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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反擊 第十七章 一打榆林

第二篇 反擊

第十七章 一打榆林

自1937年秋由駐防蘭州的新編第一軍軍長調任榆林為二十一軍團長兼第二戰區北路軍副總司令之後,鄧竭盡內政外交之能事,一面安置逃往榆林的蒙旗王公和大批難民,把他們組編成游擊隊,進駐到包頭以西的黃河沿岸;一面與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二戰區北路軍總司令傅作義密切聯絡,強化晉西北的防禦部署。與此同時,也以一種親密的態度,與八路軍後方部隊取得聯繫,穩定河防。他還將百靈廟供奉的成吉思汗靈位,煞有介事地運往蘭州,安放到榆中興隆山。這對蒙古族百姓的心理影響可不能低估。從此,大草原上再亂,他們的嚮往與回眸始終落在黃河源頭。
榆林不守,自然穩固。打從民國初年陝西老軍閥井秀岳築巢於此,榆林就一直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井秀岳的部屬旅長高雙成乃至高的部下左世允,沿襲下來十幾年,都沒能把榆林這條駭浪中的帆船錨定在一個港灣,鄧寶珊卻做到了。
鄧奉命抵榆時,太原及歸綏、包頭相繼淪陷,察綏兩省政府及所屬機構、地方部隊等各色人員,紛紛逃往榆林地區,蒙旗王公更是慌作一團。鄧自己都難以想象當初是怎樣鎮住了這一混亂的局面。抗戰八年,鄧寶珊在離亂中漸漸老了。坐鎮邊塞,數年一日,當初的熱血男兒漸漸成為一塊咬又咬不動,嚼又嚼不出滋味的臘肉。
日程簡單而又簡單,好像仍在南京國防部一樣:當天下午,召開整編軍軍長、參謀長以上高級將領會議;第二天上午到延安指揮所看了一眼作戰計劃,隨後在延安市區泛泛地轉一圈。圍繞他轉的無非是胡宗南、裴昌會、薛敏泉、董釗、劉戡以及隨行的國防部司長羅澤閭、空軍副司令王叔銘等人。
蔣介石不敢小覷這塊「臘肉」。內戰前夕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上那次刻骨銘心的會面,給他的刺|激經久難忘。正是從那次會面之後,老蔣才確認這塊骨頭不軟的傢伙不是自己實施「戡亂」政策的忠實執行者。鄧寶珊當面聲稱擁護華盛頓而不擁護拿破崙,這難道是偶然的嗎?蔣介石表面上未予置理,私下卻不只一次地提醒胡宗南:「老弟,這個人(指鄧)是靠不住的。他閉口不談領袖,滿腦子的『主義』,什麼華盛頓了、拿破崙了,我看,他心裏只有一個鄧寶珊!」胡宗南嘆氣:「這都是給共產黨赤化的。」
這是8月12日凌晨1點,彭德懷目睹圍城部隊一批一批離開榆林城下辛辛苦苦構築起來的攻擊陣地,心中忽然湧起一團巨大的期待。這期待究竟是什麼,他還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上蒼正在賜給他一件戰爭神器,似乎一切都在按照某種定勢不可遏制地徐徐而降:西野部隊撤圍南下,客觀上示弱於前,產生了驕敵之兵的效果,胡軍包括鍾松三十六師在內的10個旅共6.3萬兵力全面蠢動起來的壯觀圖景使這一「效果」得到強化,而劉戡所率主力的緩緩推進與鍾松「援榆快速兵團」的晝夜兼程形成鮮明反差,以及榆林轉危為安、大難不死之後獲救的喜悅心情等,所有這些在胡宗南、鄧寶珊、劉戡、鍾松的心頭產生了一系列微妙的交響。一時間,榆林、延安及西安、南京的上空,文電交馳,信號擁擠,豪笑與慶幸之聲不絕於耳,誰也不去想這狂喜的背後會不會還隱藏著別的什麼。
徐保雖鬼,終究是個粗人,說出話來,句句讓鄧寶珊皺眉頭。倒是一旁左世允用心聽出了滋味,等徐保說完后,小聲附和道:「我也覺得彭德懷是來者不善……」鄧寶珊有些動搖了,但口鋒還是沒變,冷冷笑道:「共產黨對榆林還用得著那麼大動干戈?他們要進榆林,也不一定使用武力嘛。我看,他們八成是想東渡黃河!」這話無異於把自己和共產黨的關係赤|裸裸地抖摟出來了。徐保搖搖頭,明知其中的奧妙卻不點破,只說:「古人說得對,籬笆扎得緊,野狗鑽不進,伯父別太大意了,還是小心點好!」鄧寶珊張口一笑,「放心吧世侄……」嘴上打著哈哈,心裏也敲起小鼓:難道中共果真要佔榆林?
