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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進攻 第二十章 再打榆林

第三篇 進攻

第二十章 再打榆林

從以弱勝強、以少勝多這一解放戰爭最精要的戰場寶典來說,西野的成就無疑帶有普遍意義。
傅作義艱難地皺緊眉頭。他不過是想給鄧寶珊來點跌宕,沒想到鄧倒當了真。於是,他換個談話的方向,說:「以你我兄弟多年的私交,榆林之危我也不敢坐視。就算肝腦塗地也沒什麼了不得,可是,你知道,察綏防線有數百公里之長啊!從什麼地方能挖一塊割一塊呢?本來,我是想把交警隊空運給你,不要小瞧了,那是正經八百清一色美式裝備呀!可眼下榆林機場也沒了……」你聽,兄弟情義有了,俠肝義膽有了,最後的嘆息中分明還包含著指責。鄧寶珊聽得七竅生煙,大老遠叫我到張家口來,難道就是為了向我問罪嗎?不想伸手也犯不著打啞謎嘛,彼此交往又不是一天兩天……鄧寶珊肚子里胡亂翻騰,嘴上還是把握著分寸,他決心攤牌:「那就……沒有辦法了?」
就在這時,中央軍委指示電到了。果如彭所預料,毛澤東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一、現地尋找打劉戡,如能殲其一兩個旅意義很大,但不知能尋得機會否,糧食有辦法否;二、以兩個縱隊打榆(林)、神(木)、府(谷),一個縱隊南下會合二王(王震、王世泰)開闢渭北;三、不打現地之敵,也不打榆林,全軍南出洛(川)、中(黃陵)、宜(君)、同(官,即銅川)。彭德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第二方案——再次解決鄧寶珊。
這一點夏偉也想到了,動過一些腦筋,比方說搞國共兩軍的對比教育,啟發解放戰士控訴國民黨抓兵之苦、當兵之苦,暢談當解放軍官兵平等、軍民一家的切身感受,效果很好。有些兵剛解放過來,還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過不久便成了「悶罐子」。對比教育一展開,「悶罐子」又紛紛打開了。這些兵往往有思想,一開口就嚇人一跳,就像余秋里遇到的那個張二愣。回到旅部,余秋里認真寫了一份報告,提出以階級教育為龍頭、以鞏固部隊戰鬥意志為目的,展開思想上、組織上的一次徹底整頓。彭德懷看了報告渾身像著了火:「秋里,有么子辦法沒有哇?」余秋里說:「辦法正在想,我看訴苦就行。」「訴苦?好嘛。我們這些指戰員哪個沒得一肚子苦水?!這個主意不錯,從感情上入手,觸及靈魂……」彭德懷興奮地對著電話大喊大叫。
打馬家軍的關鍵是打他的騎兵,這方面大家都是外行,隴東戰役初期,二縱就曾吃過不少虧。部隊在作調整時,彭德懷想起一個人,這就是三縱司令員許光達。整個西北野戰軍,只有許光達在蘇聯繫統學習過步兵打騎兵這個課目,理論上有點基礎。彭德懷立即把許光達叫到野司來。說:「光達,你給我擺談擺談,人家步兵打騎兵有么子講究啊?」許當過抗大教育長,在戰術理論上的確有一套。可是,他自己指揮打仗又從不局限理論框框。彭德懷找他之前,他已利用部隊構築工事這段時間,把三縱連以上幹部會都開完了。會上,他自然介紹了蘇聯步兵打騎兵的理論,但他又特別跟大家強調:「千萬不要死搬硬套,理論是理論,運用是運用,步兵打騎兵最關鍵的還是不要害怕,沉著應戰,以快制快……」
其時,訴苦工作在三五八旅已經搞得有聲有色了。戰士們趴在炕頭從算賬開始,討論地主和農民的剝削關係,引入一些基本的階級壓迫觀念。階級覺悟一啟發出來,可不得了了,許多人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想苦痛,想仇恨,七一六團有個戰士叫于得水,姐弟四人,父親死得早。母親為抵債帶兩個姐姐到財主家做傭人,長兄背著自己四處討飯,結果,姐姐被地主兒子輪|奸后賣到窯子里,母親懸樑自盡。兄弟倆去討公道,遭到一頓毒打,之後,又雙雙被國民黨軍拉夫。哥哥因為逃跑,給一頓鞭子抽死了。于得水當國民黨兵,就想混個一官半職,替親人報仇,哪裡想過階級不階級。這一下明白過來了,深更半夜跑到村外野地里堆起一堆土,權當親人的靈位,跪在面前大放悲聲。把偷偷跟在後面的指導員哭傷了心,上去抱在一起,相訴相哭。原來,指導員的父母也是叫地主老財逼死的!兩人相約第二天在全連帶頭訴苦,一下子把全連的火點起來了。

野戰軍立意再攻榆林,鄧寶珊決心重守故城

一個叫馮福井的戰士,在哭訴了地主「二閻王」為搶奪他家兩畝水澆地而勾結國民黨軍隊,活活打死他爹、打瞎他娘之後,大聲質問:「同志們,是誰害得我家破人亡?是國民黨。是誰救了我的命、替我報了仇?是共產黨、解放軍!我思前想後,悟出一條道理:只有共產黨、解放軍才是咱窮苦人的救星!只有抓起槍杆子,跟國民黨這些吃人的傢伙干到底,我們窮人才有出路!」
張宗遜、廖漢生和賀炳炎在望遠鏡中看著戰士們一批一批倒下去,心如刀絞。賀炳炎火爆爆地罵起來了:「他媽的,這打什麼雞|巴仗,給敵人當活靶子啦!」廖漢生也在旁邊誠懇地對張宗遜說:「老張,我看是該停下來想想辦法!犧牲一大,部隊也有牢騷,尤其那些剛從國民黨部隊解放過來的戰士,他們還不習慣我們這套拼法。你看到了嗎?指揮員一舉槍喊沖,總有一些人在後面磨磨蹭蹭,往前上的都是老兵和骨幹……」
