回撤路線。
下面的話被劉戡舉手制止了。劉戡大度地朝窗口踱去,背對著執迷不悟的文於一,許久才慢悠悠地說:「光知道軍事不懂得政治,永遠成不了氣候。胡先生志存高遠,而你我不過蒿中蓬雀罷了……」
三天後的大清早,陽光很好。胡宗南一邊修面一邊對熊向暉說:「你幹得很出色,『總裁』昨晚足足誇了你十分鐘!現在,你跟我和盛參謀長一塊兒回西安,再幫我辦三件事:其一,置備一台收音機,我要每天收聽延安電台廣播;其二,找幾個人,專門給我抄延安新華社播發的陝北戰況,消息、評論都要,隨時送我參閱;其三,準備幾部小說,什麼《水滸傳》啦、《三國演義》啦、《西遊記》啦、《說岳全傳》啦,仗打起來之後,我得有點兒事干。」
一棒下去,文於一也有些吃不住,但他不斷從胡宗南臉上獲取自信,決心不甘示弱。沒等薛敏泉說完,他便站起來打斷對方:「進攻延安還不是為消滅共產黨軍隊……」他還想說什麼,話頭被整三十六師師長鍾松搶過去。鍾松的意見傾向文於一,這使薛敏泉急不可耐尋找同盟。一時間,滿場竊竊私語,忽高忽低的爭執聲,一股腦兒灌到胡宗南耳朵里。
陳海涵話沒說完,就見彭德懷往起一站,急切搶道:「么子圖啊,快拿來我看!」這份寶貝調查圖被帶到中共中央軍委會上。毛澤東剛通報完隴東的軍情,忽又冒出這份調查圖,大家思路一下打開了,個個都興奮地發表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