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蠑螈

蠑螈

顎十郎認真地打量著清五郎,問道:「那你到底怎麼殺的那六人?」
這些先放在一邊。新田的步態實在不尋常。他就好像喝醉一般步履蹣跚,身子向前沖,搖搖晃晃的,深一腳淺一腳,才走了沒幾步,忽然停下來喘著粗氣,雙手在胸口抓撓一番,然後繼續搖晃著走起來。
「怎麼回事?我們過去看看吧。」
「那是什麼人?阿波屋家的親戚?」
「這就怪了。」
「對。在那個浪人入住離屋后,過了一個月我告訴他的,那天正好是八十八夜之後。」
新田數負一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做出抓捕的動作,彷彿駭人的兇手就在身邊:「畜生!……拿短刀!快拿短刀啦!……快,要逃走了!……」他一直摸索尋找短刀,隨後突然坐起,竟要爬著往外走。
阿古十郎環視四周,低聲道:「怎麼樣,瘦松,甚松的屍體是什麼情況?」
仙波阿古十郎沉思片刻,忽然問道:「清五郎,你和那個浪人,說過關於壁虎的事了吧?」
「我判斷是被下毒了,而且,用的是少見的西洋毒藥。不過,這都是我的推斷,並無確鑿證據。」
清五郎看樣子十分煩惱。顎十郎倒給他一杯濁酒,可他連酒杯都沒有拿起來,只顧自己低著頭,愁眉苦臉地嘟囔道:「既然這樣,我就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訴您了。其實,阿波屋死人,都怪我……」
「三年前的五月。」
深川一帶雖然是下町,人們起得卻早,才清晨四點鐘,街上便已經相當熱鬧。這廂有人一把好嗓子,唱著源太節,那廂有人吊個假嗓子唱凈琉璃。
「喂,還是少說兩句吧,這麼嚇人的話,就到此為止了。」
「就算是喝醉,這步態也未免太奇怪了一些。」
深川的油堀。沿著里川河岸,建造有一排油藏,油藏牆壁的裂縫中,都叢生著狗尾巴草,蟋蟀在藏中的油壺和油瓮間鳴叫。這條河岸即便正午,也給人以陰森森的感覺。
燭光照得到的地方,看起來比較明亮,不過頂多照到兩、三米。兩、三米開外的地方,前後左右皆是一片漆黑,灰塵味直衝腦門。
因為去的是別的町里的澡堂,感覺總是有些彆扭,裏面也沒有相識的人,能夠隨便地扯一扯閑話。兩個人頭上頂著一塊濕手巾,「撲通!」一聲泡進了大浴池裡,忽然聽到有人在一邊說話。石榴口往外昏暗一片,看不清楚。聽聲音,聊天的兩人都有些年紀,嗓音沉穩。
瘦松扭頭對顎十郎道:「阿古十郎,他到底在說什麼呢?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您有辦法問出來嗎?」
「突然說是壁虎,您肯定聽不明白。我這就把前因後果,仔細地說給您聽。事情是這樣的……」清五郎顫抖著舉起酒杯,將杯子里的濁酒一飲而盡,「事情有些古早,恰好是三年前,阿波屋要建造離屋,我負責承建。這件事沒什麼可說的,建離屋也不限工作時日,所以,我仔仔細細將活兒幹完了。」
瘦松正在感慨,一直觀察黑板牆後門的土土助,發現了些什麼,低聲叫道:「快看那個,他走路的樣子可真奇怪呀。」
「沒錯,您說得對。」
三人沿著水池走到離屋,清五郎架好倒在一邊的梯子,輕巧地爬了上去。他不愧是木匠,很快便在切妻式的護牆板上,開出一個足供一人通過的口子。他對兩人招了招手,滋溜一聲鑽進了洞中。