要命的是,鄧寶珊手中結結實實握著榆林。這座長城線上古老的重鎮,是名副其實的邊關要塞。地理位置上的不可替代,使胡宗南每每一想起來就感覺身體某個部位在隱隱作痛。進攻延安之前,榆林駐軍所轄防區東起府谷、神木,西至橫山,「三邊」,處在中心地位的榆林本部一肩挑兩頭,綿亘六七百里。以榆林為支點,北與傅作義的綏遠、西與馬鴻逵的寧夏,遙相呼應,成掎角之勢。如果沒有這道防線,他胡宗南在陝北戰場就算蹦上了天,也是孤掌難鳴。
這個意見正好說到蔣介石的心坎上,讓蔣介石看到了胡的長進,頗感快慰。但是,蔣還是點撥這位「高足」,「榆林之圍,也不可不解」。他神秘地眨眨眼睛,並加重語氣而深含意味地嗯了一聲。見胡愣怔片刻作頓悟狀,才又語重心長地接著往下說:「兵力嘛,這個……可以分成兩路,一明、一暗。主力沿咸榆公路北上,不要急,一步一步來,聲勢搞得響一點,此為明;另派鍾松第三十六師,出擊橫山,沿長城以北向東急進,側擊圍榆之共產黨軍隊。此為暗。三十六師是國軍的精銳,很能打的嘛,這次,就給他們一個機會。你同鍾松講,動作要快,要突然出現在彭德懷的腦後,可以讓寧夏馬部配合一下嘛!這樣一來,榆林之患不解自消。」說到這裏,蔣嘆口氣,自言自語:「這個鄧寶珊……叫他吃點兒苦頭,有好處!」
中共中央進入高度緊張的運作。西北野戰軍旅以上幹部會,毛澤東和周恩來親自參加。會上,毛澤東第一次提出「過山坳」這樣一個形象生動的詞語。他說:「……眼前陝北的處境,就像我們湖南人常說的『過山坳』,快爬到山坳坳上了,千萬不能鬆勁,要咬緊牙關一鼓作氣爬上去,往後的路就好走了!」這話到了彭德懷嘴裏,就變成一條活生生的策略。他告訴大家,鍾松三十六師一二三旅和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團,現正在由鎮川堡向沙家店的烏龍鋪前進。「同志們注意啰,」他用紅鉛筆在地圖上著力一畫,「我決定在這個地區給他一下子……」一個紅色圈圈凝固了一段輝煌的歷史,那便是解放戰爭史冊上赫赫有名的沙家店戰役。
王宗義領命出城,大有一去不還的念頭。他與徐保是同鄉,過去常得關照,節骨眼上不知恩圖報還待何時!出發前,王宗義站到隊前把袖子捋起來,膝蓋上拔出短刀,一閉眼扎進小臂,頓時鮮血如注。他就讓鮮血染紅五根手指,印在一張白紙上交給徐保:「咱也不認得字,要是死了,你把這個給我娘捎去,也好對她老人家有個交代!」王宗義說話時眼睛並不看徐保,說完,單膝著地,別過臉面把拳頭抱得咕咕響。這給徐保的震動不小,點著頭接過這張印有五指的「信」,只說了一句:「你娘就是我娘,你去吧!」說完調頭就走。
「三戰三捷」、西出隴東及收復「三邊」——彭德懷的序幕三部曲讓胡宗南露了怯,「馬家軍」受了驚,莫名的恐懼心理read•99csw•com瘟疫一般蔓延于西北戰場國民黨官兵之中。
主意打的正是鍾松三十六師。自從該敵放單插到榆林,彭德懷就瞄準了它。現在的問題是,怎樣迫使鍾松沿一定的路線機動。想不到這一步輕而易舉做到了,胡宗南的電報已使鍾松急會劉戡成為石板上釘釘的行動綱領。那麼,從榆林至米、綏的途中,就含著解決鍾松的唯一機會。為了完成必要的鋪墊,彭德懷命令第二縱隊在撤離榆林后,大張旗鼓地向長樂堡方向移動,而一、三縱隊及其他部隊全都靜悄悄地在榆林不遠處隱蔽下來。
鄧寶珊疑慮有他的理由。自從胡宗南增兵榆林起,就再三電促鄧備戰。徐保更是積極響應,其二十八旅自作主張地在城南凌霄塔防禦陣地上大做文章,又是澆鑄鋼筋混凝土,又是搞新武器演習,這讓鄧的心中很覺得彆扭。他是行伍中人,一向把個人交情看得很重,因而始終不相信由彭德懷指揮的陝北解放軍會不宣而戰、進攻榆林。「果真要佔榆林,總該先派個人打聲招呼嘛!」這話他私下不只一次地向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提起。
一個奇妙的景觀出現了:在那些回撤的敵兵背後,七一五團三營九連上百名指戰員緊追不捨。他們很快追上逃敵,卻並不向敵人射擊,顯然,他們需要這二十多人的掩護,接近城牆。城上的楊謙之悔得拚命跺腳,雙手直搓,打又打不得、攔又攔不住,只好扯開嗓門拚命朝那個帶隊的敵排長喊:「劉奇山,劉奇山,攔住共產黨軍隊!打他們!打呀……」但此刻的劉奇山哪還顧得上打呢!他心裏只有逃命的念頭,只恨爹媽少生了一雙腿!就這樣,雙方混合一處,漸漸迫近了城門。楊謙之不得不下手了,城上的步槍、機槍一起狂叫起來,這支混合隊伍在離城幾十米的地方,紛紛倒地……
榆林小西門的驚險情狀,蔣介石是次日凌晨知道的。他於8月7日乘美齡號專機抵達延安后,神經一直很緊張。那個精心裝修起來的邊區外交賓館,並未給匆匆一宵的他留下多少印象。
胡宗南的功夫之一,就是會爬竿子。他知道蔣介石是因為對自己在陝北戰場上表現不太滿意,才有這番叮嚀和囑咐,因而竭力做出悔過的樣子。談及北解榆林之圍的計策,他連忙表示:「共產黨軍隊圍攻榆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真正目的,是想靠近黃河!校長放心,這次我不會上當,我要在米脂以北地區打他一個埋伏!」
但是,鄧寶珊一廂情願的個人心境能說明什麼問題呢?荷槍實彈的榆林,對陝北解放軍及中共首腦機關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威脅。鄧寶珊既然無力給這座城市卸去鎧甲,就只能接受刀劍。兩天後的8月4日,他不能不作出理性的選擇,另一個真實的「總司令」浮出水面:鄧寶珊在桃林山莊大擺宴席,把重新組建起來的第十一旅旅長於建旟和一團團長王永清、二團團長周效武及該旅營以上官佐召集起來聚會。鄧舉著酒杯向他們宣布,要將他們分別從榆林西北的紅墩至烏審旗和城南二十里的三岔灣調入城內,就放在金剛寺旁邊,距總部幾百米遠,以備不測。