毛澤東寫道:西北我軍在彭副總司令指揮下,包括3個地方旅在內,總共只有10個旅,每旅大者5000餘人,小者3000餘人,全軍共計4萬餘人。邊區人口150萬,三分之一左右淪于敵占,一切縣城及大部鄉村均曾被敵侵佔,現仍有11城在敵手。本年荒旱,近數月糧食極端困難。七個月作戰未補解放區新兵,補的都是俘虜,即俘即補。七個月中沒有做過1次超過兩星期的正式整訓,絕大部分時間都在行軍作戰中。然而我軍戰鬥意志極其堅強,士氣極其高漲,裝備火力大大增強,人員因有俘虜補充,亦比3月開始作戰時略有增加。利用邊區地方廣大,人民擁護,七個月內擊破胡宗南中央系步騎24個旅及雜牌10個旅的攻勢,被我殲滅及受殲滅性打擊者達11個旅,加上敵人拖疲餓瘦,使我轉入了反攻。人民雖受敵人摧殘搜刮的災難,卻極大地提高了覺悟。我軍雖在數量上少於敵人幾倍,但在戰鬥力上優於敵人,尤其是在精神上壓倒敵人。敵人極怕我們,我們不怕敵人。目前,我軍主力準備再在內線一個短時期,即打到敵後去。估計再有一年左右時間,即可殲滅胡部大部,並奪取西北許多地方。
這個觀點引起彭德懷極大的興趣。但他還是決定,把諸如靈活實施火力轉移、射人先射馬和人不離壕、逼敵人下馬變劣勢為優勢這樣一些常識性、規律性的條條,給部隊傳達指導一下。然而。這個工作還沒來得及做,馬敦靜的騎兵便潮水般地湧來了。一縱過去在「三邊」戰役中跟馬家軍騎兵交過手,多少知道點路數,雖然缺乏沙漠作戰經驗,第一個浪頭衝擊,傷亡也很大,但畢竟打退了敵人的突襲,並打死打傷和俘獲敵人4000餘人。而三縱部隊戰士們光聽說「騎兵騎兵」,親眼所見還是頭一回。新一套打法沒有操練,能說不會用;老一套是對付步兵的,在騎兵面前不靈驗。炮火準備之後,工事還沒來得及恢復,騎兵就衝到面前了。所有淺表陣地形同虛設,部隊沒有依託。有人往塹壕里跳,可因為時間短,挖得不夠深,躬起身子也埋不住腦袋,只好重新爬出來四散奔逃。正好,敵騎兵快速追殺,居高臨下,左砍右劈。兩條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指戰員們就在曠野上讓敵人任意追殺,無處躲藏。
更深刻的原因,當然是部隊自身素質方面。幾十年後,張宗遜副司令員在回憶中談到,二打榆林失利,除了輕敵和對馬家軍封建性一面估計過重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經過read.99csw.com了三個多月的內線反攻作戰,西北野戰軍由兩個縱隊另兩個旅擴大到五個縱隊,在兵員成分上起了很大變化,俘虜成分增多,有的連隊竟達80%以上,加上戰鬥頻繁,教育時間短,部隊思想極不穩定。解放戰士階級界限模糊,不知為誰打仗;在物資供應極為困難的情況下,部隊有些人產生害怕艱苦的思想,違反群眾紀律的現象增多,作戰中不能堅決完成任務;有些幹部錯誤地認為西北敵軍強大,鬥志不強,工作不負責任……」
經周恩來一點撥,彭德懷著了慌,忙說我們做得不好,打榆林有好多好多教訓要吸取,他個人責任也很大,有點兒成績是因為主席和黨中央領導得正確。彭老總天生不會說光面話,一說光面話,周身都顯得有點笨拙。毛澤東連連擺手:「老彭啊你不要說了,打榆林沒有錯,你的指揮也是好的,勝敗乃兵家常事嘛,打仗哪能沒有勝負?況且,榆林一仗未必就算『負』,西北戰場總體打得很好嘛,要不然,我們還敢站在這裏說話?早就過河投奔賀龍去啰!」這席話乍一聽春雨般的受用,可琢磨下去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回到野司,彭德懷不多想,咬住一股勁:把部隊整出來!
回到指揮所,剛在地圖上趴下去,天空突然響起一片尖利的鳴嘯,敵人飛機轟炸來了!接著,各部隊陣地上炸翻了天,從望遠鏡裏面看去,濃煙滾滾,火光閃閃。每個閃點都給彭德懷心頭揪痛一下。他坐不是,站不是,拿望遠鏡的手直哆嗦。很快,傷亡報告來了……這些日子幾乎天天如此,兩三個小時來一次,每次轟炸不下50架次。蔣介石已下令歸綏、太原、西安等空軍基地輪番出擊,不間斷地對榆林圍城部隊實施狂轟濫炸。左世允怎肯放棄這樣一個急打死拼的好機會!差不多每次飛機一到,城裡地面炮兵就會密切響應,乒乒乓乓拚命射擊,所有圍城部隊陣地上的泥土全部炸得稀鬆稀鬆,草木掩體更是一掃而光,戰士們埋在土裡,不到爆炸聲稀下來絕不敢起身,戰鬥減員的數字讓彭德懷睜不開眼睛!
接到毛澤東親手起草的這份通報,彭德懷伏在馬燈下整整摳了一夜。以他的直覺,中央對西野下步行動的具體方案,肯定已有考慮。但這並不意味著西野自身可以不動腦子了。他在延清戰役結束的當天,就按老習慣給各部隊出了題目,要求指戰員們出謀獻策,同時也向中央軍委討主意。他知道,毛澤東從來不會交給他一個現成的死的方案。記得「三戰三捷」那陣子,每戰之後,總是在戰況報告發出去幾分鐘內,就可收到毛的複電。沙家店戰役後期,指揮所和毛澤東的窯洞之間乾脆直接拉起電話線。相比較而言,蟠龍戰役難度大一點,敵我懸殊,又是在沒有什麼重火器的裝備下攻堅,彭德懷當時多少有些壓力。毛澤東的複電十來個字:堅決地打,打得好是勝利,打不好也可取得經驗。一下子風卷陰雲,把彭德懷鬆了綁。所以,彭德懷說黨中央毛主席英明偉大,那是實實在在肺腑之言,比誰都真誠。因而,彭德懷也就比誰都更感到責任重大。

嚴肅軍紀彭德懷揮淚執法,深察軍心餘秋里感情帶兵

幾小時后,援兵將到的消息就傳到了榆林。第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齜牙咧嘴哈哈直樂:「還是鄧司令長官有辦法呀!」說句老實話,這些日子可把左世允嚇慘了。尤其是七一四團佔領飛機場那天,那架飛機還在滑行之中,就被幾發六〇炮彈擊中。當即起火,因為雙方都在互相射擊,救也沒法救,只能站在城頭上遠遠目睹濃煙,耳聞畢剝爆裂的聲音。最糟糕的是,這件事居然是地勤人員報復飛行員而造成的。因榆林局勢緊張,闊太太們紛紛設法搭飛機逃離,飛行員看準發財的機會乘勢漫天要價:每人一兩黃金!地勤人員眼紅了,提出分贓。於是,天上、地下鬧起龍虎鬥。顯然,假如地勤方面稍作暗示,那架運輸機就不會降落。機毀人亡,醜聞也敗露了,一時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直至左世允槍斃幾個嫌疑分子,事情才算稍稍平息。