待回過神來,發現方才還在屋裡俯身哭泣的阿節,人已經不見了身影。瘦松驚詫道:「哎?剛還在屋裡的阿節姑娘,什麼時候出去的?……我看那姑娘好像知道些什麼,正想找她問話呢。」
「哎,說得太對了。不過阿波屋家也苦啊,撇下戶主,一大家子差不多全死光了。」

紅斑

https://read.99csw•com今年二月。」
時間接近黃昏,天上一陣陰來一陣雨,河對岸正飄著雨花。恰逢漲潮的時候,柳枝梢被浸泡在了水裡,沼蝦和海蛆接連撲通!撲通!躍出河面——正是傍晚的逢魔之時。
椿庵解開數負的和服胸襟,熟練地查看一番,扭頭對阿古長道:「您看這紅斑!……」
阿節搖頭道:「不,沒事。」
「今天夜裡月色這麼亮,我想看錯都不行,絕對沒錯。」清五郎一口咬定,「她一臉驚恐,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從我開的那個口子里,爬進天花板裡層去了。」
「這釘子釘在這裏,哪有一年啊,我看最多二十天,搞不好才釘上四、五天。奇怪的不只是釘子,清五郎,你仔細看那玩意兒。你說那是壁虎,可是,這其實是這一帶,水溝里生長的蠑螈。壁虎的手腳好像無花果樹的葉子,而這傢伙卻有腳趾,釘在這裏的不是壁虎,而是蠑螈。快別心驚膽戰地離那麼遠,湊過來仔細看看。」
五人擠在暗中觀察,只見那新田數負,突然像看不見了似的,從水池邊往離屋的反方向走,進了竹林,被碗口般粗壯的孟宗竹,猛地抽了一記,仰面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這事情啊……」清五郎往前挪了挪膝蓋,悄聲道,「您方才聽到了吧,阿波屋家的事……」
顎十郎指著貫穿壁虎身體的五寸釘,說道:「如果這根釘子在這裏釘了兩年多,釘子的銹就不該這樣。靠近壁虎身體的部分自不用說,就連釘頭也該有鐵鏽才對。可是你看,這根釘子就同全新的一樣。」
四人一齊朝敞開的後門望去,說曹操曹操到,那新田數負正沿著水池,在淡淡的月光下,晃晃悠悠地往離屋走去。
阿古長一旦出神地思索,便會習慣性地皺起眉頭。他藉著蠟燭的亮光,仔細打量過那條壁虎,突然扭頭壓低嗓子,對清五郎道:「你之前說什麼時候建的離屋?」
「之後的事情,就和您在澡堂聽到的一樣,我也不多說了。第二個死的是三兒子甚三郎,接下來是他老婆、大女兒阿藤、二兒子甚次郎,大家全都是一個死法。這次連四兒子甚松都死了。全怪我膽子太小,事情才鬧成這樣。如果我當初將壁虎的釘子拆掉,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阿波屋的主人說清楚了,也不會鬧到今天這步田地。雖說是壁虎作祟,可追根溯源還是我造孽。我沒有直接下手,但是,這件事與我親手殺害阿波屋一家六口,並沒有什麼差別。如此一想,我便坐立難安,還請您明察。」
阿節大概是想哭,一步一步往油藏的牆頭走,正要往牆上靠時,忽然驚叫道:「呀,真噁心,有東西碰我的腳!……」
清五郎慌忙擺手勸道:「求您小點聲兒!……對,就是這件事情。這裏說話不方便,勞煩您起身跟我走,咱換個地方說話……」
「這是阿波屋家裡,開始死人之前的事嗎?」
「話別含在嘴裏,說清楚一點。」土土呂進插嘴說。
「嗯。」
清五郎將蠟燭拿近,看看它到底在幹什麼,只見它兩個爪子,緊緊抱著一隻瀕死的大蜘蛛當誘餌,大口大口吞咽著循著大蜘蛛的氣味,趕過來的小蜘蛛。