左世允將信將疑地聽鄧寶珊把話說完,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早在胡宗南攻取延安時,鄧就曾預言共產黨首腦決不會輕易離開陝北,胡過於張狂必定要吃虧,果然不久就有了青化砭的敗績,接著又是羊馬河、蟠龍之失。現在的情況雖然有所不同,但憑鄧寶珊對共產黨軍隊情況的了如指掌,其判斷也似乎自有他的道理。左世允轉而說些部隊防務方面的瑣事,兩人談話就此冷了場。
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並不能減輕當前任務在許光達心中的壓力。他是個作風極為精細嚴格而又生性要強的指揮員,決不允許戰鬥組織上有萬分之一的疏漏。部隊行動這一路過來,他反覆思量的就是兩件事:其一,奉調陝北第一仗,一定要打出晉綏部隊的威風;其二,準備擔負最艱巨的任務,付出最大的犧牲。頭一步,就是要按時趕到集結地域。這的確是給三縱的下馬威。幾百里路程,不足兩天時間,就算不考慮敵情,中間還要渡一條黃河呢!但是許光達做到了。可以想象,8月6日臨近黃昏時,彭德懷接到三縱各部隊均提前進入指定地域的報告,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彭一貫痛恨那種時間到了人不到位的局面,每每破口大罵,決不留情。可眼下,參加圍城的各部隊提起哪路是哪路,一切都得心應手,實在讓彭德懷感到愜意:仗,就該這麼打。
電報是胡宗南打來的,命鍾松火速帶領所部南下綏德,與正在那裡因撲了空而大生悶氣的劉戡會師,然後合兵一處尋找共產黨軍隊主力決戰。這份不識時務的電報破壞了鍾松的好興緻,牛吹不下去了,臉上不免蒙起一層沮喪的陰雲。他朝身邊的鄧寶珊咧咧嘴,苦笑著說:「你看,軍務在身,一頓飯也吃不成。對不起,兄弟不便久留!」說著起身拱手,滿場揚過一遍,拔腿就走。鄧寶珊目睹這個年輕氣盛的傢伙,在微明的星月下跨馬遠去,不禁打個寒戰。隱約感到,鍾松這一走,或許是個不祥之兆。他默默收拾零亂的心情,靜觀其變。
主意既定,胡宗南立派自己的副官長高桂滋飛往榆林,與鄧共同策劃榆林的防務。緊接著,作為胡軍大舉進攻延安的題中之意,徐保的整編第二十八旅6000餘人空運至榆從天而降。事情前後極為自然,胡宗南的居心昭然若揭。不錯,6000人的兵力的確加強了榆林防務。但對鄧寶珊及其原班人馬構成了壓力。胡宗南要的就是這個「壓力」。他相信此舉的特殊意義遲早會有一天能顯現出來。果然,到1947年8月,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胡宗南表面上的滿不在乎,使中共中央軍委和彭德懷多少有些失望。當時,毛澤東還不知道蔣介石就要大駕光臨延安,只道胡宗南反常沉著一定另有原因,到底是什麼原因,尚須琢磨。鄧寶珊收縮兵力、以空前積極的態勢投入防禦,和胡宗南的泰然處之、遲遲沒有做出必要反應,在彭德懷預設情節中,似乎都不太合乎情理。不過這並不令他驚訝。到目前為止,解放軍不過兵臨城下而已,除擊潰幾個外圍據點,並沒有什麼大動作。假如哪天榆林城被撕開口子,看你胡宗南還能沉得住氣不!胡從來都是不見棺材不流淚,而彭德懷此番攻榆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弄口棺材給胡宗南瞧瞧,調動胡宗南集團主力北上,並相機奪取榆林戰略要點,以取得兵員,物資補充,鞏固後方。為此,中央軍委作出全力以赴的姿態。小河會議一散,賀老總就把在晉西北打磨已久的許光達第三縱隊送過了黃河。
這時,徐保進來了。他總是這樣,不請自到,而且靜悄悄的,叫人猝不及防。這讓鄧寶珊很不舒服,但礙著面子,又不便多說。徐保極善於察言觀色,對此當然心中有數,只佯裝不明白,見面始終按部就班地伯父長伯父短,以不變應萬變。鄧寶珊被徐保幾聲伯父一叫,心中難受的那股勁也就消了,免不了也得以禮九九藏書相待,問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幾天前在一次高級軍官會議上,鄧寶珊分析下一步彭德懷行動時,就闡述過自己的觀點,認為大家所談「東渡黃河」和「進攻榆林」這兩種可能性,都缺乏存在的依據。特別是進攻榆林,他斷定在胡宗南主力尚未消滅之前,彭是不會輕動榆林的。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胡宗南折騰已有半年。那還是攻佔延安不久,他就著手選址備料,布置「委員長官邸」,特地為老蔣改造延安南關西坡的原邊區外交賓館。胡宗南對此煞費苦心,下了大本錢,凡建築磚瓦和內部設施所需材料,統統從西安空運過來,重新更換。室內咖啡色漆條木地板、洋瓷澡盆、抽水馬桶、沙發、鋼絲床、中西餐具及櫃櫥之類——精細到位。整個工程大體完結后,胡宗南吩咐重門緊鎖,專人專管,閑人一律不許近前。眼下,日子近了,得趕緊從西安、南京、上海、北平等地空運中西廚師和山珍海味。胡才不在乎榆林外圍究竟聚集了多少共產黨軍隊。他明白,蔣介石臨幸延安,就是天塌下來,還犯得著他胡宗南用頭去頂嗎?