談話由頭是從胡宗南開始的。傅作義拖著長腔:「西安方面如今是輕鬆了,釣魚釣折了竿子,正可以隔岸觀火嘛。」他覷一眼鄧寶珊,想起有一段鄧與胡過從甚密的往事,隨口就酸溜溜地明知故問:「不管咋說,總不至於連份電報也沒有吧?」這恰是鄧寶珊的痛處,經此一戳,當然不好受,卻又不便申辯什麼,就長嘆一聲:「唉——人家是個啥,咱是個啥,不過,事到臨頭都得各掃門前雪嘍!」這話帶有點兒敲打的意思,但畢竟話匣子剛打開,還得悠著些,以免太沖,傷了和氣。所以,鄧寶珊把后一句話的聲音壓低,而且緊接著補上感慨:「他(指胡宗南)也是泥菩薩過河嘍!」
當時,部隊組織不純主要是三種人,一種是敵偽軍官,一種是地富分子和他們的子弟,還有一種是政治上傾向國民黨的人,像國民黨員、三青團員之類。三五八旅的七一四團就查出一個隱藏的國民黨排長。此人姓劉,叫劉金盛,俘虜過來的,偽裝成士兵,夾在隊伍中混了一段時間,吃不住勁了。在國民黨那邊當個排長也是有點小滋味的,可以訓一訓班長,高興時,還可以用皮靴在新兵屁股蛋上過過癮。至於吃喝嫖賭方面,不告不發,只要不去侵犯連長的姨太太,誰管你呀!當了解放軍可不同了,別說是個排長,就是團長也一板一眼跟士兵滾在一起。劉金盛藏不住狐狸尾巴,暗中串通幾個解放戰士拖槍逃跑,並且威脅說,誰不跟他走,將來就殺誰的全家。「三查」只查了其一,劉金盛就栽了跟頭。
這時,周恩來和任弼時過來了。周提出可否把訴苦教育與學好《土地法大綱》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這兩個文件結合起來搞。這兩份文件都是毛澤東在9月、10月間的傑作。尤其是后一份,毛澤東鄭重喊出了一個歷史性的口號:「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這和稍稍早一個月公布的中共中央另一份文件《解放戰爭第二年的戰略方針》相映生輝。在那個文件中,毛澤東正式號召全黨、全軍「舉行全國性的反攻」!那些日子,毛澤東每天清早都要爬到神泉堡後面那堆土坷垃上,吸著煙,看日出。遠方的炮火像晨曦一樣成為背景,仗越打越大,蔣介石的「全面進攻」成為泡影,「重點進攻」又嚴重受挫。人民解放軍強渡黃河天險,千里躍進大別山,轉戰江淮河漢,形成對蔣軍全國規模的巨大攻勢。毛澤東心中「中央突破、兩翼牽制、三軍挺進、互為掎角」的一篇絕妙文章,就要如期封筆了。所以周恩來希望西野眼前的訴苦教育,能使戰士們從根本上確立「為土地而戰」的信念,從而在內心發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呼喊。
鄧寶珊剎住腳步,不再說什麼,只掏出左世允幾小時前發來的告急電報,拍在傅作義面前。傅作義掃了一眼,這才切入正題,鄭重地說:「我立即命十七師副師長梁潘池帶一個加強團趕到扎薩旗。不用擔心,我派汽車送。從包頭到扎薩旗,起早貪黑一天也就夠了。這個團交給你指揮。我把它的武器彈藥補足一點。另外,我打算親自到寧夏跑一趟,找馬鴻逵……」一聽說馬鴻逵,鄧寶珊連忙搖手:「不可不可,馬家軍那些東西,我受用不起了。」他是怕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遺患無窮。
這消息真像一把小刀子拉在彭德懷的心上。緊急情況下從不輕露聲色的他,也禁不住對著話筒大聲叫罵起來:「怎麼搞的嘛!媽的,你們給我回答……」「部隊正在總結教訓,我們決定另挖坑道,再行爆破。」「挖挖挖,挖你個鬼喲!你知道這炸藥是哪裡來的嗎?是晉綏、晉察冀軍區的同志們從千里之外用毛驢馱來的!我們不像話,我們太辜負友九九藏書鄰支援了嘛!」彭德懷黑著臉扯下帽子又摔電話。這時,忽聽身後一陣嘈雜,有幾位老鄉不知深淺把一個重傷員抬到野司指揮所來了,警衛戰士著了急,大喊大叫不讓他們進來。彭德懷吼道:「吵么子?」有人小聲報告事情原委。他撥開人群急匆匆地走到擔架跟前,蹲下去看了看傷員的傷勢,起身就朝警衛員氣憤地瞪著眼:「你們喊叫什麼?這是野蠻行為!老鄉們不知冒著多大的生命危險,才把傷員救下來,又不知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艱難的路程才趕到這裏。你要是國民黨司令部,用繩子捆他也拉不進來!」他讓擔架隊員把擔架抬到他的窯洞,自己親手給每個老鄉倒碗水,恭恭敬敬遞到他們手裡,說:「老鄉,傷員們忘不了你們,我們也忘不了你們。你們為革命立了大功勞。」然後,派人把擔架隊員帶到醫院去。自己站在門口,目送抬擔架的老鄉消失在山間小徑。
在胡宗南與傅作義之間,鄧寶珊的天平一向傾斜傅作義。隸屬關係的因素當然是有,更重要的是個人感情大不相同。傅作義總像個老哥的樣子,情深義重,顧全大局;而胡宗南則仗著後台硬,翻手雲雨,說話不算數。如果光是吹吹牛倒也罷了,怕只怕他經常玩點小聰明,只顧自己風帆疾進,而把別人往絕路上推。比方說榆林防務。自沙家店戰役之後,榆林便成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半吊子」,增兵猶恐不及。可胡宗南偏在這個時候拉走徐保的整二十八旅,且董、劉兩軍又節節向南,鄧寶珊孤懸一隅,一個二十二軍如同小娘養的,糧秣、裝備一無著落。
看完電報,張宗遜和趙壽山都表示,對違反群眾紀律的現象應當嚴肅處理,並且借這個機會好好整肅一下部隊,特別是教育解放戰士問題,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但是,涉及處理具體的人和事,張宗遜試探地問彭德懷:是不是等習仲勛副政委和甘泗淇主任他們回來商議一下?習和甘一個去了河東,一個下了部隊,張宗遜從部隊現狀考慮,心情比較複雜。彭德懷皺起眉頭:「傷了群眾,還有么子可商量的!」停一停,慢慢踱幾步,說:「從土地革命到現在,群眾養活我們,支持我們,恩德如同父母。沒有他們,哪有我們今天?哪有么子勝利?可是我們偏偏有人不把群眾紀律當作一回事!」他挺起胸脯,一言九鼎:「把情況搞搞准,該槍斃就槍斃,有么法子。」說完,低頭深深嘆了一口氣。
