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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五節

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五節

艾瑟兒·史密斯事件一結束,安德森隨即動筆寫詩和短篇故事。其中有一兩篇詩作刊登在艾林當地的報紙上,另一篇則發表于《詩歌評監》;至於他的短篇故事,一概全遭退稿。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他脫掉條紋褲和黑夾克,開始改穿顏色鮮亮的襯衫與運動夾克去上班。爾後,他因為工作怠惰而被航運貿易商行解僱,接下來有近乎兩年時間沒有工作。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公立圖書館,不然就窩在樓上卧室看書。他對找工作意興闌珊,而他的父母得裝聾作啞,說服自己他們那倒霉找不到工作的兒子,和那些不願工作且對國家有害的下等人截然不同。只要他待在家裡,他的父母就覺得滿心不悅,有時他的態度還會非常不可理喻。他的父親試圖開誠布公地相談,但安德森輕描淡寫地說:「一直都是你在做主。很好,繼續撫養我吧。」他父親問他想從事什麼樣的工作,安德森回說對坐辦公室沒興趣。他母親又問他為何不交個有教養的女朋友,他回說擔心她不會認同他的品味。
此後沒多久,二十一歲的安德森找著了工作,他到全國廣告公司的會計部門擔任記帳員。同一時間,他離家在外住宿。他的父親賣掉都鐸瞭望景,然後來到伯明罕,寄宿在一個名叫巴陀的遠親家中。父子之間不常連絡,到後來一年內只剩下兩三封信往返。安德森上一回看到的父親,已經是個駝背彎腰的小老頭,因為欠缺人生目標而茫然失措;而他父親眼中的年輕人,卻是修長結實,身穿一塵不染、細心刷拂燙平的藍色西裝,面容流露精明之色,以及超乎年齡的老氣橫秋。轉調到公司製作部門后,安德森展現了把客戶新穎的廣告構想落實為粗略版面的才能,這些初稿放在他的辦公桌上,因而引起上司的注意。上面把他調到公司的美術部小試身手,卻因不夠專業而無法適切地展現他的藝術天分,然後他來到文案部門,終於就此安頓下來。「你媽會以你為榮的,」安德森的父親氣如遊絲地對他說:「她總是說,你會闖出一番成就的。」年輕人沒有回應。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心臟病突發而暴斃。
安德森是簿記主管的獨子。一九〇九年他出生后沒多久,雙親便從綠植林地的小聯排屋,搬到位於艾林一棟新穎且寬敞舒適的華宅。這棟府邸是都鐸式的現代建築,年幼的安德森就在這兒長大。正門是橡木材質,外梁和灰泥造型是仿都鐸式風格的鑲嵌裝飾,此外還有框架特大的採光窗。除了客廳裡頭那個用鮮紅磚塊建成的仿都鐸式無蓋壁爐之外,其他壁爐的造型都相當新潮,都是用五彩繽紛的瓷磚拼砌而成。房子正前方圍起一排木籬笆,用意read.99csw.com是要保護一片光滑美麗的小草坪,夏季時分每逢周末,安德森的父親會在那裡刈草。房子後方另有一塊小花圃。這棟房子號稱「都鐸瞭望景」,其所在地沿路蓋的住宅外觀上都十分相似,但在某些建築上的小細節卻各自為政。都鐸瞭望景滿足了安德森父母的雄心壯志。他的父親從中擁有了一座花園、現代化的配管系統,以及美崙美奐仿如繪畫風格的景觀,這些都是綠植林地小窩所沒有的。搬到這麼一個體面的社區,與這麼有教養的鄰居為伍,他的母親真是萬分高興。這份成就的重要性,只有從安德森的雙親亟想擺脫的出身背景來觀察,才能深刻了解。在他父親這邊的家族,是慘澹經營的小小食品零售商;在他母親這頭呢,從事的行業甚至更讓人羞愧、顏面無光。安德森的父母絕口不提這些事;他是從外婆口中獲知的,外公過世后,外婆就搬來與他們同住。