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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六節

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六節

「所以你不會逮捕我?」
「你殺了她,我的意思是,照道理來說,如果你曾採取別的行動,她現在就有可能還活著。比如說,你帶她去外頭吃晚餐。或者你代替她走下地窖,不是嗎?你也許發現四周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然後你就把保險絲修好——你的手應該夠巧,足以勝任電氣工的工作吧?抑或是你陪她一同來到地窖入口,而不是坐在客廳只顧看你的報紙。接著你無疑地會提醒她,你會說:『小心,別在中途滑跤。』然後,誰知道呢,說不定她就不會跌跤了。」
不過當然了,這樣做是行不通的——人生無趣,抱持這種想法只不過是自暴自棄罷了。人的行動作為,絕非生物學討論的議題而已,其背後成因必有解釋說法。我寫下自己和小薇生活歷程的個案,便是試圖從中理出個頭緒。
「他到底要問你什麼事?」
是的,要說的可多的呢。為何這些年來,我和薇樂麗得生活在一起?某人和我們的生活產生了連結,這其中有什麼合理意義嗎?怎麼樣才能明白這層意義呢?攜手共度人生卻換得荒謬結局,如果這能說得通的話,豈不闡明了存在的本質根本是愚蠢荒謬?如今薇樂麗撒手西歸了,我也十分瞭然于胸自己不愛她。我全然不明白自己為何娶她。我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老早就把她推下樓梯。公司的馮恩在事情出紕漏的時候,總有句口頭禪:「為何我們不各自去弄一張大床來呢?」
警官好像非常驚訝。
事情就是如此,或者說,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在這六個月的時間里,如果我曾捫心自問是否喜歡薇樂麗,那麼答案會是毫不遲疑的「不」。我討厭女孩子大舌頭,厭惡女孩子賣弄風情、酗酒成性。薇樂麗的行徑卻無一不缺。既然如此,我幹嘛娶她?部分原因是我已經養成見她的習慣——然而,是什麼原因開啟了這個習慣?另一部分原因是我無疑成為戰火炮轟下的犧牲者,在那樣的情況下,你會認為自己建立的人際關係無足輕重,或者不太可能持久——這種心態真是錯的一塌糊塗。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她的床上功夫很棒,儘管我認識她的時候已年過三十,但在這方面的經驗卻不多。雖然小薇小我近十來歲,不過她在這方面可算是閱人無數。話說回來,即使在床第之間我十分神仙快活,但我並非一股腦兒地沉溺熱中。這絕對不會是主要動機。
「離開廚房,經過客廳,來到廳外的走廊,停在地窖樓梯的前端入口,打開電燈開關,發現保險絲燒斷了。接著為保險絲燒斷之事悶悶不樂,為何偏偏發生在這特別的時刻呢?真是倒霉。她隨即點燃一根火柴,開始步下樓梯,滑跤——」警官微妙地住嘴,然後抬起頭來。「在她身邊發現的火柴盒,是打哪裡來的?」這問題問得輕描淡寫。安德森瞪大眼睛望著他。「她應該以為地窖燈會亮,因此不大可能隨手從廚房帶著火柴盒過來吧?她一定沒拿。她不會在走廊找到火柴盒。發現地窖燈故障時,她沒走回來,也沒呼喚你。然而,在她的屍體旁卻發現了火柴盒。」
「我得走了。晚安,老兄。」
「要不要來一杯?」安德森幾乎是繞著這個壯漢手舞足蹈。「來根煙?請坐。恐怕我這裡有點兒冷。」他誇張地顫抖身子。
「仇家?」
「奈何不了!」安德森得意洋洋地附和著。
小薇一直在《美麗佳人》任職,所以只要依蓮下樓找她,兩人就湊在一起整晚談論辦公室里的流言蜚語。對此,佛萊契利似乎毫不在意,就像他對依蓮與別的男人外出一樣毫不在乎。「她總會倦鳥歸巢的,」他時常對我這麼說。「她總會回到老佛萊契利的身邊。」然而,當他們初到這裏時,依蓮就很少往外跑。她和小薇整晚聊辦公室里的閑話,搞得我幾近發狂。有時候我覺得,她試圖對我調情示愛,但佛萊契利似乎渾然不覺,所以說不定是我會錯意了。她們說的興起,我卻被她們搞得發火欲狂,於是我拚命暗示小薇我們應該外出小酌幾杯。六個月前,她頻頻做此提議,但事到如今,她卻興緻全失,一心一意只想待在她舒適的電暖爐旁,喝個一兩杯黑市買來的威士忌,與依蓮東南西北嚼舌根。就算我們真的外出了,情況也沒有獲得改善,因為我根本不想喝酒,甚至會對小薇失去紳士風度。「你對我一點也不體貼,安迪,你經常是這種態度。」她一邊含淚說道,一邊略微歪著頭看我。此話當真?我對她一點也不體貼?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對她體貼過。她捏造我過去曾體貼細心,來對比我現在的惹人厭。過去無法改變,但我們可以藉著捏造它,來撫平心中的悲痛與虛榮。
他站起身來,匆匆將圓頂禮帽往禿腦袋上一戴。此情此景猶如劇終幕落的一刻。
嗯,為何我們不這麼做呢?