「羅元發你說錯啰,」彭德懷像個老大哥似的從地圖上抬起身,「最有發言權的哪裡是我,是戰士嘛,是那些戰鬥在一線的戰士。他們出生入死,他們流了血……」彭德懷說著說著又動了感情,沉默好一會兒,才又說:「那麼多的烈士,很多人名字都沒有留下……錯誤是我們的,是我的,我們千萬要記住他們啊,同志們!」彭德懷摘下帽子,默默踱個來回:「我看,我們還是多到下面看看,多到連隊,甚至到班排,聽聽戰士們怎麼講。」
從認識程式來看,這差不多就是一首寶塔詩。它作為思想形態,洋溢著特有的純情之美。同時,它又暗含某種規定性情結:崇高的思想和美的載體,本身就應純潔無瑕。苦,是訴出來了,可光是哭鼻子抹淚不解決問題,蔣介石不是喊一聲口號就能打倒的。號了半天脈,歸根結蒂還得治病,得把部隊抬到手術台上給挖挖瘤子。這就是與「訴苦」相配套的「三查」:查階級、查鬥志、查工作。
鄧寶珊是有備而往。坐在飛機上他就痛下決心:此次若是傅作義不講交情,對榆林坐視不管,他就決不返回!鄧深知單靠榆林眼下的那點本錢,自己回去倒不如乾脆坐飛機去投奔毛澤東——或許那樣還要體面些。鄧寶珊一路胡思亂想,到北平,一下飛機就換上將軍制服,恨不能立見救命菩薩。不曾想傅竟在張家口「坐鎮」,據說特意給鄧留有口信,要鄧前去他那裡計議一切。鄧寶珊雖有絲絲失落,但分毫未作表露,又行色匆匆地趕赴張家口。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周恩來向彭德懷透露:「主席對西北野戰軍很滿意、很有感情,正在寫文電向全軍介紹你們的經驗哩!」這個經驗包括「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不怕傷亡,連續戰鬥,善於捕捉戰機,在戰役或戰鬥之間組織部隊短期休整」,特別是「在糧食極端困難、物質條件極其差的情況下,不叫苦、打勝仗的精神」,如果再來一個「訴苦」、再來一個「為土地而戰」,那麼,毛澤東將要向全軍轉發的這份經驗,就更加全面、更加厚實了。
「看來,你是把過日子的好手啊!」余秋里饒有興趣地望著他,「那麼你倒給我說說,你來當兵是為了什麼?」梁虎班長見余秋里問起這個,忙湊近耳邊小聲說:「首長,他是解放入伍的。」余秋里剛「哦」了一聲,那老兵便搶著說:「梁班長,你不用那麼點兒聲,咱是抓壯丁去的。家裡兄弟多,六個,三丁抽一,五丁抽二,這誰都知道。窮唄,又買不通保長,只好就來吃糧當兵。咱在那邊也是個本本分分的兵,沒做過虧心事。投了解放軍,咱還本分當兵……吃皇糧,當丘八嘛,反正是賣命。吃毛主席的糧,就給毛主席當兵;吃蔣介石的糧,就給蔣介石賣命,活到今天就算不錯了。」「你不覺得當解放軍跟國民黨兵不一樣嗎?」「是不一樣,軍服不同,解放軍官長不打人,不糟踐老百姓,像你,都當了旅長了,也跟咱當兵的和和氣氣。不過平心說,那邊伙食好,常有肉吃,誰還嚼黑豆呀!這邊飯也吃不上,老餓肚子……」
部隊的紀律檢查很快進入到實質性的階段,各縱、各旅團都在批評教育基礎上,處理了一些情節極為惡劣、影響很壞的人和事。那個出了男女問題的戰士因為後果嚴重,決定槍斃。按規定,這個處理報告要由彭德懷簽字,方可執行。整整一個上午,彭德懷把報告三番五次翻來覆去看,就是下不了筆。最後,保衛幹部急了,跑過來催,彭德懷一咬牙籤了個字,隨之燙手似的把那報告摔到地上,跺著腳喊:「這個小鬼才23歲,現在犯了殺頭之罪!我們這些人是幹麼子的呀?」接著喟然長嘆,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左世允沒有心情再去察看城垣,決定竭盡全力儘快把楊仲磺團搞進城,經一番聯絡與策劃,當夜楊團頂著火力往城裡硬沖。結果,飽受創傷的團主力勉強衝進城,而拖在後面的補訓營大部分人員當了俘虜。緊接其後便是西野三個縱隊全線總攻。擔任主攻的一縱佔領凌霄塔陣地后,經一夜激戰,成效甚微。天亮后總結一下,還是過去那些老問題,雲梯短、城牆厚,手榴彈打不上去。而且第一次榆林之戰後,守軍又在城牆上加設了很多暗火力點,專等攻城部隊沖至百米之內突然開火。無疑,這一招給攻城部隊造成的傷亡極為嚴重。
這一情況,張宗遜也是了如指掌的。但沒辦法,成千上萬地補進俘虜兵,部隊又是一個戰鬥接一個戰鬥,根本沒時間靜下來整一整,思想政治工作只有靠戰鬥間隔一言半語做一做。那些解放戰士的軍事技術一般還可以,絕大多數也都是窮苦人家子弟,被抓壯丁抓來的,階級覺悟基礎,應該說也紮實。然而,燈不點不亮,工作沒有到位,這些兵政治素質跟老戰士相比,自然要差一截子。他們都是憑著一股子熱情參加解放軍,許多人還存在「吃糧當兵」的思想,覺得當解放軍、當國民黨兵都是一樣賣命,還不明白共產黨的解放軍與國民黨軍究竟有什麼本質區別。這些平時摸不著、看不見的情緒,一到戰場上可就是大問題了。
左世允大吃一驚。此人篤信佛教,始終認為活佛濟公在保佑自己,總是念口頭禪:「事到著急處,就有出奇處。」眼下,「出奇處」在哪裡呢?倘使榆林城牆被炸開哪怕門洞大小的缺口,勢如洪流的攻城共產黨軍九_九_藏_書隊,是肯定擋不住的!他急火攻心,手忙腳亂給傅作義發求援電,同時下令搜集大量布袋和瓷瓮,以備裝沙堵口和地聲偵聽之用。一時間,全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第二天中午,南城高凌雲團特務排一個士兵突然精神失常,在住所窯洞打起槍來,大喊「八路軍挖地洞啦」!特務排長不問青紅皂白,抱起挺機槍就向洞內猛掃,打得一塌糊塗……左世允咬緊牙關,就這樣神鬼兮兮地支撐到11月8日,讓他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