她告訴小安德森,她做過許多年的女傭助理。他感到大惑不解,並問她為何為別人工作。「為了糊口飯吃啊,傻孩子。」她說道,接著描述那棟在溫布敦公地附近的巨宅,光是僱用的傭人就有六位之多,此外還有兩個園丁——她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像是一座運動場,」她跟安德森這麼說:「那花園就像是一座運動場。」因此,安德森父親精心栽培照顧的小草坪,她卻輕蔑地嗤之以鼻。在安德森幼小的心靈里,那座花園就像是里奇蒙運動場,他曾經去過那兒野餐;綠油油的草地上鋪著潔白桌巾,上面擺著大塊大塊的派餅,造型奇特的瓶狀容器在小鋼杯中分倒飲料,人人身穿最佳服飾,還有鹿在陰涼處怡然自得地忽隱忽現。他看到了運動場,卻見不著她所描述的,那棟有寬敞階梯、氣派長廊的巨宅,同時也無法體會外婆為什麼會鄙視都鐸瞭望景的小房間、滑稽的窗戶,以及他母親招待鄰家夫人的美味茶品。有時候在這些茶會,或是哪對夫妻順道過來玩個小牌的晚間社交活動中,牌局剛打完幾回合,大伙兒正休息品嘗可口的小三明治或沙丁魚吐司時,外婆會突然現身。然而,她在這些社交場合中出現,可說是十分唐突,因為她不會安靜地坐在爐邊頷首示意。「我想我該走人了。」她會這麼說,或是說「你們玩你們的牌,我去洗洗碗盤。」這時,安德森太太會嚴厲地說:「坐下來,媽,坐著就好。」然後補充說她已經做好必要的安排,要白天在這裏做事的女傭凱蒂,或是瑪莉,還是貝茜,晚上過來幫忙,一點也不需要有人去插手。但安德森的外婆總是有法子找借口脫身到廚房去,然後就會傳來碗盤的碰https://read.99csw.com撞聲,並夾雜著與凱蒂或瑪莉或貝茜親密交談的聲音。多年後安德森暗忖,他九歲時外婆安祥地壽終正寢,這對他母親而言,可說是一種解脫。
眾所皆知,在很久很久以前,監督者和管理者經常發現自己的生活分裂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而這兩個部分都涉及到某種人格面向。從小說和電影中,我們熟知資本家在員工面前是暴君,但在妻小面前卻成了情感上的奴隸;歹徒一想到年老雙親就會熱淚盈眶,對待年輕小夥子卻是動輒打罵。這樣的基調直接轉換一下,便可看到高級主管在辦公室里是耐性十足,但一出了辦公室卻隨時翻臉不認人。安德森的例子,就像是罹患典型的企業家精神分裂症。身為一位廣告經理,多年下來,他已有能力自我培訓出敏銳的智慧,並對眼前的人事問題迅速做出正確決策;然而,身為一個平民老百姓,他卻是行徑古怪,沒有責任感,無法對他人的行為做出動機評估,而且在一段時間內立場會搖擺不定。他的不幸絕大部分是這種雙重人格所造成。個性堅強的人,若希望在生活中獲得實質的成就,勢必會付諸實行;個性軟弱的人,若認清自己的極限所在,則可能畫地自限,從此與功名利祿絕緣;但安德森的性格,在他全然不自覺的情況下,融合了堅強與軟弱的雙重特質。對他自己本人,以及和他有所接觸的人來說,這樣的性格組合是一種潛在危險。天性不會去檢視自我人格的安德森,在過去幾周內,懵懵懂懂地開始意識到這個事實。
安德森的父親剃掉了鬍子,甚至變得比以往更有活力朝氣,但礦工的變節作為,尚不足以危及都鐸瞭望景的穩定財務。安德森十二歲時,發生了一件一生中的大事。他爭取到獎學金,卻決定棄之不用。接受了獎學金,即是意味要到公立學校住宿,這卻會對他的雙親造成財務負擔。然而意外的是,他的父親非常希望他拿這份獎學金,但擁有最後決定權的母親竟投反對票。為何她不要他領受獎學金呢?事後安德森左思右想,他判斷由此事可明白得知他母親這名勢利之徒的程度與界限。她的野心到了住在都鐸瞭望景、精緻茶點,以及與街坊鄰居一起玩牌的程度就已經是極限了。她所了解的社會層面,只包括進入當地的大學預科學校,及網球俱樂部會員;至於公立學園和大專院校,對她而言卻是毫無意義,那隻不過是個奇特世界,那裡頭的人和其怪異企圖心,都超過她的理解範疇。安德森太太把人分為三個社會層級:「趾高氣昂的人」、「體面有教養的人」,以及「泛泛之輩」。說不定,她嫌惡趾高氣昂之徒的程度較厭惡泛https://read.99csw.com泛之輩為甚。