可是為時已晚。就在鄧寶珊羞羞答答決定應戰的第三天,榆林外圍三岔灣、劉官寨、高家堡幾個據點,同時被解放軍包圍並如數殲滅駐守的國民黨軍幾個營。因為戰鬥中電話線統統被切斷,消息並沒有馬上傳到鄧寶珊那裡,直到第二天才來了個如雷貫耳。
胡宗南忙又點頭。蔣轉過眼珠重新說:「最要緊的是,榆林解圍之後,三十六師須出榆南下,接共產黨軍隊之踵尾擊,同北上之主力會攻榆、米之間,形成南北夾擊之勢,與敵決戰!」
天黑時,胡宗南回來了,萬沒想到那個徐保居然一動不動地仍舊站在原地。這一下胡被感動得不輕,忠不忠看行動,到底也是黃埔中人,而且又在自己的整一師干出來的……想著,心頭一軟,嘴上斥道:「諒你再想十天也答不出我的提問!沒用的東西,去,到經理處再領一個月的餉……下次可不許胡來!」徐保還管什麼下次不下次,吧唧一個敬禮,轉身笑嘻嘻地跑去領第二遍餉。
8月的天氣,沙窩裡面能烤熟雞蛋,人的身體埋進去是個什麼滋味?許多戰士因為汗水流得太多,又沒有水喝,就靜靜地躺在沙窩裡再也醒不來。而被居高臨下的敵火所擊中的人,更是接二連三。然而,部隊從拂曉拼到黃昏,整整堅持了一天,卻毫無效果。
從此,胡宗南的小本本里有了徐保的名字,沒過多久,徐便接到晉陞旅長的委任狀,樂顛顛地離開那個欠下一屁股賭債的團長位置。隨著了解的深入,胡宗南後來還知道,徐保的岳父武勉之與鄧寶珊原是當年國民二軍的老同事,私誼篤深,且又與許多西北籍將領存有瓜葛。徐本人以前在整一師任團副駐防蘭州時,常與鄧有來往,見面敘以子侄禮。如此,起用一個忠貞不貳的徐保,可以牽動一大片背景,這當然是胡宗南非常樂意乾的。但如能將徐保通過一定理由放到鄧寶珊身邊,意義則會更加不同一般。
唯有一人置身事外,那就是穩坐榆林、處變不驚的晉陝邊區司令鄧寶珊。
8月7日,又是難挨的一整天。終於挨到黃昏,彭德懷一聲令下,攻擊首先從城南凌霄塔高地開始。緊接著,東城、西城、北城及東北方向的高家堡等各圍攻部隊,全面拉開戰幕。讓鄧寶珊感受最強烈的,當然是近在咫尺的城南。戰鬥一直打到第二天拂曉,國民黨凌霄塔陣地守軍第八十二團三營全部被殲,陣地被解放軍佔領。塔內的團指揮所和塔西三義廟的該團一營陣地,只剩下少量守軍仍在拼著老命固守待援。這可急壞了徐保。他像熱鍋上螞蟻,咬牙切齒跑到最前沿去督戰,還是那個使用過一萬遍的老招法,可著嗓門朝士兵們喊:「給我守住,守一分鐘五塊大洋!不許後退,援兵馬上就到!」
鍾松聽著鄧寶珊的絮叨,時而點頭,時而微笑,時而不屑一顧地仰起臉望著那些五顏六色的家眷們。三杯酒下肚,控制不住了,點頭、微笑和仰臉斜視都開始失去分寸,嗓門也響亮起來:「鄧將軍何必如此傷懷,共產黨軍隊不是退走了嗎?鍾某不才,對付共產黨軍隊倒也有點兒心得,只要他敢跟我交手,管叫他……」鍾松的牛皮泡泡越吹越大。正在大吹大擂之際,忽見徐保領著他的機要參謀神色板正地闖進來,趨前遞上一份急電。鍾松皺起眉頭看電報,宴會廳也隨之一片肅靜。
城頭上所有眼睛都盯住這二十多個士兵。他們在排長帶領下,一步一步向沙梁走去。沙窩裡行走,腳下一陷一陷的,一公里多路差不多走了半個鐘頭。就在這個排抵近沙梁正要往上爬時,猛然間從沙梁後面噴出火舌,二十多個敵兵連滾帶爬,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不知所措。片刻懵懂之後。他們醒過來了,一個個抱頭往回跑。城上敵兵見此情形,扳機勾在手上就是不敢扣。距離太遠,沒有準頭,怕打著自己人,只好乾著急。
事情傳到胡宗南的耳朵里,可把他氣壞了!「渾球!」胡對畢恭畢敬挺立一旁的徐保大拍桌子,「我問你,古來將帥,哪一個是賭棍出身?你答覆我!」如果能回答出這樣的問題,徐保也就不是徐保了。胡宗南失望得直哼哼,不知該罵什麼好。這時,恰巧外面有人喊「報告」,胡趁機奪門而出。三個圈圈一兜,就把這件事丟到了腦後。
那是當天深夜1點多鍾,與七一五團三營相鄰的部隊土工作業取得了成效,這正好給逼近城門的九連提供了極好的機會。他們趁著夜暗在城門一側安放好足夠的炸藥包,而城上的敵兵還渾然不覺。不緊不慢乒乒乓乓打了大半夜的敵兵們,都有點困了,剛要打個盹,忽聽腳底下轟的一聲巨響,煙塵衝天而起,小西門被炸開一條縫!九連殺聲震天,魚貫入城,各種武器一齊掄開了,有的戰士跟敵人展開肉搏。敵小西門守衛負責人張博學和楊謙之等人聽到爆炸聲還以為內部失事。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城門會被炸開。不但他們想不到,我方指揮員對此也估計不足。當敵二十二軍補充營營長張彥明僅以一個排的火力集中封鎖城門時,衝進城內的解放軍官兵卻遲遲不見後續部隊,只好無奈地交替掩護向城外撤退。這期間,鄧寶珊的特務營一個加強連和另外一個工兵連先後趕到。鄧還下令八十六師炮兵向小西門外集火射擊,阻止我軍後續部隊靠近缺口。稍縱即逝的戰機失去了,九連撤出城外衝過敵人的炮火封鎖線回到陣地,只剩下了四個人。

鍾松大吹大擂踏上黃泉路,劉戡小心翼翼踱近綏德城

凌霄塔陣地的得失在徐保心目中已被更加看重。他再也不敢麻痹大意,特命八十三團團長敖明權帶一個營的兵力,接替臨近陣地三義廟的守護任務。這樣,後備底氣足了,凌霄塔陣地亦顯不出孤單。一時,凌霄塔陣地平靜下來。但北關槍炮驟響,變成了一片火海。那裡緊靠城邊有五十多戶居民,地形比南城要複雜得多,我軍初戰告捷,佔住幾個要點。鄧寶珊不放心,同樣九_九_藏_書下死命令要奪回去。雙方打了一天一夜沒有結果,死傷不計其數。
任務是夠刺|激人的:獨五旅率先渡河、直撲烏龍堡,然後從沙家店經杏樹塔、銀匠峁,收拾榆林外圍流泉河、青雲山之敵;獨二旅由縱隊指揮部直接掌握,負責解決榆林東北高家堡、喬岔灘之敵。這幾個據點南北一線排列在榆林東側,三縱是獨當一面與一、二縱成夾擊之勢,顯然,在對榆林構成合圍中舉足輕重。此外,許光達在所有命令後面,還都留有一個無限的尾巴。以他的戰術敏感不難揣測,眼前部隊完成對榆林的包圍做得再逼真也只不過是種姿態。而隱藏在這姿態之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撥轉馬頭,去接應和掩護正在轉移中的中央機關!