「這離屋一般是誰在住?」
「對,因為那浪人要入住離屋,我覺得瞞著他不太好。」
「五月二十日,在我告訴浪人有壁虎后的第二十天。」
阿古十郎帶頭,幾人沿水池邊,跑到新田數負身邊,蹲下一看,只見他面如土色,已近氣絕。
「您問我怎麼殺的,我也不好回答,雖說不是我直接下手,可與直接下手也沒什麼分別……」
萬年橋的「鯨汁」專賣鯨魚菜肴和濁酒。這家店以開店極早聞名,不少值夜班的雜工早上回家時,都會來這裏吃早飯。
「哪兒怪了?」

房頂裏面

數負發起高燒,單是靠近他身邊,都能感覺到熱度。他似是渾身發冷,一直不斷地顫抖,斷斷續繼續說道:「畜生!你這混蛋!……殺了阿波屋家六口人!你就是阿波屋家的仇敵!……你不要跑啊,我這就去離屋拿刀來,將你喀嚓!喀嚓!一刀斬斷!……混蛋!不論發九*九*藏*書生什麼事,我都不能現在死!你給我等著!……」
清五郎點頭道:「事情的起源是壁虎。」
阿古長順手從地上拿過樹枝,蓋住油壺的蓋子,道:「瘦松!我明白了!……殺害阿波屋家六人的,就是這條蝮蛇!……這是阿波地區特有的蝮蛇,名叫黑波見,是江戶沒有的品種。它定是躲在油壺裡,一路被運到這裏的。蝮蛇只在八十八夜到十月中旬咬人,這正是阿波屋開始有人死的時候。為什麼我就沒想到這點呢!……」他說罷,伸手搭在靠著牆壁,顫抖不已的阿節肩上,「阿節姑娘,你被蝮蛇咬到了嗎?」
清五郎打量了一會兒釘子,驚道:「原來如此,確實奇怪,三年前釘的釘子,不可能這麼新啊。」
「對,正是。」清五郎說完,更加泄氣地說,「毫無……毫無疑問……」
顎十郎坐在滿是蛛網的房樑上,環抱雙臂沉思片刻,點頭說道:「清五郎,我想看看甚松的遺體,你立刻去神田,把瘦松那小子叫來。」
阿古長立刻衝到阿節身邊,仔細一看她的腳,只見她腳邊盤踞著一條大蝮蛇!那蛇背上泛著青光,刷的一下分開草葉,滑進堆在一起的油壺中。
「那又是什麼時候,上的天花板隔層?」
「案情如此清晰,我沒有別的看法了。之前堺屋一案,也像這樣人證確鑿,卻最終被蒙蔽雙眼斷錯案,不過,這次沒有問題,鐵證如山!……」瘦松五郎欣喜地會心一笑,繼續說道,「正所謂過猶不及,因為一切都做的太碰巧了,所以,陰謀很容易敗露,可見這壞事,並不是那麼容易乾的。」
阿節不顧旁人,悲痛不已。阿古長輕拍她的肩頭,說道:「我知道您悲痛難忍,可您這樣耽誤治療,恐怕本來能救回來的人,就要喪命了。要哭一會兒再哭,先讓我們把人抬進離屋治療吧。」他與土土助、清五郎三人一起,將阿節拉開,把數負抬進離屋。
籬笆牆邊是一叢還未開花的蘆葦。阿古十郎與瘦松五郎一起,蹲在蘆葦叢后,盯著黑咕隆咚的牆板破洞。
「好,我儘力而為。」
「我一度以為是霍亂,可是他吐的東西,和得霍亂的完全不同,雖說胸口和背上也有紅斑,死者的面容,也如霍亂患者那樣獃滯,可如果是霍亂,不可能只有阿波屋一家得病。」

油壺

壁虎的背上好像塗了油,弓著背,似乎立刻就要跳起來,可它很快又如死了般一動不動。
阿古長和土土助在二樓,一邊吹著涼風喝櫻茶,從他們身後,走來一個三十二、三歲工匠模樣的男子,他身上濕漉漉的,一邊穿著半纏,一邊怯生生地走到顎十郎面前,跪下道:「仙波大人,好久不見。我是在金助町時,一直受您照顧的木工清五郎。」
「對,真是的。話說那是第幾個了?」
阿節「哇啦」一聲,飛跑了出去。
土土助瞪著眼道:「如此說來,那是有人特意上來,將蠑螈釘在這裏嘍。」