「會不會原本就放在她的工作服罩衫。」安德森說道。他的聲音變得嘶啞刺耳。
「好啦,好啦,安德森先生。」他帶著安撫意味地把肥手舉高。「沒人說你缺錢。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審訊的時候,保險金的事根本隻字未提。這個寄信的人一定對你非常了解。你好好想一想,看看是否能確認他——或她是誰。不過這整個事件,關於保險絲不幸燒斷等等的,確實是引發了某種良心問題。」
這一晚,他走過散發明亮燈光的守護神,目光不為所動地從雷迪戈耶街轉入約瑟夫街。這時,一名在約瑟夫街頭打滾的妓|女芙蘿西·威廉斯,對擦身而過的安德森盈盈一笑。他深吸一口氣,撲鼻而來的是一陣廉價香水的氣味。接近家門口的時https://read.99csw.com候,他既興奮又沮喪,內心的罪惡感交融在喜悅感中,所有感受都變得曖昧而難以言喻。他將鑰匙插入鎖孔,剎那間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急忙轉身,看見大塊頭佛萊契利站在黑漆漆的坪力克街上,一邊顫抖一邊大笑。
「依蓮在哪兒?」
「進來吧,」安德森的腔調愉快且有自嘲意味:「請進,警官。」
「那件是毛織品,沒口袋的。這是個難題。我不懂火柴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你呢?」警官的語調輕柔低沉;但一想到他的目光總是茫然無神,就不禁感到荒謬可笑。「匿名信上提到了五千英鎊的保險金——這是實情,對吧?」
「誰?喔,那個警察。」佛萊契利再度抖動身子,他那小頭銳面的腦袋瓜,在龐大鬆弛的肉體上沒來由地搖晃。他的夾克沾了食物殘渣,鼓脹如山的肚子上面露出弔帶襯褲的線帶。「他像是芥末一樣。」他咯咯發笑。
「打字機型號是雷明頓十二號,投寄處是倫敦中區,沒留下指紋。」警官說道。滑稽的神情從他臉上褪去,凝重的面容變得警覺起來,連空洞的目光都可解讀為一種警戒狀態。「第一封是一周前收到的,第二封和第一封相隔三天。此後就無下文了。我猜,你不知道這些信是誰寫的吧?」
「不夠機靈聰明?」
「我只念到大學預科學校。」安德森猛然說道,打斷他沉悶的插科打諢。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博覽群書,是個知識份子。警察必須機靈聰明,才能逮得住你。收到這些信時,我們回過頭來檢視這個案子,你可知道我們有何發現?我們不夠機靈聰明。不過像你這種人,對這樣的發現應該不意外。」
警官往有鉻合金扶手的椅子坐下,他巨大的身軀恰如其分地安坐其中。他的聲音深沉嘶啞,有時全然口齒不清、語焉不詳。
「即使我自承過錯,招供有罪。」安德森故作絕望地捶胸頓足。「你打算怎麼做?假設我是這麼說的——純粹只是假設!」
「奈何不了。」
「醫生救人的時候,必定抱持生命誠可貴的信念。不過他們可能大錯特錯了。生命的意義必有其重要性,這個說法僅在過去幾百年裡成立,但現在呢,土壤保持專家告訴我們,世界人口過度膨脹,食物已經供不應求,於是我們正緩慢地走向斷糧飢餓的死亡宿命。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懷孕統計數字更為準確,牙齒的醫療服務更加精良,卻都只是徒勞無功的努力。目前刻不容緩的是:不管性別是男或女,靈魂是否有其生存價值,這才是重點所在。」
「我可沒這麼說。」安德森語氣略嫌傲慢。
「我只是個廣告人而已。」
「哎呀,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是為了那幾封匿名信而來的。」
「這個創見很不錯。」安德森的身體又晃了一晃。
「偵探小說啦,」警官嘆了口氣說道。「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個火柴盒讓我很困擾。你不懂我的意思?」安德森搖搖頭。警官以嘶啞的聲音說道:「你的太太離開客廳——」