又是一個黎明來臨,崗哨誰也沒有發現彭總熄燈睡過。警衛員小張半夜起來給馬燈加了點油,這會兒一看,又快乾了。窯洞外面已聞禽鳥鳴叫和零星人聲,窗格子上透出旭日的光芒。小張吹滅馬燈,想說句勸老總休息的話,見臉色不好看,話到嘴邊不敢出口。就提著仍在冒煙的馬燈,躡腳躡手往門外走。剛走到門邊,冷不丁耳邊「砰」的一聲巨響,嚇得打個激靈,差點馬燈落地。是彭德懷拍響了炕桌。彭的臉上刀削過一樣,滾動著雷電,吼道:「不像話,太不像話,簡直是國民黨!」他從炕上跳下來吩咐:「去,把張副司令和趙副司令都叫來!」
怎麼辦?就此撤退,前功盡棄;繼續攻城,傷亡又太大!就在彭德懷進退維谷之際,傅作義搬來的馬家軍到了。來者是寧馬整編第十八師師長馬敦靜。他率第一六八旅、整九旅、騎兵第十旅及四個寧夏保安團,星夜兼程由「三邊」以東一窩蜂直奔榆林。這使彭德懷失去權衡的餘地,果斷決定:留少數部隊繼續盯榆林,主力集結到榆林以西的袁大灘,迎戰馬家軍。
「老彭啊,聽說一縱部隊在搞訴苦教育,形勢喜人,是不是啊?」毛澤東一見彭德懷就急切地問。顯然,他早已關注這件事。彭德懷笑了笑,有一分得意,但不易察覺。毛澤東領會在心,自言自語地進行理論上的概括:「訴苦,訴什麼苦呢?就是控訴地主階級給予勞動人民的剝削之苦,控訴國民黨反動軍隊給予士兵群眾的壓迫之苦。通過這種形式達到深刻的階級教育之目的……」他深為讚許地點點頭,轉對彭德懷:「點子是個好點子,老彭,你又立了一大功勞!」
彭德懷隨著西北野戰軍司令部撤往趙家茆。這幾天他寡言少語,鬍子也顧不得刮,滿臉是鬍子茬兒,硬巴巴的。與圍攻榆林前相比,明顯消瘦了。陝北天氣,說冷就冷,大風刮個不停,寒氣一天比一天逼人,彭德懷身上還是那件從延安撤退時的老棉襖,袖口和肩頭都磨破了,斑斑汗跡一眼就能看出來。不知是因為人瘦還是因為棉花板結,他身上的棉衣顯得大了不少,上下身都有點晃蕩。彭德懷並不在意,依舊踱步,依舊伏在炕桌上專心致志地工作。警衛班幾位小戰士卻很在意這些。見彭總不大吃東西,一會兒弄個湯、一會兒熬點稀飯什麼的,悄悄端上炕桌。希望他工作之餘一有心情隨嘴喝一口。

袁大灘再次遭遇寧馬,榆林城二度出現失誤

獨一旅二團七連有個排長叫侯玉柱,大家討論剝削關係時,他說:「你們說地主剝削人,那麼八路軍拉人當兵、打榆林要老百姓送糧送草,是不是剝削啊?」就是這個觀點,怎麼說也不通。問:「你這是什麼階級的語言?」什麼階級,一查,明白了。侯家土地有120畝,哥哥是土匪,父親是惡霸,本人又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人就奇怪:「你為什麼參加解放軍呢?」「賭輸了錢,還不了債。」他倒是坦白得可以。又問他到部隊做過一些啥工作,啥工作?在葭縣拖槍叛變過一次;在米脂強|奸了一個十幾歲的女娃娃;還打罵過兩個老百姓,貪污了上百兩大煙土……這樣的人不槍斃還留著幹什麼!

吐苦水挾仇抱恨出征,查毒瘤連血帶淚宣誓

「我來說兩句,」一個年齡稍長的老兵從外面進來,懷裡抱著一桿槍,看樣子是剛下哨。他一邊摘著子彈袋,一邊慢慢說:「咱也說不好,前幾天咱那口子,哦,就是孩他娘,托咱村一個鄉親給咱捎來個信,說咱家鄉土改啦!鬥倒了地主侯守仁,分了他家的地,好幾百畝呢,都是好地!咱家也分到五畝好地,還有一頭水牯牛。這幾天咱就尋思著,地也有啦,牛也有啦,里裡外外得有個照應,缺的就是咱這把手啊。庄稼人嘛,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還圖個啥呢,消消停停過日子唄……」
彭德懷面前只剩下一條路:撤!主力迅速向南撤到響水堡、黨家岔、魚河堡、西岔一線休整,全軍上下必須面對這樣一個現實:第二次圍攻榆林,又沒完成預期作戰目的。前後25天拼殺,雖殲敵6800多人,但付出的代價也極為沉重。尤其榆林城打開缺口而沒有突破,教訓十分深刻!說起來荒唐,因擔心炸藥一起爆會把腸子震斷,事先戰士們個個都不敢吃飽飯。炸藥一響,沒見誰的腸子被震斷,倒是那些不敢吃飽飯的戰士十之八九兩腿發軟、兩眼冒金花,人像麵條似的打不起精神;又因為怕炸藥一爆腳底下會陷很深的窟窿,攻擊分隊兵員配置居然離突破口300米開外,而且中間還隔一條河。結果,爆破口子一出來,首先發現的是敵預備隊。硝煙未散,他們便衝出口子。而這時我方攻擊分隊還沒來得及過河。好不容易爬上河坎,敵預備隊已經刀槍相迎,雙方在城下展開肉搏。此間,控制缺口的有利地形均被敵方佔據。同時,敵人還全力以赴用沙袋封閉口子。到第二天早晨7點,缺口便已封閉得完好如初了。
蔣介石的甜點心從來都不作數。當初空運徐保人馬時,曾有諾在先:「榆林要塞,糧秣、裝備將速予補充」,然而,鄧寶珊站在榆林南門外凌霄塔上望穿雙眼,國防部飛機永遠只在他的夢中降落。後來知道,這也是因為胡宗南從中玩了花花點子。老蔣的「浙江病」已到晚期。他的耳孔始終只開放一半、聽一種聲音,親疏分明,鄉黨誤國,沉痾致命!——這讓鄧寶珊這個陝西人痛心疾首。
鄧寶珊的心事瞞不過中共耳目,彭德懷當然也有一本清冊。趁機打榆林,掃除榆(林)、神(木)、府(谷)等北線障礙,既鞏固西野後方基地,造成南下出擊的有利態勢,又可保障機關安全,何樂而不為?在野司作戰會議上,彭德懷分析道:「榆林守軍總數不超過9000人,十分孤立。目前這種情況下,胡宗南長途北上增援榆林的可能性很小,傅作義部又隔著幾百里沙漠,近一點的,是寧夏馬鴻逵部。可是馬家軍是個封建土圍子,一貫保存實力,別人打,他們看。再說,『三邊』那一仗,我們也給了點教訓,估計不會輕易出這個頭。所以說,同志們要有信心,勝利有很大把握。」