「說是破傷風,但是,具體什麼原因也說不清楚。據說還是醫生第一個說,這是中詛咒了,真是好好嚇人得啦!……」
穿過油藏邊昏暗狹窄的小道,來到一堵古舊的黑板牆前。清五郎拉起後門閂,指著裏面說道:「我們就從這裏進去。現在人都去主屋守靈了,離屋裡應該沒有人。話雖如此,我們也不好堂堂正正地闖進去。我把牆角的護牆板,拆開了一小點,窄是窄了點,麻煩就從這裏進去吧。」
阿古長厲聲說完,伸手奪過阿節手裡用,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紙里包的,正是天花板上被釘住的蠑螈。
清五郎的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連忙說道:「您等一等,我已經無法脫罪,早已放棄逃匿。只是這次意外撞見您,希望您能聽一聽,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
作為一名男性,他的面色有些蒼白,長得機靈帥氣,身穿一件黑羽二重的薄袷,十分瀟洒。
「怎麼了,突然臉色煞白,你看見什麼嚇人的東西了?」阿古十郎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可是,數負卻似完全沒聽到阿古長的問話,瞪大了眼睛,只顧一個勁兒地說短刀短刀。阿古長嘆息道:「九九藏書這可不妙,他一句話都不肯說,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呢……」
「他燒得厲害,我有些擔心,不過試一試看吧。」阿古十郎說罷,湊到數負耳邊,「新田先生,新田先生,您說阿波屋家的仇敵,到底是怎麼囡事?……就一句話就好,告訴我們吧。我們這就去,將那人一刀了斷。喀嚓!……快,只要您一句話。」
土土助倒吸了一口涼氣,慨嘆道:「這可太駭人了!……難不成,它就這樣活了三年!……沒想到竟能到這個地步。原來如此,這傢伙的執念確實可以作祟了。」
「阿節姑娘,你剛剛從不尋常的地方爬出,到底是有何貴幹,要去天花板的夾層呀?」
「清五郎是個木匠,不可能穿著襪子,上到天花板隔層,不用說,這是別人留下的腳印。」阿古長轉去對清五郎道,「除了我們走的入口,還有別的地方,可以通到天花板的隔層嗎?」
「我才聽說,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雖說事不關己,可是鬧成這樣,實在駭人啊。」
顎十郎拿手摸了摸長臉,點頭欣喜地說道:「在向島賞花時,救人的是新田數負,被救的是小女兒阿節。而不斷橫死的男性,則是戶主繼承人到四兒子,女性的是大女兒和這家的夫人。目前倖存的是父親、借宿的新田與小女兒阿節三人。而那數負的父親是位西醫,精通西方草藥。這麼一看,阿波屋事件的真相,已是呼之欲出。怎麼樣,瘦松,你還有什麼別的見解嗎?」
「醫生是怎麼說的?」
「第六個了。說到阿波屋家的葬禮,這深川誰不知道?今年五月,戶主繼承人甚之助死了,次月是三兒子甚三郎,七月是他老婆加代,八月是大女兒阿藤和二兒子甚次郎。之後有一陣子沒有死人了,大家都覺得也差不多了,沒想到這一次,四兒子甚松也緊急去世了,說是今天凌晨斷的氣。雖說不知道怎麼回事,可不到半年時間里,一家裡有六口人噼里啪啦地,一個接著一個地連續死去,絕對不尋常。」