「沒事。」空洞的眼神停在安德森身上。「你有結過什麼仇家嗎?」
「什麼?」
「灰塵。」大禿子緩緩搖頭。「你撒手不管了,安德森先生。這屋子現在的樣子,和我第一次看到的模樣截然不同。那是三個禮拜前吧。我這麼說好了,你太太把家裡照顧得很好。當然了,不是我偏愛的那種調調,但是——」扁平的巨掌揮擺一圈,掌風所指之處包括了地毯、窗帘、椅子、檯燈等一切,都一網打盡。「真的很好。不過你瞧瞧現在。」一根粗長的手指掠過紅桌面,在塵灰之上畫出一張人臉,接著繞過圓頂禮帽,最後拾起小罐子。「調劑一號,」他念起來像是個口齒不清的鄉下人。「恕我冒昧一問,這是做啥用的試劑啊?」
「像這種東西啊,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極卑鄙的行為。但換個角度來看,又挺耐人尋味的。總之,這是一件讓我們費思量的事。」滑稽的表情再度浮現,警官用手在自己的大禿頭上摸了一圈;這般輕浮的動作反而比他慣有的恐嚇架式更具威脅性。「像你這麼聰明的人,無時無刻都在思考。然而,我們做警察的,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思考,所以動腦的機會並不多。應付那些無知的老百姓時,通常我們耍點小手段就綽綽有餘。但是要對付像你這樣的紳士時——」
「哦,是的,良心問題。」我應該說出來嗎?安德森暗自揣測,然後他緊抓著椅臂,語氣誠懇地開口。「告訴我,警官,如果我跟你說我殺了內人,你會逮捕我嗎?」
「不知道。」
「薇樂麗弄來的——在黑市交易來的。」安德森給自己倒了一杯。「他想要幹嘛?」
「什麼?」
小薇因而號啕大哭。她總是動不動就淚流滿面;這是她令人不勝其煩的行為之一。接著她又問我為何喜歡住在這裏,但我答不上來,因為我毫無頭緒。應該是和這裏的街道、居民以及氛圍有關吧,大致上就是如此。
我初次邂逅小薇,是在依蓮·佛萊契利舉辦的派對上。或者說,籌辦派對的是一家發行高級流行服飾雜誌《美麗佳人》的雜誌社,在那裡工作的依蓮是派對的東道主。他們向前途看好的廣告業廣發邀請函,於是我這個威森公司的人就來參加了。那是個非常無聊的派對,我和幾個廣告同行閑談了一陣子,正準備過去向依蓮告別時,無意間撞上一個女孩,打翻了她的酒。「哎呀,」她說道。「哎呀呀,我可憐的衣服啊。」雙眼間距甚開、瞳孔是怪異淡褐色的她直瞪著我。接著她說:「我https://read•99csw•com還要再來一杯。」她髮捲舌音時,有點口齒不清。我幫她弄了一杯酒,隨即交談起來,原來她也在《美麗佳人》上班,職位是流行時尚的助理編輯。我告訴她我是寫文案的,然後她說:「哦,那你一定聰明過人。」她的個子嬌小,所以必須抬頭望著我,那凝視的眼神就像是夜裡閃爍的星星。我記得自己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心裏直納悶。記得當時我暗忖,她是那種一無是處、對我沒有任何助益的女孩。但是我接下來的舉動,卻該如何解釋呢?我屈身(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幹什麼)說道:「咱們離開這喧嘩的地方,到別處去如何?」她怎麼說呢?她一邊傻笑,一邊用含糊不清的大舌頭回答:「我說啊,你是行動派的快手。」我們離開派對,去喝了一些酒——她喝得爛醉如泥——隨後她到我位於凱辛頓的住宿公寓逗留。翌日早晨她離去時,我們約好了晚上碰面。當晚我們倆如約赴會。就這樣日復一日,六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我們聊了一下,」警官說得含糊不清。「他這個人有幽默感,我喜歡跟這種人打交道。」安德森坐在另一張鉻合金椅子上略微傾身以示敬意,笑著聊表贊同,身體則因曖昧私密的歡樂而搖晃不已。「撰寫生日卡和聖誕卡祝詞,他這個構想很棒,而且有獨創性。」
在警官那張鐵青蒼白的大餅臉上,皺紋仿若因發笑而變得深鑿易見。