張宗遜在河邊洗漱,趙壽山在村口散步,兩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進門,彭德懷指著炕桌上一份文件說:「先看看再談。」張、趙二人湊過去,見是賀龍、西北局和陝甘寧邊區政府聯合發來的一份電報,通報西野部隊近期行軍作戰過程中一些群眾紀律問題。其中,有過去曾經發生的拿老鄉的門板和傢具當柴火燒、損壞缸啊桶啊等東西不賠償,甚至強牽牲口、打罵群眾,苛詐財物,最嚴重的是一個戰士把房東沒過門的小媳婦肚子搞大了,老鄉告到邊區政府,要求法辦。
聽著這些事,彭德懷沒法坐得住。他拉著甘泗淇:「走,我們到三五八旅去,感受一下嘛!」這一「感受」就把持不住了,那些「字字血、聲聲淚」的場面,那些按著血印的請戰書,特別是像于得水那樣一些解放戰士,醒悟過來以後的哭訴和自責,真叫人揪心地痛!弄得一向以性子硬而聞名的彭老總一次一次忍不住淚水。他自己小時候也要過飯、挨過皮鞭,吃糠咽菜的罪沒比人少受過。推己及人,這種感情就要真切的多。「苦!真苦!」他扭頭對余秋九-九-藏-書里說:「翻身農民參軍的子弟過去受地主老財的剝削壓迫,只受一重苦;俘虜過來的解放戰士,絕大多數是貧僱農,他們在家受地主老財剝削壓迫,在國民黨軍隊又受官長壓榨打罵,他們受的是雙重苦,是我們的階級兄弟!」余秋里極贊同彭總的分析,忽然大胆地提出一個設想:「經過三查,能不能從解放戰士中選一批骨幹?」「怎麼不可以!」彭德懷一拍大腿,「可以發揚民主推薦幹部嘛,確實表現好的,可以當排長、連長,當營長也可以嘛!」
「難啊——」傅作義竟叫開了板。鄧寶珊原是痛快人,更何況眼下榆林情勢急迫,當即便不想七拐八彎兜圈子,立刻做出起身告辭的姿態。這個軟釘子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只能在心裏感嘆世態炎涼,而把與傅的多年交情看淡一層。於是邊起身邊冷冷笑道:「如此,我鄧某隻能和榆林共存亡了!傅兄啊,倘若卑職為黨國盡忠,你可不可以在每年清明節到墳頭燒點紙啊?!」語雖平常,但意極凄婉,逼人的寒氣之中含著扎人的鋒芒。傅作義從骨子裡感動出來,禁不住打個戰,忙就伸手攔住鄧寶珊:「不要性急嘛,寶珊,這麼大的事,你我總要好好商議一下嘛!」
兵員素質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但戰略戰術卻可以適時作些調整。張宗遜決定,把「強攻」作為一種虛應,以掩護另一項秘密的笨辦法——土工作業。他將意圖貫徹下去之後,南門外一線陣地聲勢絲毫沒減,但雷聲大雨點小,部隊犧牲也小多了。這種持續不衰的聲勢,讓城裡左世允產生了疑惑,難道解放軍官兵都是神仙不成?不吃飯不睡覺,連口氣都不需喘一下?他命令城垣守軍四下察看,看看到底出了什麼新情況。兩天過去了,11月4日早晨,秘密終於被揭穿,守敵突然發現東南城角魁星樓附近的城南段和南城東段,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地段,都有攻城的解放軍在地下「吭嘰吭嘰」挖地道。
臨離開五連時,余秋里去了營部,找到教導員夏偉,仔細了解全營解放戰士的情況。據夏介紹,他們營除了骨幹,幾乎全是俘虜兵,「這些人過去受國民黨欺騙宣傳中毒太深,動不動就打架,還搞這個會那個會什麼的,心亂得很,對我軍的性質呀、宗旨呀、任務呀、紀律呀這一套,一竅不通。不說他們,就翻了天;說重了,又怕傷著他們,打仗還得靠他們哪……但這些兵本質是好的,大多是農家子弟,貧苦出身。」余秋里眼睛一亮:「對呀,我們要信任他們,啟發他們的階級覺悟嘛!」
秋天將近,陝北空氣中略略多了些乾爽。這使毛澤東愉快的心情更為清朗。午後的陽光伴著煦風,像是溫柔的鞭子,一直抽打在遠處。河流一天天變清,年景亦在成熟中老到起來。一切都適宜於毛澤東的思緒。他在窯洞里踱幾步停一停,手上煙捲就快燒到指頭了,終於踱到桌邊,坐下來,筆走龍蛇。他要親自將西北解放戰爭作個評價與總結。這就是10月11日中共中央軍委向各軍區、各野戰軍發出的那份關於西北戰場情況和作戰經驗通報。
這件事對部隊震動很大,指戰員們把榆林失利當作一面鏡子,一點一點對照檢查,什麼畏縮不前、謊報軍情,個別營團指揮員責任心差,敷衍塞責等,全抖摟出來。縱隊領導會議上,廖漢生火藥味很濃地發言說:「我們前後兩次攻打榆林,都重犯同樣的錯誤,痛失良機,貽誤戰事,這反映出我們領導對部隊姑息遷就,遇到問題處理不嚴,教育不力,所以到了關鍵時刻戰鬥意志不強……」此言一出,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指名道姓挑毛病,有的誠懇地作自我批評。任職時間不長的六縱司令員羅元發在人後瓮聲瓮氣地說:「大家談了這麼多,都有道理。要我說,彭總是總指揮,他最有發言權!彭總,你說說嘛!」
有了沙家店、黃龍和延清戰役,西北野戰軍重火器裝備已大不同從前。左世允一聽城外槍炮聲立即感受到這一點。孤城一座。援兵無望,全城軍民如驚弓之鳥,鄧寶珊又一去沒有消息,讓左世允這個當家人怎能不膽戰心驚呢!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他慌慌張張下令,讓駐防府谷、神木的楊仲璜團,先別管府谷和神木了,立即用強行軍速度趕到榆林救急。當該團亂七八糟趕到城北40多公里的三道河子一帶待機進城時,城南傳來必守的凌霄塔陣地全部失守的消息。左世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下達幾道命令,準備赴南門城垣察看詳情,剛奔到東邊,就聽天空隱約響起飛機馬達聲。他沒想到這就是前往寧夏搬兵的傅作義。左世允抬頭望見雲層中的機翼徐徐掠過,並看到飛機上撒下漫天飛舞的彩色紙片,心裏別提有多麼惆悵、多麼懊喪!