計劃天黑之後外圍戰全面展開。想不到晚8點開始,天空突然陰雲密布,不一會兒,嘩嘩地下起雨來。彭德懷踱出指揮部,在雨中站了一站。舉目望去,古老的城緊鎖煙雨之中,敵人就躲在那些明碉暗堡或是城頭角樓里,而我們的戰士則要落湯雞似的豎雲梯、爬溝坎。再說,三縱……就在一轉身的幾秒鐘內,彭德懷作出決定:攻擊時間推遲一天。這一天,對於那些晝夜急行軍趕到集結地又倉促上陣的指戰員,是個多麼美妙的大喘氣!而對於剛剛撤進榆林城內的鄧寶珊,卻簡直是個蹂躪。以鄧對於共產黨軍隊作戰風格的了解,部隊從來都是到了就干、速戰速決,而且借風借雨,專揀苦天氣打仗。那麼,這樣一個雨夜,彭德懷怎麼會放過?然而,這一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鄧寶珊雙眼一眨不眨地熬到天亮,在世事飄搖中空守了一個靜寂的雨夜。
這無疑是一著險棋,胡宗南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榆林東北地區,我軍真實處境極為險惡:西北兩面是沙漠,東側是黃河,一條不大不小的無定河插在其間,使得立足區域更為狹窄,根本沒有迴旋餘地。但是,胡宗南的愚蠢卻使險情打了折扣。他一言九鼎,咬定我軍主力正在東渡黃河,完全放鬆了西、北兩面的警戒,而把目光緊緊盯在黃河沿岸。他完全被自己固執的判斷所鼓舞,尾巴情不自禁地翹起來,竟下令鍾松「迅速追擊,勿失此千載良機」。自然,這種狂躁也傳染給正在自恃「援榆有功」的鍾松。鍾的腦子熱得不行,一路走一路高談闊論,開口閉口要「一戰結束陝北戰爭」。倒是劉戡吸取了前幾次失敗的教訓,帶著整二十九軍和一軍的九十師共五個多旅的兵力,走一步看三看,不急不忙地由綏德向葭縣北進,顯得十分謹慎。
的確,就理想與信仰而言,鄧與胡之間或許還有共同共通之處,彼此都還算得上革命行當中人。但「革命」與「革命」不一樣,即便如鄧、胡這樣同處一個陣營,同稱「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同讀共產主義的小冊子,但若往深里看一步,還是誰也摸不清誰的真面目,20世紀中國的複雜性,恐怕就是在這裏。
要說難打,莫過於西城。榆林的東、南、北都是山地,唯獨西城毗鄰沙漠,一片開闊,戰士們上去,無遮無攔,無法隱身,連工事都沒法構築。只能勉勉強強築起一點高埂,但沒用,擋得了人臉卻擋不住子彈。這給佔領陣地三五八旅七一五團三營可作了難。戰士們只好快速扒出一個沙窩,將身體埋在裏面,露出一雙眼睛向城牆上射擊。
敵人萬沒想到,這是我七一五團三營精心設計的一個「連環套」戰術。在敵人的步、機槍響起第一聲時,混在敵人中的九連指戰員早就有準備地「紛紛倒下」了,而真正中彈的多是敵人那二十多個兵。後來知道,在這場有準備的挨打中,九連僅犧牲十九人,是預想數字的一個零頭。出發前,九連每個指戰員都表示了決心,隨時準備以生命掩護倖存的戰友,完成既定任務。此時,這個誓言便在十九位烈士身上實現了!