「我只要來一點威士忌。謝謝你,安德森先生。別加任何東西。」他粗厚的巨掌抓著那杯琥珀色飲料。「今晚稍早我來找過你。」
「對於能驅寒保暖的小酒,我絕不會說不。威士忌——多倒一點。你是打哪兒弄來這玩意的。」
「正是如此。難道你不以為然?」空洞的瞳孔,木然的表情,警官身上只有眼球骨碌碌地轉動。
行文到此告一段落。安德森全神貫注在黑皮書中的世界,以至於忘了打開電暖爐,這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已全身發冷。他的坐姿也不太舒服,導致褲袋裡的某物被擠壓突起於側邊。他將手伸入褲袋,取出調劑一號的小罐子,置放在鉻合金桌腳的紅桌面上。他輕撥開關,電暖爐的火棒立即灼|熱發光。但還是有別的事打擾侵犯到他——那是什麼事呢?屋內響起令人作嘔的柔和管鐘聲。沒錯!就是小薇的音樂門鈴。安德森把書放回小暗櫃,關上抽屜,鎖緊桌子。接著他向正門走去,打開門,眼前立刻出現一個魁梧的身影。在街燈的照映下,這名耐心等候的來客的陰影投射在安德森的門廳上。黑暗之中,來者的臉龐無法辨識,但安德森從圓頂禮帽認出他是克瑞斯警官。
啪地一聲,警官一隻肥嘟嘟的手擊落在膝蓋上,然後咧嘴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的開始就是一場錯誤。接下來,就是屋子搞得烏煙瘴氣的。基本上,我認為小薇是那種喜歡泡在公爵閣打混的女孩——在體面講究的派對中,與她稱之為服裝界人士、商業藝術家、不入流演員等等一起尋歡作樂。好吧,如果你想要和這種人一塊攪和,那麼我們住的坪力克街上可多的是,只不過對小薇而言,這些人是更加低賤不入流。她喜歡房子散發出妖艷的魅力——不用太多,只需蒙上淡淡的氛圍即可。她第一次看到這棟房子,就已經感到毛骨悚然,尤其當我跟她說我中意它時,她更是心生反感。「你怎麼會中意它呢?這房子是如此下流鄙俗。你看那個女人芙蘿西·威廉斯——她可是個妓|女耶。」但是你自己想想,你那惚朋友又怎麼樣呢?我反問她。你自己又如何呢?你還不是第一次碰面就和我上床?唯一的差別是你沒有和我現金交易,而是嫁給了我。說著說著她突然大哭起來,我這樣說的確不公平,因為小薇是那種只會效忠一人的女孩。我說過我認為她發現我很迷人,不過這個說法對我自己也不太公平。事實上,她根本未曾考慮過其他對象。她是這樣告訴依蓮·佛萊契利的,然後依蓮再轉述給我聽。這個理由能說得通嗎?這說法和其他一切種種,通通都是荒謬而無意義。
在伊克里斯頓橋後方、靠近白金漢宮路的倫敦一隅,有幾座曾經獨領風騷、車水馬龍的廣場,名字分別是伊克里斯頓、瓦立克以及聖喬治,其原本盤糾成結的巨大灰泥建築,如今凋零沒落,成為不堪入目的渺小之物。在那地區的街上,充斥著清一色的紅磚屋,其正門前方全圍著醜陋的鐵柵欄;那幾條街,是從瓦立克大街的主幹道分歧而來,貫穿其中的是坪力克街,那裡蓋的大宅都改為十二間單人房的小公寓,以供一些雙親健在或必須看護小孩的秘書和打字員使用,好讓他們有機會發展個人事業。這一類各自門戶獨立的生活,象徵的意義是:腐敗衰微正從我們居住的大城市的結構中,緩慢地蔓延開來;所謂的腐敗,就像是三天兩頭常跑去看芭蕾劇、恣意放縱地與人通姦、行事完全不顧後果——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卻是我們這個文明世界里的完美生活。能住在瓦立克大街的四層樓房,這樣的日子若算是夠愜意的話,那麼住在約瑟夫街的小紅磚屋裡,更可稱之為安逸悠閑的生活了。在倫敦任何郊區,都可以找到這種外型相似的房子,住戶可能是一般職員、學校老師以及做小買賣的生意人;然而,住在約瑟夫街上的人,卻是男娼女妓、名不見經傳的演員、電影臨時演員、藝術家和新聞記者,這些人早已放棄鯉躍龍門、鹹魚翻身的成功夢想,眼前只滿足於賺個幾英鎊,然後到雷迪戈耶街角的守護神酒吧里和人read.99csw.com拌嘴鬥氣、喝他個酩酊大醉。不過,在小紅磚屋裡這群頗有個性的居民中,還夾雜著一些事業非常成功的人士,沒人能解釋他們為何定居在這聲名狼藉的地帶,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明所以。這些人包括兩名公司總裁、一位服裝設計師、一位德高望重的婦科醫生以及一位退休的工會幹部。住在約瑟夫街十號的安德森,也被人認為是反其道而行的傑出人士,他的住宅會顯得與眾不同,是因為窗台上有個花盆箱,那是門戶獨立的一樓住戶佛萊契利細心栽種的。安德森結婚那年,買下這房子的九十年租約。