余秋里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一個個問了名姓,哪裡人,家中還有誰等。他發現炕角那個方頭大耳的小個子戰士總不說話,就問:「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不爰講話?」「張二愣。」回話像石頭一樣,撲通聲響。余秋里瞅著張二愣端詳一眼,說:「怪不得呢。」張二愣知道首長是說他的名字,便憨憨地解釋:「爹給起的名,小時候開口說話晚……」小夥子一句話沒說完,臉就紅到了耳朵根。余秋里點頭:「怎麼樣,張二愣同志,談談你的想法?扯什麼是什麼,不講規矩。」張二愣這下可難住了,低著頭,這個手搓那個手,半天沒見聲音。
一回到野司,這件事就立即著手辦。彭德懷決定大張旗鼓地在整個西北野戰軍推廣「訴苦三查」。「什麼叫政治工作,這個新的形式就很好,徹底的群眾路線,充分的發揚民主,引導群眾從感性認識提高到理性認識,從根本上提高指戰員們的思想覺悟……」這天晚上,彭德懷同甘泗淇徹夜難眠,越談越覺得是個事兒。「乾脆,給軍委報告一下吧?」甘泗淇提議。彭德懷說很好,我來給毛主席打電話。都深夜12點多了,彭老總搖通了毛澤東的電話:「主席,我要給你送一個禮……」
七一六團二營四連有個解放戰士叫路新理,是蟠龍戰役過來的,張口就是怪話牢騷。行軍爬山,他說:「鑽山溝,走夜路,連土匪都不如。」發給他一頂解放帽,他嫌不好看,背著人扔在地上,還踏上一隻腳。給他津貼費,他竟然把錢票撕碎了扔掉。打環縣一仗,逮了不少俘虜,他跑去對人家說:「媽的,你拿的是槍,不是木頭桿桿,為什麼不抵抗就舉手?」就這麼一個人,一訴苦,哭得淚人一般。他回憶全家從山東逃荒到山西,父親被老財逼死,弟弟賣給人家下落不明,自己又被抓丁,吃的苦比海深!感情變化了,再不說「吃誰家飯,給誰家干」了,知道「這支槍是給自己扛的」了,整個人變了模樣。
余秋里沒想到張二愣要說的是這個,心裏暗暗一驚。是啊,解放戰爭形勢發展得這麼快,差不多三五個月就有一個大的轉折,一些同志思想準備不充分,還停留在抗戰勝利那個階段,搞不清為什麼要跟國民黨打……余秋里沉思起來:進行階級教育刻不容緩啊。
傍晚時分,狂風大作,黃沙打得馬背上騎敵睜不開眼,解放軍趁機反擊,敵騎兵不敢戀戰,打馬西撤。激戰後的袁大灘,遍地哀血漣漣,令人不忍卒睹。有的指戰員忍不住流下淚……首長們心裏自然也不好受,但不管怎麼說,敵人最後的撤退,總還有點令人欣慰。因而野司敦促部隊抓緊打掃戰場,準備返回榆林,繼續攻城。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馬家軍的撤退竟是一個花招。事實上,他們已經繞道趕到榆林,跟左世允守城部隊歡會一處了!
初戰告捷,按說很有點鼓舞人心的勢頭,可彭德懷在聽到各部報告情況后,反覺心頭沉甸甸的。經驗告訴他,攻擊一個有準備的城市,一上手就過於順利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其中必有緣故!這緣故後來真相大白:其一,榆林守軍對西野的攻城行動已有充分九_九_藏_書估計,並作了安排:因為兵力不足,他們規定,一旦榆林受攻,除城垣及南門外凌霄塔高地和北關緊靠城邊的解宅兩個據點必須堅守外,其餘城外據點一律放棄;其二,榆林受攻時防守指揮大權,已分在二十二軍軍長左世允、八十六師師長徐之佳、總司令部參謀長俞方皋和總部高參胡景通的手上。左世允總當家,可以指揮和調度一切。而那位關鍵性的人物鄧寶珊在榆林城外槍炮尚未打響時,便靜悄悄地登機飛往北平了。這,當然是彭德懷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重要情節。
毛澤東的這個估計還算比較保守。過去七個月的交戰,胡宗南吃虧多在得意忘形之際。只要他的部隊一張狂,大動干戈遊行起來,厄運往往接踵而至。這也難怪,那時他處於攻勢,心心念念要尋找共產黨軍隊主力決戰,怎麼可以在屁股上加鉚釘呢!現在情況大大不同了,胡的守勢已成定局。清澗戰役結束后,整一軍向南一調再調,榆林整三十六師二十八旅(也就是徐保那個旅)也已空運西安,留守榆林的只有第二十二軍及保安第五團。劉戡整二十九軍分割出好幾塊,守備在延安、甘泉、富縣等地區,都只是扛槍放哨,望著太陽過日子。這時胡宗南想得最多的還是守城問題,要是延安再一失守讓共產黨軍隊收復過去,那蔣介石同他的「政治賬」就一輩子也算不清。
「我們這個黨,沒有我彭德懷可以,沒有毛主席不行啊!」這是一個信念。它毫無疑問地影響著彭德懷的軍事決策。毛澤東關於外線出擊「打到敵後去」的想法,在彭德懷內心來說,做夢都在盤算。試想,西北野戰軍面對的是大西北五省區廣大到佔全中國領土近三分之一的地盤呀,不要說拋頭灑血用槍杆子去從敵人手中奪取,就是不打槍不放炮光是靠戰士們用一雙腳板來丈量,那也得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可是,西北野戰軍又恰恰不能像其他兄弟野戰軍那樣瀟洒,不能說走,抬起腳就走。因為它的立足點是陝北,是守巢者,它就首先要顧慮到核心首腦機關的安全。為此,彭德懷曾冒著可以預計的犧牲,從隴東北上「三邊」,發動了第一次對榆林失敗的進攻。他始終認為,榆林的存在,無論如何對於誓不離開陝北的黨中央和中央軍委機關,是個極大的威脅。