董與榆林老牌守軍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是同鄉,按照胡、蔣的思維邏輯,董釗控制榆林的局面當不是難事。哪知榆林這把交椅上長了刺,左世允雖為同鄉,對於董釗這位隻身來榆的中央直屬大員也心存戒備,外迎而內拒。董釗爬上帶刺的交椅沒有坐到半年,自己難受不過,堅決提出告退。這一下胡宗南明白了,榆林還得鄧寶珊。
即便如此,胡宗南也還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能做的除了「強化督導」之外,只有「安釘子」了。這還是戴笠生前教給他的「一招鮮」。但胡宗南不是戴笠,手下赳赳武夫倒是應有盡有,而精巧溜滑且又忠心耿耿如戴雨農那麼有能耐的角色,畢竟不好找。一連好些日子,胡宗南都為這件事傷透腦筋。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此人就是整編第二十八旅旅長徐保。徐是察哈爾懷安(今屬河北)人,黃埔四期畢業,戰場上從不怕死,有股傻愣勁兒,但秉性頑劣,一身都是臭毛病,所以雖在胡的嫡系一師,到1936年才混上個團長。不用說,這是個胡大胡二的團長。他嗜賭成性,賭癮比當年的胡宗南有過之而無不及。想不到的是,恰恰是這一點成了他打動胡宗南進而飛黃騰達的機緣。
事情緣于某一夜狂賭。剛好月頭月尾,全團官兵的軍餉都在手邊,徐保放膽闖進賭場,指望抱個金娃娃。誰知運氣不佳,又欲罷不能,一夜下來,數萬餉銀輸得一毛不剩。徐保的賭風爽快,輸得脫褲子也決不賴賬。天亮之後,他只好雙手空空地把隊伍集合起來訓話:「弟兄們,這月的餉本團長……領來了!」官兵們歡呼雀躍,個個臉上放光。徐保眉眼一涎,口氣垮下來,「不過……他奶奶的,咱團運氣不好哇,團長一晚上都沒開牌,錢,輸光了!」這兜頭一瓢冷水,把官兵潑個透心涼,眼都直了。精明機巧的徐保急忙話鋒一轉:「弟兄們不要著急,今晚日子不錯,本團長一定去給大家翻回來。明天,我保證給全團發雙餉!大家說,成不?」還有什麼不成的?全團官兵愣了片刻,只好七長八短地喊好。
鄧寶珊獲悉彭德懷進逼榆林的情報,感到很突然。晚上,他悄悄把左世允招來商議對策。左面色沉重,說:「彭手中有共黨陝北主力七個旅,就是不打,把榆林圍困一兩個月,也夠咱們受的!」
然而,榆林靠得住嗎?胡宗南千萬遍地朝自己發問,心中始終沒底。他自然不能對這種狀況聽之任之。以君子之道,先禮而後兵,胡對鄧展開凌厲的攻勢。第一招便是竭力吹捧,無論何種場合,提起鄧寶珊你就聽不到胡宗南有半個「不」字。甚至在老蔣面前,胡對鄧也是倍加推崇,說他對黨國有功、在西北德高望重、深得百姓愛戴等,溢美之詞有多少堆多少。只要鄧去了西安,胡宗南總要請到東倉門官邸優禮備至。榆林守備旅長高雙成病逝時,胡以弔唁的名義親赴榆林,把自己與鄧寶珊的親密無間表演到令人作嘔的程度。可是,鄧寶珊還是鄧寶珊,該說的說,該做的做,誰也別想把腦袋架到他的脖子上。
於是,榆林在匆忙之中開始成為一座有準備的城市。當天下午,鄧寶珊在城內一所基督教堂佈道堂召開軍事會議,重https://read•99csw.com新部署榆林城防,確定以東、西、南、北四城為城防要點,其中南門外關隘凌霄塔及飛機場、三義廟等陣地最為重要,鄧把扼守這些陣地的重任交給徐保,命其二十八旅八十三團團長敖明權任陣地指揮官。第八十二團固守南線城垣。城防部署完畢,鄧寶珊專門帶著徐保到全城各主要陣地巡視了一遍,並同時向西安、北平發報,通報被圍困的情況及守城舉措。
但是,蔣介石永遠是荒謬的。他總是在小的行跡方面謹嚴得天衣無縫,而在大的道行方面放縱到紕漏百出。延安之行實質性的內容,是給胡宗南面授機宜。這關鍵性一出是當晚胡送蔣到邊區外交賓館之後,在蔣的卧榻旁邊完成的。其時,蔣取下假牙,說話有點「癟」,但胡還是句句聽得真切。蔣要胡在今後的陝北作戰中,「不要穩紮穩打,要用急進猛打的戰法,以補過去的缺陷」;特別是眼前榆林戰事,要趁共產黨軍隊膠著于榆林外圍的時機,一舉攻佔陝北各縣,並迅速北進尋求共產黨軍隊主力決戰,最低限度也要壓迫共產黨軍隊主力東渡黃河。顯然,蔣介石把鄧寶珊當作魚鉤上的一條蚯蚓。他要用榆林來釣大魚,一戰而定陝北。所以,蔣介石千叮萬囑一句話:「這是關鍵性一仗,馬虎不得!」
到8日上午10點多鍾,我軍固守凌霄塔高地的全體指戰員均壯烈犧牲,王宗義帶的一個營也只剩下三十來個人。既得陣地重新落入敵手。
此言一出,徐保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鄧寶珊當時沒有說什麼,事後一直想找徐談一談,此時正是機會,鄧便說:「世侄對彭德懷是不是言過其實呀?」徐保收起訕笑,正色道:「伯父想過沒有,彭的七個旅在『三邊』休養已快一個月,如果他要南下跟胡先生干,隊伍拖不起,兵力也顯單薄,啃不動。而北上榆林只有一兩天路程。再說榆林被圍,胡先生能眼睜睜地看著不管?我要是彭德懷,就打榆林,一塊石頭打兩個鳥嘛!」

榆林羞羞答答進入情況,延安忙忙碌碌準備迎駕

胡宗南接到鄧寶珊的電報,很平靜。略感欣慰的是,鄧終於沒有退路而公然宣戰,至於把徐保的隊伍壓在驚險之處那是人之常情,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說明鄧寶珊對自己派去的徐保是信任和重用的。無論如何,徐保得到鄧的信任和重用比被無端猜忌要好。胡覺得自己可以不必在這些枝節問題上多費苦心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鄧寶珊電報之前,南京國防部另一份電報已經早到了。蔣介石欲對西北戰場作一次歷史性的調整,定於近日親自蒞臨延安視察!