就這樣,在仿都鐸式壁爐的陪伴和框架特大採光窗的籠罩下,安德森長大了,成為一個留著鬈髮、笑容純真、在遊戲活動中表現相當出色且非常聰明的小夥子。至於他的雙親,似乎是更加俗不可耐,而且對他們生活之外的世界,也更加摸不著頭緒。然而,這種自滿心態真的很怪嗎?安德森夫婦搬到中產階級的下游階層,藉此順利隱瞞自己非常卑微的出身;一生中能擁有這樣的成就,也許算是夠了。自滿的膽小鬼與不滿足的貪心鬼的區別,在道德上曖昧不明但實質上涇渭分明,而他們歸類在膽小鬼這一邊。社會學家這麼說過,這種滿足感明顯地伴隨著情感上的界限。膽小鬼在自我的生活層面中,獲得安全感的方式有兩種:其一,以認可的態度,觀察他們無法觸及的外在世界中的某個機制(例如安德森太太對英國皇室家族的宗譜可說是如數家珍);其二,比他們更下游的社會階層若表現出不滿的貪婪行為,就毫不留情地加以指責(例如那些不仁不義的礦工)。
戰事仍未終止,民生已出現匱乏之虞,貝茜換成了艾爾希,安德森在當地的高中就學。後來大戰熄火落幕了,民生物價上漲,許多依舊過著奢華日子的人,卻故意拒絕投入職場。安德森的父親說到這些人時,總是一肚子火,原本安靜不多話的他,生起氣來份外教人印象深刻。「不工作,就餓肚子吧。」他會這麼說。「不是不能做,而是不願意做。真想做事的人還怕會沒事可做嘛,這些礦工啊。」礦工全然拒絕為國砍伐木炭,這和他準備為國效命的情操比較起來,此種不義背叛的行為,絕非這寥寥數語所能表達清楚的。
安德森並非傑出的文案人員,但他擁有可將實用常識融合至口語文字中的天分,在廣告業里,這份才能是少見的。三年後,他離開全國廣告公司,從那時候起,他輾轉換了好幾家公司,每一次跳槽不但職位獲得升遷,也建立起才華洋溢的專業名聲。一九三九年,他進入威森廣告公司,這家公司的員工,要嘛會因為無法忍受威森而在一個月內離職,不然就是因為愛戴他而在這裏待上好幾年。安德森留了下來。大戰期間,威森廣告和其他公司一樣,也幫政府處理部分的文宣廣告。剛開始,安德森的兵役獲得延緩,最後終於完全免除服役,原因是僱用他的威森公司正在負責情報局和交通部的廣告事務。
至於安德森呢?他是這場小鬧劇的核心人物,卻對這段苦心經營、代價昂貴的戀情下場,幾乎是漠不關心。他父母試圖為他的行為找出原因,但他的說詞乍聽之下似是荒謬可笑。「為什麼不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好https://read.99csw.com女孩?」他母親問道:「我看不出你怎麼會看上那麼平庸的女孩。」安德森的回答聽不出有多大關聯:「她的手指甲總是髒兮兮的。」想了一會兒后,他又補充:「她全身都有點污穢。她的腳從來沒有乾淨過。」這下子,他的母親可得意了。「這就對了,」她說道:「真是令人作嘔。我猜她頂多一個月洗一次澡。」安德森沒再多說什麼,此後只要能夠迴避,他的父母絕口不提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這個事件便到此落幕。
他們家庭的生活模式,不是突然間走了樣的,在這棟不快樂的屋子裡出了什麼紕漏,想弄個明白是比登天還不可能。對不悅之事視而不見的習性,是會從心理狀態蔓延成生理毛病;安德森太太拖了好久才去看醫生,此時得知讓她徹夜難眠的恐懼已然成真。癌症終於斷了她生氣的前九個月里,她幾乎是痛不欲生。她肉體上所承受的痛苦,令人聞之瞠目結舌;然而此刻,成長以來直叫兩老煩心不已的兒子,居然轉了性,開始浪子回頭。安德森專心一意照顧病榻中的母親,每天幫她準備早餐,陪她不斷玩牌,其行為舉止就像是她印象中那個可愛的鬈髮男孩。在最後幾周,她虛弱到無法下床,他就坐在她身邊數小時,為她朗讀通俗的羅曼史小說。在她生前最後三天,即使是面目可憎,身上惡臭難當,連她丈夫都不願走入房間,但他卻幾乎寸步不離。她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緊握的是安德森的手,此時她已是面黃飢瘦,和九個月前就醫時的中年胖婦可說是判若兩人。