二月四日星期一那天,我們如往常一樣去上班。薇樂麗浸在浴缸里高唱她搜集的老歌集錦「柏克萊廣場」。而我一整天在辦公室都很鬱悶……
「那個小罐子啊,警官,裡頭裝的乳霜,可以讓我們一輩子都不用再刮鬍子了。這可說是二十世紀革命性的發明。」
「難道你看不出那根本不重要嗎?」安德森大叫。他為了求得一個解釋而突然激動起來。
這會兒,我要說出寫這本書的真正原因——這是小薇之死,在我身上產生的後遺症。我們一起度過好幾年不快樂的時光。這些日子以來,夜晚我煩躁地看著她臉上的油脂,早上得忍受她興高采烈的大嗓門。我無時無刻都聽她瞎扯衣服和電影明星這類的無聊事。不知不覺的,我一定曾多次盼望她早日蒙主召見。不過現在,她真的死了,我想用浴室時,不會有人跟我搶,我也不會在床上發現發簪,但我反而被強烈的失落感淹沒。失落的絕不是小薇——我的心裏似乎未曾出現這樣的念頭。確切地說,我自己的一部分似乎消失了。我自覺像是一條切成兩半后仍繼續苟延殘喘的蟲。
「啊,那她也是思想新潮的現代人,」警官陰沉地說道:「我是個老古板。不過這保健術和無菌處理啊——我還跟得上時代腳步來相信它。」
「我在說笑啦,老兄。」佛萊契利隨即變得嚴肅起來,但安德森反而覺得不妙,他認為此時的正經八百是刻意裝出來的,而且眼前這個肥仔只要一放鬆,準會放聲狂笑。「你知道他有兩個小孩嗎?」
他以嚴肅的口吻對安德森插科打渾,而安德森則以謹慎的詼諧態度回應之。
「什麼意思?」
門關上后,他在扶手椅上靜坐了一會兒,眼睛怔怔瞪著前方。接著,他一一端詳室內現有的傢具:最摩登的灰色地毯、下緣呈鋸齒狀的藍橙色窗帘、鉻合金檯燈、壁爐架上刻有花卉浮雕圖案的玻璃、鉻制電暖爐、天花板上散發恐怖亮光的熒光板。置身於這個充滿俗艷色彩的地方,他心裏想,我一定得離開這裏,這裏和我沒有任何瓜葛。若是安德森屬意選擇在此定居那也就罷了,偏偏他是被薇樂麗說服而勉強同意,她以找住處生活絕非易事為由,況且公寓本是薇樂麗所有,正如同依蓮·佛萊契利原來也是薇樂麗之友。然而,室內仍有一物顯得礙眼,它突兀地杵在鉻制傢具和燈管之間:那是一張喬治王時代的寫字桌,佇立於電暖爐和角狀牆燈之間。這張寫字桌本是安德森雙親所有,他從家裡搬出去時父親送給了他。此刻他走到桌邊,用小鑰匙打開主抽屜。他伸手在抽屜後面摸索,按下一個小突出物,隨後另一個暗櫃便跑了出來,其空間可放入一本黑皮封面、硬殼周邊有大理石花紋的書。安德森兩手捧書,動作誠惶誠恐,彷彿那是易碎物品。然後他在桌前坐下,雙眼直盯著黑皮封面看。安德森頭一回在這書里寫東西,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接著他連續四晚熬夜,每一晚都搖筆連寫好幾個小時。從那時候起,每天晚上他都有一股展閱書中故事的衝動。他寫的是自己的故事,但閱讀時卻體會到一股全然陌生的感覺,彷彿這是別人的故事,和他自己毫不相干。這股心中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下班后回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展閱書中故事。
「我們都沒讀過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小說——關於火柴盒的奇怪事件。當然了,雖然某種程度上它像是〈銀色馬〉的故事倒置。想當然耳,你一定讀過那篇小說。」