「好,那咱等她下來。被她察覺要壞事,人不便去得太多,瘦松.我倆去看看吧。」
「你將當時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那個浪人了嗎?」
「這又怎麼樣呢?」
「和常規一樣,大客廳有三塊天花板,可以往上推動,能從那邊上來。」
「喂,您聽說了嗎,阿波屋的事?」
「他喝醉了嗎?」
「這麼說,這條壁虎被釘在這裏,已經兩年零四個月嘍。」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數負身邊,兩片長振袖一甩,俯在數負胸口,雙手拽住他的衣襟,哇地放聲大哭起來:「數負大人,數負大人!……怎麼您也……連您也……啊,怎麼辦!這可怎麼是好!您要有個萬一,我也不活了!……求您快睜開眼睛,別死,別死呀!……我與您心心相印,戀您戀得心焦,可我的心意,還沒有說出口,您竟變成了這樣。我的心意不得傳達,實在悲傷至極。我對您的愛戀,您究竟聽沒聽見?」
「哎,您說的沒錯,我正傷腦筋呢。」清五郎扭捏了一會兒,長嘆道,「其實我有件事,想找您說一說,讓您幫幫忙呢。」
房頂的板材架成了一個人字形,左右由好幾根梁木和化樁支撐著,組成骨架,之間掛著很多蛛網。
「您倒還好,我家就住在死人那家的正對面,那才嚇人呢。我親眼看到披頭散髮的白髮阿婆,半夜三點在漆黑一片的阿波屋家,揮著手走來走去。我老婆、孩子都嚇得不輕,入夜後一個勁兒和我說,都不敢獨自上廁所了!……這也罷了,他們家這樣一個勁兒地辦葬禮,都吃不消奉陪。可大家都是一個町的,總不能假裝不知道。」
須臾,阿節從洞里探出腦袋和肩。她右手攥著一個草紙包著的,點心模樣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踏著梯子的橫檔,緩緩下降。
三人小心前行,留意著以防踩穿天花板。突然,走在最前面的清五郎,蜷縮身子停了下來,不知道他指著什麼東西,轉身對兩人示意。
她長得年輕水靈,即便穿著一身黑色的喪服,也顯得美艷動人。她跑得很急,連內襯的鹿之子紅襯褲,都已經露了出來。她的腳上也沒穿鞋,九*九*藏*書只穿著襪子便趕過來。
「對,初步判斷正是如此。」阿古十郎說罷,又指向天花板上積的灰,「您看,證據在這裏呢。」
正說著,木匠清五郎趕來,膽戰心驚地低聲道:「我看到一件怪事,阿節小姐爬上梯子,進到天花板隔層里去了。」
「肥前松浦大人的年輕浪人武士——新田數負,今年春天入住這裏。他父親是個西醫,很熟悉荷蘭的植物。那個新田也喜歡讀書,在離屋從早到晚埋頭苦讀。」
清五郎咽了咽口水,感嘆著說道:「那正好是八張榻榻米大的起居室正上方的房梁,有椽子支撐住的地方,有一條六寸多長的壁虎,身體正中被五寸釘打穿,給釘在了房樑上。應該是我釘椽子時,碰巧釘住的。這種事,就算有意為之,也無法做到如此精準,正好穿透身體的正中央。」
「哦.清五郎啊!……怎麼,看你無精打採的?」
「轉眼到了今年二月,阿波屋突然上門找到我,說那間離屋每天入夜後,明明沒有風,卻發出樹葉摩擦的輕微響動,其間還會聽到長長的嘆息聲。若只是這樣也罷了,迷迷糊糊睡著以後,忽然有一團如黑雲般密集的東西,從天花板里掉下來,壓在胸口和肚子上,一整晚都做噩夢。阿波屋覺得那間離屋有問題,找我去仔細查看一下。我覺得實在荒唐,可是又不好說,只能不情願地跟著去了他家,按地板、屋檐里、拉窗后的順序一一查看,最後拆掉儲物櫃里的天花板,上天花板夾層查看。沒想到……」