不知過了多少個「馬上」,援兵沒有影子,鄧寶珊卻來了。他也是得知凌霄塔陣地丟失,才親自上來督陣的。鄧對徐保的部隊這麼不經打,很是失望,指著徐的鼻子說:「小子,凌霄塔陣地,關係榆林全城安危,你花了我那麼多錢,又給我搞丟了!你提著腦袋也得給我奪過來,若不然,別怪我鄧某人六親不認!」
鄧寶珊也離不開榆林。從「少壯」混到「元老」,榆林這座城市似乎跟他有了某種生理上的聯繫,而他的名字似乎也和這座要塞一樣,註定要成為「兵家必爭」。返榆沒過多少日子,就發生了曹又參「三邊」起義這樣的事,接著便有賀龍與聶榮臻攻擊綏包的行動。鄧寶珊不能不丟掉一些海市蜃樓般的想法,而作出比較務實的選擇。這一選擇迫使他半受挾制半是盡責地在榆林修起飛機場來,當然還有純粹從軍事角度考慮的問題——榆林內外防務,而對朱德總司令和與他感情深厚的續范亭勸他「當機立斷舉兵起義」的長信,猶豫不定。
胡宗南剃頭挑子一頭熱,終於「熱」得有些累了,他便密奏蔣介石,希望能給榆林換人。正好,鄧寶珊在開完「六屆二中全會」后,不知哪一塊肌肉不舒服,一溜煙跑回陝西三原老家,聲言不願再去榆林供職。他是逃避現實,不想捲入內戰的旋渦罷了!蔣介石順水推舟,不真不假勸了幾句,就急忙把心腹董釗推了上去,名義上任命為晉陝綏邊區副總司令,鄧仍為總司令,而實際上是以董取而代之。
在左世允等人多次電話催逼下,鄧寶珊才悻悻然離開桃林山莊回城。「鄧離開桃林山莊那天,臉色陰沉,行前還親自到各辦公地點巡視了一遍,此時金剛寺上邊沙梁后已有槍彈穿屋而過。我們遂蜂擁隨鄧步行進城,當我們走到榆林南門時,回頭看見桃林山莊以東的南峁庄一帶,解放軍的紅旗已飄揚在沙樑上。」
鄧寶珊傻了!守衛這幾個據點的官兵都是他從家鄉一個一個帶出來的呀!當年曾任司令部中校秘書的甄載明先生回憶說,三岔灣之役對鄧寶珊刺|激很大,「他絕沒有想到自己會與共產黨打仗。不得已打起來了,首先犧牲的卻是自己帶出來參加抗日戰爭的家鄉子弟」。

徐保丟凌霄塔忍氣吞聲,九連設連環套拼卻性命

徐保越想越覺得小辮子揪在鄧寶珊手裡,生薑到底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他感到自己目前已無退路,便拿出一副決絕的架勢,當即派八十三團副團長王宗義帶一個營出城,反攻凌霄塔陣地。他站在隊伍前,把王宗義叫到身邊,端起大架子,說:「王副團長,事到如今,是要凌霄塔高地還是要脖子上吃飯的傢伙,你看著辦!」他知道王宗義是個極粗的角色,上了戰場唯一的好處是不怕死,故意丟出這句話,讓大伙兒掂量去。
時近中午,國民黨小西門守城部隊第二十二軍輜重營楊謙之連的一名哨兵,忽然發現距城頭一里多遠的西沙梁背後,有人在擺動白旗。戰場上的白旗是極為敏感的信號,哨兵撒腿就跑,立即報告連長楊謙之:「共產黨軍隊要投降!」這未免有點兒蹊蹺,也有點突然。楊謙之心裏犯著嘀咕,但表面上還是喜形於色,一口氣爬上城頭。可不,清清楚楚一面白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沒什麼好說的了,滿心衝動的楊謙之想都沒想,就命令全連停止射擊,同時派出一名排長帶著二十多個士兵出城偵察。
鄧寶珊的預感千真萬確。在鍾松三十六師抵近榆林時,中共中央的思路已有一個奇妙的跳躍。西野攻榆的同時,毛澤東率中央縱隊告別小河村,沿大理河斜斜地向東北方向轉移。8月13日深夜,他們通過無定河大橋,跨越了綏德,進到無定河與黃河之間狹長的「走廊」。剛好,這時賀龍和習仲勛奉命率西北局和陝甘寧邊區後方機關向黃河東岸轉移,軍委便讓他們故意把聲勢搞大,藉機誘惑敵人,使之誤以為中共中央和西北野戰軍主力已撤離陝北。
左世允是清醒的。胡景鐸舉義時,鄧寶珊總部辦公地點還放在城南金剛寺旁邊的桃林山莊,左堅邀鄧到他軍部去住,說:「總司令,恕左某直言,戰場不比江湖,共產黨一向為『主義』而戰,您千萬不要意氣用事!」鄧寶珊擺擺手,一臉滿不在乎:「人各有志,我心裡有數!」他依然回到桃林山莊,並且還給自己固定了一部電台,由一個老電務員陪著,每晚收聽新華社新聞,對陝北局勢作壁上觀九-九-藏-書。這幾個月來,戰局急轉直下,鄧寶珊對國民黨越來越不抱樂觀態度。這更加堅定了他將榆林置身陝北戰火之外的決心。
許光達過黃河是有備而來。這幾個月對於剛組建不久的第三縱隊來說,仗雖然沒有少打,但要和直接「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這樣大的主題下縱橫馳騁相比較,總歸遜色得多。眼瞅著河西陝北那一幕幕驚險奇壯,指戰員們不免有些寂寞。所以,接到西渡黃河參加西野會攻榆林的命令,部隊只用兩個鐘頭就完成了出發準備。
事已至此,徐保也無話可說。本來,他是受胡宗南之命來榆林監視鄧寶珊的,沒想到鄧委了他這麼個「重任」。過去一段時間,他多少礙著鄧寶珊同老岳父那點私交關係,許多事情能省則省,在胡宗南面前儘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基本上沒有打過小報告。現在,自己就是想報告,恐怕也沒有機會了!不管怎麼說,大面上他還是榆林守軍的一員將領,軍法無情,如果南城再出個三長兩短,鄧寶珊是有權給他點「顏色」看看的。
徐保下令旅炮兵和南城兩側守軍,同時集中火力射擊,打得凌霄塔高地烏雲翻滾,火光衝天。與此同時,鄧寶珊也命令守備二十二軍炮兵向東南、西南兩角的解放軍陣地攔阻射擊,使得我軍二梯隊增援部隊無法向南城接近。王宗義的反衝擊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拉開架勢,前前後後折騰了三個多鐘頭,而其中炮火轟擊就有50分鐘!