今晚他先去看了電影,銀幕上是好萊塢的明星,但他清清楚楚看到的卻是這本書的形狀外觀。如今他正坐著端詳封面,雙手抓的就是這本書。他心裏想,我可以為所欲為了。手一動,這書放回抽屜里,手再動,抽屜關上。然而,如果這動手的人,是從安德森認知的自我——那個圓滑機智、即將升上董事的經理——當中所抽離出來的,又倘若寫下書中故事的是另有他人,那麼這個同樣抽離出來的人物,就無法把書放回抽屜吧?他暗忖,這會不會是一種意識空白的體驗?他陷入沉思之際,握書的手必定鬆動了,因為書掉到地上,落在地毯上時還發出輕微的撲通聲。安德森撿起書,翻開它,然後開始閱讀。
警官瞪著安德森。安德森也盯著警官。
安德森讀了信。第一封的內容是暗示他恨他的妻子,因此造成她這幾年過得悲慘凄涼。信中還質疑安德森在審訊時宣稱婚姻生活「一如尋常美滿快樂」的陳述,為何警方並未加以查證。第二封信提到安德森一直對妻子不忠。後來他為妻子投保了五千英鎊,接著她就從樓梯摔了下來。誰將因此而獲益呢?安德森讀完信,不置可否地交還回去。
「不過,我有興趣的是——」警官的大腦袋渾渾噩噩地頷首示意。「你怎麼看待這件事。像你這樣的知識份子——你自稱是知識份子,沒錯吧?」
「佛萊契利跟我說了。你想知道他條紋睡褲的寬度。read•99csw•com你們這些專搞蓋洛普民意調查的警察!」安德森杯中的蘇打水嘶嘶作聲。他幾乎是咯咯地笑著說話。
佛萊契利做過各種千奇百怪的職業,那些職業都和約瑟夫街的住戶身分很相稱。他早先以寄發連鎖信和搞老鼠會維生,一度還擁有一張價值不菲的保單,後來他成為舉牌喊價、幫板球和足球俱樂部抬高經費的掮客。近來他賺錢的法子,是提供別人有押韻的聖誕節與生日賀詞。委託者先告知領受者的年齡性格等細節資料,佛萊契利就記錄下來研讀:「比爾叔叔,生日,來自侄女瑪麗的祝福。大鼻子,飼養一頭獵犬雷弟,孫女菲莉絲正在牙牙學語。個性幽默風趣。」然後比爾叔叔會在生日當天收到一張印著兩三行詩句的卡片,內文都是從佛萊契利匆匆記載的要點轉化而來。小本經營的佛萊契利,在卡片印上感性、幽默或虔誠口吻的字句,然後根據信息的長短來向客戶收費,酬庸從兩先令半銀幣至五先令不等。這門生意與季節時令息息相關,不過生日卡的需求倒是全年穩定。
安德森再度覺得事有蹊蹺,因為肥仔的口氣聽來幾近威脅。不過,當佛萊契利喝光酒,換上一副好鄰居的面具時——倘若他那副嘴臉,真的是一副面具,而非感性靈魂在肥碩身軀內為生日慶賀而發酵的反射作用——這種感覺仍揮之不去。
「你還是進來吧。」安德森說道。他把燈打開。「喝什麼?杜松子酒還是威士忌?」
上述一切聽起來就像是個離婚的絕佳個案,或者至少也應該落得分居下場。不過奇怪的是,小薇從未想要分居——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里,她一心一意地愛著我。而為什麼我會留在小薇身邊呢?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我猜想,要分居談何容易。她希望能和依蓮繼續長相左右。我應該逃離約瑟夫街,但我不想離開。一出走我就成了孑然一身。她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我們則因為共同的習慣而生活在一起。但此外還有別的原因,這原因使我困在她身邊。我好像隱約感覺到什麼,那就是我討厭她,而且她用令人反感的傢具、空洞無意義的閑話,來填滿我們的家,這即是我想和她一起過活的真正原因。換言之,我最厭惡的東西就是我最渴望的東西!在我不近人情的對待下,我看到小薇時而淚水盈眶、神情哀怨,時而忍氣吞聲、勉強順從,這導致我腦子裡常出現某個畫面,我應該把它記錄下來嗎?畫面里有我的母親,以及許多年前我們住的那棟死氣沉沉的房子——那時她形銷骨立,只剩下最後一口氣,而我在旁握著她的手。
「他有兩個小孩,他要我幫他們寫些生日賀詞。想像一下,刑事偵查組的警探會寫出什麼樣的生日賀詞。他是刑事偵查組的,不是嗎?」
「你還是喜歡現代化的東西,安德森先生。那麼,廚房裡的冰箱呢?以及——」他的手掌又繞了一大圈。「這所有的一切。」