仙波阿古十郎得了個諢號「阿古長」,他曾經是隸屬於北町奉行所的江戶第一名捕,卻因為一次辦案失手,丟了衙門的飯碗,現淪為一介轎夫,抬轎子混口飯吃。
「戶主繼承人甚之助,是在什麼時候死的?」
「沒想到什麼?」
「看到了了不得的東西。」
仙波阿古十郎笑嘻嘻地轉過頭,去對土土呂進說道:「土土助先生,這就怪了。您也知道,壁虎會為捕食趨光的蚊蟲,而爬到屋檐下或牆壁上,可是蠑螈本是水生,頂多爬去岸邊的草叢。」
第二天一早,天上陰雲密布,看天色大雨將至。兩人都是懶漢,便以此為口實,決定在這裏休息一天,借了條手巾往肩上一搭,走去伊勢崎町的澡堂。
清五郎慌忙擺手道:「怎麼可能。我只說據傳,在這裏睡覺會招夢魘,似乎是離屋的天花板上有問題,說得很模糊。」
阿古長一反常態,一臉困惑道:「這可錯得離譜,我完全想錯了。看這樣子,得從頭梳理一遍,但是,也不能把人丟在這裏。清五郎,你快去主屋叫人!」
阿古十郎性急插話道:「原來如此,那您覺得他的死因是……?」
「椿庵大夫,勞煩您再讓他多撐一會兒。阿波屋一家六口橫死的秘密,全靠這人的一句話呢。」
土土助和清五郎一起,順著亮光照到的地方一看,只見那裡灰塵上,留著一個穿著襪子留下的足跡。
清五郎嚇得臉色發青,渾身打顫,被阿古長一拍屁股,奔去主屋喊人。正當四人要將數負扶進離屋之際,連接主屋的柴木門,猛地被人推開,阿波屋家小女兒阿節,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喲!他快死了!……」
「壁虎?壁虎怎麼了?」
仙波阿古十郎打一個激靈道:「阿節上天花板了?這是真的?……你沒有看錯?」
她環視四周之後,朝沿堀的油藏方向走去。顎十郎猛地從蘆葦叢中站起,繞去阿節跟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說話間,數負漸漸地只有出氣,沒了進氣,眼看就要咽氣了。
「和死光了沒有兩樣,就剩了個小女兒——今年十七的阿節,也不知這姑娘還有幾日活呀。」
昨日深夜將客人送到柳橋,已是夜裡一時,阿古十郎和土土呂進實在沒有力氣,大老遠地趕回神田的家,便悄悄地溜進了深川萬年町松平陸奧守家的雜工宿舍借宿。
「那就好,這麼一來,新田先生的病因也清楚了,一定能獲救!……你快將蠑螈拿去堀水裡放生,把下的咒解除了吧。」
阿節紅了臉道:「太害羞了,這是下戀愛咒用的蠑螈。數負大人好像不想寄宿在阿波屋,一直說要走。我聽人說,將活https://read•99csw•com蠑螈釘在心上人住的房間天花板上,便可留住人,讓他無法離開。所以,我每個星期都去黑門町的四目屋買活蠑螈,釘在數負大人住的房間天花板上。根據那咒語的秘傳,只要超過一周,被下咒的人就會遭遇禍害。我本想早點換掉的,可因甚松死去,把這件事給耽擱了,將事情鬧成這樣。」
「嗯,就是六人接連死去,看來這阿波屋是要死絕的事吧?」顎十郎毫不忌諱地笑著說。
陣雨剛剛下過,淡淡的新月光芒,從薄薄的雲曾中透射出來。五人蹲在油藏邊的小道上——他們是阿古長、土土助、瘦松五郎、清五郎,還有御用醫生山崎椿庵。
清五郎小心翼翼地伸過頭來一看,吃驚地說道:「您說得對,這確實是蠑螈。」