顯然的,讓這麼一個年輕人進入銀行業,暴露在金錢的誘惑里,是輕率躁進的作法;安德森於是進了航運貿易商行當小弟。在那兒,他的表現一度是員工楷模。一年後,他升到基層職員的位置,每天穿上條紋褲和黑上衣,拿著一把細心收卷好的雨傘來上班。然而,十七歲那年,那時他每周賺三十先令,安德森突然離譜地連付給母親當伙食住宿費的十先令都拿不出來。安德森太太密切觀察她的兒子,結果發現他一直收到信封是淺橙紅色、筆跡畏縮傾斜的信件。顯而易見地,這是女人的筆跡,做父母的在激動之中,打開了這些信件;於是,另一樁叫人煩惱與羞愧的事情曝光了。安德森跟一個叫做艾瑟兒·史密斯的女孩鬼混在一塊(這是他母親的用語),她是個商店的店員,父親是火車副駕駛。原來下落不明的周薪,都花到艾瑟兒身上去了,兩人攪和在一起這麼久,艾瑟兒已是暗結珠胎了。對安德森的父母而言,這個事件帶給他們最大的打擊,是他們的兒子居然心儀下層社會的女孩。「你是怎麼搞的?」安德森太太問他。「居然跟這種女孩交往?」這九-九-藏-書一回不是只有責罵而已,而且是立刻快刀斬亂麻。安德森太太去見艾瑟兒,而安德森先生去見火車副駕駛。雙方惡言相向,甚至討價還價。最後安德森收到一個淺橙紅色信封,信裡頭說艾瑟兒已經在布萊德福找到工作;這段感情就此結束。數年後,安德森夫婦仔細檢視這件事,他們都同意幸好及時處理妥當,他們的兒子才勉強逃過這樁不體面的婚事;不過同時他們也用一種奇特的心理戲法自欺欺人,說服自己相信有關艾瑟兒的整個故事,完全是莫須有的、根本不曾發生過。「毋庸置疑,那個女孩騙過了我們。」當時已退休的安德森先生跟他妻子這麼說;這個發生於下層社會的詐欺例子,雖然讓他們為兒子付出了一筆錢,但在心態上也換得滿足感的補償。
一九四二年,安德森娶薇樂麗·伊凡斯為妻。他們膝下無子。
安德森應該放棄獎學金的決策定案后,他的雙親便以直接又稱心如意的方式來規畫兒子的生涯。大學預科學校畢業后,可以到銀行或保險公司上班,一開始是資淺職員,然後爬到經理級職位:對他們來說,這樣的發展方向不但令人滿意,而且幾乎是順理成章。然而,兒子脫離他們生活常軌的行徑,教人既困惑又難過。確實,安德森頭一樁脫軌行徑可能會傷到所有的天下父母心;因為安德森犯了偷竊罪,結果被大學預科學校開除學籍。這個事件既丟人現眼,而且讓人心亂如麻;他在更衣室里將另一個小夥子褲袋裡的五先令移到自己的褲袋中,結果當場人贓俱獲。或許,他的雙親最難過的莫過於開除學籍讓他們臉上無光。就他們的兒子私下的了解,兩老痛心之處在於兒子既不可能無辜,道德勸說也無法讓兒子明白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
那時是一九一八年,大戰結束的前夕。他的父親由於扁平足而無法從軍之後就十分沮喪消沉。這個安靜陰沉、留著一臉不算討人厭的鬍鬚的人,並未多說什麼,不過在被軍隊摒棄之後,就一股腦地在屋前屋后的草地上除刈修剪起來。他的母親也陷入苦惱之境;不過回憶過往,對安德森而言,他父母的悲痛與其說是出自一片愛國情操,還不如說是一種社會地位的挫敗。為國出征是件好事,別人也都這麼做,所以因扁平足而被軍隊刷下來,就等於是蓋上一個令人不舒服的獨特戳記。他父親的扁平足本來只是笑話一則,但是自從被軍隊拒收之後,這事就非同小可了。「他深受口齒不清所苦,」他的母親如此告訴訪客,然後嘆了口氣又說:「這使他和軍隊無緣。」
安德森父母擅自打開他的信過目,這種行為從未在他們之間引發爭論,也許這樣的處理方式並無不妥,因為對他們三人來說這似乎是理所當然。