即使薇樂麗不能對這房子為所欲為,但起碼她可以把它布置成她心目中的模樣。環視當下我周遭的一切,正是伴我數年之久的景物——亮麗的色彩、薰橡木架構出仿若天堂般的卧室。「這樣的設計,既明亮鮮艷又新潮大胆,」她說道,當然是用她那口齒不清的大舌頭說的。「我討厭舊東西。我喜歡每天早上都是嶄新一天的感覺。全新的人、全新的工作、全新的地方,一切都是全新的。你不喜歡這樣嗎?」我老實告訴她,我喜歡一切照舊,她聽了很沮喪。後來,她不僅按照她的方式來布置這地方,她還找依蓮一塊來住。起初她說這房子對我們兩個而言,空間實在太大了。我就說,有朝一日也許會變成三個人,但她表示不要小孩。後來她就找依蓮過來和我們一塊同住。我不想要這樣,我希望不被別人打擾。但最後她如願以償。我們把房子分為兩間門戶獨立的公寓,我們住一樓,佛萊契利他們住二樓。地窖是公用的,我們在那裡存積了一小批酒。依蓮是仿若彩色盤的小個兒女人,她的打扮光鮮亮麗,行為舉止放蕩,個性精明能幹且刻苦耐勞。她是看上佛萊契利哪一點才嫁給他的?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如今這個謎團我仍心中無解。
「那你幹嘛問我保險的事?你應該很清楚的,我們彼此都有為對方投保。何況我又不缺錢,警官。」
「他問了些什麼?」
現在一切都已落幕。葬禮結束了,驗屍審訊結束了,判決也宣告了。兩個共通處極少的人,也不再一起過活了。一個摔下樓梯,扭斷脖子;另一個則繼續過著日常事務荒謬可笑、但生活態度卻極端嚴肅持重的日子。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多說呢?
喝酒絕非好事,可是兩年過後,又發生另一件不好的事。每當我和小薇在一起時,心中總無法感受到激|情火花。但是我和她分開時——例如在辦公室寫文案、接見客戶、坐在會議桌開會——卻時常真切地渴望能與她水乳|交融。在那當下,我的腦子裡會出現最狂野粗暴的性|愛畫面,而且是栩栩如生、幾可亂真——每個畫面都與薇樂麗密不可分。一旦我見了她的人——雖然我知道,我應該儘快在半小時內和她碰面——那些畫面卻全部銷聲匿跡。這事說起來,若不是讓人顏面無光的恥辱,否則便是一場滑稽鬧劇。
警官不為所動。
安德森僵硬地說道:「這公寓是我太太打理的。」
「不,恐怕我沒讀過。」
安德森端坐不動如山,手中握著杯子,眼神直視著前方。
「克瑞斯警官,你是在暗示我殺了內人?」
「你喝醉了嗎?」
「你打算怎麼做?」警官整個人突然泄了氣,快活的神情蕩https://read.99csw.com然無存。擠皺在獅頭鼻旁的法令紋變得特別顯眼,鬆弛的雙唇也堅定地緊閉起來。
「的確是良心問題。你殺了你太太,安德森先生。」
「一種人工播種、無菌處理的保健術。」
「我可沒泄漏任何秘密,甭擔心。」
「我們收到一封信——事實上,是兩封。」巨掌之中突然多了兩張信紙。「一般來說,我們不太理會這種事,不過就此案而言,我們想知道寄件人是誰。」
「講清楚點,它是啥玩意兒?」
「不重要?」
安德森再度傾身向前,對話題轉離他的妻子而竊竊私喜。
「你在說誰?」
安德森一驚,身子往後一縮。
「嚇到你啦,」佛萊契利說道:「我瞧見你經過守護神。你沒注意到我。我穿了橡膠平底鞋。」
「是廚房。當時她正在煮晚餐。」
他帶頭走入剛剛才離開的屋子,步伐輕盈地幾近裝模作樣。緊跟在後的警官更是從容不迫。在燈管的照耀下,他的臉看起來很大,氣色蒼白而鐵青,顏面有點坑坑洞洞,鼻子延伸至嘴巴的兩條法令紋極其明顯。整體而言,他的臉稍平,有一個獅頭鼻,嘴闊而難看,但嘴角卻略呈滑稽和正經的雙重意味。不過當警官脫下圓頂禮帽,露出禿頂的白髮時,他臉上的肅穆卻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觀。原本的恐嚇意味,現在反而變得荒唐可笑;像這種外貌和姿態上的猝變,顯然是警官慣用的手段之一。安德森心裏想,在之前的審訊中,警官的表現極像是個甘草人物;但某些時候,他穠纖合度的穿著與面無表情的凝視,卻讓人感受到一股知性的力量——雖然不是予人精明能幹的印象。在喜劇面貌的背後,這個男人展現了某種力量,而這股力量的後面,又隱藏了一種無法抑制的滑稽喜感。當警官取下帽子,並且以非常古怪的姿勢把它放在紅桌面的乳霜罐旁時,這種喜感簡直到達無以復加的地步。