顎十郎與土土助對視一眼,吃驚地問道:「說這話可是很嚴重,阿波屋家六口人死去,都是因為你?」
清五郎都快哭出來了,顫巍巍說道:「我再怎麼膽小,單是這樣也不會被嚇到。可是,我隨手伸出蠟燭,往那邊一照,忍不住哇呀呀地大叫了起來。只見不知道從哪兒,爬出了成百上千條一寸多長的小壁虎,在房樑上爬來爬去。那些小壁虎大小同蚯蚓差不多,滿滿當當地擠在房樑上,看起來就好像房梁在晃似的。我仔細觀察小壁虎在幹什麼,可能被釘住的壁虎是它們的媽媽吧,那些小壁虎一個勁兒搬運小螞蟻和蛆蟲。它們將米粒大小的蒼蠅卵叼起來,送入大壁虎嘴裏。應是兩年前就被釘住的大壁虎,則張開血紅大口接住食物。我聽說壁虎生命力很強,可是看到那樣的場面,還是震驚萬分,嚇得亂滾帶爬地從天花板夾層下來,慌不擇路地沖回自己家裡。那之後,我發了三天高燒,到第四天才終於好轉。可我再膽小,看到起居室天花板里的壁虎,嚇得逃回家,還是說不出口。燒退後過了兩天,我上門去找阿波屋,若無其事地告訴他,房子沒什麼問題,這事情就過去了。然而……」清五郎再次垂下腦袋,「然而在那之後,不到兩個月,也不知怎麼了,戶主繼承人甚之助忽然發起高燒,痛苦半天便死了。他死時,我趕去幫忙給他凈身,偷偷瞟了一眼甚之助先生的胸口,只見他胸口上,有一塊文久銅錢大小的紅斑。位置正好與壁虎被五寸釘打穿的地方差不多。那裡出現了一塊奇怪的紅斑,還滲著血呢。」
數負似是在蹣跚中撞傷了,右邊膝頭有一塊擦傷,正在淌血。那傷口上方右側腹處,有一塊文久銅錢大小、如罌粟花一般顯眼的紅斑,與甚松身上的一模一樣。
兩人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條六寸多長的壁虎身體,正中被五寸釘打穿,卻沒有死,依然不斷扭動。
「喲,這東西真奇怪,這是什麼呀?」
反正都上了賊船,阿古十郎和土土呂進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跟在他後面爬進了天花板隔層。

清晨泡澡

「哦,是嗎?明白了,我這就趕去叫人。」
顎十郎摸著長如冬瓜的下巴,含糊地推脫道:「我不比過去,現在就是個抬轎子的。說不定幫不上……到底什麼事呀?」
阿古十郎看起來有些膽怯,與土土呂進對視了一眼,點頭道:「原來如此,這可了不得啦!……」
「不,不是親戚,說白了就是個房客。我倒回去給您說。今年春天,阿波屋的小女兒阿節,同五個學習日本舞的朋友,一起去向島賞花,回家的路上,被幾個混混一樣的旗本武士糾纏,差點就要受傷時,幸好有那個浪人新田上前解救。作為答謝,他們便讓新田,在找到官職之前留宿家中。」
「他發過高燒,而且,手腳關節都腫起來了,看樣子是傷寒或者破傷風。之前的四人我沒有見過,也不好說,不過,應該八九不離十。椿庵先生,您怎麼看呀?」
阿古十郎淡淡地笑道:「我說清五郎,你是不是找錯人了?我現在乃是一介轎夫,不久之前,也不過是北番奉行所的例繰方。你若是想找我說,因為自己的過失,讓阿波屋六口人喪命,自己現在走投無路,希望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你一馬,這可行不通啊。我雖然癲狂,可絕不會做犯人的幫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