黃昏不期而至,三營的攻勢越來越猛,子彈打在城上,壓得國民黨軍抬不起頭來,楊謙之三番五次企圖派人出城「收屍」,都沒有成功,因為派出這個排,他沒有事先報告,心裏很虛,不知馬虎眼怎麼打過去。還算楊謙之命大福大,後來當西城指揮官張之因詢問原委時,小西門負責人張博學扯了個彌天謊,稱西沙梁邊有一座小廟,解放軍白天據為哨所,不斷向城上射擊,所以派兵去破壞。從而替楊謙之打了個圓場。此事一級一級報到鄧寶珊那裡,也沒予以追究,內中情由,多半是因為小西門接踵而至的有驚無險。

鄧「臘肉」滋味兵家必爭,胡「革命」風格潑皮投緣

12日晌午時分,鍾松讓部隊駐足在榆林城頭可以看得見的距離上,而自己和幾個將校軍官,則披著斗篷、騎著大馬搖搖擺擺地進城去見鄧寶珊。他要告訴鄧寶珊在沙漠中急行軍披星戴月的種種感受,並盡量保持未及洗塵的本色,讓獵獵威風自然而然喚起這位老將的羞愧。且共產黨軍隊不戰而退又恰似無言的頌詩。鍾松想象著馬蹄踏入城門時撲面而來的花香和淚雨,不覺渾身戰慄起來,在馬背上有些搖搖欲墜。他按下馬頭,讓隨行的軍官們再次整理軍風紀。
七一五團團長羅坤山和劉佩榮政委在沙梁後面指揮所看到這番情景,心裏急得呀!部隊連城牆的邊都沾不上,還談什麼攻城!雲梯、手榴彈、炸藥包這些「老三件」一件也用不上。眼看太陽又出山了,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晌午。沙堆里埋過一天的指戰員們,想到頭頂的驕陽就渾身打怵。這時,羅坤山突然聽到三營長在電話里嗓門沙啞地報告說:「團長,有啦,你等著瞧吧!」有什麼了?羅坤山將信將疑。這個三營長,三分鐘一個主意,五分鐘一個點子,什麼挖對壕、定向拋沙等,諸葛亮會上把辦法都想盡了,這一回不知又是什麼西洋景。
果如鍾松所料,鄧寶珊安排的歡迎儀式令人滿意。不管怎麼說,榆林之圍是因為鍾部來臨才解脫的,鄧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見面就一口一個「鍾將軍」,當晚在私人官邸大擺「家宴」,隆重款待鍾松一行。「真險啊……」鄧寶珊恍若隔世地感慨著幾天來的驚心動魄,特別是凌霄塔高地失而復得和西城小西門的有驚無險,重提起來居然有些眼淚汪汪,「我全軍將士用命不二,硬是用鮮血和性命保住了這座榆林城!」這番頌揚當然也包括了鍾部的整二十八旅。徐保站在旁邊挺胸收腹。鍾松禁不住頻頻送去嘉許的目光。
這無疑是一著妙棋。如果沒有眾多的耳目周詳的情報,對蔣介石的所謂「暗」——鍾松整三十六師行跡有清醒的預見,彭德懷勢必難以應付,更談不到下一步的靈機一動,作出暫停攻榆、並在沙家店地區集結七個旅陷鍾松于死地的對策。即便如此,彭德懷也還是歷盡大驚大險才贏得轉機。
擺在彭德懷面前有兩條路:一是攻城不舍,明知不為而為之。那麼,鍾松一到,內外夾擊,部隊犧牲不可估量。另外一條路便是撤圍。這意味著整個攻榆行動未果而終。儘管當初計劃就沒有指望攻城能有多大收效,而重在調動胡宗南北上;儘管胡軍傾巢而動鋒頭北指,陳賡的太岳兵團南渡黃河挺進豫西便沒有什麼威脅,但一鎬刨下去連個白點也沒見,多少讓人有些遺憾。閃念之間,彭德懷還是果斷地下達了命令:撤!下達命令之後,他興奮地補充了一句話:「撤是為了爭取主動,有主動就能克敵制勝!」
平淡如水的起居飲食是蔣介石一貫作風,到延安就更得如此。領袖的大度與正確性,到此為止無可挑剔。
胡宗南的話若有所指。整個抗戰期間,鄧寶珊與共產黨大大小小的接觸,胡不但歷歷在目,而且記錄在案。那時候,鄧只要去西安,往返途中必經延安逗留一下。在延安,毛澤東曾經兩次與鄧晤談,據說兩人談得「甚為投機」。中共將領蕭勁光、王震等還多次到榆林訪問,彼此常有書信往來。至於賀龍、彭德懷及習仲勛這些人,就差和鄧寶珊稱兄道弟了!說是私交歸私交、政治歸政治,可二者怎能分得一清如水呢?他鄧寶珊末了還不是關起門來潛讀共產黨的小冊子——當然,這一點胡宗南也不便多說,胡自己對共產黨的理論政策也並不陌生。
9日半夜三更,國民黨守軍作鳥獸散,個個奪路往城裡逃,民房點著一把火燒個精光。老百姓哭號震天,整整鬧了大半夜。
老蔣的欽命經胡宗南轉述,成為鍾松建立不世功業的巨額野心。他拿出百分之百的驕狂,拚命鞭打部隊,8月11日就到了橫山以北地區,接下來只用三晝夜即逼近榆林城下。而彭德懷此時的攻榆行動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出現明顯疲軟。特別是七一五團炸開小西門竟未得手,繼而圍城各部隊又爭取到幾次爆破機會,均因藥量不足沒有成功,痛失大好戰機,對部隊情緒影響很大。彭原以為敵人主力沿咸榆公路經響水堡、歸德堡北上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此,在歸德堡地區打援亦不失為一絕。誰知部隊調集到歸德堡又落了空。這種情況下,鍾松的出現使形勢立刻變得相當嚴峻。
鄧寶珊淡淡地哼了一聲:「事情真有你講得那麼嚴重嗎?」他起身踱到挂圖跟前,緩緩拉開布簾,「據我所知,共產黨剛在『三邊』開了會,謀划新的戰略。他們的提法是從內線防禦轉入內線反攻,何謂『反攻』?無非是把仗挪到國軍駐防區域去打嘛。你知道嗎?晉南的陳賡已在組織『太岳兵團』準備南下。目前彭德懷首要的是拖住胡先生,給陳賡兵團讓路,而不是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