「從各方面來看,佛萊契利所寫的詩句,根本不足一哂。它只能取悅那些庸俗之輩。它利用大眾最低俗的品味而自肥。而且,佛萊契利所寫的韻腳,可說是錯誤連篇。」
「啊哈。」警官覆述了一遍。他喝下四分之三杯的威士忌。「這問題並非衝著一個不學無術的警察而來,而是一個知識份子,就像你這樣的人。這是個攸關良心的問題。」
「啊哈。」警官的雙腿像是一把超大型的剪刀,左右互換方向地交叉起來。「這的確是良心問題。」
「從我早上幾點起床,到我的條紋睡褲有多寬,每一件事他都問得巨細靡遺。大致上就這些問題,」佛萊契利隨口閑聊。「你不會相信他居然問這一類的問題。」
佛萊契利抖著腳說道:「外出了。很晚才會回來。我現在可是靠自己本事正正噹噹地掙錢。」
安德森泰然自若,對眼前那張嚴肅的面容笑了笑。
「你有火柴嗎?」警官出神發獃地問道。安德森遞給他一盒天鵝牌火柴,警官點燃了香煙。「火柴,」他心不在焉地說道。「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芥末,老兄,芥末啊。他叫做克瑞斯,他人就像芥末一樣熱情有勁,懂嗎?他想要幹嘛?他要找你啊。好像是和薇樂麗有關。他這個傢伙人還不錯。」
「晚安。」
佛萊契利一邊說,一邊奇怪地眨眼睛。安德森心裏想,佛萊契利今晚似乎有些異樣。他整個人微微發抖,仿若聽了什麼精巧含蓄的趣聞而抽搐大笑。安德森突然說道:「秘密,你這是什麼意思,秘密?我為何要擔心呢?」
「他寫的那些詩句,你不會稱之為偉大的藝術吧?」安德森搖搖頭。「不過,它可以增進人類的友誼,沒錯吧?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警官語帶滑稽地說道:「你的見解,在下實在甘拜下風。不過,告訴我,身為一個凡夫俗子,若心懷某種需求,滿足它算是過錯嗎?」空洞的眼神環顧室內周遊。「你這裏少了女人。」他又補了一句。
安德森就像個剛浮出水面的人似的,全身抖動。
「逮捕你?」
安德森幫彼此添滿了酒。當他遞迴警官的酒杯時,噴濺出一些威士忌來,灑到警官肥壯的大腿上。安德森慌張地驚叫出聲,立即抽出手帕擦拭那些令人不快的污漬。但警官對這樣的殷勤服侍顯然毫無所覺,只是盯著前方固定在壁爐上面的五邊形鏡子。
這棟房子粗陋地改為兩間公寓,大廳是雙方共用的。安德森正要打開公寓房門,佛萊契利又說話了:「對了,老兄,今晚有個警察過來找你。他看起來似乎人還不壞。我們間聊了好一會兒。」
他那惹人厭的性格又復甦了。安德森裝模作樣地橫過房間去把一幅畫扶正。
至於小薇為何要嫁給我?我連自己的動機都說不出所以然,想必也無法明白她的心態。我認為她發現我很迷人——雖然幾乎沒有別的女人如此認為。我相信她喜歡比她年長的男人。況且——雖然我有可能猜錯——我相信她對我的認知,其實和我實際本人大相徑庭。潛意識裡,我認為婚後我們應該別再喝酒,不再涉足宴會派對。但小薇卻認為酒要繼續喝,而且派對要比以往參加得更勤。
「你這是在指責我嗎?你認為我有罪?」
「你不自己認罪,我們是奈何不了你的。」
「老兄,」佛萊契利語帶責備似地說道:「我是喝了一品脫來借酒澆愁,但還不到爛醉如泥的地步。我再怎麼喜歡酒,也絕不會喝到爛醉如泥。今晚我必須寫出流芳百世的詩句。還有十二個客戶得搞定呢,老兄。」他出聲朗讀:「『我不太懂韻腳和韻格,所以我會說「神佑媽咪」彼得敬上。』這是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孩要獻給他母親的祝福語。感覺很棒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