這是新四旅和獨一旅坑道爆破作業完成的絕響。當天上午,他們分別挖了一條60米和一條120米的坑道,用兩口棺材填進去500公斤炸藥,下午封口搗緊,實施引爆,終於把城牆炸開20米寬的豁口,足以供四路縱隊齊頭並進攻進城內。遺憾的是,地下地上協調不是十分周密,現場沒有領導幹部準確掌握突破口的情況,攻城一梯隊沒能乘爆破瞬間一鼓作氣衝進缺口。等到有條有理重新綢織衝擊時,守軍火力網已嚴嚴實實控制了缺口,再往裡沖根本沒有可能。
一聽說功勞,彭德懷連連搖手:「不不不,主席,這個問題,前委起了批准作用,起帶頭作用的是三五八旅,又以七一四團為最突出。點子嘛,是余秋里他們想的。秋里同志很會做工作,最善於深入基層到戰士們中間,解決部隊建設具體問題;最善於抓典型,用典型推動工作。他手下有一批秀才,過硬得很。」彭德懷一向不喜歡誇說部屬,這次似乎是個例外。
話到這裏,口號像潮水一樣呼啦一聲翻卷過來,全連都舉拳頭喊為馮福井報仇。這正是彭德懷所需要的「同仇敵愾」。在余秋里的筆下,它是這樣一個過程:「……從遠及近,由淺入深;由小道理到大道理的啟發誘導,使戰士的認識與階級覺悟逐步提高;從不知道階級壓迫剝削到知道階級壓迫剝削;從不知道苦到知苦,從不知仇到知仇,從報私仇到報公仇,一直覺悟到:四海窮人是一家。要徹底翻身解放,就必須消滅蔣介石反動軍隊,推翻國民黨反動統治,解放全中國。」
這天中午12點鐘前後,偵察分隊兩次報告左世允:共產黨軍隊挖掘地道的聲音很微弱,且時有時無。左世允不明底細,只好含糊其辭地下令:「各城嚴加戒備,不得疏誤!」一紙號令傳出去不到10分鐘,突然間東西南北四城槍炮齊鳴,攻城部隊全面加緊火力攻擊。劇烈的合奏一直延續到下午4點多鍾,就聽來自地層深處兩聲沉悶的巨響,「轟隆轟隆」像地震似的震顫全城。左世允面前的電話鈴響,南城高凌雲團報告:南城牆東段被炸得飛塵蔽天,城上守兵全被震暈倒了!
見余秋里不說話,張二愣吐吐舌頭:「咱這思想……是不是,嗨,這也不是咱一個人的想法……」梁虎班長忙接過話頭:「這想法肯定有問題嘛,蔣介石是個啥玩意兒?不打能成嗎!你不打他,他要打你,沒見上月在魚河堡,國民黨飛機一顆炸彈就死了八十多個老鄉。不把蔣介石打倒,咱抗日的勝利果實,能保得住嗎?」

傅作義賣關子搬兵寧夏,左世允撐門面風聲鶴唳

於是,一、三、六共三個縱隊和綏德分區四、六兩團,立即從綏德出發,直趨榆林。一縱由下鹽灣、西岔方向,北渡無定河,向三岔灣攻擊前進。從10月24日到27日,三天內即把榆林外圍歸德堡、三岔灣等據點全部佔領。與此同時,三、六縱隊也發展得頗為順利,諸如五里墩、青雲寺、金剛寺、無量殿、常樂堡等這樣一些知名據點,幾乎沒有費太大的周折,就一掃而清。甚至連鄧寶珊苦心修建的飛機場,也得來全不費工夫。碰巧,遇上西安派來運送槍械的一架飛機降落,佔領五里墩和西沙梁的我軍兩股炮火一起射擊,一飛機槍彈悉數炸毀,正駕駛員被擊斃,副駕駛員舉起雙手。就這樣,榆林城輕而易舉地被團團圍個結實。
現在,彭德懷仍然沒有擺脫這一沉重的憂患。整整一夜,他的大拇指就在清澗、子長、延川那個小三角周圍無可奈何地跳來跳去,不知該是南下還是北上。若是圖痛快,趁著胡宗南心神不定,一個箭頭長驅宜川、黃龍,直逼其老巢西安,當然酣暢淋漓。可是把中央孤零零地丟在相距榆林不足百里的米脂,該會承擔多大風險!彭德懷給自己結了一萬個疙瘩,卻找不到一個理想的解。
見張二愣下不來台的樣子,梁虎班長替他解圍說:「他呀,是咱班裡的大姑娘,就怕首長叫他談想法,膽子這麼丁點……」梁班長比劃著小指尖,說著朝余秋里擠擠眼睛。這是個激將法,還真管用,沒想到張二愣胸脯一挺,說:「誰、誰怕啦!說就說,余政委又不是別人!」他硬邦邦地開了口,身體抖抖地站起來。余秋裡帶頭鼓開了掌,張二愣在全班的掌聲中說:「余政委,咱是有句話不明白,又不敢言語,今天沖你,咱說個痛快!」「好啊,說吧!坐下說。」張二愣朝炕角看一眼,不坐:「以前咱唱歌子是怎麼唱的?『打走日本好回家!』可現在哩,日本人投降了,咱該回家過太平日子了,可又要和國民黨打。打呀打呀打呀,光是榆林,咱班就犧牲了五個,這還算少哩,二班是七個,四班就剩副班長了,這仗……啥是個頭哩?」
「嗨,都什麼時候啦!」傅作義很實際地勸道:「你管他是不是東西,能解榆林之圍就可以了嘛!再說,我到寧夏去找他,又不用你去,你著什麼急呀!」鄧寶珊唉聲嘆氣地說:「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傅作義朝衛兵一鉤手指,兩杯紅葡萄酒送上來了。他端起一杯遞給滿臉哭喪的鄧寶珊,自己舉起另外一杯:「來,干一杯!」潛台詞可以認為是前嫌盡釋,也可以看作預祝成功。鄧寶珊勉強地擠出一絲苦笑。
其實,許多人早就下去了。三五八旅政委余秋里就是這樣,一頭扎到七一四團五連四班,坐在土炕上,和戰士們隨隨便便聊天。四班長梁虎是山西汾陽人,老八路,個子挺大,剃個光頭,左手捧著馬糞紙訂起來的小本,右手握半截鉛筆,隨時準備記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